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很奇怪,不遲不早,剛一入夢,樓梯上就響起了皮靴的踢踏聲。在空空寂寂的夜里,那皮靴的噔噔聲格外響亮,如同一匹釘了掌的小馬駒揚著蹄子,似乎要把那懸空的樓梯一片片踩得墜落。郭老四的夢就像易碎的玻璃被馬蹄踩得七零八落。
要不要另外尋找住處?這個念頭時不時在郭老四的腦子里糾纏著。窗外刮起了風(fēng),一陣?yán)滹`颼的風(fēng)像仙鶴抖動的翅膀,忽有忽無,忽上忽下,拍打著郭老四的面頰。郭老四坐起來,揉揉澀澀的眼皮,拉開燈,望了望樓頂,一股睡意又如洪水般漫卷而來。墻縫里的塵埃不知哪年哪月開始累積,一卷卷,一綹綹,一串串,扶墻而上,直達(dá)頂端。而頂端的灰塵,仿佛撕扯的破絮,又宛若蓬亂的毛發(fā),垂掉著,晃悠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朝著郭老四的臉傾覆而下。
住進(jìn)挨著樓梯的小閣子里,就像把自己折疊起來塞進(jìn)了一只手提箱,狹窄,幽暗,呼吸不暢。說是小閣子,其實就是一間廁所。聽房東說,廁所被改造成住房已經(jīng)兩年多了,但郭老四搬進(jìn)來時依然能聞到濃郁的屎尿味。房東拿著一串鑰匙,找出其中豆芽狀的那一個,插進(jìn)鎖眼一擰,門嘎嘎吱吱地怪叫著裂開了縫。一股熏人的氣味從門縫里撲涌而出,房東腳步踉蹌,腰身扭擺,后退兩步,急忙揮起另一只閑置的手緊緊地捂住了鼻孔,房東掉轉(zhuǎn)頭,沖著郭老四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叫囂。房東罵的是前一個房客,但目光卻如激光一般直直地射向郭老四。在房東的數(shù)落下,郭老四知道,他之前的房客是個老太太,來自貴州的崇山峻嶺,是個典型的山民,臉縮得像一枚陳年核桃,腰彎得像一張弓,頭頂盤著一圈圈的布,出入背著個籮筐,筐里除了幾件破衣服,剩下的就是一沓沓的申訴材料了。老太太很令房東討厭,她不但拖欠房租,而且全身上下臭烘烘的,比臭蟲還要臭。瞧瞧,她被趕走后,房東竟然在房子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一灘又一灘的便跡,怪不得有蛆蟲在樓道里蠕動呢。房東厲聲警告郭老四:若看中這間房子想入住,第一不得在房間里隨地大小便,第二得預(yù)交六百元環(huán)境保證金。
郭老四猶豫了好半天,才決定就在這里歇腳了。腰包鼓鼓的,身子挺挺的,當(dāng)然可以挑旅館住,但手頭緊巴,沒偷人卻有點像賊,只有貓腰住廁所了。市郊的房子很難租,租房者如蝗如蟻,他們抬高了房租不說,還使房東本來就高翹的嘴角越翹越高。在老家時,郭老四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孤苦、最無助、最不幸的人,但到這里打眼一望,爺爺奶奶呀,天下孤苦者,無助者,不幸者,奔走呼號者,跪地鳴冤者,坐地痛哭者,神色憔悴者,面目異常者,黑壓壓,稠密密,何其多呀何其多!很多人的冤情都超過了自己,很多人的遭遇都比自己更為凄慘。
第二天天一放亮,郭老四就撒腿奔跑。每一個接訪點都擠得像春運時的購票大廳,人頭攢動,嗡嗡聲震耳欲聾。維持秩序者的斥責(zé),插隊者激起的齊聲叫罵,焦急者的哀怨,失落者的嘆息,交匯在一起,宛若漲潮的海浪,洶洶涌涌,此起彼伏。熾熱的氣氛把每個人的脾氣都熏陶成了火藥,似乎隨時都可能燃燒爆炸,推搡與口角不時都能遇見。郭老四在一個大廳里,個把鐘頭里就目睹了兩場險情。一場糾紛發(fā)生在發(fā)放號碼的工作人員和一個中年男子之間,另一場糾紛發(fā)生在兩個上訪者之間,他們因什么而暴跳如雷甚至大打出手,郭老四聽得不是很明白,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排著隊,后背被后面那個人的前胸緊貼著,他也就把自己的前胸死死地貼著前面那個人的后背,不敢留一絲縫隙,唯恐有不自覺者見縫插針。與此同時,他還得把握住自己腳步的移動,該移一寸千萬不敢移動一寸五,以免踩了人家的腳后跟。懵懵懂懂踩人家那么一下,也許就會導(dǎo)致一場熱火朝天卻沒有意義的沖突。
讓郭老四頗為好奇的是,在兩場沖突的現(xiàn)場都活躍著一個女人,她不遺余力地圍著當(dāng)事人調(diào)解與勸和。郭老四看得出來,那個女人和沖突雙方既不是親戚,也不是朋友,她和自己一樣,都是上訪者,只是好管閑事。女人的裝扮很是妖艷,打眼一瞅,顯得有點鶴立雞群。四十歲上下的人了,可她把自己打扮得就像一個將要出嫁的新娘,花枝招展,濃妝艷抹。臉上涂著一層厚厚的脂粉,但眼角的褶皺卻捉襟見肘般地忽隱忽現(xiàn);眼圈描得黑漆漆的,眼睫毛仿佛長長的麥芒;嘴唇上抹著紅紅的唇膏,血淋淋的。她穿一身紫色的旗袍,旗袍之下黃燦燦的絲襪特別刺眼,腳上蹬一雙高跟鞋,鞋底似乎箍著鐵掌,走起路來發(fā)出榔頭敲打鐵釘?shù)倪诉寺?。最為別致而又別扭的是,她盤卷的頭發(fā)上插著一朵妖嬈的花朵。那朵花像芍藥,又像玫瑰,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是真花,而是塑料制品。她一轉(zhuǎn)身,一邁步,花朵就在頭頂搖搖晃晃。
與所有人臉上的陰霾籠罩迥然不同,女人的表情無比絢爛,她笑盈盈的,笑盈盈的,似乎剛剛中了獎,或者升了官,顯得無比開心。別人吵架,她不袖手旁觀,湊上前去,勸勸這個,又勸勸那個,拍拍這個的肩膀,拽拽那個的衣襟,甚至從口袋里掏出煙,自己叼一根,也給吵架者每人發(fā)一根。郭老四看得清清楚楚:她把一包未啟封的煙暗暗塞入那個維持秩序的小伙子的褲兜里,然后努努嘴喊他兄弟,勸他熄火,不要和一個骨瘦如柴的老頭計較。小伙子把警棍朝后背的褲帶上狠狠地一別,瞪了老頭一眼,偃旗息鼓,悻悻地走了,但老頭卻不罷休,他追了上去,看架勢是要和小伙子玩命,就在他即將與小伙子發(fā)生身體碰撞的一剎那,女人一個箭步,急忙抱住了老頭的后腰。女人把老頭拉到距離郭老四很近的地方,雙手合十,頻頻作揖,苦苦哀勸,叮囑老頭出門在外要息事寧人,不要一味地固執(zhí),像螺絲越擰越緊,因為那些人狗仗人勢,腿壯胳臂粗,惹不起。
咱們都是苦命人,何必要引火燒身呢?女人的這兩句話被郭老四捕捉到了。她的嘴唇還在繼續(xù)翕動著,但究竟后面都喋喋不休了什么,郭老四卻聽得含含糊糊。大廳里漲潮般的嗡嚶之聲,澎湃著,喧囂著,淹沒了郭老四的耳孔。
整整一天,從城東跑到城西,不是擠公交就是排隊,回到租住房時,天色已經(jīng)灰暗,巷道里的路燈像困倦者的眼睛,昏昏欲睡。爬上三樓,郭老四感到自己的腳比鉛球還要沉重。拔出鑰匙,插進(jìn)鎖眼,左擰右轉(zhuǎn),但這鬼日的門卻怎么也打不開。一股焦躁的火在郭老四的體內(nèi)躥騰,他扯著嗓子喊房東。房東似乎比他還不耐煩,她從麻將桌上極不情愿地起身,站在院子里,雙手叉腰,問他:怎么啦,怎么啦,是牙疼還是胃疼?他說,我牙也不疼,胃也不疼,只是房門打不開。房東張開嘴拋來幾句刺耳的話:我還以為你被蝎子咬了呢!門打不開叫我有什么用,你去找修鎖的呀!
郭老四一屁股癱坐在過道里那堆蒙著灰塵的破爛上,喘著粗氣,已經(jīng)無力與房東辯駁了。到哪兒尋找修鎖的呢?他昨天才來這里,人生地不熟,捧著一張地圖摸摸索索地走路還不時陷入迷魂陣之中。腿困,腳腫,口唇干裂,肚皮枯竭,他此時唯一的念想就是趕快把自己像一張煎餅一般鋪攤在閣樓里那個二尺寬的床板上。
樓梯自上而下發(fā)出咣咣咣的響聲。這個響聲郭老四昨天深夜里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是那么的清脆鏗鏘。一股幽幽的香味飄忽而來,鉆入了他的鼻腔。他抬頭張望,一個女人站在了他的面前,正沖著他微笑。
這不是他在信訪大廳見到的那個勸架的女人嗎?她頭上的那朵花依然是那么招搖晃悠。郭老四仿佛受到了驚嚇,丟了魂一般,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這個巫婆般的女人難道就住在這里?就盤踞在自己的頭頂?昨天夜里把他的夢踩碎的人就是她?呵呵,真是無巧不成書。
女人開了口:大哥是新來的吧?
郭老四點點頭,反問:你來這里是不是已經(jīng)好些時日了?
女人笑笑,說:我都成這里的老住戶了,住在你的樓頂差不多將近六年了。
郭老四一愣:六年了,問題還沒解決?你究竟為啥信訪呢?
從女人信訪的馬拉松,郭老四不由得聯(lián)想到了自己。他本想著到這個高端城市信訪,會遇見一個黑包公,抱著黑包公的腿不松手,黑包公振臂一吼,地動山搖,他三天兩天就能得到他期盼的結(jié)果,然后打道回府。但女人的話,像一股吹拂而來的寒流,使他的心里漸漸凝結(jié)起了一疙瘩一疙瘩的冰凌。
女人又是笑笑,很快轉(zhuǎn)移了話題。她說她在樓上聽到郭老四和房東吼叫了,她勸郭老四不要和房東錐子對剪子般地硬碰硬,房東頭發(fā)長見識短,不讀書不看報,沒有文化,素質(zhì)比較低,說話走路都橫得和螃蟹一樣。她讓郭老四遇到難題就找她,她有辦法解決。鑰匙打不開門,這還不好辦,換一把鎖子不就行了?
女人下樓去,不一會兒,她的身后果然跟來了一個換鎖的人。那個換鎖者一手拎著個工具包,一手捏著一把新鎖子。
一回一回的夢,都被皮靴的咚咚聲踩得七零八落,到后來,郭老四就有點恐懼睡覺了。跑了一天,像足球一樣被踢來踢去,像行乞者那般諂媚著央求著。瞄著人家極不耐煩的面孔,出氣都得留神,唯恐自己言語上的不慎,導(dǎo)致人家把自己遞交的材料從柜臺里摔了出來——在郭老四的前面,有三個人的材料都被那個二十多歲的女子摔出了柜臺。那個女子就像一串鞭炮,時不時就噼里啪啦地炸響。她罵罵咧咧的,聲稱那三個人在侮辱自己,其中兩個人似乎對她不信任,說她是個娃羔子,能解決啥子問題,他們?nèi)氯轮妿в泄巽暤娜?。另一個人,據(jù)說在遞交材料時,不但老盯著姑娘兩個高聳渾圓的乳房看,而且還耍了流氓,手指頭故意碰了一下姑娘的敏感區(qū)域。
回到租住地,郭老四只有一種感受,就是困乏。希望有沒有?有,聽那些接訪者的慷慨陳詞,希望是大大的有。然而,希望似乎遙遠(yuǎn)得近乎于飄渺,它掛在天邊,像晚霞一樣燦爛,看得見,卻抓不住。失望,窩火,羞辱,饑渴,輪番在心底里云涌。進(jìn)了房門,脫了鞋,襪子散發(fā)著惡臭,但他已經(jīng)懶得洗了。斜倚在床頭上,呵欠連連,但他強(qiáng)撐著,不讓自己迷糊。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直抽得閣樓里煙霧繚繞,仿佛著了火。
他在等待,等待,等待皮靴的“咚咚”聲。樓頂?shù)呐?,其實他在兩個信訪大廳里都與她相遇,他想告訴她,自己有點受不了她皮靴的咚咚聲。她的皮靴踩在簡易的樓梯上,聲響格外大,像鐵錘砸墻似的,能將樓梯砸得塌陷。奇怪的是,她總不按時回來,回來時就已經(jīng)凌晨兩三點鐘了。郭老四想哀求她饒了自己,但話到舌尖卻又咽了回去。那個女人總是笑著,總是笑著,她的笑容像膠帶紙一樣封住了郭老四蠢蠢欲動的唇舌。
今天是星期天,郭老四睡了個懶覺,他醒來后剛剛打開房門,卻發(fā)現(xiàn)樓頂?shù)呐苏驹谧约旱拈T口。女人手里拎著一個燒水壺,一見他,就把燒水壺硬朝他懷里塞。郭老四有點措手不及,他推辭不要,女人卻執(zhí)意要給他,兩人推推搡搡了半天,郭老四才勉強(qiáng)接過了燒水壺。
郭老四把女人讓進(jìn)屋子,問她干嗎要送個燒水壺給自己?女人說她曾瞥見郭老四用嘴對著龍頭喝水,她當(dāng)天就有了送壺給他的想法,可事情一攪擾,竟然忘記了。自來水沒有凈化,不干不凈,喝了會鬧肚子的。出門在外,最重要的就是不敢生病。
接下來,女人的語調(diào)變得就像郭老四的老熟人。她責(zé)怪郭老四邋邋遢遢,怎么不知道打掃房間呢?聞聞房間里的氣味,能把人熏暈。再瞧瞧墻角,蛆蟲在蠕動,屎殼郎挺著大肚子,蒼蠅黑壓壓地像趕集。說著,她就動起了手,出去找了一塊抹布,把郭老四的床沿仔仔細(xì)細(xì)地抹了一遍。
郭老四不好意思起來,他強(qiáng)調(diào)這里不過是個臨時居所,說不定明天就離開了呢!只要信訪有了眉目,他一袋煙的工夫都不想在這里多待。
女人咯咯地笑起來,說大哥啊大哥你想得太簡單了,信訪是個沒有盡頭的長征,不是百米短跑,你得做好打持久戰(zhàn)的思想準(zhǔn)備。女人說她已經(jīng)長住這里六年了,初來乍到,她和郭老四一樣幼稚,妄想熬個三五天就能回家,可萬萬沒有料到,信訪是個泥潭,一旦跳進(jìn)去,就再也爬不上岸了。
郭老四問她為啥事奔波了這么長時間?
女人的臉上依然閃爍著笑意,似乎一點都不悲傷。她遮遮掩掩,仿佛不愿意把自己的故事和盤托出。郭老四又詢問一遍,她這才漫不經(jīng)心地絮叨了幾句。盡管她的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但郭老四卻已經(jīng)聽得驚心動魄:她原來是個女教師,有天傍晚出去給男同事送一把雨傘,爾后,在獨自返校的路上,巡警扭住了她的胳膊,不分青紅皂白,一口咬定她是個賣淫女,把她關(guān)進(jìn)了看守所。父母替她繳納了罰金,她得到了保釋,但身上的污點卻怎么也洗刷不掉。這個污點幾乎毀滅了她:四鄰指點她,朋友遠(yuǎn)離她,同事躲著她,許多家長也趕來湊熱鬧,他們串通一氣,集體到學(xué)校鬧事,拒絕她繼續(xù)擔(dān)任自己孩子的班主任。她上訪,就是要討要自己的清白。盡管辦案的巡警得到了處理,但辦案機(jī)構(gòu)卻不愿意出具正式的文件,對她的清白予以確認(rèn),因為他們害怕她以此為據(jù)進(jìn)行訴訟和索賠。
女人笑著,柔柔的語氣里卻透露出一種罕有的堅定,她說她拿不到那份文件她就勢不罷休,哪怕上訪一輩子。
女人問郭老四為啥上訪?
郭老四就背過身拭淚,他一開口,就哽咽得難以敘述。
女人拍著他的肩膀說,大哥你不用這么難過,哪個上訪的人不是裝了一肚子的苦水?但哭泣沒用,笑著上訪才是正道。
郭老四說誰不想笑?誰不知道笑比哭好?可身后的事天塌地陷,哭都來不及,還能笑得出來嗎?
郭老四告訴女人,他的兒子,他的心肝寶貝兒子,被一輛車撞得差點沒了命,在醫(yī)院里的重癥監(jiān)護(hù)室里搶救了五天,人總算有了呼吸,但醫(yī)生說,即使恢復(fù)良好,兒子也會成為植物人。令人氣憤的是,撞他兒子的拉土車為當(dāng)?shù)匾粋€實權(quán)人物所有,那家人付了三萬元后,就再也不聞不問了,而兒子的醫(yī)藥費高達(dá)三十六七萬,他借遍親鄰不說,還把家里的房子都抵押了出去。郭老四賣過血,可手捧賣血的錢,宛若捧著一粒米喂老虎,根本喂不飽老虎貪婪的胃口。郭老四的妻子跑去找車主,車主干脆耍起了無賴,他招來一幫社會上的混混,竟然把他的妻子毒打了一頓,導(dǎo)致妻子一條腿骨折,一只眼睛半瞎。
女人唏噓了兩聲,轉(zhuǎn)身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她又跨進(jìn)門來,手里捧著個錢包。女人從錢包里取出一疊錢,數(shù)了數(shù),把錢塞到郭老四的手里說,大哥這些錢你拿回去給孩子治病吧,錢不多,四千,只能解決一時之需。
郭老四的手宛若被煎油燙著了一般,不停地甩著,不停地甩著,他甚至背起了兩只手,死活不肯接女人的錢。郭老四說,我又不認(rèn)識你,怎么能拿你的錢呢?拿了你的錢我睡不著覺。
女人把錢往郭老四的被窩里一塞,一溜煙就從門口消失了。
房東一周收一次房租。收房租,她也不用挨個敲門,而是站在院子里吼叫。她一會兒喊南瓜臉,一會兒喊羅圈腿,一會兒喊黑豆眼。她給每個人都起了綽號,那些綽號被她陰陽怪氣的腔調(diào)喊出來,更加陰陽怪氣。上一次她站在院子里收房租,一個勁兒地喊蛤蟆嘴蛤蟆嘴,結(jié)果,就與郭老四的鄰居吵了起來。郭老四的鄰居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那個女人站在過道里,用指頭戳著房東的鼻梁叫嚷,兇巴巴的,口里噴出股股火蛇,她警告房東不要再叫她蛤蟆嘴,否則她將對她不客氣。在社會上,她拜了一幫干哥干弟,他們個個渾身是膽雄赳赳,舞刀弄棒,可都不是吃素的。房東的囂張氣焰終于被鄰居女人遏制住了,她的舌頭漸漸柔軟,喃喃自語,解釋自己叫她蛤蟆嘴其實是贊揚她呢。蛤蟆嘴大,嘴大吃四方,嘴大不是有福的預(yù)兆嗎?
房東給郭老四起的綽號叫軟小二。上一次,她站在院子里喊軟小二,喊得聲音都沙啞了,卻無人應(yīng)答。房東忍不住了,她急乎乎氣乎乎地沖上樓梯,一腳踢開了郭老四的房門。房東惡聲質(zhì)問郭老四是活人還是死人?耳朵塞了驢毛還是塞了馬糞?經(jīng)她這么一質(zhì)問,郭老四才對號入座,恍然明白自己就是軟小二。軟小二無疑是阮小二的諧音。阮小二是《水滸傳》里的人物,但郭老四不知情,他只是覺得那個稱呼太難聽,是房東故意奚落和糟踐自己。人倒了霉,燕雀都可以在自己的額頭上壘窩,兔子都可以在自己的鼻孔里撒尿。嘿嘿,軟小二。這明明是指自己襠里的那個東西又軟又小嘛。在郭老四的家鄉(xiāng),說誰的東西軟,那就是在侮辱誰。呵呵,房東這頭母老虎,她又沒和自己睡過覺,怎么知道自己的軟硬呢?
郭老四詰問房東自己怎么軟了,她是見過還是摸過?
房東振振有辭,說他走起路來腰軟腿軟,好像被人抽走了骨頭,頭更軟得耷拉在肩膀上,難道叫他軟小二還叫錯了不成?
這一回,房東一喊交房租,郭老四就在床板上躺不住了,他唯恐“軟小二”的呼叫聲再次響起。他沖出門,跑下樓梯,掏出三十元錢,閃電一般把錢往房東的手里塞。錢的用途多種多樣,在這里,它至少可以變得像一個熱水瓶的木塞塞住熱水瓶噴冒的熱氣。但奇怪的是,房東卻甩著手,不接錢,她堅稱郭老四已經(jīng)交過房租了。郭老四很納悶,辯稱自己沒有交,他記得很清楚,沒有交就是沒有交。房東用不屑的目光在郭老四的身上掃視了一圈,然后嘴角抽向了耳根,拖著裹腳布一般長長的音調(diào),譏諷郭老四好有福氣好有魅力,才來了幾天,就掛搭上了一個妖怪,竟然被妖怪包養(yǎng)了。妖怪替他交房租,給他買水壺,只是不知道給他暖沒暖被窩。妖怪真大方,交房租,一交就是三個月的。不過,妖怪的錢不干凈,有股腥臊味,自己拿著它,簡直是在臟自己的手呢。
郭老四本想積攢一口稠稠的唾液,朝房東的臉美美地唾去,但喉結(jié)動來動去,卻又將唾液咽回了肚里。他惡狠狠地瞪了房東一眼,然后轉(zhuǎn)身離去。房東所說的妖怪,不就是樓頂?shù)呐藛??那個好心的女人,做好事卻要遭罵,可見世道已不成世道了。
不過,就在郭老四打算脫衣睡覺之際,房東卻跑到他的房間里來了。房東呈現(xiàn)出一副挑釁的神情,號稱郭老四剛才對她態(tài)度不好。咋啦,不服?不服氣可以搬走呀,沒人攔你!看到郭老四被自己潑了屎尿卻沉默不語,房東的情緒舒緩起來,寒冬變成了暖春,刀刃變成了雞翎。她以一種近乎親昵的語調(diào)說,自己多嘴多舌,其實都是為了郭老四好,是怕郭老四喝了妖怪的迷魂藥,上了妖怪的賊船。妖怪女人靠什么發(fā)財,你個軟軟的軟小二知道嗎?
郭老四盯著房東看,眼皮眨都不眨,像饑渴的嬰兒眼巴巴地望著一個裝滿奶水的奶瓶。他倒想急于解開樓頂女人的秘密,搞清楚作為一個上訪者她哪來那么多錢,為什么總是后半夜才踢踢踏踏地從外面歸來。
房東直言不諱,一語點破了樓頂女人的真相:她在賣淫!她剛來這里時曾向房東哭訴。別看房東長了一張吊死鬼臉,不吃人卻能嚇唬人,其實房東是刀子嘴豆腐心,哪能經(jīng)得住她汪洋般決堤的眼淚呢?她一哭,房東的眼圈就成了沼澤地,鋼板似的心就逐漸被軟化,最后竟然軟得像一鍋煮得爛熟的餛飩,湯湯汁汁,黏黏糊糊,淚花都在眼眶里閃爍了。樓頂女人宣稱自己的清白之身被人涂了炭抹了漆,而上訪就是要洗刷污垢討回清白。房東現(xiàn)在才知道,她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相信騙子,就等于相信這個世界上的烏鴉是白的。但為何房東不驅(qū)趕她呢?都是一條項鏈拴住了房東的手腳。樓頂女人曾給房東的女兒贈送了一條24K的金項鏈,房東的女兒無比歡愉,見了她就阿姨阿姨地叫。房東曾經(jīng)試圖讓她搬走,以免惡臭的糞便招惹嗡嗡的蒼蠅,但房東的女兒一千個不答應(yīng),一萬個不答應(yīng),她鬼迷了心竅,竟然以喝劇毒農(nóng)藥威脅自己的母親。
房東走后沒多久,樓上的女人卻出現(xiàn)在了郭老四的房間。郭老四有點驚悸,一股寒意從骨縫里簌簌吹刮。房東所說的話,盡管真?zhèn)文?,卻在郭老四的心里投下了陰影?;秀遍g,在他的腦海里,眼前這個正沖著他笑的女人,瞬間轉(zhuǎn)化成了一個鮮花覆蓋的陷阱。
樓頂?shù)呐擞X察到了郭老四情緒的變化,但她把郭老四的沮喪誤解成了信訪的不順利。她依然燦爛地笑著,鼓勵郭老四向自己學(xué)習(xí),永遠(yuǎn)不要放棄希望。她裝了滿肚子的酸楚,卻從不在公眾場合顯得頹廢,她就是要笑,就是要笑。如果有一天,她走向刑場,黑洞洞的槍口瞄準(zhǔn)了她,她依然會笑著等待飛向她的子彈。傻子愛笑,但她不是傻子。可她為什么還要笑呢?為什么還要在頭頂別一朵花呢?那是為了既給自己打氣,同時也把樂觀的情緒傳遞給那些愁眉苦臉的信訪者。剛來這里時,她確實哭過,整日淚水漣漣,但后來醒悟了,哭沒有用,沒有人在乎你的眼淚,你的悲傷永遠(yuǎn)屬于你自己。與其哭,不如笑,笑比哭好。
郭老四瞅著女人頭頂上的那朵花,口張了又張,卻沒有發(fā)出聲來。女人顯然明白郭老四腦子里盤旋的疑問,她解釋說她是故意在自己的頭頂別了一朵花?;ńo她信心,給她力量,有花在,春天就會在。
接著,女人轉(zhuǎn)換了話題,對郭老四說,大哥,我想央求你一件事。
郭老四愣了一下,問什么事,盡管說吧。
女人從旗袍里側(cè)的口袋里掏出一個存折,說,大哥,這是一個存折,我想拜托你替我保管著,如果兩年后我依然沒有找你,你就把它轉(zhuǎn)交給我兒子。兩年后,我兒子應(yīng)該讀初中了,這些錢,是他將來讀中學(xué)和大學(xué)的錢。
郭老四的心里七上八下亂糟糟的,有點不知所措。眼前的這個存折無異于一塊燙手的烙鐵。誰知道,存折里究竟存著什么,是陽謀,還是陰謀?
女人看出了郭老四的憂慮,她笑了笑說,大哥不必?fù)?dān)心,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讓你捎個物品而已。
郭老四強(qiáng)調(diào)自己家與女人的家南轅北轍,不在一個方向上,怎么捎呀?
女人說不用怕,不用怕,麻煩大哥專門跑一趟,路費由我出。
女人取出錢包,點出五百元,放在郭老四的面前。
郭老四瞪著眼前的鈔票,感嘆一句:你的錢可真多呀!他轉(zhuǎn)而問女人:你一邊上訪還一邊能大筆地掙錢,真了不起呀!信訪現(xiàn)場總能見到你,你哪有時間掙錢呀?
女人微笑著說,大哥我明白你在說什么,我知道你是明知故問,不過,我從不掩飾自己,賣肉體就賣個光明正大。我靠身體賺錢,不虧天不虧地,因此并不覺得可恥。我的錢比這個世界上很多冠冕堂皇的人的錢干凈。再說了,我不掙錢,那得餓死呀!不掙錢,我拿什么長年累月地信訪,拿什么養(yǎng)活我兒子呀?
郭老四一時語塞。停頓了半天,他才說,你讓我捎錢,這不是多此一舉嗎?你自己為什么就不把存折送回去,卻要繞著彎子雇人去送?
女人的眼睛里浮現(xiàn)出若隱若現(xiàn)的陰霾,但明麗的陽光很快就彌漫了她整個臉龐。她說,大哥我可能要出事,一時半會兒回不去了,人家盯上了我,不然,我也就不這么麻煩你了。
郭老四問:誰盯上了你?他們又能把你怎么樣?
女人說,我已經(jīng)被列入了掃黃打非的黑名單,警察已經(jīng)來過這里一次了,估計不久他們還會來。
郭老四呆坐著,手腳發(fā)涼。女人朝他嫵媚地一笑,轉(zhuǎn)身離去,走到門邊,用手扶扶頭上的花朵,掉過頭對郭老四說,大哥,地址和姓名都在存折里。
郭老四打開存折,發(fā)現(xiàn)存款人的姓名叫葉素素。葉素素,應(yīng)該是這個女人的名字了。存折里夾著的一張紙條,詳細(xì)地寫著她兒子的地址、電話以及存折密碼等。存折上的款項,高達(dá)十二萬九千七百六十元。
這個晚上,郭老四想起了女人種種異常的表現(xiàn),輾轉(zhuǎn)反側(cè)地睡不著。好不容易沉沉入夢,卻被一陣雜亂的踢踏聲、木椅的倒地聲、玻璃的破碎聲以及人的嚷嚷聲所驚醒。他條件反射般地坐了起來,思忖是不是地震了?披上衣服,拉開門閂,跑出去觀看。只見幾個穿警服的人押著一個女人,扭胳臂的扭胳臂,揪頭發(fā)的揪頭發(fā),把她拽下樓梯,拖向院外。在銹黃的燈光里,郭老四不能斷定被拘押的就是樓頂?shù)呐?,但憑直覺,他感到一定是她,一定是她,不會錯。
很多房客都裸著上身,趴在過道的欄桿上瞧稀奇,他們指指點點,唾沫飛濺,似乎享受著一種難以抑制的快慰,但郭老四的心窩里卻仿佛被人戳了一鋼刀,痛不欲生。
就在他打算回房間的那一刻,他突然看見門前的過道里有一朵塑料花被棄扔在了地上,似乎還被誰踩了一腳。這不是女人頭頂上的那朵花嗎?那朵被女人視為春天的花兒,在拉扯的過程中卻掉落在了這里,仿佛一顆明亮的星星瞬間化為了殘缺的隕石。
郭老四小心翼翼地?fù)炱鹆四嵌浠?,噓噓著,吹去花上的塵土。他走回房間,把花夾進(jìn)了存折里。他想,等他把存折交到女人的兒子時,他也會把這朵花一并帶給孩子,并特意告訴他:這是你媽媽叫我?guī)Ыo你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