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霞
20世紀70年代末,當我還時常為系不好鞋帶哭鼻子的時候,我姐姐已經(jīng)是一年級的小學生了。那時適合小孩子讀的東西還不多,而我偏偏對書著迷,于是每當姐姐發(fā)了新課本,我便寶貝似的搶過來,看懂看不懂的也總要起勁地翻上一氣。其中有篇關(guān)于“一粒米”的課文,至今記憶猶新。說的是一個小男孩淘米時掉了一粒,被一個小女孩撿到了,她不僅跑到水管前將這粒米沖洗干凈,還語重心長地告誡男孩兒:一粒米雖小,也不能浪費!那一課是配圖說話的,所以我能看得很明白,而我至今葆有勤儉的美德,輕易不浪費飯菜,說不定也與兒時看的這篇課文有關(guān)。
還有一篇印象深刻的,是批判孔夫子的。那時候孔夫子被稱為“孔老二”,暴風驟雨式的批判語,配以極夸張的人物漫畫……因為這篇課文的關(guān)系,以至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這個中國最偉大的人物心存疑慮。
小時候的記憶真是很頑固,長大了,依然會想起“一粒米”,想起“孔老二”,只是那些老課本早已不知去向。故而,2011年1月,當這古樸中透著暖意的《老課本新閱讀》與北京凜冽的寒風一起抵達時,一個“老”字,竟將兒時的那些閱讀片段迅速激活……于是不禁感慨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老課本”,驀然回首時才意識到,那些遺落在成長歲月里的老課本,曾經(jīng)多么深刻地塑造了我們。
近兩年,對中小學語文教材的質(zhì)疑聲不絕于耳,而一些民國老課本的重見天日,更讓很多人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覺:原來我們的語文課本也可以這樣好。
而此書,不同于一般的老書重印。作者不僅從民國時期發(fā)行量大、系統(tǒng)性強的商務印書館的16冊“新國文”“新修身”中精選了課文,同時還“信手在有圖有味的上百篇課文后,涂抹后輩的觀感和致敬”,但也正是因了這頗顯心性的解讀和感悟,民國的記憶,融入了當下的體驗,新舊之間,有了對照,有了反觀,有了思考與發(fā)現(xiàn)。
捧讀此書,如行山陰道中,有花香,有鳥鳴,有炊煙裊裊,有蓑翁垂釣,田間農(nóng)事新,灶臺羹肴熟……在這樣的文字里與“過去”相遇,有如啜飲一壺醇酒,微醺中常有恍惚之感。某一刻,自己仿佛也成了“民國的孩子”,觀天地日月,感人世滄桑;看慈母穿針引線漿衣洗菜,聽先生殷殷教導誨人不倦,而東方破曉,則牽著祖父衣角雀躍出門,看紅日初升,辨南北西東……
暗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錚鳴,“歷史”的面目,終于在這些老課本中細致生動起來,而那段風云激蕩的民國歲月,也終于在這樣的文字里安靜下來。晨鐘暮鼓,冬去春來,放風箏的孩子,一天天長大……這樣的文字,恰恰是在兵荒馬亂、滄桑巨變之外,傳承著“信念”與“常識”,讓亂世里“人心淡定”,讓我們的傳統(tǒng)得以延續(xù),文明得以留存。
教育,難得的就是要葆有這樣一份細心、耐心、平常心。民國老課本中,有不少關(guān)于草木鳥蟲、自然風物的題材。本書中收錄有新國文第三冊中一篇名曰《荷》的小文:“池中種荷,夏日開花,或紅或白……”說到“荷”,我們大都會想到周敦頤的《愛蓮說》,但在這里,卻僅用了區(qū)區(qū)38字,雖是簡筆狀物,“卻一口氣說盡荷之一生”。也許在民國的教育者們看來,對幼小的孩子來說,荷就是荷,觀其花,狀其形,習其性,與一種蔥蘢的生命相遇,讓淡淡的美麗投影心中,而不是急著去講微言大義、作道德文章。簡單的文字里,卻透露出彼時教育心態(tài)的從容:一切只需靜靜等待,靜待花開,靜待心靈慢慢壯大。
教育是什么?雅斯貝斯說,教育本身就意味著: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喚醒靈魂,喚醒我們的耳目聲色。誠如作者所言:“教育的最大功能是使生命產(chǎn)生敏感。水果、碗筷、座椅皆有生趣;花木、鳥獸、山河各具性情?!备惺艿阶匀蝗f物的精妙美麗,在驚訝與慨嘆的剎那,領(lǐng)悟到上蒼造物的神奇,油然而生一種感動、一種敬畏——這,已足矣。
不由得聯(lián)想到我們的小學課本中引發(fā)頗多爭議的經(jīng)典改編的問題。一些名篇佳作,因為考慮到字數(shù)和難度,在選入教材時被過度刪改,從而失去了原作的韻味和主旨。民國教育者們的做法,無疑給我們開啟了另一種思路。
除精選民國老課本中的篇目外,收錄于此書中的,還有“講義·聽先生怎樣講”“范文·看學生寫什么”“鏡鑒·比一比百年第四冊第一課”……或取材當年授課先生的教案,借以“從講壇的角度回望民國教育,聽先生如何授以魚和授以漁”;或從當年《全國學校國文成績文庫》的七百多篇范文中選出26篇,看專制、民生、自由、女權(quán)……這些宏大主題如何在年輕的心靈中激蕩回旋;而在縱向百年的時間跨度中,橫取同是二年級的第四冊做對比,則讓我們窺見語文教育百年里的變化軌跡,體會到時代風潮與教育理念的交融與沖撞。
撫今追昔,今夕何夕?而在作者那里,是思古而辨今,是觀民國風尚而審教育時弊,正印證了西人所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從《勿聽私語》《勿窺私書》兩則小文,作者聯(lián)想到孟德斯鳩對“公”與“私”的辯證解讀:“對一個人的不公正,就是對所有人的威脅?!睆摹赌秆蚯缶取分斜瘧懷騼旱纳倌?,反觀“文革”武斗、女子虐貓的瘋狂,再次啟示教育者“物換星移不及一個小孩在谷倉一角沉思麻雀之死那樣動人”。而一篇《星期六之郊行》,則讓作者感慨被“安全防護網(wǎng)”緊緊箍住的城里的孩子,已無緣再感受這類親近自然的活動,“課堂只在圍墻之內(nèi)、習題之上、競賽之間”,如今的童年“不長水草不長夢”……
此書作者鄧康延先生,我沒有見過,但曾經(jīng)聽《讀者》總編富康年先生談及,有個細節(jié)至今印象深刻,說的是鄧先生善飲,逢客來訪,甚歡,懷抱一壇老酒,欣欣然引客至一街巷小店。那時節(jié),南國夜雨,春意闌珊;而屋內(nèi),酒香燈暖,談興正酣。
正是唐詩宋詞里的意境。
我想,“過去”以及與“過去”相關(guān)的種種,一定對鄧康延有著特殊的意義,讓他時時感嘆歲月緊逼,怕匆促的時代裹挾了記憶,否則,他不會為那些遠征軍老兵的故事而血脈賁張、心魂不安,也不會在事業(yè)順達之際驀然轉(zhuǎn)身,選擇拍攝紀錄片這樣極富挑戰(zhàn)的方式去直面戰(zhàn)爭和歷史,從《尋找少?!返健栋l(fā)現(xiàn)少?!罚凹o錄”的旅途充滿艱辛……
“我拋棄了所有的憂傷和疑慮,去追逐那無家的潮水?!碧└隊柕脑娋?,曾經(jīng)被他動情地引用,借以表達自己從事紀錄片事業(yè)的情懷。他說:“我不拍,很多人和事,會被歲月湮沒?!?/p>
而本書的誕生,也正是他拍《尋找少校》途中的意外收獲。云南騰沖的老玉市場,偶然發(fā)現(xiàn)的幾冊民國年間的小學課本,讓鄧康延窺見了一個“童心洋溢、清氣升騰”的轉(zhuǎn)折時代,感受到歷史的溫情與愛意,于是接下來的兩年里,他輾轉(zhuǎn)于各個舊書市場,流連在故紙堆里,讓自己成了“民國的孩子”。
這一切的背后,是一種憂患,一種責任。
當我們已習慣了開足馬力,一路向前狂奔的時候,還有誰愿意駐足凝思,在泛黃的紙頁間,探尋一個時代遠去的背影,解讀人類亙古綿延、生生不息的密碼?
我家先生早年間有詩云:“世代的月光,意味深長,寧靜地照亮精神的故鄉(xiāng)?!毕矚g他這句“世代的月光”,于是特意借來,給我這篇小文做題目。
鄧先生寫道:“鐘表去了,日月還在;日月去了,時間還在?!?/p>
如果時間也匆匆忙忙地逝去了呢?
好在,還有這老課本,還有這如月光般寧靜溫暖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