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5日,《齊魯晚報》刊文:《那個寂寞的三峽反對者走了》,主人公陸欽侃,有點陌生,他是當年為數(shù)不多的三峽工程反對者之一。整版文字的左側,有一段“旁白”:我們無意討論反對者的學術觀點,但在現(xiàn)行體制下,基于專業(yè)與學識而敢于做少數(shù)派的人,是可敬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也是三峽工程的最大貢獻者。
這則“旁白”引伸了我的思緒。最近一個時期,中央各大媒體幾乎同時推出了“雙百人物中的共產(chǎn)黨員”。所謂“雙百人物”,是建國六十周年評選的“百位英雄模范人物和百位感動中國人物”。今年是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九十周年,推出“‘雙百人物中的共產(chǎn)黨員”,也在情理之中,其中既有浴血沙場的英雄,也有英勇就義的烈士,既有無私奉獻的勞模,也有舍己為人的賢俊……
令筆者不解的是,查閱“雙百人物”名單,其中卻沒有顧準、張志新這樣閃耀著正氣與真理光芒的共產(chǎn)黨員的名字,這是遺忘還是疏忽?這一問題其實在前幾年媒體推出的“永遠的豐碑”節(jié)目中就曾出現(xiàn)過,并由此引發(fā)了討論與爭議。我們黨九十年的歷史征程,不是一帆風順的,功勛與成就自不待說,黨在成為執(zhí)政黨以后,曾經(jīng)犯過極其嚴重的錯誤,這是黨自身都已明確承認的客觀事實。否定了這一點,就否定了歷史唯物論;否定了這一點,就否定了黨的歷史決議;否定了這一點,就否定了黨的歷史的完整性。在黨的路線正確時,為了國家獨立、民族解放,拋頭顱、灑熱血的人,當然是應當紀念與贊頌的;但當黨的路線錯誤時,為了黨的事業(yè),為了人民利益,堅持真理,抵制錯誤的人,更是應當紀念和贊頌的。
在領袖崇拜,光環(huán)籠罩,言出法隨,如同經(jīng)咒的“文革”歲月;在專制殘暴,政治高壓,指鹿為馬,是非顛倒的“浩劫”時期;在人性扭曲,劣根肆虐,猥瑣茍活,愚昧盲從的“動亂”年代,能夠保持清醒,能夠堅守真相,能夠堅持真理的人們,其所承受的壓力與風險,并不亞于戰(zhàn)場上的槍林彈雨,并不亞于敵牢中的嚴刑拷打。作為“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第一人”的思想家顧準,在凄風苦雨的政治迫害之下,“拆下肋骨當火把點燃”,受盡苦難,家破人亡。年輕的女共產(chǎn)黨員張志新,在“文革”狂潮登峰造極之際,批評“文革”與“個人迷信”,至少比全黨早了十年,成為我黨思想解放的先驅。然而,她卻慘死在“無產(chǎn)階級”的槍口之下,為封鎖真理的聲音,她的喉管竟然被殘忍地割斷。
這些年來,為“扭轉形象困境”(趙啟正語),政府斥資數(shù)百億打造“中國形象”,廣告片在海外播出后,反應不佳。的確,中國的形象不是花費重金買來的,也不是用GDP總量體現(xiàn)的,更不是靠體育金牌撐出來的。中國的形象,取決于中國對于人類共有文明的尊重與承傳,取決于中國對于人類在思想、智慧與價值方面的貢獻。在世界面前,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的思想界沒有全部淪陷,是因為我們有顧準。有學者指出,“只因為他的思想變成了鉛字,他給整個一代中國的知識分子挽回了榮譽。”在“十年浩劫”中,黨的形象沒有徹底垮掉,則是因為我們有張志新。
魯迅先生曾經(jīng)指出:“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zhàn)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保ā度A蓋集·這個與那個》)魯迅筆下的“叛徒”是“離經(jīng)叛道”的思想者,是具有反叛精神的先覺者。在歷史上,國人習慣于墨守成規(guī),循規(guī)蹈矩,那些身肩使命、勇于創(chuàng)新的改革者,那些不畏天命、不法祖宗、不遵圣訓的前驅者,他們往往是邪惡宗教的叛徒,陳腐教條的叛徒,謬誤思想的叛徒。他們推動了歷史車輪,建立了功業(yè),創(chuàng)造了財富。然而,歷史的“凌煙閣”中,從來不會寫上他們的名字,而他們的結局往往也令人唏噓。
在工程技術領域,人們可以把三峽工程的反對者,稱為“最大的貢獻者”,然而,在政治領域、社會領域、思想領域,人們?nèi)匀粚⒃缫呀?jīng)過歲月淘洗與實踐檢驗的先知,把眾人盡醉而獨醒,眾人皆蚩而獨慧的人士,有意或無意的“遺忘”、“疏忽”,這實在不是“與時俱進”的表現(xiàn)。
【原載2011年5月13日《雜文
報·雜文精選》】
題圖 / 盲從 / 德拉尼奧·索
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