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zhí)浩
1
一首詩究竟是寫給誰的?這個問題既是寫作者的起點,也是閱讀者的興趣之所在。于前者而言,不外乎三種出發(fā)點:寫給自己,寫給期待中的特定對象,寫給所有人。但是后者卻不一定這樣看。閱讀的趣味性及其意義,體現(xiàn)在詩歌所能提供的可解讀性上,一首優(yōu)秀的詩歌總能因其豐富性而讓它的讀者徜徉其中,信步游走。讀者的快樂是一種可置換的快樂,哪怕寫作者再隱秘,他(她)不僅需要而且也總能從中找到“我”。
眼下的問題卻是:“我”是誰?最完美的答案當然是:我是我,我也是你。
在寫作者與閱讀者之間總是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溝塹,而“我”與“你”的溝塹僅僅在于:我是我,你是你,填平和翻越這道溝塹的惟一方法就是,找到“我們”。從“我”出發(fā)經(jīng)由“你”,到達“我們”,也許這是文學(xué)還能夠在這個亂世中繼續(xù)幸存下去的路徑之一。世界動蕩不止,亂象紛呈,從北非新一輪的民主革命到近鄰日本的地震、海嘯和核輻射,這無一不在昭示著這樣一個事實:世上并不存在孤立的“我”和“你”,文學(xué)中也并無“大我”和“小我”之分,只有“我們”,只有“我們”才能拯救我們。
2
V.S.奈保爾筆下的米格爾大街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個“自命為木匠”的人:波普。這個每天清晨端著一杯朗姆酒站在路旁,一邊用手指頭蘸酒喝一邊與人打招呼的男子,把一生的時間都花費在了“一件叫不出名堂的東西”上了。只見他整天煞有介事地忙碌著,敲打,鋸,錘,畫,而當不明底細的人前來定活兒時,他會驚慌地說,“什么木匠?他早搬走啦。”
“一件叫不出名堂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東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波普執(zhí)拗甚至多少有些狂熱的勁頭,仿佛真有那樣一種東西存在,且必須通過他不停勞作之手才能呈現(xiàn)出來。而更為重要的是,波普從來就不清楚自己早晚會制造出來的、那種“叫不出名堂”的東西是什么樣子。桌子,凳子,安樂椅或大小立柜,它們是有名堂的;天王星,角礫巖,鸚鵡螺也是有名堂的。那么,“叫不出名堂的東西”自然是既不存在于波普的腦海,也不存在于任何人的經(jīng)驗世界里的東西,這種的東西只能在波普們?nèi)諒?fù)一日的勞作中慢慢顯形——烏有之形。這樣的人是詩人,奈保爾寫道:我樂意看他干活,喜歡那從柏木、雪松刨花里發(fā)出的氣味,愿意看到波普那沾滿鋸末刨花的鬈曲的頭發(fā)……
無獨有偶,在一部根據(jù)德雷莎修女在加爾各答的行跡改編而成的電影中,類似于波普們的那種朝向烏有、永不放棄的精神被進一步彰顯了出來:當仁愛傳教修女會業(yè)已獲得了廣泛聲譽,社會各界的捐助大量涌來時,助手提醒德雷莎修女是否應(yīng)該為長遠計而“有所謀略”時,她淡然而堅定地拒絕道,“主喜歡小東西,不喜歡謀略。”——以最微小的方式去落實她的服務(wù),拒絕使這種服務(wù)制度化、設(shè)施化、專業(yè)化,甚至也拒絕使修女們的神修教育規(guī)?;W(xué)院化——這就是德雷莎修女的與眾不同之處。我想,特蕾莎修女的選擇也應(yīng)該是所有詩人的選擇。惟有當我們在這個以利益為人生終極目的的俗世中,自動棄絕謀略和實用,專注于弱小的事物、孤單而亟需慰籍的心里時,詩歌才能獲得最大限度的解放。
3
當博爾赫斯認定鏡子的唯一功能在于“繁殖”時,他一定想到了語言的命運也大抵如此,不然他不會那么簡省地運筆。二者的差異在于,鏡子忠誠地復(fù)制著鏡中的映相,而語言則繁殖出若干南轅北轍、歧義叢生的不肖子孫來。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說不清白”可能是人類在這個世上必須經(jīng)受的最為尷尬,也最為真實的處境。因為說不清白,所以想說清楚,于是,越說越說不清白——在這個循環(huán)往復(fù)的欲望漩渦里,言說的意義被無限期地擱置了下來,語言也由此變得晦暗不明。
說不清白是宿命,說清楚了是偶然。為了擺脫宿命,我們借助各種知識去接近我們的所思、所感、所聞和所見,并由此讓我們的闡釋系統(tǒng)日臻完善,可到頭來我們不得不承認,在這個世上能被我們說清楚的事情是那么少,而且還將越來越少。正是在這樣的困境中,藝術(shù)展現(xiàn)出了她的能力和魅力,詩歌尤其如此。
所謂詩人,其實是這樣一種人:在思想(感覺,包括見聞)與言說之間,他(她)是最為統(tǒng)一的人。想到,看見,然后說出。詩人與詩人的差距僅僅在于言說的準確性,因為世界盡管神秘,但并不深奧,任何一個常識被恰到好處地指認出來,都能使人驚心動魄。詩人的工作就是盡可能地縮短思想與言說的距離,在混沌、嘈雜的生活現(xiàn)場,一次次劃亮火柴或者閃電。
如是,說不清白就不再是沉默的借口,而是我們不愿再沉默的理由了。
4
VCD時代有一則紅遍大江南北的廣告詞:蘋果熟了。我已不記得畫面上究竟有幾個手持紅蘋果的少女,但她們渾身散發(fā)出來的青春氣息澎湃洶涌,至今依然令人記憶猶新?!疤O果熟了”意味著果核變得堅硬起來,可以承受轉(zhuǎn)世輪回;也意味著,果皮完整地浸濡并吸納了它應(yīng)得的陽光風雨,最大部分地呈現(xiàn)了一枚蘋果的價值。剩下的就是,靜靜地品味果肉的時光了。
用上述方式來理解看待現(xiàn)代漢語詩歌近乎百年的成長歷程,可以讓我們保持清醒。
如果說早期新詩還帶有“翻譯體”或“仿古體”的痕跡,那么,經(jīng)過幾代詩人的努力,這些痕跡已經(jīng)基本上不復(fù)存在,至少不再是困擾當下詩歌寫作的主要難題。這既要歸功于現(xiàn)代漢語本身的自我進化和凈化的能力,也要歸功于詩人們在文本寫作上的日趨自覺。尤其是最近十年,網(wǎng)絡(luò)的興起和不間斷地技術(shù)革命,不但深刻解放了詩寫者的精神,而且也使詩歌的語言能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釋放。在我們這個具有詩歌傳統(tǒng)的國度,太多太久的曲筆一直在模糊著智慧與小聰明之間的界限,也扭曲了許多天才詩人的心智,而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我們清晰地、準確地“說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