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東
那是我向往的地方
但不會去的地方
那樣的地方不多
上得去,但待不長
臨絕頂,看宇宙
嚇死膽小的
又小,又濕,又高
一顆人心狂跳
那地方世世代代
已經(jīng)一千年了
在書中閃現(xiàn)
出沒
那是我不會去但也忘不了的地方
他懸掛在高樓上
抓著墻的手紋絲不動
我覺得是女人就應該愛上這只手
就應該接受它的撫摩
是男人就應該有這樣的手
結(jié)實、骯臟,像吸盤肉墊
是女人就應該做那面墻
降低一些吧
最好躺下
是男人就應該死死地抓住那女人
渾身大汗淋漓,但手不出汗
心不跳,腿也不抖
如果是個戀物癖就這樣戀吧
工人的手也是最棒的工具
他賣報紙,沒有售報亭
只有一張普通的椅子用來放報紙
一張很破的小凳子用來坐著
讀報紙
沒有遮陽傘,戴頂大草帽
下雨就穿件雨衣
報紙上蓋張塑料布
下雪他穿得像個球
刮風就背過身沖著圍墻
從不吆喝,也不找零
只是埋頭看報
只聽腳邊的鐵皮餅干盒丁零當啷
也許把所有的報紙讀一遍再賣出去
他就賺了
“有一件事也許應該告訴你
有關(guān)某人悲慘的結(jié)局……”
黑暗中他溫和地笑著
親切得像虛無人世的依靠
“可能是這樣的,最后也無法確定……”
“也許應該”、“可能”……
謹慎的言詞如慈母手中的線
縫補一件百納衣
那是一個無法縫補的故事
“可憐!”——打了一個結(jié)
可我心中的結(jié)試圖穿過針鼻
樹葉在暮色中油亮油亮的
要下雨了
這個想法使我興奮
然后云來了,風來了
雷聲滾滾
好像我的愿望使天空下雨
我不想讓一個人死去
可是云來了,風來了
并沒有人復活
只有我的愿望同時也是他的愿望
雨水才會及時降落
云來了,風來了
所有的生者和死者都已同意
閃電欣然直下
江河漫溢
好像他愿望的達成
雨的氣味是回憶的氣味
所有的事并不是第一次更好
就像在河邊,我們想起上游或下游
通過某人,感覺到她無限的姐妹
一場具體的雨是所有嫵媚之雨的代表
或許它還代表愛戀,代表河道
所有的事并不是第一次更好
夏夜變得涼爽
這是我以為的神話
現(xiàn)在我就在這神話中
在窗口抽一支煙
快樂如此現(xiàn)實
無數(shù)次經(jīng)過一個地方
那地方就變小了
街邊的墻變成了家里的墻
樹木像巨大的盆景
第一次是一個例外
曾目睹生活的洪流
在回憶中它變輕變薄
如一張飄揚的紙片
所以你要走遍這個世界
在景物變得陳舊以前
所以你要及時離開
不惜重新做人
每個人都困在自己的處境里
每個人都像蜘蛛
每個人都不是其他的人
每只蜘蛛都吐出一張?zhí)貏e的網(wǎng)
捕獲同樣的獵物
網(wǎng)住惟一的自己
感覺就像一個野人
又黑又瘦又小
只穿一件衣服
像塊布
赤腳親近草地
爬梯子就像爬樹
手中的機器屬于現(xiàn)代文明
眼神卻來自遠古
因此才有了和你們不一樣的作品
旅行者歸來
回到寧靜的桌邊
展開一張白紙
或讓顯示屏整夜通亮
就像積雪覆蓋在高山之上
等待霞光的映染
他就那么寧靜
壓抑著下面的荒草
怪石
他不再出現(xiàn)了
但我們知道他還活著
又過若干年,沒有人再提及他的故事
他仍然堅韌地活著
死于何時?
肯定是死了
好事者開始尋覓他的墓地
像身前的居所一樣
有確切的地址、編號
也許風景更佳
人生漫長,其實很短
很短,又如此漫長
就像某物,可供伸縮
沒有刻度,卻用于丈量
直到失去彈性
像永恒的贅物垂掛著
再沒有原野了
再沒有原野之上的馬了
無論是戰(zhàn)馬還是野馬
再沒有它們伸長脖子在溪邊飲水
在草地上打滾蹭癢了
落日里再沒有牧人的剪影
因此落日再沒有內(nèi)容
傳說也如風般靜止
甚至再也沒有馬的骸骨
只留下一個神秘的詞
讓將來的子孫識讀
老人曾是那么年輕
精力無限地養(yǎng)育我們
為我們而戰(zhàn)
又為自己的晚景和子女苦斗
喋喋不休,吵吵嚷嚷
惹人厭煩
忽然就像風吹落葉
遮天蔽日的景致已然不再
她的手臂真的就像一截樹枝
比握著的手杖還要干枯
不為那養(yǎng)育之恩
也不為朝夕相處
只為這衰敗和流失
為這屋里靜悄悄的沉默
追悔并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