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斌
蟲聲是一種抒情的聲音,也是一根最敏感的神經。蟲聲,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那一絲絲的蟲聲,我不清楚那個發(fā)聲的蟲子到底是長著綠眼睛或紅翅膀,卻熟悉它憂傷得只剩下妙曼如歌的千絲萬縷的聲音。蟲聲脆弱而怯懦,它無力承擔秋風中草尖上一顆露水的暴動。它無力承擔龍鐘老人迎風發(fā)出的輕微的咳嗽。
我想,浮躁的心也該有片刻的寧靜,于流逝的歲月中,在忙亂的生活里,傾聽蟲兒的呢喃。這不只是浮生偷閑,更是難得的滋潤。那蟲聲對于心靈是一種撫慰,就像雨潤大地,風綠江岸。
蟲聲是虛無的,似乎并無什么特別的意思,卻充滿了黃昏、夜色、明月、清風,充滿了流水、草野、山陵、鄉(xiāng)情,充滿了羈旅的惆悵、時間的憂傷和生命的疼痛……它的每一絲振顫、每一個旋律都直接與詩經、楚辭、唐詩、宋詞、元曲關聯(lián),直接與家園的石板橋、雕花窗、母親的針線包、爺爺?shù)臒煻穬合嚓P聯(lián)。
它是婉約的、細碎的,柔若無骨,卻能穿透心靈,穿透時空。
在贛西的一個廣場上,盡管人聲嘈雜,卻時有蟲聲響起。忙碌而快樂的年輕人是不會去注意蟲鳴聲的。只有枯坐在草地石凳子上,默默無言、獨對夜色的老年人,才會傾聽那蟲聲。有時,廣場上喧囂的街舞伴奏樂曲中,忽然闖進了一聲固執(zhí)的蟲鳴,是那樣的尖銳,那樣的清晰。蟲聲來自一塊假山石的旁邊,一位老人靜靜地坐在那兒。是蟲子在叫嗎?這時候天氣已經非常涼快了,樹葉都黃落了,夜色下呆久了就會有一頭的露水。我疑心是老人在聽錄音機,那蟲聲也許是來自老人袖間的“話匣子”。這當然只是我的猜度,事實上肯定是有蟲子在那石縫里叫?;蛟S是蟲子感覺到秋意了,在作告別的吟唱。
遠遠的,我繞著那蟲聲響起的假山轉,聽那輕重緩急、抑揚頓挫的蟲唱,卻不敢靠近,生怕驚了那蟲兒,生怕打擾了老者的閑情。
這個雕塑著十二生肖的廣場上,時常會冒出一些南腔北調的異鄉(xiāng)老年人。他們在夜晚的廣場上出現(xiàn),不是來消閑,而是來謀生。幾年前,賣糖畫兒的青布衫還在一塊光潔的石板上以勺子勾勒龍飛鳳舞的糖畫;耍魔術的白胡子赤裸上身在寒風里表演功夫;點痣看相的老花鏡坐在古董似的老式藤椅上,捏著一位中年婦女的手在看手相;擺殘棋的核桃臉在與人對弈,一張蛇皮袋畫成的棋盤上跳馬走車殺得不可開交;還有個賣藝的胖墩老漢,胸前掛個手風琴,拉《流浪的人》《秋天不回來》……
這些曾經讓我十分熟悉的鮮活身影,曾經走進了我筆下的老者,不知何時,廣場上不見了他們的蹤影。風燭殘年的他們都到哪兒去了呢?也許,他們中有的已經不在人世了。
夏夜里不知疲倦地鳴叫的蟲兒,它不知道秋天就要來了。秋一涼,蟲聲就消失了。
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與短暫。就連逍遙游的莊子也慨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在《詩刊》上,我讀到一首寫蟲聲的詩:
“如果蟲聲可以像稻子被割走/走過收割后的空稻田/不曾發(fā)現(xiàn)一粒熟睡中的谷子/蟲聲與水邊葦草一樣參差不齊//如果蟲聲可以像稻子被割走/今夜的南村,要騰出多少處曬場/才能裝得下這四野此起彼伏的蟲聲……”
在贛西,老人去世了,人們會十分淡定地說:“正當禾熟?!笔堑?,秋深了,黃澄澄的稻子熟了,就得開鐮收割。
禾熟了,蟲聲像稻子一樣被割走了。鄉(xiāng)俚的簡單話語和詩人的語言,從大俗與大雅兩個不同的敘述方向,抵達了一個共同的哲學層面。
聽那蟲聲,你會聽到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