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羅治臺
一
蘇星是女孩。介紹她來的是老鄰居。
那天剛下班,老鄰居盧師傅攔住我妻說,她家請了個小裁縫,可會做衣裳啦。還說周師傅你家請不請?請的話我就給你去講講。
其實,妻正為她那幾米毛料沒地方和沒好裁縫做而發(fā)愁,聽罷自然高興,便說,好,我這就跟你去看看。
于是妻就來到老鄰居家去看那女孩做。妻看著看著就蹭到臺面旁摸著剛做好的衣服說,嘿,真看不出,你年紀輕輕做出來的東西這么好。小師傅你也抽空也給我家做兩天吧!小師傅抬起頭來笑了笑說,你就叫我小蘇吧,周師傅,你叫我?guī)煾祹煾档?,我可不好意思啦。說著女孩又埋下頭去訂扣子。妻就看著女孩訂,看著她小巧的鼻翼上滲出汗粒兒。妻心里想,小蘇師傅裁、剪、踩工夫是沒得說的,可針線活就很一般了。不謙虛的話,絞衣扣還不如我快當呢,要使她來我家做衣服的話我就替她訂扣子。
妻這么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之中小蘇師傅就訂完了最后一??圩訉ζ拚f,昨日盧師傅已跟我說了,說周師傅你最近要去長沙的姐姐家,想做套象樣點的衣裳。其實我的衣裳做得也不怎么樣。說著她操起剪刀將連在衣上的線“咔嚓”一聲剪斷了,“這樣吧,周師傅你要是真不嫌棄,后天我就到你家去,好不好?”
就這么談妥了。
蘇星要來的前天晚上,妻高興地對我說,她已請到裁縫了。我說怎么樣?妻一臉的興奮說,沒得講漂亮極了。我說什么漂亮極了?妻說當然是手藝漂亮極了。妻說過之后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戳我一指頭。當然,她人也漂亮,比你那個小紅靚多了。
小紅曾與我有過那么一段故事,其實是最沒有意思的以失敗而告終的戀愛故事。我早已向妻交代過,可妻總是想象著那里面一定還有什么重要的情節(jié)被隱瞞了,讓我好傷心的。今天早晨上班路遇小紅,多說了幾句話又正好被妻瞧著了,妻便一臉的慍色。
妻什么都好,就是醋勁大,聽人說,醋勁大的女人對自己的男人愛得深。我也就樂得獨享這一份愛了。妻見我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便提高了嗓門說,哎,老陳我可要警告你,你別打歪主意,你們男人總是吃在嘴里看著碗里想著鍋里。
瞧她的話多難聽,把男人們都想成什么了。男人,男人又怎么啦?男人也不都是一見貌美的女子就把持不住亂愛的。魯迅先生還說過守門的焦大不會愛林妹妹的。愛是要有感情基礎的,不然的話,還不成了見著異性就發(fā)情的牲口?“瞧你都說了些啥呀,也不怕磣牙?”終于我忍不住反擊了一句。
天曉得,妻不知從哪里打聽到那么多關于小蘇的事情,半個小時的新聞聯(lián)播全被她占用了,倒成了她的專題新聞發(fā)布會。哎,老陳。她姓蘇,叫蘇星,名字漂亮得與她人一樣,她從小失去父母,是她外婆帶大的,初中未畢業(yè)被她姨接到這座城市里帶表弟妹,直到十八歲,姨的兩個孩子都上學了,姨才給她找了一個會縫紉的師傅學手藝,也算是對她幾年來的保姆生涯做一個交代。蘇星很聰明,別看她才初中二年級,字還寫得蠻漂亮的。她跟著師傅只兩三年就單獨做了,如今手藝蓋過了師傅,請她做的人很多。本來她是不愿上門做的,一個姑娘家上門做總有些不便??墒撬龥]有本錢,找不著門面,在我們這座城市找門面很難你是知道的。唉,人家也是沒法啦,只好上門做。她看起來好年輕的,聽說年齡也不小了,有二十五歲了。聽說她姨曾給她在某廠物色了一個沾親帶故的因工致殘的青工,斷了一只手,其他方面均好,可她硬是不同意。后來便與姨的關系有些僵了。唉,一個農(nóng)村姑娘,孤苦伶仃的,講究那么多做什么?一只手就一只手唄,能在城里安個家總會比鄉(xiāng)下強多了哇!妻評判著。妻下鄉(xiāng)插過隊,在廣闊的天地里吃了不少苦頭。唉,倒也是,蘇星她要是有個城市戶口的話,包準現(xiàn)時的大學生哥哥都會搶著要。哎,老陳,蘇星確實好漂亮的,有點像電影明星陳沖。
是嗎?
是不是明天你就會知道了。妻嘮叨個沒完。
蘇星確實很漂亮,有點像《小花》里的陳沖。
那天她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時,鮮亮得讓人有些炫目。要不是她手中的熨斗我還真以為是陳大明星走錯了地方。她一身雪白得體的衣裙使我猛然想起一句俗語:要想俏,一身孝。以至多年之后,妻一提起蘇星時,我就會想起那天她留給我的印象:白天鵝似的,亭亭玉立,一對彎月牙兒眉毛下面撲閃著一對大眼睛。
周師傅在家嗎?
你是……
蘇星,做衣服的。她落落大方全沒有鄉(xiāng)下姑娘的靦腆,呵,你是陳師傅吧。
啊,是小蘇師傅來了,請進請進。
就叫我小蘇吧!周師傅呢?她立在門口甩甩頭發(fā)朝我淺淺的一笑,問道。
正在里間收拾房子的妻聽見了忙走了出來禮貌地說,小蘇師傅你早啊。
蘇星聽罷卻“撲哧”地笑了,露出兩排整潔的玉牙,還早呢?都快八點了,昨晚看了場電影,一覺就睡過頭了。
妻臉上明顯地有了些喜悅,一定是為蘇星的純真而有的。我也是。
小蘇師傅,你喜歡吃面條嗎?妻征詢地問。
蘇星點點頭。
妻早打聽著了,蘇星早餐愛吃面條,要酸辣的。妻心細。
說話間,妻將一鍋熱氣騰騰的面條煮好了,拿碗要給蘇星盛。
蘇星忙擺擺手說,周師傅,我自己來。
妻笑了一下,顯然又多了一些好感,便順手遞給她一雙筷子??墒翘K星并沒有馬上用餐,而是從她隨身攜帶的小包里掏出餐巾紙來,一遍遍地擦拭。她每擦一下妻的眉頭就要皺一下。我也覺得蘇星有些過分。說實在的,我家衛(wèi)生還是很講究的,尤其是妻,她一下班就是這也擦的那也抹的,手一刻不停,她是個愛整潔的人。沒想到蘇星公然對我家的衛(wèi)生表示質疑,這大大地傷害了妻的自尊心。妻是個直性子,一定會有所反應的,果然她忍不住了說,小蘇師傅你就大膽地用吧,碗筷我們都是消了毒的,再說我家也沒有傳染病。
還好,妻是臉帶微笑說的,而且話也算講得較為委婉??晌疫€是覺得有些刺耳,心想,妻呀妻,人家是第一次來,你說這些是什么意思?還都是陌生人,談不上互信和交情,弄不好她一甩屁股走人了,你還不是又要重新去找人嗎?多麻煩。退一步講,她即使不一走了之,到時給你一個出工不出力還不是自認倒霉?何苦呢?裝著沒看見不就得了,真是,女人哪,心也太窄了。我一面想著一面留意著蘇星,看她有什么反響,如果萬一有個什么不快我也好打個圓場。
呵,我習慣了,改不掉啦。蘇星笑瞇瞇地說,周師傅,你可不要見怪啦,動筷前擦拭擦拭已是我的老習慣了,都快八年了,從我學徒起就這么著。
我提著的心便落了地。
蘇星唆了一口面條之后,好像解釋似的說,我?guī)煾翟眠^甲肝,她總是責備自己當初太大意了,沒怎么注意飲食衛(wèi)生,所以嘛從我跟她學徒起,她總要求我必須注意飲食衛(wèi)生,從細節(jié)上做起,還說干我們這一行的,吃的是千家飯,難說不遇上個帶病的。俗話說病從口入,筷子是要進口的,用之前擦拭一下總比不擦的強。她一直這樣要求我,我就這樣久而久之成了習慣。
她這么一說,妻的眉頭馬上重又舒展了。顯然兩個女人之間又有了一份理解。我見時機已熟,忙解釋說,小蘇師傅,你別介意,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心直口快的,其實心眼兒可好了。
蘇星笑了,說,隔壁盧師傅早已講給我聽了,要不然我還不來哩!說實在的,我們這些手藝人做哪家不做哪家心里還是有個尺度的,陳老師你說呢?
我說,是啊是啊,都不容易。
二
蘇星再次來我家做衣服的那天,正好單位里有份材料要趕,我下班晚了些,一進家門,妻正在發(fā)脾氣。我一怔以為是沖著我來的,正要解釋,可仔細一聽而是沖著蘇星的。
老陳,你看你看。妻遞給我一張紙條。我接過一看,原來是蘇星的匆匆留言,字倒寫得雋秀:
姐、哥:
事太急,我要回去一下,詳情待我返回時再敘。
蘇星于即日
再急也急不到這樣子,我才去自由市場一會兒,轉過背她就這樣地走了。你看這魚不是白買了嗎?妻將一條活蹦亂跳的鳙魚丟在砧板上,你說氣人不?
我知道這條鳙魚是妻特意為蘇星買的。我了解妻,除了脾氣,心眼兒特好,你敬她一尺她就敬你一丈。單位的人都知道她。她見小蘇做活認真,不偷懶,每次飯后她都要把自己平時舍不得吃的水果削好給蘇星吃。上次三天時間相處她們就結下了較深的友誼。昨天小蘇在熨一條褲子時手被焐了一下,妻看見了,抓著小蘇的手又是摸捏又是搽紅花油,忙碌了好一陣子,心疼得不行,比她自己的手焐了還要傷心。她今天舍得花大價買這么大一條鳙腦殼魚確實是下了決心犒勞蘇星的,要知道我們兩口子的月工資加起來也只兩百多點兒。蘇星愛吃魚,尤其愛吃鳙魚頭。妻是從上次蘇星在我家做衣服時的飲食中看出來的。
上次,蘇星給妻做的毛料西裝很出色。妻從長沙姐姐家回來很得意,顯然是那套衣服給她爭得了面子。妻一回來就說,下次要做衣服還請小蘇。
這次妻去請她,她二話沒說就來了。據(jù)說請她做衣裳的人排著長隊哩。妻當然高興,一回生二回熟嘛。人與人之間只要把心靈間的籬笆拆除了,跟誰也會聊得來。這期間,她們之間混得很熟了。特別是前天,妻聽說小蘇與她姨家因房租的事拌了嘴后,就很仗義地說,小蘇,你今天就莫過去了,和霞霞睡。霞霞是我的女兒,小學二年級,她一個人睡一間房。我們單位多為兩室一廳的住房,憑工齡我家也分到一套,還夠用。妻想了一會兒又接著說,小蘇,要是你愿意,以后就與霞霞睡,霞霞膽兒小,晚上睡覺還常常打被子。
對于蘇星她姨一家的行為,我也很氣憤,人怎么能這樣呢?雖說錢很重要,但也不能全都鉆到錢眼里去呀。她姨居然要客居的外甥女出房租,全沒了親情,何況外甥女在她家白當了那么多年的保姆。
近些年來,開放搞活,蘇星姨夫因超計劃生育被單位停職留用,他一氣之下退職自己做生意,因禍得福,發(fā)了小財,建成了占地百多平方米的兩層樓房。人性有善也有惡,有時惡還占上風,發(fā)了小財做夢也想發(fā)大財。蘇星姨夫見房子自己用不完,就想變點錢,將一樓出租。當時,正好有一農(nóng)村基建隊包工頭想租房,小蘇她姨夫就把多余的房間全租了出去,高價。嘗到了甜頭,還想把小蘇住的那間也租出去,兩口子就嘰嘰咕咕地商量了一夜。第二天,便由她姨出面,說,蘇星你也這么大了,老住在這里也不方便,姨在外面給你找到一間房子,租金也不貴,就是離市區(qū)稍稍遠些。其實也不太遠,騎自行車也就半個來小時。
小蘇想想也有道理,自己一個月也能賺百多了,租就租吧。后來她就抽空去看了那房。那是郊區(qū)農(nóng)民的舊房子,陰暗潮濕不說,聽說在那間房里還殺死一個人。小蘇回來就對姨說,姨,我還是住在你家吧!我也按月交房租好嗎?這樣,蘇星依然住在她姨家。最近房租又漲了價,她姨與姨夫又念叨著。蘇星心里明白她們的意思??伤幌攵嘟环孔?,因為她大表妹最近與她同擠一室了,再說她給姨家?guī)ж筘髸r沒收過一分工錢??伤碳也皇沁@么想的。他們想,要不是你蘇星在這里,我家那間房子就會騰出來租給別人收高價。再說要不是我們夫妻倆你蘇星能走出山村到這座城市來嗎?因此,雙方都憋著一股勁,終于在前天拌了嘴,她姨還講了些過頭的話。
唉,這世道還真有點復雜。當然我是同情蘇星的,就支持妻的義舉對我女兒說,霞霞,今晚你就和姨睡。
霞霞人小懂事,她見爹媽都這么說就走過去拉著蘇星的手說,姨,我倆睡。
蘇星一見我們?nèi)叶歼@么說,感動得要流淚了,忙對我女兒說,好好,姨今晚就不走了,和霞霞一起睡。
霞霞樂了,拍著小巴掌歡呼著,啊,我有伴了我有伴了。
自此,蘇星與我家的關系有了歷史性轉折,她就叫我妻為姐,叫我為哥。
蘇星住在我家之后,自然要扯些家常事的。她也不避忌諱,說起話來有時像天真的小女孩,有時又像多愁善感的少女。
她告訴我們她老家在湘西北的農(nóng)村,那里又窮又苦。她是不打算再回去的。她說她一共四姊妹,兩個哥哥和一個弟弟。說到兩個哥哥成家后特怕嫂子,也就不管他們了。說到弟弟時她就長嘆一聲,唉!
小蘇,聽你剛才的口氣你好擔心你弟弟的。
可不是,你們沒有見過我弟弟嘛。我弟弟比我小五歲,可聰明啦。唉,爸爸媽媽死得早,要不然他可以上初中上高中,說不定還可以考大學哩!唉,都怪我們命苦,爹娘早死又沒攤到個好地方,要是生在城里多好哇!唉,就是郊區(qū)也夠了。我真擔心小弟他長大后拿什么成家?要錢沒錢要房子沒房子的。哥呀姐呀,你們城里人想象不出我們那兒有多苦哇!
看著她那副為弟弟憂心忡忡的樣子,我都為她有些難過。唉,自個的婚姻還沒有著落,倒先愁起小弟弟的了。
你自個兒還沒有找呢?我妻不識事宜地說。
我不愁自個。我好講,到時隨便找個人一嫁就得了。蘇星淡淡地像說另一個女人婚事似的。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又用另一種聲調(diào)說,可弟弟不行,嫂嫂們都好厲害的,哥哥個個是糯米粑粑,軟乎乎的想管弟弟也管不了??嘀豢嗔诵〉埽菦]人疼的。我不疼他誰疼?唉,哥,姐你們說是不?
你多大了?妻問蘇星。
快吃二十六歲的飯了。
該找了。
可不是,講了幾個,沒一個如意的。
你也不能要求太高喲。聽人講,你曾拒絕一位工人,嫌他個子矮了。你還拒絕一位郊區(qū)菜農(nóng)。據(jù)說那菜農(nóng)身高有一米七幾,家庭條件也可以,就是臉黑了點老相了點。是不是???
那都是人家講起的,其實不是那么回事。那位菜農(nóng)我是和他談過,談之前他答應把我弟弟戶口先遷到他們隊上,可是后來他們那兒市政府要征用了他就說做不到了。這樣不講信用的人我當然不能嫁給他嘛。
我的心為之一顫,原來是這么回事。
妻也嘆息一聲。
蘇星回來時,正好是第七天之后。
那天,她出現(xiàn)在我家時,我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是那個像明星陳沖的蘇星?
她確實就是蘇星。不過此時,風塵仆仆的她一臉的疲憊。細瞧,居然在她那原本光潔潤滑的臉蛋上呈現(xiàn)出幾粒小黃瘢??磥砣耸墙?jīng)不起疲勞折磨的,尤其是那些如花似玉般的佳人。
她手臂上纏著黑紗。
她說她外婆過世了。那天走得太急就是去奔喪。她原本要等我們回家再走的,因為姨的單位有車,司機不愿多等,說此去路途遙遠,有一千多里。姨也想早點趕回家去。所以她來不及再等了,便搭了那車。
她說,她外婆最疼她與她弟了,有什么好吃的都留著給她與弟弟。若不回去送送外婆天理難容,將來自己死了也無顏去見她老人家的。她說這話時,眼圈兒又紅了有盈盈的淚。
妻怕她過于傷心便勸她節(jié)哀。妻勸人的水平很高,只幾句話便把她逗樂了。
蘇星高高興興上衛(wèi)生間沐浴去了。出來時,已換了一套衣裳,此時她又還原成一位美姑娘了。她走到梳妝臺前薄施脂粉,又如陳沖般動人了。難怪化妝品日益昂貴,原來在城里討生活的女人實實在在是須臾離不開它呀!
三
兩天后,有個青年來我家找蘇星。瞧他那眉眼兒就知道是蘇星的弟弟。
是你弟弟嗎?妻問蘇星。
她點點頭。
一聽說是她弟弟,我便仔細地打量起來。這年輕人除了眉眼兒清秀,其他便很一般了,甚至還潛伏著很濃厚的鄉(xiāng)里人氣質,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更不像蘇星自己所描述的那樣。人們常說,崽女是自己的好,那么弟弟呢?也是自己的好嗎?
弟弟只坐了一會兒,說有要緊事特意來稟告的。蘇星變相跟了出去,送他。
蘇星回來時就顯出了心事重重的樣子。她把妻拉到另一間房子,二人嘀咕嘀咕的。妻返回時便有了異樣,妻對我說,老陳,她問我們借一千塊錢,有嗎?
我一時沒有吭聲。
蘇星像看出了我的猶豫,就徑直走到我的跟前懇切地說,陳哥,你就幫幫忙吧。我弟弟報考了地區(qū)駕駛員培訓班,自費的,要交一千五百元。我只有五百元現(xiàn)金,還有一千元的存折,是定期的還差兩個月到期。當時郊區(qū)信用社吸儲是什么也不要只要錢,現(xiàn)在提前支取卻問我要戶口簿和身份證。這些我都沒有。她說這些話時臉急得通紅,差不多要哭了,還唯恐我不相信似的,掏出那張千元存折遞給我說,你看你看,哥,還差兩個月才能到期哩。我一看存折不是她的名字,問這是為什么?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也是怕熟人來借錢,就用了弟弟的名字,反正也是給他存的嘛。
看著她那份對弟弟的真情,石頭都會感動的。我望了望妻,妻是同意的。我家正好還有一千多元準備用來買十四英寸彩電的款子。我便對蘇星說,你等等,便走進臥室,取出那筆款子遞給她。
蘇星接過鈔票好激動,連忙說,哥、姐,你們太好了。這存折就放在你們家做抵押。
我忙說,何必較這么真哩?
妻一聽忙糾正我的話說,也好也好,蘇妹也沒有一個固定的家,存折背在身上也不保險。這年月,外面扒手也多,暫寄放在我家也不妨事的。
蘇星便把存折給了妻。
妻傳給我說,老陳你就把它藏個地方,到期取出來把利息退給蘇妹。
我知道妻在耍小心眼兒,妻不要別人的東西,自己的東西也看得比較緊。畢竟一千塊,對于我們這些月工資百十元的工薪族家庭來說,不是小數(shù)目,謹慎不為過嘛!
我說好的。
蘇星的手藝確實很神奇。
我穿什么衣服效果總是不佳,不是自貶,我在大街上走,無論男人還是女人,誰見了也是不會看第二眼的,因為我的形象很一般,要不,那位相貌平平的小紅也不會把我甩了的。唯妻對我獨具慧眼,對同事說,我那老陳啦,要是有套得體的西裝,準瀟灑得人見人愛。
聽妻這么說,我受寵若驚,便趁熱打鐵哄妻給我一套好料子衣裳穿一穿。我說,好哇,到底是知夫莫如妻,老婆你就給我搞套好衣裳來吧。
妻說,沒問題。
從此,凡有熟人去廣州、上海等地出差都委托他們給我?guī)б律?。然而竟不理想。原因是,我的體形太獨特,肩寬腰長下肢矬,是個不接比例發(fā)展的國民經(jīng)濟。錢嘛冤枉花了好幾百,依然是一身的土豆味兒,怎么也瀟灑不起來。那天,我氣惱地把一套才從長沙買來的二百多元一套的西裝摔了。妻的眼睛便有些潮濕,說,老陳啊,也許是我太愛你了吧。我說,完全可能,要不人們都說,一“愛”障目,缺點全無。
沒想到,我一穿上蘇星做的毛料西裝,身體的缺陷就全被遮蓋掉了,剩下的全是優(yōu)點了。妻圍住我轉了兩圈,上下左右打量又打量,我差點兒都挺不住了,她才很哲學地否定之否定,道,我說嘛老陳,我的眼光還會有錯?
妻的贊嘆使我第一次有了站在大衣柜穿衣鏡前一睹自己風采的勇氣。呵,還像個人兒。于是,上街時我不再自慚形穢般低著頭,而是昂首挺胸,偷偷那么一瞧,竊喜還真有人看我的哩。我上班的最新感覺是,將我甩了的小紅的目光竟有點兒異樣了。她是不是有點兒后悔?一套得體的衣裝就將一個人的形象全改寫了,難怪以衣帽取人的世俗經(jīng)久不衰。難怪人們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和“三分人才,七分打扮”。
那天回家時,心情特別好,我特意彎到“南北特”商店要了幾斤“印度青”蘋果和一瓶紅酒一瓶高檔白酒。盡管它耗去了我大半月的工資,但我依然哼著“我們的生活比蜜甜”。
晚上,我弄了幾個菜。上桌時,才知道蘇星不會喝酒。她滴酒不沾,不過沒有影響氣氛。妻用紅葡萄酒陪了一杯,女兒以水代酒也與我碰了一杯。女兒說爸爸今天一下子變過樣了。妻說,還不是你蘇姨的衣裳給他撐的!蘇星忙將話題岔開,說前晌聽人講有人在市場上買了一對沙發(fā),搬回家一屁股坐下去就是一個塘兒,原來那沙發(fā)根本沒有安彈簧,只是放了一只筲箕。
四
大約是蘇星給我家第三次做衣裳的最后一天,我突然萌生出想單獨陪小蘇聊會兒的念頭。那天,我正好重感冒,就向單位大夫要了半天的病休假。
下午,我服了兩粒速效感冒膠囊,躺在床上就是睡不著。隔壁縫紉機老是“嗒嗒”地響。其實不“嗒嗒”地響我也會睡不著,蘇星在那邊做衣裳。我不是想同她聊一會兒嗎?我就穿好衣服,踱了過去,見她埋著頭特認真工作的樣子,便不忍心打攪她,就靜靜地坐在一旁看她做。
終于,一條褲子踩好了,她抬起頭來見我坐在她的對面就說,哥,好啦?
我說,好了。
她不再作聲又埋著頭做自己的事。
我就說小蘇歇會兒吧。
她說不累。
我說不累就吃只蘋果吧。
她就沒吭聲。
自小蘇到我家做衣裳以來,妻就上街買了不少蘋果,飯后她就要我削蘋果,首先是小蘇一只,然后是女兒一只,再就是她與我。我削蘋果的水平是比較高的,皮被削得薄薄的而且不斷線,串得像千子鞭,記得女兒小時常提著它模仿著爆竹的聲音“噼噼啪啪”地喊叫著。
借著削蘋果的空兒,我就問她,小蘇你單獨做了幾年了。
快六年了,跟師傅做了兩年。
呵,六年,一天八元,吃老板的,那就得一沓票子了吧。
沒哪!開始每天才三四元,后來一天五六塊錢,收八塊近兩年才開始。其實落不了多少,要不上次弟弟考駕照也不會向你們借錢是不是?我原先在鄉(xiāng)下念初中時,看到一個月有二、三十塊錢的鄉(xiāng)供銷社營業(yè)員都好羨慕的,及到了城里后才知道錢很怪,多有就會多用。上次師傅邀我去北京玩,一下子就花了好幾百。
你去過北京?我一下子瞪大了眼。
你不相信?她望了我一眼掩不住心中的自豪說,我還去過上海哩!都照了相,下次我拿照片給你看看。她邊干活邊述說著,我們可不像你們單位上的人,我們雖累些,可自在著哩!腿長在自己身上,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就是要花錢,全是自己的血汗錢,有點心痛。可一想通了,這又算什么?錢還不是人賺來的,人賺了錢還不是為了花掉它?想想我爸我媽,活了一輩子,死時都沒有出過縣城,唉,真不抵!她抬起頭來望望我,突然將話題一轉,問,哥,聽說你在報刊上發(fā)表過詩?
鬼才知道她是從哪兒聽來的。不錯,我是在當?shù)匦笊习l(fā)表過幾首小詩,可嚴格講來,那根本算不了什么。記得我第一首詩還是找熟人弄上去的哩。
我說,你是聽誰說的?
她笑了,還有誰,姐姐唄。
我還能說什么呢?妻啊妻,丈夫即使只有芝麻大點成績,可在她的眼里能放大成西瓜了。我只好點點頭說,別聽你姐瞎吹,其實那都是經(jīng)編輯修改后發(fā)的。
我原想就這么敷衍過去,誰知她聽后秀目便放出了異彩,手腳也不自主地停了下來,一張小嘴爆豆子般提著問,天真得像一個中學生。
哥,你的詩登在哪張報紙上啦,能讓我瞧一瞧嗎?
哥,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寫詩的?
哥,你的詩是什么時候登出來的?
哥,聽說投稿要走后門是嗎?
哥,你在報社有熟人嗎?
連珠炮似的提問使我目瞪口呆。
為了不讓她掃興,我便盡我所知道的回答了她。她聽后似乎很不滿足可又不便再刨根問底。最后她還是很禮貌地頷首致意,便不再作聲,又埋頭扎衣服了。
我說,歇會兒吧,先吃個蘋果再說。她沒有拒絕,歇了機,伸手接過蘋果。她吃蘋果的動作有些掩飾,口開得很小,一次也只咬那么一丁點兒。也許她習慣這樣,我妻就不是這樣,妻自然,咬一口算一口,還“咔崩”的一聲脆響。我就極愛聽妻吃蘋果的聲音,聽了就極容易激起我也來一個的欲望。
蘇星將蘋果咬到一半的時候,像突然從沉思中蘇醒過來。她興奮地對我說,她也投過稿。
我只看見她平時愛翻翻文學期刊,我原想她只是為了消遣,或者是一種時髦。這些年搞文學很時髦,征婚男女在廣告上都會加上一條愛好文學。沒曾想她真的是文學愛好者,還投過稿。我一聽也興奮起來,好像遇上知音似的,只要說是寫文章投稿的事,我就會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激動,不知是為什么,天曉得。
我說都有哪些稿子?
她說也是詩歌。
我說發(fā)表過沒有?
她搖搖頭,黯然神傷地說,全石沉大海啦!我不服氣,后來還參加過一期詩歌刊授學習班,輔導老師評說我對生活的感覺是好的,就是沒有找到詩眼。哥,詩眼是什么啦?
就是詩的眼睛唄!說實話,我也搞不清什么詩眼詩耳的,隨機應變來了個望文生義的解釋,想她也不會見疑,不過我還是逃也似的轉移了話題,問道,你現(xiàn)在還寫詩嗎?
她頷頷首,說有空閑時偶爾也寫寫。說完她又補充道,只是不再投了,無聊時自己看看。
哦,能讓我瞧瞧嗎?
她想了想說,可倒是可以,不過,哥,你看完了可不許笑話我啊!
我點點頭。
也不許告訴別人?
我還是點點頭。
她這才從她隨身帶的旅行包里拿出一個精致的筆記本,雙手捧給我。
我小心的翻閱著。每頁都被她記得密密麻麻的,字也工整。有許多首,句式大多套用湘西北那邊民歌和情歌,但比興少,直白的多。其中一首叫《站在山頂打野望的女孩》吸引了我,字里行間透露出山鄉(xiāng)少女淳樸天真、向往外面多彩生活而不得的悒悒之情。我一下子來了神圣感,居然像教師一樣把她叫到跟前,告訴她這首詩如何如何改一改,說不定能達到小報發(fā)表的水平。
我講得很專注,她也聽得很入神,兩人挨得很近。我能聞到她身上散發(fā)出的淡淡香水味兒,因此妻子進來了我們也一點沒有發(fā)覺。
妻一眼瞧見我與蘇星相隔得那么近又是談得如此投機,便不悅,不無揶揄地說,嗨,看不出老陳你身體蠻好的嘛!
我知道妻的老毛病又犯了,便調(diào)侃地回答,馬馬虎虎,這次感冒膠囊還管用不是冒牌貨。
妻沒有作聲,瞪著一雙柳眼首先在我與小蘇的臉上掃描,接著又掃描整個房間,似乎想從中尋找出些奧秘。我怕引起更大的不快,忙望著墻壁上的石英鐘不無夸張地說,呵,該做飯了。我做飯去。說著我就起身走進廚房。
妻卻識相跟著來了,挑釁地說,你不是病了嗎?病號還煮什么飯?她一把奪過我手中的行頭繼續(xù)說,還是讓我來吧,你這樣子要使人知道了還不說我周湘蓮虐待丈夫?這名聲我可擔當不起喲!
你少講點好不好?我向妻發(fā)出了通牒,盡管聲音壓得很低,可臉色絕對的嚴厲。
妻見我生了氣,便退卻了,站在一旁不再作聲。近十年的夫妻生活,雖不存在著感情不和,然嗑嗑拌拌的事還是時有發(fā)生,好在彼此都能容忍,特別是當一方震怒時。
晚餐時,妻吊著一張臉,她的新聞專題也免了,看得出她還沉浸在疙瘩之中。我與她均悶著頭扒飯,女兒也只顧自己選好吃的菜。唯有蘇星像沒長心眼似的,依然是一臉的興奮,她還沉浸在“詩”里,話也比平時多。她說上初中時作文寫得好,常常上墻報。為此老師還夸獎她有文學細胞。
我明白了,蘇星的“詩人”夢也許就是那時候種下的,剛才我又夸了她那首《站在山頂打野望的女孩》有靈性,更助長了她的自我陶醉。大凡文學愛好者都有這么點,我是過來人,理解她??善迏s不能了,妻悶頭沖著蘇星就是一句,說,真好笑咧,喝那么點墨水也配談詩!
蘇星的臉一下子像霜打的茄子葉,難看極了,而且分明有兩顆晶瑩的淚珠在她眼眶里轉。妻太過分了,我瞪了妻一眼說,蘇聯(lián)的高爾基中國的高玉寶,他們開始也都沒讀多少書后來還不都成了作家,高爾基還是大家哩!
妻意識到自己言重了,復又沉默不語。蘇星也不再說什么。這頓飯除了不甚懂事的女兒之外,大家都吃得沒滋沒味。
第二天,我上班,妻也上班,蘇星去別人家做衣裳去了。
五
蘇星還在我家搭鋪。
不過,此后妻對小蘇有了戒備。我識趣,除了上班,回家后便躲在自己臥室里看看書,或寫寫狗屁文章,不再談詩而且盡量少跟蘇星搭話。好在蘇星清早出去,天晚才回,僅限于與霞霞搭鋪睡睡覺而已。
這段時間,蘇星與我妻的話也明顯地減少了。不再像從前蘇星歸來時,她倆常湊在一起,嘰嘰咕咕交換著各自的新聞趣事,說得一屋子的歡聲笑語,有時連我也被她們那種友誼所感染??吹贸鋈缃袼齻円延辛诵撵`的籬笆。
對霞霞,蘇星還是一如既往,常常帶一塊巧克力,或者一支動物鉛筆一塊橡皮擦子什么的。霞霞還是一樣叫姨還是那么的脆甜。
再往后,蘇星給我女兒買小東西更靈勤了。我便覺得蘇星在我家搭鋪的日子不會太長了。果然在一個周末的晚上,小蘇告訴我們說她要與師姐妹到南邊去,明天就走,車票也買好了。她還說對不住我們,打攪了近一年的時間,添了不少的麻煩。算來,從那天妻的義舉到現(xiàn)在,小蘇確實在我家住了一年多。小蘇的話越委婉,妻就越感到不安。妻的不安是有道理的。
發(fā)生那次不快之后的一天星期六,妻下班回到家里興沖沖地說她們單位出了一條新聞,說她的一位同事的老公被年青的保姆勾引了去,兩口子正在鬧離婚。末了妻還加了一句感嘆:唉,這年頭,當妻子的就得多雙眼盯著丈夫身邊的年輕漂亮女子!
也許是說者無意,聽者卻有心。那個周六,女兒下午沒課,蘇星也正好散了早工,她倆正掩著房門在玩跳棋。妻沒有想到。
人也怪,相處久了就煩,一旦要離開了又想起別人的好處來。那晚,妻老是睡不著,在我耳邊數(shù)了一大堆蘇星的好處。說她住在我們家也不是白住的,抽空給我們做了多少多少衣服沒有要手工費,說她幫我們檢查霞霞的作業(yè),還給她買這買那的,說她幫我們打掃衛(wèi)生拖地板抹桌椅板凳什么的,說她……
唉,我還舍不得讓她走。妻總結式地嘆一口氣。
你就不怕她把你老公勾了去?我想起那天我與蘇星談話時妻的妒火,便不失時機地刺妻一把。
去你的,想得倒美,除了我這個馬大哈誰還要你。妻給了我一小拳便直往我懷里蹭。
第二天蘇星要走了,我們把她送到車站上車,直到列車開動了也沒有見到她的師姐妹。我們這才想到她是獨個兒南下的。
一個月后,妻收到小蘇從南邊寄來的包裹,打開包裹一看里面有一套女式西裝,還夾了一封信。
哥姐:
你們在我最困難時接納了我,,我將永生不忘。十月三日是姐的生日,我原想親手做一套西裝送給姐的,可我現(xiàn)在改行了,只好買了套給姐,是我的一點心意,希望姐喜歡。
另外,今年國慶四十二周年那天,也是哥姐你倆結婚十二周年的紀念日,我特意點播了一支新歌,請你們屆時收看當?shù)仉娨暸_的“大家點播”。
……
國慶節(jié)那天,我們?nèi)以缭绲刈陔娨暀C旁聽蘇星給我們點的歌:
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到它。
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驚嚇的時候/我才不會害怕。
誰不會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沒有它/臉上流著眼淚/只能輕輕擦。
臺灣歌星潘美辰的歌聲如泣如訴。
曲還未了,我便瞧見妻已是淚流滿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