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泳
許多年后,我還會憶起30年前母親為我送米的那個下午。
那時我在縣一中念書。對于第一次遠離父母到城里念書的農(nóng)村孩子來說,想家是難免的,很多同學都在夜里哭過。由于交通不便,同學們一學期都在學校度過,因而家長按月送米到學校便成了同學們每月的巴望。
那是深秋的一個晴朗的下午,晚餐時我仍在教室里寫作業(yè),省得去食堂排長蛇陣。當同桌告訴我母親來了時,我便向宿舍飛奔而去。路過操場,我看見了曬在雙杠上的我的被子,那一定是母親曬的。遠遠地我望見了母親,她站在宿舍前的臺階上,中等個兒,一身樸素整潔的打扮,傍晚的陽光把她的半身染成了金黃。我高興地跑上前去:“媽,還沒到時候呢,想不到你就來了?!?/p>
“媽想你了,就來了,現(xiàn)在得閑,過幾天就忙了?!?/p>
說話間我們進了宿舍,兩份飯擺在床前的木箱上,還有母親從家里帶來的一包油炸小魚,一罐頭瓶肉燴咸菜,床上是她送來的夾衣。“這是你的?!彼岩环蒿堖f給我,里面的菜是粉蒸肉,她自己吃只有南瓜的那份兒。喲!粉蒸肉,是我最喜歡吃的菜了?,F(xiàn)在想想,為什么當時不和母親的那份兒換換呢?難道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嗎?母親見我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就把自己的飯分給我一些。她說:“我來時吃得多,現(xiàn)在還不餓。”真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是我學生時代吃得最香的一頓飯。
飯后,母親把買來的飯菜票給我。她告訴我她是下午三點到的,背著米從車站一路問到學校。她說還是年輕時同我父親一起來過縣城,原來這里都是棉田,二十年了,已經(jīng)大變樣了。在兩個小時內(nèi),她找到學校后勤處,交了米,買了飯菜票,再找到宿舍認出我的床鋪,為我曬了被子,又幫我洗了床下一雙放了很長時間、很臟的運動鞋,然后打掃了寢室衛(wèi)生,再到食堂打來飯菜??上攵?,這其間她一定問了不少人,流了不少汗。
是夜,母親就留宿在這里,她睡我的鋪,我和上鋪的同學擠。等我們下了晚自習,她已經(jīng)睡了,知道我回來,她又坐了起來,從蚊帳里露出腦袋仔細地打量我,喃喃地說:“這孩子怎么瘦成這樣?是不是有什么?。俊蔽艺f:“沒事,學生都這樣子?!蔽也幌氚焉显禄家姑ぐY的事告訴她,她嘆息一聲,依舊睡下。
“啪!啪!”窗扇猛烈地拍打著,將我驚醒。窗戶上的玻璃早沒有了,蒙上的塑料紙也所剩無幾,夜里起風了,風吹窗扇發(fā)出陣陣響聲,吹得蚊帳一鼓一鼓的。我探出身子,低頭傾聽母親細微的鼾聲,室內(nèi)一團漆黑,遠處高塔上的燈光映照著窗前搖曳的樹影,估計時間尚早,我又放心睡下。
睡夢中,感覺有人用手指戳我,我便倏地坐了起來,揉揉眼,一看是母親?!拔乙吡?,你睡吧?!彼吐曊f。我急忙穿衣下床,她說:“外面起風了,你要把夾衣穿上?!彪S后,她從衣袋里掏出一些零錢,說:“這次出門帶了十元錢,車票花了一元四,買菜票是六元,就剩這些了?!彼辶饲?,把一元二角錢遞給我,說:“拿著,恐怕急用,想吃點什么就買點。”我“嗯”了一聲,接過錢。突然她又把手上的四角錢也塞給我,我說:“你的車錢……”她說:“我搭一元錢的車,再去走一截?!蔽颐θo她說:“這怎么行,我還有錢?!彼苫蟮乜粗遥遗牧伺目诖f:“是真的,上個月的錢我還沒用完呢?!彼龥]再推托,臉上顯出為難的神色。
我和母親走出宿舍,外面的景物一片朦朧,整個校園還沉浸在寧靜的睡夢中,風比昨夜小了些,梧桐葉落了一地。無意中我發(fā)現(xiàn)食堂那邊一片燈光,煙囪濃煙滾滾,便對母親說:“媽,我去買幾個饅頭你車上吃?!蔽覀儊淼绞程茫锩婧邝聍竦?,只有兩個窗口透著點亮光。從窗口望去,里面霧氣彌漫,十幾個工人圍著案板捏包子。我貼在窗口喊:“買饅頭?!贝翱诔霈F(xiàn)一張黑紅的男人的臉。他歪著腦袋打量母親,問道:“你買饅頭?還沒熟呢。”母親說:“請問還要多久?”“半個小時吧。”母親喃喃地說:“半個小時,等不及了,走吧!”的確,從縣城到我家,每天只有早出晚歸的一趟車,要是誤了車,今天就回不去了。
我送母親走出校園,心中若有所失。出了校門,母親說:“你回去吧,下個月再來看你?!蔽尹c了點頭。在昏黃的路燈下,我看見母親齊肩的頭發(fā),身穿天藍色大襟襯衣,深色長褲,腳穿一雙白塑料底的布鞋,腋下夾著來時裝米的白布口袋,漸漸消失在早行的人群中。
我蔫頭耷腦地回到宿舍,宿舍依舊沉靜,同學們還沒起床。我坐在床沿上一時不知所措,睡吧,眼看就要打起床鈴了;去教室吧,黑咕隆咚的,又沒開門。對了,食堂里的饅頭這時候也許熟了吧,想到這里,我的心不由得一陣激動,急忙向食堂跑去。
一進餐廳就聞到了饅頭的芳香,這時,白胖的饅頭已經(jīng)出籠,在案板上騰著熱氣。我對著窗口大喊:“我買饅頭?!薄澳膫€這么早就鬼吼鬼叫的?還沒到點呢?!庇腥嗽诶锩婧鸬??!拔屹I饅頭?!边@一次我?guī)缀跏前罅??!八懔耍懔?,他等了一會兒了,賣給他吧?!币粋€小個子女人離開案板走過來問:“買幾個?”“買五個?!蔽疫f過票去。她點了票,拿來饅頭給我,我雙手捧起饅頭,說了聲“謝謝”就飛奔而去。等她在里面問我要不要稀飯時,我已出了食堂的門。
我一路小跑來到車站,心里惦記著不知母親走了沒有。候車室里的燈光格外明亮,我焦急地搜尋著母親的身影。突然,我在幾排購票隊伍里發(fā)現(xiàn)了母親,因為冷,她把口袋當做頭巾包在頭上,她已經(jīng)接近售票窗口了,我驚喜地大喊一聲:“媽——”這一聲引得所有人都回頭看我。母親看見我了,她先是一愣,緊接著笑容就在她的臉上綻開。她離開隊伍走過來,我捧著饅頭迎了上去:“媽,饅頭,給你!”她雙手接過饅頭,用驚喜的目光打量著眼前喘氣的我,一時不知所措。我高興地說:“媽,我買到了!”她說:“你,吃了嗎?”我喘著氣說:“沒有,我再去買。媽,我要走了。”她連連點頭,臉上蕩漾著幸福的喜悅。當我跑出候車室時,聽得她在后面喊:“你慢點!小心……”那天,我遲到了,但我心里高興。
下月送米來的,是我的父親,他告訴我,那天母親是走回家的,那一元四角錢她省下了。我當時就愕然了,不解地問:“怎么會呢?她不是在買票嗎?”父親說:“沒有,接到饅頭后她就改變了主意?!?/p>
“那她是什么時候到家的?”
“天還沒黑,我們在等她吃晚飯。”
“怎么會這樣呢?難道她不覺得累嗎?”
“沒有,她高興著呢。她吃了兩個饅頭后動身,中午又吃了一個,剩下的帶回來我們吃了。”說著,父親的眼眶就濕潤了,他吧嗒了一口煙又補充道:“中途,她只討過兩次水喝?!?/p>
天??!我家離縣城有一百多里路,中間要過兩條河,這一路上的情形,我實在無法想象。
等我長大成人,到身為人父,我終于體會到母親的偉大,她在接到饅頭后不是繼續(xù)買票上車,而是盡可能地為兒子節(jié)約每一分錢!她是在用行動來回饋兒子的一份孝心??!由于積勞成疾,母親過早地離開了我們。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每當見到飄落的梧桐葉,我就會憶起她給我送米的日子。
今天,又是梧桐葉落時……
(羅意摘自《長江文藝》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