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
匈奴,作為一個在歷史的演變過程中起過重大作用的民族,有關其族源問題的爭議從未停止。時至今日,觀點雖仍沒有得到統(tǒng)一,但漸漸已經聚焦到傳統(tǒng)觀與北方草原民族說兩方上。所謂傳統(tǒng)觀,即認為匈奴由先秦的鬼方、畎夷、葷粥、獫狁、山戎,北狄中的赤狄、白狄等演變而來的觀點;北方草原民族說,則認為匈奴是北方草原興起的一個游牧民族,其主體有自身獨立的傳承體系。前者一直占據(jù)學界主流地位,后者因起步較晚影響還遠不足及,卻在考古發(fā)展的有力支撐下勢頭迅猛。我個人更贊同第二種看法。
中國學者大都認為匈奴文化的前身為鄂爾多斯青銅文化(跨越時間大體相當于商代晚期至西漢,其后開始向鐵器時代過渡),大約春秋戰(zhàn)國時期鄂爾多斯為中心的北方青銅和早期鐵器時代遺存區(qū)為其最早起源地。差不多從二十世紀起,鄂爾多斯高原及其之北越來越多的匈奴或疑似匈奴的墓葬、巖畫被發(fā)現(xiàn),隨之出土了大量的青銅獸紋飾牌和青銅馬具等具有鮮明游牧文化特色的遺存,這種觀點也變得更加可信。同時,三千余處匈奴墓葬和舊城址分布表明:早期匈奴主要分布在俄羅斯外貝加爾地區(qū)、蒙古國和中國北方草原地帶,時間最遲可以推至公元前7世紀。
這一結論很容易得出一點有趣的信息:早期匈奴似乎并沒有涉足黃河流域的黃土高原地區(qū)(包括河北北部,山西北部、西北部及中部,陜西北部,甘肅隴東高原等廣大地區(qū))。其實也只有這樣,才能與匈奴主體保持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習性不相抵觸,畢竟這一廣大地區(qū)多有河谷山地,在當時這個生態(tài)環(huán)境并沒有遭到嚴重破壞的地方,想要不發(fā)展出農、獵生產方式進而演進出定居文化恐怕很難。雖然考古發(fā)現(xiàn)一些匈奴遺存顯示匈奴民族也有農業(yè)、狩獵、定居形式,但與所有已發(fā)現(xiàn)的遺存相比,這些形式的生產生活方式所占比例極小,且基本屬于匈奴中后期遺存。早期匈奴主體文化還是游牧文化。
而事實上,黃土高原上的民族的確是一種農牧、狩獵混合型種族,游牧成分比較低,且屬于半定居狀態(tài)。它們大抵就是更早時被中原人稱之為鬼方、畎夷、獫狁、葷粥、戎、狄等曾與華夏族毗鄰的民族。關于這些民族的半定居生活方式,在一些史書中可找到蛛絲馬跡,如《后漢書·西羌列傳》載:“義渠、大荔戎,皆筑城數(shù)十”,又如北狄中白狄的一支名鮮虞的部落,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遷居中山城并建中山國。如果誠如王國維先生的觀點,匈奴是由這些民族在遷移過程中不斷融合演進而來,這就難免讓人產生這樣的疑問:為何后來的匈奴在生產、生活模式上完全看不出與他們的“先祖”有任何繼承之處,兩者反而更像分屬于不同文化而互不相干?這樣的轉變是否太過徹底以至不可思議?盡管匈奴遺存也有一些是舊城址、農獵工具等,但由于它們所屬區(qū)域(相對于匈奴主體活動區(qū)域)的邊緣性、所屬時期(相對于匈奴整體發(fā)展時期)的偏后性以及數(shù)量的稀少,完全可將其解釋為匈奴在強大后對其他民族進行侵占掠奪活動導致納入外族成分、不斷融合的結果。另外,既然匈奴文化屬于鄂爾多斯青銅文化,而匈奴又由鬼方等族演進而成,那么鄂爾多斯青銅文化就該是這些民族創(chuàng)造發(fā)展或者至少他們起過巨大推動作用而成。然而從時間上看,上述民族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才大規(guī)模移向蒙古高原,而鄂爾多斯文化在商末以來便已獨立發(fā)展成型,如此,說前者影響后者的形成顯然矛盾了,自然鬼方等族即匈奴族源的說法也值得商榷。反而,將其歸為各自獨立發(fā)展而成之后才相互混雜似乎更為可信。
從人類學上,也可以借相貌特征為以上觀點再提供一些保障。陜西霍去病墓前有一座“馬踏匈奴”石刻,石刻所畫匈奴形貌面闊多須,唇厚鼻平,目小而眼角成三角形?,F(xiàn)代對內蒙古伊克昭盟杭旗的桃紅巴拉匈奴墓葬和青海大通縣上孫家寨附近的東漢匈奴古墓出土的人類骨骼進行測量,也都有面寬顱短鼻扁平的特點。這些相貌特點與近代蒙古族最為接近,故學者認為匈奴人種與北亞蒙古人種關系也許更為密切,這一點至少可以說明匈奴起源于黃土高原以北的可能性更大了,相對的,其源于原本生活在更靠近中原地帶的少數(shù)民族的可能性也就更小了。
從古籍史料記載方面找尋匈奴不同于戎狄族類的證據(jù),亦可有所發(fā)現(xiàn)。
首先是民俗方面。《左傳》、《后漢書·西羌傳》等均有羌、戎之類“披發(fā)為俗”的記載。而《漢書·李陵傳》載:“陵持牛酒勞漢使,博飲,兩人皆胡服椎結。”椎結即形如椎之髻,與前者披發(fā)之俗有明顯差異。再有匈奴尚土葬,《墨子》記義渠(屬于西戎)人死后火葬,“不憂其系壘也,而憂其死不焚也”。民俗迥異至此,很難相信二者會有族源上的傳承關系。
其次是作戰(zhàn)方式上,這一方面是武沐先生提出的。眾所周知,匈奴人作戰(zhàn)一向不離馬,是“馬背上的強者”??蓺v史上的戎狄卻有所不同,如《左傳》記昭公元年晉軍與群狄對陣之事,晉軍將領魏舒有語:“彼徒我車,所遇又阨,以什共車,比克?!绷硗?,武沐先生還提到,西周康王時的小盂鼎記載,盂王受王命攻克鬼方,其戰(zhàn)役前后凡兩次,并有“孚(俘)車十兩(輛)”、“孚車百口兩”的記錄;而且曾是白狄一族建立的中山國在它所在的時代被人稱為“千乘之國”,乘指戰(zhàn)車。可見戎狄作戰(zhàn)既可借重戰(zhàn)車又可仰賴步兵,明顯有別于匈奴。
通過各種史籍記載還有一點很能讓人懷疑戎狄即匈奴的觀點。先秦文獻中關于鬼方、畎夷、戎狄一類少數(shù)民族的記載很多,內容多為戰(zhàn)事或聯(lián)姻。如卜辭常提及伐鬼方、土方、羌方等;《詩經》中涉及畎夷、葷粥、昆夷之患的詩句不在少數(shù);《左傳》關于中原國家與戎狄交戰(zhàn)的詳細記載也時見文中。而聯(lián)姻一類的特殊史實更是早已被人熟知,西周的滅亡就是與申侯聯(lián)合犬戎破都城直接相關;《國語·周語》記錄了周襄王娶狄后(又稱隗后)一事;歷史上著名的春秋霸主晉文公重耳的母親是戎人,其流亡狄時,狄人贈以叔隗、季隗二女(載于《左傳》宣公十五年)。上述例子可以看出戎狄等少數(shù)民族與華夏族很早就有頻繁來往,古人對他們記載甚多。但奇怪的是先秦古籍中有關匈奴的記述唯一可靠的只有《戰(zhàn)國策·燕策三》,時間不超過戰(zhàn)國晚期;更怪異的是司馬遷在《史記》論及近在戰(zhàn)國時的匈奴世系只言“不可得而次云”,可見那一時期的古籍對于匈奴的記載確實很少。如果匈奴真是戎狄一類演進而來,古籍中如何會沒有半點蛛絲馬跡?
鑒于以上分析,關于匈奴族源的傳統(tǒng)說法確實有諸多不妥之處,當然這并不代表北方草原民族說就有了切實可靠的證據(jù)。爭議還將繼續(xù),歷史真相的開掘還有待更多的發(fā)現(xiàn)。
[1]武沐.匈奴史研究[M].民族出版社,2005.
[2]林干.匈奴史料匯編[M].中華書局,1988.
[3]林幹.中國古代北方民族史通論[M].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
[4]王伯靈.匈奴史話[M].陜西人民出版社,2006.
[5]蓋山林,蓋志浩.遠去的匈奴[M].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