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張 茂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似乎是病了,昏頭昏腦,精神恍惚,整個人無精打采。總覺得有個聲音在不遠(yuǎn)處叫我,這聲音細(xì)密如針,往我的心里鉆。“毛毛,回來了,回來了……”不停的急切地重復(fù)著回來了,聲音越來越微弱,似有似無,然后又陡地提高聲音堅定地問著,回來了沒?然后有個聲音應(yīng)道,回來了。這叫聲忽遠(yuǎn)忽近,抑揚頓挫,婉轉(zhuǎn)中帶著一絲詭秘。但聽起來卻是那么的熟悉、親切,直抵我的內(nèi)心深處。透過這模糊的聲音我捕捉到一個忽明忽暗的場景:黑白相間的夜色里,黑的是夜,白的是月光,幾個人影在老院子里晃動著,從頭門口那個聲音響起,一聲接著一聲,往里面?zhèn)?,越來越近…?/p>
小時候,有時身體不適,昏頭昏腦,精神不振,病懨懨的樣子,特別是受到了驚嚇,家里人一般不會送我去醫(yī)院治療,而是幫我叫魂,他們認(rèn)為人是有魂的,我之所以這個樣子是因為魂丟了,魂離開了身體,所以他們要替我把魂叫回來,這樣我的身體就會好起來。這樣的事我經(jīng)歷了多次,我記得我病懨懨地躺在土炕上,頭上搭著一塊熱毛巾,奶奶來到我身邊,坐在炕沿上,拉著我的小手問我,你下午都到哪里去了,給奶奶說說,我說沒去哪里,就在屋旁那條小路上玩了。噢,奶奶似有所悟,她向眾人解說著,他巴爺?shù)哪沟卦诼飞项^,是不是他巴爺?shù)幕臧淹蘩p上了,這個巴爺,也真是的,自家的孫子他也來纏。奶奶說完,就宣布說,我的魂丟了,她要幫我把魂叫回來。我當(dāng)時腦子里嗡嗡地響,只覺得有些詭秘,但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叫魂都是在夜間進行的,這個儀式簡單而莊重。奶奶端來一碗水,放在炕沿上,就在我旁邊,我側(cè)過頭就可以看到,是碗清水。奶奶又拿了一個雞蛋,在上面畫上人臉的頭像,再系上一根紅頭繩,然后奶奶走出院子,出了頭門一直從外面的路上,我魂丟了的那條小路,叫著我的乳名毛毛,“毛毛,回來了,回來了……”不停地重復(fù)著回來了,等重復(fù)地叫到一口氣盡,聲音已經(jīng)很微弱,才又返回從乳名開始重復(fù),奶奶一邊叫著,一邊往家的方向走,往我的身邊走,仿佛這樣,我丟失在野外的魂就會順著叫聲找到回家的路。走到頭門口,會站著叫很久,然后聲音陡地提高八度,問道,回來了沒,然后就是父親和母親在院子里的應(yīng)和聲,回來了,回來了。奶奶的聲音此起彼伏,在整個夜色里鋪展開來,我想附近沒有睡著的人們都聽得見。我躺在里屋的土炕上,也聽得清清楚楚。奶奶的叫聲急促,充滿著張力,一聲接著一聲,在靜寂的夜色里,顯得格外莊重,這叫聲劃破了夜色,弄皺了月光,在我當(dāng)時的意識里停將不下來,一直向遠(yuǎn)處延伸。
奶奶回到屋子里,湊到我身旁,拿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三根筷子,小心翼翼地插入碗里的水中,用一只手把三只合在一起的筷子垂直地立在碗里的水中央。與此同時,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娃他爺,他是你孫子啊,你就放過你孫子吧,別來招惹娃了,娃現(xiàn)在都成這樣了……你放心,趕明兒我就到你墳頭給你燒些紙錢去,你在下面沒錢用了吧……我迷迷糊糊地聽著,奶奶捏著筷子的手在不停地變換著角度調(diào)試著,覺得穩(wěn)當(dāng)了就松開手,大多時間一松手,筷子就倒了下來,四散零落。奶奶并不氣餒,她又重新把三根筷子一根根撿起來合在一起,重新開始,直到最后筷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亓⒃谀峭胨闹醒?,奶奶才罷手。這個時候,奶奶向眾人解釋說,看,我說對了不,就是娃他巴爺?shù)幕昀p上娃了,把娃的魂引走了,這下娃的魂叫回來了,娃就好了。奶奶說完,奮起一把把立在碗里的筷子打了出去,把碗里的水潑灑到院子里,似乎這樣就去除了晦氣。整個過程充滿著神秘、詭異,所有人都屏著呼吸站在邊上,似乎真的有某種隱秘的東西在周圍存在著。還有雞蛋,那個畫著人臉的雞蛋,上面系著一根紅頭繩,奶奶也會把雞蛋叫得立起來,奶奶把雞蛋放在手掌心,嘴里念念有詞,要不了多久,那個雞蛋就會立起在手心,看得我心里直發(fā)毛。
我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有魂,我那段時間萎靡不振的狀態(tài),很像幾十年前魂丟了的樣子,但再也沒有人幫我叫魂了,那個幫我叫魂的人她的魂也走了,我的魂再也沒有人幫我叫回來,我不知道我把魂丟在了哪里。隱約中,小時候奶奶幫我叫魂的聲音總會悄無聲息地傳入我的耳朵,還是那樣的親切,充滿著關(guān)愛。好像在小路上丟失的魂順著那條鄉(xiāng)間小路,一路慢慢而來,往家的方向,順著奶奶的叫聲慢慢地向躺著的身體靠近,直到與身體合二為一,這樣病就好了一大半。
我至今沒有把這個簡單的儀式當(dāng)作兒戲,盡管可以說是盲從,奶奶的叫聲認(rèn)真,堅定,蕩氣回腸,沒有絲毫做作的樣子,她叫著我的乳名,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直到叫到聲音沙啞,聲嘶力竭,也不放棄,奶奶不為別的,只是為了我能好起來。我好起來是她所有的企盼,她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奶奶看到我病懨懨地躺在土炕上,眼神中流露出憐惜、哀怨、心疼,她一直把我當(dāng)成她的心頭肉。奶奶因我的病痛而眼眶里充溢著淚水,和因為熬夜而布滿血絲的眼……奶奶曾經(jīng)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語都像是印記印在了我心上。在遙遠(yuǎn)的時光碎片里,我總能打撈起與奶奶有關(guān)的一切細(xì)節(jié)。因為,奶奶一直都在默默地叫著我,她怕我貪玩,抑或是怕我在外面待得久了,忘了回家的路。這種呼喚來自不為人知的另一個世界,我聽不到,但我的魂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