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我是追著時代跑

萬佳歡

倘若不是幾次表明自己聽力不佳和話音里夾雜的拖沓老人腔，你絕不會意識到李敖已經(jīng)到了76歲。倒不是因為活力十足的他在1982年出獄后近30年里很少離開過公眾視線，而是一個已逾古稀之年之人竟然還像憤青一樣肆意狂妄、玩世刻薄，語不驚人死不休。

如今，女兒李文和兒子李戡不諱眾人視線，身上或多或少地體現(xiàn)出李敖式的嬉笑怒罵和批判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搞得好就是發(fā)展你的理想，搞不好就（被）關進牛棚?！崩畎綄Α吨袊侣勚芸沸ρ浴?/p>

用玩世的態(tài)度處世，在嬉笑中怒罵，以娛樂的精神嚴肅，這似乎是李敖一貫的處世哲學。5月，李敖的新書《陽痿美國》在大陸以《審判美國》為名得以出版。他在其中討論美國價值觀和政治虛偽等嚴肅問題，也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完成：李敖化身“上帝李”，以神的姿態(tài)審判美國歷任總統(tǒng)，極盡調(diào)侃、諷刺之能事。他形容這本書是要“使美國陽痿”。

“我寫書就像在運動場上看賽跑，會有好幾本同時一齊寫、一齊跑，”李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半年間，他每天寫作時間超過15個小時，頓頓吃有營養(yǎng)但難以下咽的“病號快餐”，完成了《陽痿美國》《大江大海騙了你》《第73烈士》三本書。不過，從“全盤西化”轉(zhuǎn)變到“審判美國”，《陽痿美國》一書從開始到完成花了他大半輩子，小說《第73烈士》的構(gòu)思也花了50年。

回顧自己的百余部作品，李敖有點后悔自己過去在臺灣地區(qū)的政論文上消耗了過多的精力，“比例不太好?！币院笏麜鼘Ｗ⒂谛≌f的創(chuàng)作，因為自己“已經(jīng)76歲，以后的時間也不是很多”。

不能老跟狗打架，得找主人

中國新聞周刊：什么時候決定要寫這本批評美國的《審判美國》？

李敖：以前我對美國就有這種印象，搜集了很多資料。三年前我才決定把這些東西寫成書。我還在坐牢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蔣介石為什么就能夠壓迫我們、迫害我們，因為外面給了他一個力量、讓他撐得住。這個力量是美國給他的。內(nèi)地有什么事情美國都發(fā)表談話：這是人權問題、普世問題。那你跟蔣介石有邦交的時候為什么你就不吭氣呢？美國是兩面手法。

那時候?qū)懸槐娟P于美國的書的想法還沒成型——想做什么事情跟做什么事情有時候會有很大落差。《第73烈士》內(nèi)地還沒有出版，這本小說花了50年時間去琢磨和構(gòu)思。有時候?qū)懙购芸?，但是要搞出架?gòu)需要很長時間。

中國新聞周刊：你說過自己“一輩子與政府對著干，而且沒有被消滅。直到現(xiàn)在，我的主要敵人都死了”。是因為這樣，你才把“對著干”的靶子定為美國？

李敖：可能我的戰(zhàn)場有一點轉(zhuǎn)換。我發(fā)現(xiàn)老跟狗打架也不行，還得找主人?，F(xiàn)在（寫作）就是比較世界性的，不限于中國這一個區(qū)塊。我花了很多時間在中國東方的一個小島（臺灣）上面，現(xiàn)在我花的時間比較少了，我覺得應該偏重在整個中國甚至是世界性的話題。我的視野放寬了。

這跟我們國家的處境有很大關系。如果中國是個弱勢的國家，中文還是一種弱勢的語言，還沒有希望?，F(xiàn)在因為情況有所扭轉(zhuǎn)，我才有這個機會。

中國新聞周刊：其實大部分中國人眼中的美國是雙面的，既有好、也有壞。在你看來，現(xiàn)在的美國就完全沒有榜樣作用或者可以學習的地方嗎？

李敖：問題是，他在大方向上面壞了、扭開了，有好的東西也沒用啊。美國的大學就很好，高等教育很不錯，可是現(xiàn)在他們的國會議員們是什么狀況？他們打伊拉克是違反聯(lián)合國協(xié)議的，而參議院投票全部通過；除了一個人投反對票，眾議院其他人也全票通過。國會議員里面難道沒有好人嗎？為了國家利益就集體做壞事。

最近我看了《伍修權回憶錄》，他回憶起廬山會議大家投票斗彭德懷，很后悔自己也投票了?？墒钱敃r不得不投，因為他不敢不遵守當時黨的方向。有的人很善良，但也擋不住時代的趨勢。

中國新聞周刊：《審判美國》貌似調(diào)侃，但還是探討了一些美國的價值觀和政治的虛偽等嚴肅問題。為什么采取這樣的方式？

李敖：這樣語氣會比較活潑一點。書里面除了審判官“上帝李”是假的以外，其他的事情都是真的。對話可能有點出入，但是事實部分都是真的。如果你正經(jīng)八百去寫，這本書會變得很枯燥。這樣會比較逗。

現(xiàn)在“革命”太少了

中國新聞周刊：你最近批評臺灣的媒體只講八卦、太娛樂世俗，要發(fā)出有價值、有意義的聲音很困難，你認為一個正常、合理的媒體平臺應該是怎樣的？媒體應該肩負起怎樣的社會責任？

李敖：本來有一部分媒體的存在就是要起哄，這是不可避免的。外國的媒體也有兩類，一類報道正經(jīng)八百，一類也是八卦、瞎搞。

中國新聞周刊：你參與的政治事件或者一些糾紛，往往最后都呈現(xiàn)出娛樂化的過程和效果，你似乎很欣賞這樣的過程；但另一方面，你又覺得現(xiàn)在的電視節(jié)目娛樂化過多嚴肅不足，這似乎是一個矛盾？

李敖：這不是我的矛盾，而是時代的變化。開玩笑地說，過去的氛圍里“革命”太多，而現(xiàn)在是“革命”太少。過去我們一切都要“紅色娘子軍”的搞法，現(xiàn)在“革命”少了，娘子軍們反倒穿起高跟鞋來了。

中國新聞周刊：那在如今這樣一個缺少“革命”的娛樂化社會里生存，你認為個人應該如何保持嚴肅和完整？

李敖：就看個人的做法了，一般都做不到。人都跟著時代跑。時代排山倒海地就不一樣了。我給你舉個例子，有一次毛澤東的外孫女孔令梅來我家做客，我跟她開玩笑說你的外婆賀子珍打著綁腿革命，你現(xiàn)在穿的倒是豪華漂亮的皮馬靴。時代不一樣了。

中國新聞周刊：你說過自己上娛樂節(jié)目是“搭便車”、跟世俗攪在一起，講自己真正要講的話。但是《康熙來了》《王牌大賤碟》等節(jié)目都以你的私生活、性觀念或者美女大做文章，你好像也沒有太多的機會去闡述自己的話，有沒有擔心覺得自己會被這些節(jié)目形態(tài)所吞噬？

李敖：不太容易被同化，因為我已經(jīng)很頑固了。用中國人民的古話說，“和其光，同其塵”，我跟他們卷在一起，是各取所需。我的目的是，利用他們的媒體來宣傳我自己的（想法），而他們就是跟著我起哄。

中國新聞周刊：你覺得你宣傳自己想法的效果怎么樣？

李敖：看不出來。只是對我這種人而言，我知道爭不到一時，也爭不到千秋。不過，對那些“爭一時”的媒體我也很注意。

中國新聞周刊：你現(xiàn)在參加很多檔電視節(jié)目，很多人都把你當成了明星，當然也有很多讀者把你當作民主戰(zhàn)士。你如何定位目前自己的社會身份？是作家、公共知識分子、民主斗士還是明星？

李敖：頭銜不重要，說我是作家也好，老憤青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對我自己的定位。我覺得我是個很好的思想家。我知道這個方向應該是——很見多識廣，比較準確。我表現(xiàn)的方法是很玩世的方法，這是有點技巧的，不是那種很呆板的方法。

中國新聞周刊：你的說話風格、文字表達一直都是嬉笑怒罵、調(diào)侃，你覺得是你的風格正好撞上了這個娛樂化的時代，還是你在慢慢地適應、迎合這個娛樂的時代？

李敖：我也是跟著時代走的。我現(xiàn)在76歲了，在我的時代里面，我看過女人的小腳，我是跟著時代慢慢走過來的。5月17號我開始寫微博，每條140個字，每天都寫兩篇。我發(fā)現(xiàn)這種時代所演變出來的工具在那么短時間里面大家都可以看到，也可以嘗試一下，也算是我追著時代跑。我發(fā)現(xiàn)寫140個字我太專家了，我還寫不過人家嗎？所以我斗氣了。我很好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