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方太
左可國同志走了,走得那樣從容,從容得就像他的性格一樣,從不張揚。在他走后的第二天,他女兒在電話上告訴我,可國同志清早起來時,喝了一杯牛奶,而后靜靜地躺下,眼睛從此閉住,再也沒有睜開,似乎他還靜靜地躺在那里,構(gòu)思著他的詩句。
我認識可國同志,是在1943年,那時我們同在湖北省鄖西縣中學上學,班上的同學,絕大多數(shù)是十二三歲的娃娃,唯有可國同志高人一頭,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座位上,事后才知道,他本來已經(jīng)上過一年初中了,因家境貧困被迫退學,在農(nóng)村教了一年私塾,湊足學費后,才又回校,隨我們班重上初一。初中畢業(yè)后,各奔東西,直到1950年,我參軍到中國人民解放軍55師163團當文化教員,竟在163團所在駐地陜西省鎮(zhèn)巴縣再次與在這個團當宣傳干事的可國同志重逢。聽丁守信同志講,1947年,部隊從豫西到鄖西,守信同志每天提著石灰桶,在墻上刷“打土豪,分田地”,“解放全中國”等大幅標語,每日總有一個農(nóng)村小伙子尾隨在身后,時間久了,他覺得奇怪,便問這個小伙子:“你認識字嗎?”小伙兒點點頭,他又問:“你會寫字嗎?”小伙兒又點點頭,丁守信同志就把刷子遞給他,讓他在墻上寫,小伙兒接過刷子,在墻上一筆一劃地寫起來,寫得還有模有樣,真還不賴。丁守信同志說:“那你就參軍當解放軍吧!”小伙子高興地點點頭,左可國同志就這樣參軍了。因為他不僅會寫一手好字,而且還會畫畫,會拉二胡,還會寫詩,就被分配在163團宣傳股工作。當時,163團辦了一份《戰(zhàn)士生活》報,可國同志負責撰稿、刻印,為了使小報版面美觀,他在文章前后,加一些眉花尾花,受到戰(zhàn)士們的好評。他讀過私塾,教過私塾,語文功底比較厚實,寫的文章和詩,遣詞造句都很講究,比較嚴格、精確。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他寫的“練兵歌”,就很精煉,詩中寫道:練呀練/練呀練/火燒錘打比鋼堅/早上練/晚上練/月亮下面打香線/風里練/雨里練/冰天雪地汗不干/月月練/年年練/登山涉水快如箭/練智慧/練勇敢/練就一身破天膽/練呀練/練呀練/練成鋼鐵英雄漢/緊握槍/裝好彈/保衛(wèi)祖國萬萬年。(摘自《戰(zhàn)士詩選》)讀起來朗朗上口,很適合戰(zhàn)士閱讀??蓢緛碜赞r(nóng)村,對農(nóng)民比較熟悉,對農(nóng)業(yè)生活比較了解,他把農(nóng)民感情、農(nóng)業(yè)知識恰到好處地用在詩中,如他寫的《戰(zhàn)士情意比瓜甜》的詩中唱道:“六月太陽紅又亮/樹上的蟬兒把歌唱/爺爺摸摸大西瓜/望見哨兵在山崗/爺爺瞧著綠瓜秧/捋著胡子喜洋洋/葉兒大呀蔓兒長/瓜兒長得肥胖胖/選個大瓜肥又胖/指頭一敲嘭嘭響/這個大瓜是沙瓤/送給同志先嘗嘗/爺爺抱瓜上山崗/邊走路來邊思量/過去種瓜瓜不長/如今西瓜甜又香/自從大軍進了村/晝夜為咱守村莊/又澆水來又抬筐/戰(zhàn)士情意深又長”。詩中把種西瓜的農(nóng)民對解放軍的一片深情,十分形象地表現(xiàn)出來,在讀者面前,立刻浮現(xiàn)出一個老農(nóng)民擁軍的形象,十分可敬可愛。
部隊從陜西移防到青海后,可國同志接觸到流行于青海、甘肅、寧夏的山歌——“花兒”,他像蜂采蜜一樣,從中汲取營養(yǎng),把它注入到自己的詩中,使他的詩從“槍桿詩”躍入到另一種風格,詩中有了“花兒”的韻味。如1954年寫的《青年人滿心眼的笑啦》,詩中寫道:“香噴噴的花兒開了/甜蜜蜜的果兒結(jié)了/不讓野心子強盜摘了/親愛的哥哥參軍了/太陽出來滿天紅/家家感恩毛澤東/保國家人人有份/哥參軍全家子光榮/葵花兒長在當院里/緊跟著太陽走哩/哥哥你新到部隊里/虛心向老同志學哩/河里的水流不盡哩/山上的青松萬年青哩/解放軍是人民子弟兵哩/根連根骨肉兒的親哩”。他雖然寫的不是“花兒”,但詩里卻有“花兒”的意境和韻味,具有地方特色,值得回味。
可國同志是位勤勉的詩人,曾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過《戰(zhàn)士與祖國》等多個詩集,在青海詩壇小有名氣。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我們在一起工作,到以后他轉(zhuǎn)業(yè)到青海省文聯(lián)工作,無論在辦公室見到他,或是在他家中見到他,他總是坐在或蹲在凳子上,左手拿煙,右手拿筆,面前攤開一疊稿紙,煙灰缸中總是堆起滿滿的煙蒂,緊鎖雙眉,全力投入詩的構(gòu)思中去,這時,即使有客人走到他身前,他也沒有察覺到來人了,他抬眼望望客人,又埋頭詩的意境中去了。如果你是一個不熟悉他性格的人,一定以為他很孤傲、怪僻,甚至是目中無人的人,但是當他從詩的意境中走出來時,他會很驚訝地從凳子上跳起來,瞇著笑眼望著你,高興地連連說:“你怎么來了?你什么時候來的?”或者撓著頭,搓著手,在房子中來回地踱步,像一個天真孩子一樣高興。他是一個實在、謙和的人。他一生不圖虛名,不逐利祿,在部隊時,他擔任過宣傳股長,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他擔任過文藝刊物的編輯,他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協(xié)青海分會會員,還擔任過中國民研會青海分會副主席,應該說,他還可以有更高的一官半職,許多比他參加工作晚、成就沒有他大的人,官位都比他高,而可國同志從不計較,他一心埋頭于工作和寫詩,在他做《青海湖》詩歌編輯時,曾精心加工、修改一些業(yè)余作者的詩稿,發(fā)表在《青海湖》刊物上。對我來講,可國同志是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引路人。1953年,我同他同在163團宣傳股工作,他寫詩,但我不寫詩,他就鼓勵我寫詩,我寫好后,他就斟字酌句地改,這首詩以我們兩個人的署名,在西北軍區(qū)《人民戰(zhàn)士》刊物上發(fā)表。1972年,我在大慶油田支工,隨指揮部領(lǐng)導到隴東、陜北巡視工作,途中寫了一組“隴東情”的詩,寄給《青海湖》,時隔數(shù)月,我收到時任《青海湖》詩歌編輯的可國同志的信和退稿,可國同志在信中不無遺憾地說:“詩稿本已編好待發(fā),后因稿擠,一拖再拖,唯恐誤你給其他詩刊送稿,所以現(xiàn)退還給你”。我打開詩稿一看,可國同志用紅筆對一些字、詞、句作了精心加工、刪改,比我的原稿精煉了、準確了,使我受到啟發(fā)。1999年,可國同志離休在家,但仍不忘寫詩,繼續(xù)在省內(nèi)外報刊上發(fā)表詩作。一日,我收到他的一封來信和幾本我從未見過的《駝影》刊物,他在信中除介紹了分別四十多年的戰(zhàn)友郭忠國同志的近況,還特地要我為《駝影》寫稿,信中寫道:“《駝影》是油田的一個老年刊物,我們是離退休的老人,應當為它做一點貢獻,你在中印邊界作過戰(zhàn),在中蒙邊境施過工,走沙漠,穿戈壁,踏雪山,過草地,幾十年風雨歷程的戎馬生涯和你在大慶油田的生活,可寫點散文、詩歌,寄給《駝影》!”之后,我就給《駝影》送過幾篇稿,承編輯的厚愛,登過幾篇,應該說,可國、忠國同志是我與《駝影》的牽線人,我向他們二位和編輯們表示謝意!
追念可國同志,就想起他的老伴蔣惠芳。那是1954年,可國同志是營級干部,按規(guī)定,可以帶隨軍家屬。一天,聽說可國同志從老家湖北省鄖西縣回來了,并把愛人也帶來了。我到他住地看望他,一進門,把我驚得目瞪口呆,他帶來的愛人,竟然是我初中時的同學蔣惠芳。我在鄖西中學上初一時,因我年齡小,個頭矮些,按個頭大小,最小的學生與同班的女同學坐在前排,恰好我與蔣惠芳同桌。當時,可國同志是甲班,我與蔣惠芳是乙班,因為同是一個年級,彼此都認識,誰知日后他們二人竟結(jié)為夫妻,而又在遠離家鄉(xiāng)千里之外的青海相遇,真是巧極了??蓢救ナ篮?,我和幾個戰(zhàn)友到他家中去吊唁,惠芳同志身體也已十分虛弱,我在她的床前安慰她,望她節(jié)哀保重,她還同我說了許多可國同志生前的事。誰知在可國同志去世不到百天,蔣惠芳的女兒電話告訴我,她媽媽又突然病逝,我驚詫不已,難道她真的相隨而去,為可國同志作伴去了!可國同志不會寂寞,他還有詩作在世,應該說是一個幸運的詩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