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
1974年春天,我第一次吃了正規(guī)的酒席。那年,我19歲。
我不知道,那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我父母的心情是什么樣的。開始,我沒覺出有什么特別,跟平時差不太多,還沒有“事到臨頭”的感覺。那天,家里人送我去插隊。
我是沒經(jīng)過敲鑼打鼓舉紅旗宣誓就下鄉(xiāng)了的。送我的是家里的其他4口人,父母、弟弟妹妹。出城前,車上又上來一個人,母親讓我叫他張叔叔,我覺得父母對這位張叔叔特別熱情。很快車就出了城。季節(jié)尚早,車窗外面的田野里還沒長出莊稼。一路上,弟弟妹妹很興奮。我和他們一起看風景,像春游一樣。父母一直和張叔叔說話。
“文革”以前,在我們家里,就是大人上班,孩子上學。母親經(jīng)常愛說一句話:“我們堂堂正正,萬事不求人,不搞歪門邪道?!钡?,1974年春天的那一次,我看見他們?yōu)槲叶孔镜馗淖?。我去插隊的那個公社是張叔叔的老家,他的幾個親戚在公社和大隊當干部。為了讓我得到照應,父母帶上張叔叔,并且要在縣城請他的親戚吃飯。
將近中午,聽說快到縣城了。我聽見母親低聲問張叔叔,他們是不是能喝酒,要什么酒合適。我母親囑咐我們,一起吃飯的還有幾位客人,你們都要安靜點。我覺得那天她和父親都有點緊張。
弟弟很高興,他對我說:“飯館里做的肉好吃?!钡艿苄∥乙粴q,他中學畢業(yè),插隊還要等到第二年。我妹妹也很高興,當時她剛上中學。
那天讓我驚奇的是,父母并不認識他們將要宴請的客人。車一進縣城,張叔叔就把頭伸出窗外,向路邊望。父親還不斷問,是不是那幾個人。張叔叔總搖頭,他的頭又尖又長。他說他妹夫很胖,肚子都圓了,一個管下鄉(xiāng)青年的公社小干部,屁大個官兒,成天吃席。
大人們見面一番握手。我站在他們后面,看見我的父母和不認識的人寒暄,表現(xiàn)出了不大自然的熱情。母親拿出煙,請每個人抽。
我記得,那種場面讓我反感,覺得庸俗。大人們之間客套了一陣,父母叫我的名字,我被推向前,父親的手熱熱地抓著我,說:“就是這孩子?!?/p>
陌生的人們很平淡地點點頭,然后全體上樓,木樓梯“咕咚咕咚”一陣響。大家圍著一個油乎乎的大圓餐桌坐下來,我看見母親和張叔叔商量著點菜。感覺母親拿不準該點些什么,凈看張叔叔,又小聲問服務員。她的意圖是不怕花錢,要盡量讓客人吃好。那天,我第一次感到做一個大人很不容易。平時下了班就在家里看看書、澆澆花的父母,那天很努力地應酬,連我都看出了他們的不自如。
酒席上,大人們都在喝酒,連不喝酒的父母也喝了。很多時候,是客人之間談得很熱鬧,父母只是聽著。我?guī)状慰匆娔赣H在擦汗。在我插隊前后的那幾年,她的身體一直不好,有肩周炎,心情總是很煩躁。但是她那天好像很健康,一點病也沒有。父親一貫看不慣“喝大酒”的人,但那個中午他對喝酒一點意見都沒有。
酒席吃了很久。我真不知道,一頓飯還能吃那么久,從中午一直吃到下午。
我看見母親動作很小心地從褲子側(cè)面的口袋里往外拿錢,是一沓錢。在客人們喝得說話聲越來越大的時候,她算了賬。那一沓錢讓我吃了一驚。
后來,我才知道,和我們一起吃酒席的,有我插隊那個公社主管知青的干事,大隊民兵營長,還有公社的其他幾個干事。吃好了飯,人很快都散了。吉普車繼續(xù)向東,幾分鐘就出了縣城。跟我們走的,還是那個張叔叔。他喝多了,話有些顛倒。我要去插隊的生產(chǎn)隊離縣城還有50多里路。這一段路上,我父母都不大講話,只聽張叔叔一個人說。他說的大意是,人不能太死性了,不能像我父母這樣,清高的人要吃虧,不遇到事兒還行,真遇到了,就要“渾和”點兒。
現(xiàn)在還能記住的下一個場面是,我站在一個很高的土墻豁口上,父母、弟弟妹妹都不看我,一起朝著吉普車走,我的心里亂七八糟的,眼睛里都是眼淚。后來,我自己走進集體戶,男生女生全不認識,全都冷眼看我。我坐在炕沿上,一直坐到天黑都不敢動。
20世紀90年代,我問起母親那天請客的細節(jié),問她花了多少錢,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吃酒席的任何細節(jié),她都忘記了。她記憶最深的是,那天,她看見我站在土墻那兒可憐巴巴的。她小聲對我父親說:“快走,別回頭?!?/p>
(陳卓摘自三聯(lián)書店《七十年代》一書,陸小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