蕭天若
緣起
腳步聲漸漸近了。
我沒有回頭。
這是蒼如殿后面藏書閣頂層的某個角落,平日少有人來。自打兩年前我下了道命令,說除了必要的掃灑外不許宮人們挨近這里之后,便憑空傳出不少的風言風語,說這閣樓上藏著不為人知的驚天秘密。
大總管把這話說給我聽,我啞然失笑。世事人心自古如此,總愛將有關皇家的一切往復雜里猜度。他們不會明白,我下那道禁令,只是因為……這里,可以遠遠看見宮城的外面,看見那一角紅墻碧瓦掩映中的華麗宅邸。
那座富麗的大宅,是某個人,與這座城池,最后的一點聯(lián)系。
除此之外,與他相關的一切痕跡,早已在血與火的磨礪中,悄無聲息地碎去。
“阿姐?!鄙砗笠宦曒p喚。我側(cè)了側(cè)身,未見她的臉,只瞥見素色衣衫上翩然若飛的幾條游龍, “下朝了?”
“嗯?!笔嬖频恼Z氣聽起來極為輕松,她親昵地挨近我身旁,幾縷熏風散漫襲來。
“坐了整整兩個時辰,聽丞相他們噦唆了一大堆的事情……好頭疼!”我轉(zhuǎn)過臉去,只見她扶額做了個鬼臉,明麗的面上滿是孩子氣的笑容。
“哎呀,難怪阿姐年紀輕輕便愁白了頭呢,這當朝理政的活兒,還真不是人干的……”
“少胡說?!蔽仪盟念^,
“勤政恤民,勵精圖治——太傅留給你的這八個字,一句話就被你給踢到九霄云外了。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你這么說,不曉得會不會氣得從墳里跳出來罵你!”
“我倒真樂意看他老人家抱著棺材板兒來跟我談心呢!”撇撇嘴,舒云順勢倚在我肩上。飛揚跳脫的神情,全然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哪里有半點女帝的矜持和威儀。
“沒有這個古板老頭兒作陪,日子真是無聊?!?/p>
我拍了拍她的手,孰料她語鋒忽然一頓:
“阿姐,你寂寞嗎?”
寂寞?我愕然地看著她。這話,從何而起?
纖柔的指尖遙遙點向遠處那一角庭院:
“自從‘他走了之后,你的話就越來越少。”她看著我。有一剎那,清明的目光似乎能洞穿我的心。十四歲的孩子眼里盛著我熟悉的親昵和不熟悉的凜冽。
她……想說什么?
“太傅跟我下棋的時候總是會賴皮。他活著的時候我老嫌他煩,覺得這老頭兒是個無賴。而且又噦唆。但當他真的死了,我心里又特別難過。因為再也沒有人可以像他那樣陪我下棋了……我總覺得,阿姐對于‘他,也是一樣的心情吧!”她伏在朱紅的欄桿上,歪頭看著我,
“若不然,你為什么總喜歡在這閣頂憑欄遠眺呢?”
“為什么突然說這個?”我深吸口氣,看著她波瀾不驚的眼睛。前幾日有人上折子重提當年舊事,被我給壓下去了。她卻在這個關口上提起他來……
果然。
“莫將軍今天當堂奏了一本,說他的折子被阿姐給壓下去了?!贝蟾耪f了幾句今日朝上大臣們是如何彈劾我的,她微微蹙了眉,
“其實我并不在意這件事情……可是阿姐,我想知道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為什么?我無聲地一笑。為什么殺了他卻要保全那個名聲,為什么不惜一切代價泯滅掉所有的反對聲音,為什么在他死后保留下王府的榮華富貴,為什么要一個人站在這里,遠遠地憑吊?
那么多的為什么。千頭萬緒。叫我,從何說?
正午的陽光異常熾烈。我仰起頭,輕輕閉了眼睛。最初的發(fā)端仿佛沖破禁錮的魔咒,我聽見自己脫口而出:“因為我欠他一條命。”
壹
十八歲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后來有一天,自己竟然會什么都不怕了。
因為我死過。
一個人在死過之后,無論再經(jīng)歷什么,都不會懼怕活著。
猝然放手,回憶沿著時光墜落。眼前是大片濃黑的夜色,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只有無窮無盡的黑暗,將天地萬物,悉數(shù)淹沒。
就是在那樣無垠的暗夜里,我孤身一人從北夜國的皇宮里逃了出來。我知道,單槍匹馬的我根本不可能逃出北夜大軍的追殺圍剿,可心里卻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在對自己說: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在雁丘的土地上,死在那漫天黃沙茫茫戈壁之間,死在我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我不要這樣的結(jié)局,我不要不明不白地死于敵國的牢獄。哪怕這牢獄用黃金做成了最美的裝裹,我也一定要……逃出去!
我不想提起在北夜的生活,那是我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一段過往。
可世事就是這樣,緣起總有緣落,兜來轉(zhuǎn)去,恰是在你最絕望的關口,命運綻開了一絲希冀的曙光。
隔了十年的光陰,仍記得那個冗長的夜。那天夜里,我的丈夫死了,北夜王一道口諭命我陪葬——這并不符合規(guī)矩,照例,孀居的太子妃只需帶發(fā)出家,或是留在皇陵為王府守靈??墒?,他們要我死——白綾絞上脖頸的瞬間,窒息里夾雜了莫名的痛。本能地掙扎起來,我掙脫了禁錮著我手臂的幾個太監(jiān)。
新鮮的空氣回到口鼻,我伏在桌上大聲地喘息。身穿四品服色的大太監(jiān)從門外沖了進來,指著摔在地上的內(nèi)侍們罵道:
“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送娘娘去與太子團聚?!”
團聚?誰要與他團聚?我站起來,看著那些狗奴才手里的白綾和繩子,不由得冷笑。一個從我嫁進來那天起就沒有正眼瞧過我的男人,一個窩囊到甚至不敢在他父皇面前大聲說個不字的懦夫,讓我給他陪葬?他配嗎?!
“太子心上的人是側(cè)妃慕容氏——”我的話還沒說完,太監(jiān)總管戎伐就已經(jīng)捧著一柄長劍走到了我面前?!疤渝瑫r辰不等人。您還是安心上路吧,別叫太子殿下在黃泉路上久等……”
看著他陰鷙的神情,我想起北夜王說過的那些話……目光落在那柄長劍上,心頭殺機進現(xiàn)。
抽劍,回身,刺殺。
不待眾人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地上已然躺倒五具尸首。我跑了出去。謝天謝地,太子府自成一體,并不與宮城相連,出了這院子不遠便是跑馬場——
長夜未央,茫茫的黑暗掩蓋了血腥,太監(jiān),侍衛(wèi),宮女,那柄原本要取我性命的長劍,最終吞噬了所有想要阻擋我逃脫的性命。
策馬狂奔,一路向西。
后肩胛處有撕裂般的痛,汩汩流淌著黏稠的液體,帶著腥氣,漸漸由溫熱變成一片冰涼。
我知道自己受了傷,但我不知道還能跑多久。北夜皇城距離雁丘邊境足有千里之遙,就算馬不停蹄,也需要一天一夜才能……身后不遠處就是大批的追兵,北夜王出動了最精銳的大內(nèi)高手,誓要將我抓回去赴死……
凌亂的馬蹄漸漸迫近,聲響的源頭卻并不來自于身后。我抬起頭來,暗色的天幕下蜿蜒開幾星火光。本能地握緊了手中猶在滴血的劍——拼不過也要拼了。晏家的女兒,寧可戰(zhàn)死沙場,也不能折辱在敵人的手上!
人影近了,火把照亮了鎧甲,頭盔上鮮紅的羽毛像從天邊飄來的霞。
心口狂跳起來,是雁丘的人馬!來不及細想他們緣何出現(xiàn)在北夜,因為身后的追兵已經(jīng)趕了上來。
“救我——”有人應聲而來,從呼嘯的箭鏃中救下了我。
我的額頭緊貼著堅硬的鎧甲,那人一把將我抱到了他的馬上,行動間不小心碰到了我肩膀上的傷口。我忍不住輕呼一聲。
“你受傷了?”蹙眉沉聲,寬厚的掌心撫在傷口處,莫名地讓我覺得溫暖。我仰起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見頭盔下英挺的五官。四周兵荒馬亂,來不及
多說什么,他掉轉(zhuǎn)馬頭,沿著來時的路往外狂奔。對身后眾人,只遙遙丟下一個字——
“殺!”
我知道那些紅色羽毛意味著什么。那是磐石城里最精銳的部隊,云騎尉。伏在馬背上,傷口猶在流血,心里卻無比安定。母親……您可真是料事如神,算到了我有難,所以派人來接我!
“你是誰?”我問身后那人,
“是母親讓你來接我的嗎?”
“別動!”命令的語氣,緊接著,握著馬鞭的手不容置疑地摁住我的傷口,
“少說廢話,留點力氣!這一路都有追兵和埋伏,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帶你到邊境?!?/p>
我很想直起腰來甩他一個耳光,區(qū)區(qū)一個侍衛(wèi),竟敢這樣對我說話。但這是非常時期,他的話也句句在理。我乖覺地收聲,安靜地趴在馬鞍上。身后沒有人追來,但那些扈從也沒有跟上來的跡象。不難想象此刻北夜皇城外那片空地上是何等慘烈的景況,但一想到自己終于有逃出生天的機會,嘴角還是不由得彎起一絲笑容。
馬蹄一路向西,莽莽的荒原上只是無盡的黑暗,沒有半點光亮。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可我分明覺得,遙遠的天際,亮開了一絲曙光……
貳
清脆的耳光打在他臉上。
“放肆!大膽!”雖因失血過多而顯得虛弱,但因為暴怒,手上力道卻比平日重了三分。焦急跑了一夜,熹微的天光照亮了荒原。眼見身后沒有追兵,他放我下來,在溪邊飲馬小憩。包扎好傷口之后,他告訴我:“數(shù)日之前,女帝薨逝——”
“造這種謠可是欺君之罪,按律要誅你九族!再敢渾說,本公主這就一劍了結(jié)你的性命!”
長劍指向他的心口,他卻摸了摸臉,忽然笑得詭異:
“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有人敢抽我的臉?!彼L臂一舒,未等我看清使了什么招數(shù),已然輕巧卸掉我手中長劍,
“你就別逞能了,分明已經(jīng)虛弱得連劍都握不住了,還硬要佯裝強硬的樣子……”
“再贏弱,殺亂臣賊子的力氣還有的!”我怒視他,他卻不閃不避,凜冽的目光里有一絲堅毅,攙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人死不能復生,陛下是真的去了……面對現(xiàn)實吧,挽云?!?/p>
挽云,這兩個字,除了母親,很少有人敢如此直呼。
我看著他,探詢許久,終于在他眼底的認真里確定了我最不愿接受的消息:
“不,我不信!母親春秋正盛,怎么可能……”
“人事無常。”他嘆口氣,從溪邊牽馬過來?!皼]有什么是不可能?!?/p>
是啊,沒有什么是不可能。北夜王決心下了誅殺令,我都已經(jīng)丟了半條命,仍有可能從太子府逃脫出來。前有狼后有虎,本以為怎么都無法逃出生天了,卻遇見雁丘的援兵,遇見這個人……我抬眼看著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答非所問,
“女皇遺旨,要我接你回磐石城?!鳖D一頓,他看了一眼遠方,
“此地不宜久留。上馬吧,我們得快走,不然又會有麻煩?!?/p>
他的顧慮很快便被驗證,策馬揚鞭而去不過才幾個時辰,中午時分,在下一座城鎮(zhèn)附近,我們遇到了伏兵。
他的武功很好。即使早已見慣了宮中的內(nèi)衛(wèi),我仍驚詫于那漂亮的身手。只可惜他是孤軍奮戰(zhàn),還帶著我這么個半死不活的拖累——縱能以一當百,也頂不過烏壓壓圍上來的人山人海。
到底是在北夜的地盤,硬拼是拼不過的。他無心戀戰(zhàn),干掉幾個騎兵后,奪了他們的馬,扯著嗓子喊我:“你還能控馬嗎?”
不待我答,已然丟過韁繩來。
一人一騎,到底能更快些。我掙扎著幫他砍了幾個嘍噦,兩人合力拼殺出一條血路來,再次奪路而逃。
可是已經(jīng)逃不出去了。
北夜大軍層疊圍了上來,將我們逼退到郊外的山坡——回首看一眼身后,我問他:
“怎么辦?”
得到的卻是一笑:
“晏家的祖訓是什么?”
我一愣:
“皇族家訓,寧死,不可辱于敵人之手。”
話音未落,他狠狠抽了我的馬一鞭子,策馬跟我一起上了山頂:
“相信我,我們不會死在這里!”
那么虛無的一句話,卻沒由來地讓我安心。恍惚中,我被他牽下了馬,那是山頂最高處的懸崖——北夜的人已經(jīng)追上來了,不消片刻便會將我們活捉。他用力攥緊了我的手: “看清楚這張臉,萬一真摔死了,來世好找我索命!”
未及反應過來,已經(jīng)被擁入他的懷中。
縱身,一躍。
呼嘯的風聲從耳側(cè)劃過。
叁
據(jù)說我昏睡了三日。
在這三日里,他先是帶我從懸崖下?lián)踝∥覀儔嬄涞臉鋮仓ρ纠锱懒讼氯ィ缓笥直持易吡藥资锏纳铰?,沿著河一路往上走,其間還采了草藥敷裹我有些化膿的傷口——
三天后我醒來時,他正坐在河邊的密林里,悠然自得地烤著一只山雞。
我舒了一口氣。這里距離我們掉落的懸崖已經(jīng)很遠了,北夜人就算真會下到崖底一探究竟,也必然以為我們是掉下去后被河水沖走,順著往下游搜尋。河谷四周全是密林,便于掩藏??礃幼?,我們的危險,暫時解除。
才剛啃掉一只雞腿,忽聽他道: “北夜人大概不會追來了,不過咱們能不能走出去……還是個未知數(shù)?!边@話什么意思?我愣了。他丟掉手里的骨頭,走去河邊洗了手。
“我壓根兒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走出去會是哪里。這幾天我觀察過地形,這樣崎嶇的山地,越往上游走地勢越高……我有點懷疑,走到底,又是崇山峻嶺,死路一條?!?/p>
意思是,我們迷路了?
我有些憤恨地看著眼前這個救命恩人: “既然知道很可能會是死路一條,干嗎還要一直往上走?”一時忍不住說了氣話,其實我心里也清楚,往上游走,再沒希望也不至于絕望,但若是沿路返回去,只會是自投羅網(wǎng)。兩岸皆是斧劈刀削般陡峭的山崖,除了順水而行,實在也沒有別的選擇。
他對天翻了個白眼,斜身靠在一棵樹上: “因為我們走的方向,是西邊。”
西邊。
北夜往西,一直往西,是雁丘。之前我們策馬跑了一夜又半天,怎么也奔出去了幾百里地,此刻,往西多走一步便多挨近故土一步……
“不用等到邊境,只要進了彤城,就能有人接應。”他笑笑,似是安慰我,又似是自言自語, “只要到了彤城,礙著我大將軍的身份,北夜人不會明著阻攔我們出關。所以,只要能到彤城,咱們就安全了。”
可這里……距離彤城,差不多還有近百里地。
“委屈一下吧。”說話間他已經(jīng)削好了一根木棍,“我實在也扛不動你了。剩下這段路,全靠自己走?!?/p>
我接過木棍,舊事重提:
“母親她……”剛起個頭兒,眼淚就簌簌地落下。她才三十七歲,猝然撒手人寰,這消息,來得實在太過突然。
“暫時忘掉這些事。”又是那種命令的口氣,帶著讓人無法辯駁的霸氣,
“一切都等回磐石城再說?!?/p>
“好?!蔽尹c點頭,
“不過你總得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他看我一眼,若有所思,遲疑一下才說:
“明洛?!?/p>
這名字有些耳熟,但我并未多想。母親的近臣里,似乎是有這么一個人的吧……離開雁丘的時候我才十四歲,宮中人事的很多細節(jié),漸漸都模糊了。
接下來的幾日,明洛告訴我,母親臨終前一直念著我的名字,不停地叫人接我回雁丘去——她到底更了解
北夜王是怎樣的狠角色,知道她一死,北夜人絕不會善待我,所以及早籌謀??墒侨怂悴蝗缣焖?,誰都沒想到我那個短命的太子夫君會在狩獵場上意外喪命——我抬頭看著明洛俊朗而堅毅的側(cè)臉,忽然覺得,很多事,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就是那么巧,只消稍微晚上一步,我便喪命在北夜人的刀下??墒撬麃砹耍话褜⑽?guī)С鲭U境。
我們沿著河流一直往上走,河道漸漸窄了,眼前開始出現(xiàn)一些岔口,幾條匯合的溪流,來自不同的山谷。
小心翼翼選了合適的路,繼續(xù)往西走。走著走著,我有些驚詫于他對野外的熟悉。明洛看起來更像是個長年在野外走動的人,而不是內(nèi)廷近臣,皇城里的將軍。隨口問起,果然,他說這些年一直戍守在與云國的邊界,那里多是高山密林,所以早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日子。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沒用。一路上盡是受他照顧,敷他采來的草藥,吃他打來的獵物。甚至,夜里風寒,肩頭披的,還是他的斗篷。
懊惱里,卻又有歡愉。像是偷吃了糖果的孩子,嘴角總揚著一絲甜蜜。如果說一見鐘情是宿命,那這樣相濡以沫的情愫漸生,又算是什么呢?我發(fā)覺自己漸漸喜歡上了他,漸漸習慣于每晚入睡時枕著他的膝蓋,我甚至生出過極其大膽的念頭:若是母親還在,那我回到磐石城的第一件事,就是請她下旨,將明洛賜為我的駙馬!
路越來越窄,山谷似乎行到了盡頭。涓涓溪流沿著陡峭的石壁畫成一道瀑布,而瀑布的后面,是只容一人側(cè)身而過的洞口。
肆
我們都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
滿目皆是繁密的花,高大而直立的參天巨樹,在遙遠的頭頂上,開出一片片紅色的云霞?!煸苹ǎ闱饢|邊戈壁上最耀眼的植物。被雁丘視作國寶的一紅一綠,紅的是挽云,綠的是碧芝。碧芝儲水,可以助人走出無垠沙漠,挽云參天,樹材高大,足可屹立千年。這種樹本應該長在沙漠和戈壁的綠洲上,遙遙地立成地標,指引著路人的方向。
它,怎么會在這兒?
明洛轉(zhuǎn)過頭來打趣我:
“還真是命中注定,你叫挽云,便遇見挽云。”我瞥他一眼,自顧自跑開去,撿拾落在地上的挽云花。
“既能見到挽云花,那咱們肯定已經(jīng)在雁丘的土地上了……”
“不。”兜頭一盆冷水潑下,他連虛妄的歡喜都不肯給我留下,
“我可以肯定,咱們還是在北夜。”嘴角揚起一彎笑容,
“不過我可以確定,咱們有救了。”
“怎么說?”
“我以前聽人說過,北夜只有一個地方可以看見挽云花?!彼D了頓,故意賣個關子,直到我作勢要打,才笑著說了下去,
“他們管這兒叫紅花谷,這山谷的位置……就在彤城西邊?!?/p>
“也就是說,我們到了!”驚喜剛浮上眼角,又是一盆冷水潑下,
“你別高興得太早!麻煩也出在這兒。據(jù)說這山谷沒有出入口,多少年來,彤城人只能登高賞花,卻無法垂索進入這片谷底……”
我等他一眼:
“你給我說重點!”
“重點就是,咱倆現(xiàn)在被困在這兒了,想不到出去的辦法,很有可能……就得在這里困守一生?!?/p>
我抬眼看了看挽云樹光滑直立的樹干,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這玩意兒隨便長長都有幾十丈高——爬,我是爬不上去的。
雖然找不到出路,但彼此并不絕望。
明洛很會逗人開心,在邊界時候的趣事,戰(zhàn)場上的見聞,甚至還有偷溜去云國的城里逛青樓的事,都拿出來講。我倆一邊笑鬧著,一邊在樹上做記號——據(jù)說這山谷是有入口的,當然,說不是我們進來的那個。只是那入口,從沒人找見過……
明洛說,外面的人進不來,不等于里面的人出不去。山谷里只生有挽云這一種樹,因著這樹軀干光滑的特質(zhì),我出了個主意:我們沿著樹林去找路,沿途在看到的樹上刻記號——這地方再大,樹也總是有限的。就算迷路兜轉(zhuǎn)回來,只要記住看見刻著記號的樹便往反方向走,便總能走到新的方向。
新的方向,就有新的希望。
日升月落,我已經(jīng)記不起自己在多少棵樹上做過記號了。他也漸漸沒有更多的趣事逗我開心,開始問我一些在北夜的見聞——提起這個,我心里就像是被什么堵住。
“不要跟我提那群王八蛋!”我奮力砍著那樹,“姓夜的沒一個好東西!”
“太子對你不好嗎?”
“好!好得很!”往前走幾步,瞅準下一棵樹,又是狠狠的一刀,
“他跟我,真可謂是相敬如賓——不是,是如冰!”早在我嫁到北夜之前,夜?jié)梢呀?jīng)有了心儀的慕容琪。慕容家是北夜后族,與皇族世代聯(lián)姻。若不是大戰(zhàn)在即,雁丘北夜兩國匆促聯(lián)姻,我這個鄰國公主被強塞到他身邊,他心頭視若明月的女子怎么會淪為側(cè)妃……
夜?jié)珊尬遥抑?。他生性荏弱,礙于國體不敢明著發(fā)泄,便想盡辦法冷落我。我吸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么,竟對明洛傾訴起了這些年的委屈。大婚之夜,夜?jié)蓙G我一人獨守空房,之后對我百般冷落。太子妃的名頭之下,誰都知道我是政治聯(lián)姻的棋子。慕容琪并不將我這個鄰國公主放在眼里——畢竟是出身后族,家學淵源,幾年間,各種手段輪番使了一遍。除了不敢殺我,她什么都敢干。
想起這些,眼里不由得含了淚。明洛看著我,眼里閃過痛惜: “要是覺得委屈,你就哭出來吧。反正這里沒人,就我一個?!?/p>
我搖搖頭:
“我不會哭的。晏家的女兒身上,生來就沒有柔弱?!笔哪?,女主天下的母親手把手教會我的,可不是無助地哭泣。
忍無可忍之后,我動手打了慕容琪。鞭刑。二十鞭子,將那雪白的后背變成一片鮮血淋漓。家法行完,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不要跟我再耍心計。你既知道我是為什么嫁到北夜來的,就該明白,圣上不會因為我處置了一個側(cè)妃而治我的罪。太子寵你,我不管,但你若再敢造次……下一回,我會讓你死!”
傲然轉(zhuǎn)身,為自己扳回一成尊嚴??傻搅送黹g,從不來我寢殿的夜?jié)珊鋈坏皆L——
一抬手,為他的心上人,甩了我一個耳光。
我沒有還手。
當夜離開太子府,策馬進了皇城。那才是我嫁進北夜的第二年,北夜王憂心跟云國的戰(zhàn)事,一心還在籠絡雁丘。這一狀告得太子被罰閉門思過,慕容琪連降兩級,失去了太子側(cè)妃的名分。
看似是我贏了??晌抑?,自己滿盤皆輸。
眼淚掉下去的瞬間,我本能地要去擦——
卻有另一只手,將那掉落的淚珠接下。明洛看著我,滿目皆是痛:
“你恨她嗎?”
“他?太子?”我搖搖頭,
“沒有愛過的人,談什么恨呢?!蔽疑踔炼紱]有失望過。打從一嫁過去,就是絕望。
“不是。我是說,陛下?!?/p>
我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母親。
“怎么會!當日局勢那么緊迫,母親也是被逼無奈才答應聯(lián)姻的……”
“再怎么無奈,也不該?!彼f著,伸手將我攬入懷里, “挽云這樣的花,即使無須呵護,也該有人欣賞。北夜太子……哼,他根本就配不上!”
“明洛……”
“我喜歡你,挽云。從看見的第一眼就喜歡了。”我貼在他心口上,聽見他輕微的嘆息,“如果早幾年遇見,無論如何,我都會阻止你嫁去北夜?!蔽以谒麘牙镄πΓ鹈劾锪鞒隹酀?。心說:你只是個將軍,再怎么功勛卓著也只是外臣,怎么可能阻攔女皇的旨意呢?
我什么都沒說。這世上,有這樣一個人,我喜歡他,而他也說喜歡我。雖然地位有所懸殊,但至少,他敢給我這樣一句話……夠了。真的夠了。
轉(zhuǎn)瞬間,他吻上我的額。
“你放心,以后,我不會再讓你受欺負了……”
伍
很久以后,我后悔過。
如果沒有想出那個走出密林的法子,也許,我們倆真就會一直困在挽云樹林里吧!那樣也好,與世隔絕杳無人煙的所在,只有我們兩個人,天長地久,長相廝守。
若是能那么單純地留在山谷里,于他于我,都是幸事。
出口,最終被發(fā)現(xiàn)于一棵參天巨樹的后面。
枯朽的挽云樹起碼已有千載樹齡,倒下去后,恰好遮蔽了那隱匿在樹藤后的入口。明洛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撥開枯枝敗葉,用劍試探著地上有沒有蛇。
長長的山洞走到盡頭,外面,是另一片天。
我在洞口留了個記號,暗暗記下周圍的地形。然后趁著黃昏,隨他趕往彤城。
陸
見到失蹤了快一個月的我倆,留在彤城的扈從們眼淚都快流出來。但也顧不上多說什么,匆匆整裝,我們往邊界去——
一路走大道,住驛站。因為假扮了他貼身親隨的身份,所以夜夜都要與他共處一室。我漸漸發(fā)現(xiàn)明洛這人做事相當穩(wěn)妥,就算撒謊,也能裝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北夜人對我們有防備,但也僅止于狐疑,兩國交兵且不斬來使呢,更何況他還有個大將軍的身份,邊境上壓著十萬兵馬。
順順利利出了關,重兵擁護下策馬往磐石城趕。一路上從他口中知道不少這幾年的變化,朝局,人事,大勢。說到新君繼位,他忽然收聲。
我抬眼看著他,并不掩飾眉間心事:
“你有事瞞著我?”
“我沒有騙你的意思。”他想了想,這樣說。
“但是挽云,你要知道一件事……”新登基的女帝才只有四歲,作為母親唯一的嫡親血脈,年幼的舒云是雁丘皇位唯一的繼承人。
四歲的孩子什么都還不懂,所以——
先帝的遺詔,是命我回來,監(jiān)國。
這兩個字從他口中滑出的瞬間,彼此眼中皆是一慟。我垂下頭,掂量著那兩個字壓在心上沉甸甸的分量。監(jiān)國,那意味著,在女帝未成年之前,我要肩負起雁丘的命運……國之副君的權柄,甚至是整個江山,大權在握。
我十八歲,從小在磐石城長大。母親教過我很多東西,唯一沒有教過的,便是如何做一個女皇——作為養(yǎng)女,我雖姓晏,身上卻不曾有皇族的血。怎么都不可能參與到立儲爭奪的行列。也正因為此,當初北夜提出兩國聯(lián)姻之時,我自己要求遠嫁——毫無疑問,有名無實的我,是最佳人選。
我一直以為,這樣做,算是可以為母親盡一點孝,為雁丘盡一份忠。我雖不流著皇族的血,卻是母親親手帶大的。生恩沒有養(yǎng)恩重。就算一生都要在北夜后宮中枯坐,只要能為雁丘盡一點綿薄之力,我心里便坦然了。
可是誰想到。突然一夜,命運轉(zhuǎn)折。原本最遠離權力爭斗的我,被母親立為監(jiān)國,此去磐石城,要奉命照料新君,為她排憂解難,撐起半壁江山。
沉沉一嘆。
我握住明洛的手,習慣性地倚靠向他的肩:
“你會陪著我嗎?明洛。”緊緊地攥著他,生怕一不小心,他就飛了。我不清楚監(jiān)國意味著什么,但我明白那份責任所要背負的寂寞。對于他,我了解到很多,但知道得太少,我甚至沒有問過——年長我近十歲的他,家中,是否早有妻室了。
溫柔的掌心覆上我的額。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彼f,
“但是你要答應我。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能離開我……”不容置疑的霸道語氣,我抬起臉,看見他臉上的忐忑和執(zhí)著。我認真地點了頭:
“我不會。晏家女兒癡情是出了名的,我心里,只有你一個……”山盟海誓盡數(shù)封緘在喉,他俯下身來,用嘴封住我的唇。
這已是沙漠中的夜。
滿天繁星作證,我,晏挽云,此生唯愛,明洛。
終其一生,明洛從未騙過我。
他只是瞞著,沉默。
可我總還是要知道的?!⒋蟮膬x仗迎接我回到了磐石城,進皇宮,下馬,還未放開韁繩,便見年邁的丞相大人跪倒在側(cè)。我剛要上去攙他,忽聽他喚:
“王爺?!?/p>
尋聲望去,他躬身看著的,是我身后的明洛。
一時驚懼,王爺?本朝沒有異姓封王的先例,明洛他……難道他是什么遠房的表兄不成嗎?不過轉(zhuǎn)瞬,現(xiàn)實連我這最后的一絲幻想都打碎,當著群臣的面,明洛親手捧出先帝遺詔,宣我接旨。
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母親身后的安排,并不僅僅是令我回來監(jiān)國——遺詔內(nèi)寫明的,肩負輔佐幼主之責的人,除了我,還有一個。
明洛攝政,挽云監(jiān)國。
這八個字宛若黃鐘大呂,響在耳邊。我終于想起明洛這個名字為何如此耳熟,母親的名諱是明儀……明洛,晏明洛。他是母親的……親弟弟!
十二年前被送往云國為質(zhì)的洛王爺,在我遠嫁北夜之后,回到了磐石城。先帝撒手人寰,皇族上下,唯有我和他,至嫡至親,可以托付。
可是……我跪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眼里沒有淚,心口卻含著血。你,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什么一見鐘情的宿命,什么相知相惜的深情……昨日的山盟海誓猶在耳際,今日相見,你卻是……
一時恍惚,我看著他,面對那份沉甸甸的詔書和比詔書更沉重的名分,忽然不知該如何應對。
好在,這時,有人推開殿門奔了進來——
裹在綾羅里的嬌小身軀飛一般跑到我面前。
“舅舅!”一聲呼喚,我闔上了眼。手臂無力一垂,圣旨滑在地上。
眼前的孩子正是我的妹妹,新登基的女帝舒云。上次看到她時,還只是個襁褓中的小嬰兒呢。心中泛起一絲柔軟,我伸出手去,她看看我,笑著撲進懷里來:“阿姐?!?/p>
舅舅。阿姐。
我從舒云的背上抬起眼來,看著相隔不過咫尺的明洛。我是帝姊,你是長輩。縱使沒有半點血脈相連之處,這一道人倫綱常,也足以讓我們永世相隔!
他看著我,眼底盡是欲言又止的無奈。所有的情愫仿佛灰飛煙滅,最終化作虛無的嘆息,飄散一地。
他眼里只剩下執(zhí)著。命中注定,情非得已。這些我都懂,可是明洛,我知道,自己掙脫不開那些世俗的禁錮。你也掙脫不開的……
我撫著舒云的肩,終于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原來,你我的相遇,是孽緣,是錨。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