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多思
74歲的“芭蕾女孩”依然端莊優(yōu)雅,氣質(zhì)不凡;85歲的母親和58歲的兒子已布有滄桑,但相貌依然能被一眼認出,就像57年前的照片中一樣……半個多世紀前,這些照片被攝影師從上海帶到以色列。半個多世紀之后,通過微博,它們又重現(xiàn)上海灘。10月24日,以色列駐滬總領事館在微博中將“芭蕾女孩”和“母與子”等200余幅照片一一展出,微博說明:“所有照片都是一名上世紀二十年代上海南京路上的一個猶太攝影師Sam Sanzetti所拍攝的,因為年代久遠,照片上人物的名字都沒有被記錄下來。如果你看到照片上有你認識的人,或許就是你的祖父、祖母,請讓我們知道……”
這些跨越了歲月的圖像迅即傳遍網(wǎng)絡,贊美紛至沓來。11月11日,以色列駐上??傤I事館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宣布,已找到這些老照片中的五位當事人,他們依然健在,并愿意向大家講述照片拍攝的經(jīng)過。他們的故事,以及這些神態(tài)鮮活的老照片,又將大家?guī)Щ匕雮€多世紀前的上海生活。
從擦鞋匠到攝影師
最早見到這些照片的中國人,是上海社會科學院猶太研究中心主任潘光教授。
今年3月,在以色列訪問時,以色列著名攝影家艾瑞斯女士告訴潘光,曾經(jīng)有位在中國生活過的攝影師,帶回來很多老照片,拍攝得非常精美。她堅持讓潘光去看看。
潘光聯(lián)系到了這名攝影師的繼子莫舍·德克斯勒,并登門“拜訪”了這些老照片??偣灿袃扇f多張,多數(shù)都已泛黃,有些還有蟲蛀或霉斑,每張背后都有攝影師的簽名——Sanzetti。這個名字對于潘光來說似曾相識。早在2007年,潘光發(fā)表的一篇題為《猶太人創(chuàng)辦上海名特商店》的文章,其中就提到了這個名字:“著名的‘沈石蒂照相館,又稱瑞泰照相館,是由俄羅斯猶太人沈石蒂創(chuàng)辦的……”
兩萬多張照片,潘光只能草草地瀏覽,其中超過一半是當時在上海的外國人,還有外國模特的裸體照,在中國人的照片中,潘光發(fā)現(xiàn)了電影明星周璇和胡蝶,還有當時的一些達官貴人。
對于一個自小生活在上海的人來說,這些老照片讓他想起了舊日上海的味道和時光?;貒?,潘光便向上海市外事辦和以色列駐滬領事館建議,為這些老照片辦個展覽,以紀念中以建交20周年,艾瑞斯女士、莫舍·德克斯勒先生也提出了同樣的建議。于是,便有了半年后這些照片的回歸。
對于德克斯勒來說,讓自己繼父的遺物,再次回到他人生的起點,既是對他的紀念,亦是對他的告慰?!八偸钦f,在上海的日子,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時光?!?/p>
1922年,一個名為Sioma Lifshitz的猶太青年隨父母到達了上海。他只有20歲,出生于烏克蘭,他的父親是名中學教師,母親則是全職太太。那時正值十月革命后不久,大批猶太人從統(tǒng)治亞歐北部的廣袤國度向外轉(zhuǎn)移,其中一部分便轉(zhuǎn)移到了中國東北部。Sioma Lifshitz一家是這次移民潮中的普通一家。他們先是到了哈爾濱,后來又向南到了上海。
抵滬后,Sioma Lifshitz便為自己換了個更易發(fā)音的名字Sam Sanzetti,懂中文后,他擁有了一個中文名字“沈石蒂”,這兩個名字后來伴隨了他一生。
和許多初到上海的猶太人一樣,沈石蒂兩手空空,一無所長。據(jù)潘光教授研究,他最初在一家美國人的照相館外擦皮鞋,老板覺得他勤懇可靠,便雇他在照相館打雜。這個有心的“小學徒”于是在照相館學會了照相技術。但據(jù)莫舍·德克斯勒說,沈石蒂晚年告訴他,初到上海時,他在工廠做工,年紀稍大一點,便開始以攝影為生。
無論如何,到1927年時,掌握了嫻熟的人像拍攝技巧的沈石蒂自立門戶,在南京路73號開設了“上海美術照相館”。南京路是當時上海最繁華的路段,毗鄰外灘,也是當時上海照相館云集之地。
目前找到的唯一一幅照相館外景的照片顯示,這個照相館在一幢大樓的二層,占了四個窗子,在一家首飾鐘表店和鈴木兄弟商會的樓上。照相館的牌匾很長,不僅貫穿了整個影樓外側,還拐到大樓側面。沈石蒂慵懶地坐在一個窗臺上,略帶微笑地望著窗外,他的六名員工則擠在另外兩個窗口,有人興奮地招手。
沈石蒂的老照片人物表情自然,用光柔和,背景素雅,就像一幅幅油畫。那時還沒有彩照技術,因此部分照片采用了當時流行的上色技術,使照片中的人物更加鮮活。
沈石蒂晚年向莫舍·德克斯勒介紹說,當年照相館的最初顧客是在上海的外國人,名聲漸響后,中國富豪、社會名流、電影明星也紛紛找上門,沈石蒂照相館也漸漸躋身超一流行列。
這個曾在街頭擦皮鞋的年輕人生意日漸興隆,一連在上海開設了四家照相館,他晚年接受采訪時介紹:最興旺時,在上海市中心的工作室有11間房,雇傭了31個職員經(jīng)營店鋪。
德克斯勒說,成功了的沈石蒂當時有汽車,有專職司機,有自己的廚師,卻一直沒有自己的住宅,他始終住在酒店里。他晚年還提到,當年上海,他有個美國室友,是個軍官。還有個日本室友,幫他管理工作室的對外業(yè)務。
在德克斯勒看來,沈石蒂樂觀、開朗、好奇心很強;他熱愛和人打交道,精通俄文、英文和中文;他喜歡音樂,會唱很多英文歌和俄文歌。在德克斯勒和沈石蒂相處的幾十年中,沈石蒂總是忙忙碌碌的,有數(shù)不清的事情要做。德克斯勒因此相信,沈石蒂在上海的生活應該也是豐富多彩的。
在為數(shù)不多的沈石蒂本人在上海的照片中,這個個頭不高的年輕人始終保持著開朗的笑容,粗重的眉毛在寬闊的額頭上盡情地舒展著。他似乎很喜歡和中國人一起照相。有一張,他和一些中國孩子排隊坐成一隊,后面人的腿架在前面人的身旁,沈石蒂則充當“火車頭”;還有一張,沈石蒂在拉黃包車,而黃包車夫坐在車子里,胳膊悠然架在扶手上,周圍的人都開心地看著他們笑。
他就像個導演
在沈石蒂的生意日漸興旺時,由于德國排猶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從歐洲輾轉(zhuǎn)到上海的猶太人越來越多。據(jù)統(tǒng)計,至1937年夏,定居滬上的猶太人約有1000到1500人,大多是有專業(yè)知識的知識分子,譬如奧地利醫(yī)學家韓芬,奧地利心理學家施托福爾,德國作曲家沃爾夫?qū)じヌm克爾、俄國鋼琴家·H·馬可林斯基和阿達·勃朗斯坦夫人(傅聰?shù)睦蠋煟┑取?/p>
上海淪陷后,日本當局將部分來自德奧等國的約1.4萬名猶太人強迫居住在位于提籃橋附近,并將其命名為“無國籍難民限定居住區(qū)”,這里后來被稱為“隔都”。
作為早期移民,沈石蒂沒有被強迫去“隔都”居住。但沈石蒂向德克斯勒透露說,上海的日據(jù)時期,他曾被日本人逮捕過。沈石蒂始終沒搞清楚被逮捕的原因,因為日本人開始拷問他時,他便開始唱歌。在場的一個日本軍官對其余幾個日本士兵說:“一個在這時候還能唱歌的人不可能是個罪犯?!庇谑蔷桶阉尫帕恕?/p>
不知有多少照片拍攝于這段艱難的時期。但可以設想,戰(zhàn)事不順,經(jīng)濟蕭條,亡國陰影下,瑟瑟寒風中,整理衣裝到照相館去拍一張強作歡顏的相片,大概既寄托一種對未來生活的向往,又是優(yōu)雅、體面、自尊的上海精神寫照。
1945年9月3日,日本投降,戰(zhàn)爭結束,“隔都”也正式解放,由于之后的政治形勢、經(jīng)濟形勢以及國際關系,主要是1948年以色列國成立,上海的大部分猶太人都離開了。據(jù)潘光教授統(tǒng)計,至1957年時,還住在上海的猶太人,只有100人左右。
沈石蒂就是堅持到最后的這100名猶太人之一,他的照相館也還在營業(yè)。
1954年的一天下午,剛剛參加完業(yè)余芭蕾舞演出的洪落霞來到沈石蒂的照相館。當時她只有17歲,正在讀高中二年級。洪落霞每次路過沈石蒂照相館,都會在櫥窗前駐足,欣賞里面展示的照片。這天,她因為演出,有了一件嶄新的舞蹈服,便動了向家里要錢去拍照的念頭。
57年后,已74歲的洪落霞還記得沈石蒂為她拍照時的情景:“他鼓勵我自由地跳舞,我記得他為我拍了許多張?!?/p>
一個星期后,洪落霞從朋友那里得知,自己的照片被沈石蒂放在櫥窗里展示。她趕緊跑過去看:在照片中,她雙手自然地在胸前交叉,微微揚起頭,回眸凝視。洪落霞開心極了。
大學畢業(yè)后,洪落霞與青梅竹馬的男友結為夫婦,并隨丈夫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年。但在文革期間,她所有身著芭蕾舞蹈服的照片全部被付之一炬?!斑@種照片是不能留的,全燒了。”
這一年,游美瑛也帶著剛1歲的兒子孫遜到沈石蒂照相館去拍照。
游美瑛現(xiàn)在已經(jīng)85歲了,但對沈石蒂仍然有記憶。她說,孫遜的爸爸在美國留學多年,當時剛回國不久,中文說得不好,沈石蒂便用英文和他交流,令他輕松不少。所以家里只要照相,就會去沈石蒂的照相館。
孫遜說,他1歲左右的照片不少,但最后留下來的只有沈石蒂拍的兩張:一張是自己的單人照,另一張是與母親的合照。“因為母親很喜歡這兩張照片,所以一直掛在家里的墻上?!?/p>
1954年,曹莉貞24歲,在中學當數(shù)學老師,陳立善25歲,在紡織廠做技術員。兩個年輕人訂婚了,他們都看中了沈石蒂照相館櫥窗里的照片,因此決定在這里拍攝他們的訂婚照。曹莉貞現(xiàn)在已經(jīng)81歲了,她還記得:拍照的時候沈石蒂像個“導演”,用地道的上海話,指導他們做了很多動作。他們當時既拍了單人照,又拍了合影。
57年后,曹莉貞和陳立善還在一起,還帶來了自己珍藏的“沈石蒂牌”訂婚照。
沈石蒂照相館收費較其他照相館貴,因此,只有家境較好的游美瑛選擇將照片放大,其他人只做了很小的尺寸,即使如此,他們也很知足。
“他的房間里全是關于中國的回憶”
沈石蒂不愿離開中國。他的大部分青年時光和記憶都與這座城市同在,更重要的是,他戀愛了。
在沈石蒂晚年對德克斯勒的描述中,這是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當時沈石蒂年屆半百,而對方還在大學里學習,雙方年齡差距有二十多歲。這個中國女孩子有個美麗的英文名字:南希。南希當時結過婚,與前夫有個小女兒。
沈石蒂與南希大約在上世紀40年代末50年代初結了婚,當時南希的孩子大約五六歲。在德克斯勒找到的老照片中,有一張應是他們結婚典禮的大合影,參加典禮的既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他們神態(tài)自然、興味盎然地圍在新娘新郎周圍。一對新人穿著白色禮服,沈石蒂依然展露他標志性的笑容,新娘雖有些緊張,但也笑得很開心。他們的手交握在一起。
但這段讓沈石蒂認為是“轟轟烈烈”的愛情沒有持續(xù)多久。
中國很快開始了對工商業(yè)的社會主義改造,先是“公私合營”,繼而是政府付錢,把企業(yè)的經(jīng)營權從資本家手里贖買過來,并在企業(yè)內(nèi)部設立黨支部和工會,以在全社會范圍內(nèi)實現(xiàn)生產(chǎn)資料的社會主義公有制。
外國人沈石蒂不清楚自己的照相館怎樣公私合營,又如何改造。1955年,他把自己的照相館賣給了一位中國人,繼而在上海的一家英語學校教了兩年攝影。1957年,沈石蒂離開了生活35年的上海,坐船前往以色列特拉維夫,直至去世。
他沒有帶走他的中國妻子和養(yǎng)女,他與南希也沒有自己的孩子。潘光教授對這件事情感到奇怪,在以色列訪問時,他問遍了沈石蒂的朋友,沒有人知道確切的原因。大家大概猜到的原因是:他們離婚了。
或許,因果應該倒轉(zhuǎn),正是因為他們離了婚,沈石蒂才會放棄繼續(xù)生活在這塊土地。他或許也有些無奈,在上世紀50年代的氛圍里,與一個外國人結婚生活,對年輕的中國女性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
剛到以色列時,沈石蒂為摩西·達揚將軍(以色列著名軍事領導人,俄羅斯猶太人)的妻子剪紙,沒過多久,便重操舊業(yè)繼續(xù)從事攝影工作,主要拍攝珠寶。
移民以色列大約十年后,沈石蒂再次結了婚,德克斯勒就是那時認識了他。雖然那時沈石蒂已經(jīng)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但他依然每日忙忙碌碌?!拔覐膩頉]有一次看見他坐著無所事事的時候,他總是在忙碌著寫什么,或是忙著錄下廣播里的某一首歌曲,或是忙著做從中國學會的剪紙。”
在德克斯勒眼里,這位個頭矮小、精力旺盛的繼父,“早已習慣了中國,就是個中國人”。他經(jīng)常懷念上海,懷念那里的老顧客、黃包車、油條,還有甜甜的上海菜,能夠再次回到上海是他余生的夢想?!八姆块g里放滿了關于中國的記憶,關于上海的記憶,他把那些珍貴的東西都保存了下來,這些都是因為他內(nèi)心的自豪之情?!?/p>
德克斯勒在電話中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有一天,沈石蒂在街上遇到了幾位臺北的留學生,他們就在街上聊了起來,對方對于能在異國他鄉(xiāng)遇到說漢語的人也感到很新奇,對他頗感興趣。這幾位留學生住得不遠,沈石蒂后來偶爾邀請他們到家里做客、吃飯,聊聊他在上海的往事?!懊糠暾勂鹬袊?,都流露出他對中國無盡的思念,他說他非常喜歡中國人的秉性,善良,對他人非常尊重?!钡驴怂估照f。
1970年,沈石蒂接受當?shù)貓蠹垺缎孪蟆凡稍L時,這樣描述他記憶中的上海:“我在上海尋找到了許許多多美好的經(jīng)歷,每當想起上海,我總會喃喃自語,這是一個如此特殊、充滿活力的城市,我仿佛能看到它繽紛的色彩,聞到它豐富的氣味……”
1987年6月29日,沈石蒂在特拉維夫逝世。
他沒能再聯(lián)系上那位叫“南?!钡膼燮?,也沒能實現(xiàn)重回上海的夢想。但他當年開照相館的南京路73號仍然存在,如今,這里叫南京東路美倫大樓東樓。這幢建于1921年的六層樓房,雖然經(jīng)過多次粉刷和翻新,仍保持著幾乎和照片中一模一樣的紋飾,以及絲毫未變的玻璃窗格局。
57年后,以色列大使館希望能在沈石蒂照相館舊址附近舉辦這些老照片的展覽,以便使“老上?!鄙蚴伲罱K通過他曾傾注過熱情與心血拍攝的照片,回到既成就了他、也使他魂牽夢縈的上海。
(實習生薛雨萌、張立群、王一凡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