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亞雷
對我來說,談?wù)摯迳洗簶洳⒉皇且患浅]p松的事。他和他的作品,我太熟悉,太熱愛,太融入,甚至——在某種意義上——他們已經(jīng)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究竟該從何說起呢?那就像跟人描述一座我非常喜歡而且經(jīng)常去的森林。嗨,那座森林到底好在哪里,你拍拍我的肩膀,說給我們聽聽。而我則撓撓頭,聳聳肩,嗯,那里很棒,我說,很美,很奇妙。這個回答顯然難以令人滿意。你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于是我補充說,也許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也許你可以自己去看看。村上春樹牌森林。鑒于它現(xiàn)在如此有名,通往森林的道路已經(jīng)極為便利 (你幾乎可以在任何一家書店買到他的小說)。但我要提醒你,那座森林并不是對所有人都適合。名氣——以及順帶產(chǎn)生的暢銷——不能說明任何問題:既不能說明他好,也不能說明他不好。事實上,這十多年來,我所遇見的號稱喜歡村上的大約有近百人,而真正的村上愛好者不超過十個。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當(dāng)然,這很可能是因為我認(rèn)識的人數(shù)量極其有限。那怎樣才算真正的村上愛好者呢?你或許會問。很簡單,只要提一個問題:你最喜歡村上的哪部小說?如果對方回答《挪威的森林》,那么立即淘汰。如果對方的回答是《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或者《奇鳥行狀錄》,則順利進(jìn)入下一輪(下一輪是判斷是否骨灰級粉絲,例如“‘等待是形式最為洗練的復(fù)仇’這句話是哪本小說里哪個人物說的?”之類相當(dāng)瘋狂的問題,這里就不深入了)。毫無疑問,《挪威的森林》是村上春樹流傳最廣銷量最大的小說,但同樣毫無疑問的是,《挪威的森林》并不是村上春樹最好的小說,也不是最能代表他寫作風(fēng)格的小說。這本書就像是村上森林里最靠近高速公路的一個旅游景點,明亮,安全,舒適,微風(fēng)習(xí)習(xí),游人如織。但如果你以為這就是森林的全部,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只有真真正正的村上迷知道(并能全身心地體驗到,就像進(jìn)入森林最幽深處漫游的旅行者),那座森林看似一目了然,而實際上卻是多么復(fù)雜,深邃,詭異和迷幻。就像一座迷宮。那里有半人半獸的羊男(《尋羊冒險記》),有位于另一個時空的世界盡頭般的小鎮(zhèn)(《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有打扮成Jonny walker威士忌酒標(biāo)人像模樣的殺貓人(《海邊的卡夫卡》)。那里有時如夏日傍晚般輕快灑脫(《舞舞舞》里的無聊中年),有時又像風(fēng)暴將至般黑暗凝重(《奇鳥行狀錄》里的“二戰(zhàn)”回憶)。那里有青春的迷茫傷感(《且聽風(fēng)吟》,《1973年的彈珠游戲》),也有無可排遣的失落和絕望(所有作品),有對生命本質(zhì)的極端探求 (《奇鳥行狀錄》里時空交錯的深井),也有后現(xiàn)代式的荒誕和溫暖 (《再襲面包店》,《青蛙君救東京》)。
也許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不過,根據(jù)我曾經(jīng)長期在這座森林里游蕩而積累的小小心得,我或許可以提供一些類似于指南的東西(但又絕不是指南)。換句話說,讓我從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講起:我為什么會迷上村上春樹?
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記得第一次遇見 “他”的情景。那是1998年十月一個陽光很好的周六下午,我在單位宿舍附近大學(xué)路上的一家小書店“真友書屋”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名為《青春的舞步》的日本小說,作者叫村上春樹——一個我從未聽說過的名字。我買了那本書。那天晚上,我躺在宿舍里公園救生艇大小的單人床上,就著昏黃的小臺燈,一邊聽平克·弗洛伊德一邊翻開書的第一頁。
我總是夢見海豚賓館。
而且總是棲身其中。就是說,我是作為某種持續(xù)狀態(tài)棲身其中的。夢境顯然提示了這種持續(xù)性。海豚賓館在夢中呈畸形,細(xì)細(xì)長長。由于過細(xì)過長,看起來更像是個帶有頂棚的長橋。橋的這一端始于太古,另一端綿綿伸向宇宙的終極。我便是在這里棲身。有人在此流淚,為我流淚。
旅館本身包容著我。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出它的心跳和體溫。夢中的我,已融為旅館的一部分。
便是這樣的夢。
這是書的第一小節(jié)。我被徹底擊中了。似乎一切都在瞬間倏然遠(yuǎn)去,我似乎被帶到了另一個世界。我迅速讀完了這本 《青春的舞步》(其實就是《舞舞舞》,《青春的舞步》是其第一版的譯名)。隨后我開始如饑似渴地尋找這位名為村上春樹的小說家的其他作品。但在1998年這并不容易——當(dāng)時那座森林還幾乎不為人知。但無論如何,我還是陸續(xù)找到了最初漓江出版社的那套“村上春樹精品集”,以及譯林版的《奇鳥行狀錄》。我把它們讀了一遍又一遍。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它們完全改變了我的人生。
那年我23歲。我大學(xué)剛畢業(yè),在一家如同航空母艦般龐大的銀行大廈里上班。我外表已經(jīng)像個男人,但內(nèi)心還像個男孩(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工作后不久我的大學(xué)初戀女友毅然拋棄了我)。我看書,聽音樂,做一份比呆在月球還無聊的工作,幾乎沒有朋友。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成為什么樣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是誰。我不知道怎樣才能避免被別人有意無意地傷害,也避免有意無意地去傷害別人。我不知道該怎樣去對付——或者說忍受——我身在其中的這個像巨型機器般運轉(zhuǎn)的世界。
是村上春樹教會了我。不,也許可以說是村上春樹教會了我們——這座星球上千千萬萬生活在大都市里的年輕人。準(zhǔn)確地說,他教會我們的不是一種方法,而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作為一個成人面對——或者說對付,或者說忍受,或者說享受(反正本質(zhì)上都是一回事)——這個世界的態(tài)度。那就是置身事外。自得其樂。就像小鳥筑窩那樣,為自己筑起一座小而又小的城堡,一個小而又小的世界,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時空。用書籍,用爵士樂,用冰鎮(zhèn)啤酒,用比喻,用幽默,用無所事事,用有節(jié)制的愛,用適可而止的絕望。那是一種樂觀的悲觀主義,一種積極的消極,一種無力的力量。
注重生命中微小而確定的幸福 (一個句子,一陣微風(fēng),一棵樹,一口咖啡,一張散發(fā)著陽光味道的干凈床單)。
盡可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盡可能把它做好。
與外部世界保持一定的距離,把謹(jǐn)慎當(dāng)成一種美德——不傷害別人,但也不會隨便被別人傷害。
早睡早起。
堅持運動。
這就是村上春樹教我的事。
而他那些綿延不絕的小說本身,正像我前面說過的,仿佛一片遼闊的森林(它仍然在伸展:根據(jù)最新消息,村上已經(jīng)完成了一部長達(dá)七八十萬字的新小說的初稿,大約會在今年夏天在日本出版)。對于每一個真真正正的村上迷而言,那都是只屬于他(或她)的森林,就像那座夢中的海豚賓館,森林包容著他(或她),他(或她)已融為森林的一部分。那里有人在流淚,為我們流淚。
正如《舞舞舞》的結(jié)尾所寫的:
“可為什么大家都為我哭泣呢?”
……
“我們是為你不能為之哭泣的東西哭泣?!毕蚕驳偷偷卣f,像在囑咐我似地說得一字一板。“我們是為你不能為之流淚的東西的流淚,為你不能為之放聲大哭的東西放聲大哭?!?/p>
我想,這或許就是為什么村上能風(fēng)行全世界的原因,因為在這個瘋狂的世界里,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哭的能力。
似乎是作為對自己25年寫作生涯的小小紀(jì)念,2004年9月,村上春樹悄無聲息地推出了長篇新作《天黑以后》。村上春樹顯然是一位創(chuàng)作力極其旺盛的多產(chǎn)作家。綜覽他的創(chuàng)作歷程,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寫作很像跳舞,是那種即興爵士樂伴奏下的技藝非凡的舞蹈。他在很長的長篇小說(如《奇鳥行狀錄》)、很短的長篇小說(如《斯普特尼克戀人》)、短篇小說、紀(jì)實文學(xué)、隨筆、翻譯(他翻譯了雷蒙德·卡佛等許多歐美作家的小說)這些體裁間毫不停歇地、令人眼花繚亂地切換著舞步。他仿佛掌握了某種奇妙的平衡術(shù)——那或許正是其旺盛創(chuàng)作力的秘訣所在。所以,在完成了大部頭的《海邊的卡夫卡》之后,這部《天黑以后》的短小和輕飄就顯得在意料之中了。
意料之外的是——或許也并不那么太意外——他在這部新作里徹底放棄了“我”這個詞。這是村上春樹25年來第一部完全以第三人稱寫就的長篇小說。正如人們常做的那樣,紀(jì)念,往往意味著某種告別、某種結(jié)束、某種轉(zhuǎn)換。
代替“我”的,是“我們”?!把劬吹降氖且蛔际?。通過空中高飛的夜鳥的眼睛,我們從上空捕捉著都市的姿影?!弊髡叩娜芤暯腔頌橐患芸床灰姷臄z像機,為讀者從不同的角度選取畫面,切換場景。而作為每一小節(jié)標(biāo)題的精確的時間數(shù)字(小說從某個冬日深夜的23點56分開始,到翌日清晨的6點52分結(jié)束)就像在攝像機取景框的右上方閃爍變化的時間顯示。
故事很簡單。引爆線有兩條:美少女淺井愛麗不知為何陷入了長達(dá)兩個月的昏睡當(dāng)中,為此,她的妹妹,主角瑪麗(一位內(nèi)秀的19歲女孩,與其美少女姐姐感情生疏)感到極度壓抑,于是決定在城市里游蕩一整夜;普通的白領(lǐng)電腦職員白川在情愛旅館將一名中國妓女打傷,旅館經(jīng)理情急之下找到了會說中國話的瑪麗幫忙與那個中國女孩溝通。隨著這兩條引線安靜而刻不容緩地燃燒,各色人等在夜色中依次登場。
村上春樹在寫這部小說之前的一次采訪中說:下回我想寫既是象征性的又有細(xì)部現(xiàn)實感那樣的惡。細(xì)部現(xiàn)實感這一點,已經(jīng)由電影鏡頭感十足的文字得到了相當(dāng)完美的體現(xiàn)。那么象征性呢?“中國”顯然是個重要的線索。主角瑪麗從小在“中國人學(xué)?!遍L大,會說流利的中文,并即將去北京留學(xué)。被凌辱傷害的妓女是中國女孩(而且來自中國北方,也就是“過去的滿洲那邊”),而瑪麗對于她的感覺是“看第一眼我就想和她成為朋友,非常非常想……我覺得那個女孩現(xiàn)在徹底留在了我身上,好像成了我的一部分?!弊鲪旱陌状▽寔淼闹袊⒌氖謾C丟棄在便利店里,打算報復(fù)的中國男子打來電話——電話被完全不知情的無辜青年接起——說:逃不掉的。你也許忘了,我們沒忘。
對于日本的歷史與現(xiàn)狀,村上春樹一直懷有深切的反思與憂慮。而對于中國人,村上春樹則一直抱有某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好感。從《去中國的小船》到《奇鳥行狀錄》到《天黑以后》,如同流出地面的暗河,這種傾向性越來越明顯。
放棄 “我”——即使是暫時的——而融入“我們”,放棄超然的置身事外而勇敢介入,放棄絕望而重新點燃希望 (哪怕那希望極其微弱,隨時會熄滅),這是近年來村上春樹的一大轉(zhuǎn)變。25年前,他在自己的處女作《且聽風(fēng)吟》里用第一人稱專注于個體人生的絕望與無奈,卻獲得了無數(shù)工業(yè)化時代年輕人的共鳴。25年后,他在這部《天黑以后》里用第三人稱描繪了具有強烈寓意的人性善惡,并且最終代表“我們”,向這個世界投以雖不確定但仍充滿希望的溫暖目光。所以,在故事的結(jié)尾,當(dāng)瑪麗與愛麗緊緊擁抱,當(dāng)沉睡的愛麗終于露出蘇醒的跡象時,“我們小心翼翼屏息斂氣地守望著那一征兆不受其他企圖干擾地在嶄新的晨光中花費時間逐漸膨脹。夜幕剛剛很勉強地撤下。而下一次黑暗,還沒有那么快到來?!?/p>
首先我想聲明,我是村上春樹的超級粉絲。或者,更確切地說,我曾經(jīng)是。我?guī)缀踝x過所有我能找到的跟村上有關(guān)的文字。中文的和英文的。他寫的和寫他的。我把他的作品一讀再讀。如果沒有村上春樹的小說,我想,我大概——不,我肯定——會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這正是村上春樹的魅力所在。他教會了我們?nèi)绾螌Ω哆@個世界。他就像我們的都市版野外生存指南。他教會了我們怎樣在這個高度資本主義化的都市荒野里去搭一個小而堅固的帳篷,用外國小說,用爵士樂,用冰鎮(zhèn)啤酒,用自然而然的性,適可而止的絕望,以及有節(jié)制的愛。正如美國評論家貝克所說,有兩種了不起的作家,一種是教我們怎樣去看待這個世界,另一種是教我們怎樣去對待這個世界。很顯然,村上春樹屬于后者。
貝克進(jìn)一步指出,后面一種作家更容易成為文學(xué)偶像,他舉了兩個典型的例子:海明威和塞林格?,F(xiàn)在他完全可以再加上村上春樹。村上春樹正在成為這個星球上最有名的小說家之一。雖然他以低調(diào)和不接受媒體采訪著稱,但不知為什么,我們對他的熟悉程度幾乎可以跟自己的家人媲美。我們知道他的起床時間(他每天早晨4點起床寫作,晚上9點入睡)。我們知道他晚餐吃什么 (大碗的蔬菜色拉和魚,配一點葡萄酒,很少吃肉)。我們知道他愛聽什么音樂(爵士樂,尤其是西海岸的冷爵士)。我們知道他最喜歡什么動物(貓)。我們知道他最熱愛的運動(跑步)。所以——當(dāng)然——我們也知道,自從2008年起,他就在埋頭寫一本大部頭的新小說。不久前,我們又知道了這部新小說的名字叫《1Q84》。同時我們還知道村上本人對自己剛剛完成的新作相當(dāng)滿意。“我花了兩年多時間寫這本小說,”他說,“這是我迄今為止最有雄心的一部作品?!乙恢毕雽懸徊肯裢铀纪滓蛩够摹犊ɡR佐夫兄弟》那樣多層次的綜合小說,我想我已經(jīng)接近了自己的理想目標(biāo)?!?/p>
所以——總之——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不對村上的這部新作寄以厚望。用“萬眾期待”這個詞來形容也并不過分。然而,當(dāng)包裝精美的中文版《1Q84》終于面世,結(jié)果卻相當(dāng)?shù)某鋈艘饬稀?/p>
《1Q84》的故事非常簡單。故事的主角是一對失散多年的戀人:美女殺手青豆和看上去像“剛睡醒的熊”的年輕男作家天吾,他們始終在有意無意地尋找著對方,而最終把他們連接到一起的是一個名為“先驅(qū)”的邪教組織?!跋闰?qū)”的教主受到一種神秘力量的控制——這種力量來自于所謂的 “小小人”——而不得不對多名未成年少女(包括他自己的親生女兒)實施性暴力,從而成為青豆的消滅對象。而天吾則因為幫助教主女兒改寫小說,透露了“小小人”的秘密,也被卷入1Q84的詭異時空。
從小說標(biāo)題就可以看出,《1Q84》與喬治·奧威爾的《1984》有直接的聯(lián)系。在《1984》里,“老大哥”用獨裁統(tǒng)治著世界,而在《1Q84》里,“小小人”是惡與暴力的象征。村上在一次采訪中曾提到,奧姆真理教事件和“9·11”事件給了他很大沖擊,讓他覺得“似乎到了另一個世界”。這正是1Q84的源頭。顯而易見,村上希望通過這部雄心勃勃的“巨作”,深入探討人類的愛與暴力。
但這次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說實話,我真的很難理解,智慧如村上春樹,曾寫過《奇鳥行狀錄》的村上春樹,怎么會看不出,《1984》中預(yù)言的獨裁統(tǒng)治已經(jīng)不可能出現(xiàn)。相反,將會實現(xiàn)——或者說正在實現(xiàn)的,是赫胥黎在《美麗新世界》里的預(yù)言。那就是:讓人們失去自由的并不是“老大哥”,而是人們所熱愛并崇拜的工業(yè)技術(shù)。換句話說,將毀掉我們的,并不是我們憎恨的東西,而是我們熱愛的東西,一如尼爾·波茲曼那本書的書名,我們將《娛樂至死》。
在波茲曼那部偉大而平實的著作中,他說了一個小故事,當(dāng)年里根總統(tǒng)在與競選對手弗里茨進(jìn)行的第二場辯論中,里根在被問到他的年齡時說了一句極為精彩的俏皮話,結(jié)果第二天好幾家報紙都透露里根用他的笑話擊敗了弗里茨?!八羞@一切都證明了一點,”波茲曼接著寫道,“那就是我們的文化已經(jīng)開始采用一種新的方式處理事務(wù),尤其是重要事務(wù)。隨著娛樂業(yè)和非娛樂業(yè)的分界線變得越來越難劃分,文化話語的性質(zhì)也改變了?!蠹叶疾辉訇P(guān)心如何擔(dān)起各自領(lǐng)域內(nèi)的職責(zé),而是把更多的注意力轉(zhuǎn)向了如何讓自己變得上鏡。……除了娛樂業(yè)沒有其他行業(yè)?!?/p>
是的,這就是我們的未來,不是“老大哥”的獨裁,也不是“小小人”的邪教,而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無邊無際的娛樂。娛樂就像鋪天蓋地的蝗蟲,它們覆蓋一切,吞噬一切,無論那是國家,宗教,藝術(shù),還是文學(xué)。
事實上,《1Q84》這部小說本身就是文學(xué)被娛樂化的一個絕好例證。它極其暢銷。它很好讀。懸念綿綿不斷。而且四處點綴著村上春樹牌裝飾品。但這一切都無法掩蓋一個事實:它是個空殼,它無法真正打動你,讓你感到真正的發(fā)自心底的滿足,它已經(jīng)被娛樂的蝗蟲吞噬,它甚至已經(jīng)成為蝗蟲的一部分。正如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所寫的,電視是娛樂時代的象征,在娛樂時代,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像電視?!?Q84》中故事的單薄,人物的平面化,懸念的拖延,甚至它的出版方式(分成好幾卷,就像電視的好幾季),都像極了電視劇。過去那個讓人想起即興爵士樂和大衛(wèi)·林奇電影,那個寫出過《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那個用內(nèi)斂、自嘲和幽默冷冷對抗主流的村上春樹,已經(jīng)不知所蹤。我們不會死于獨裁。我們將死于電視。死于好萊塢。死于娛樂。我們不會死于1984。我們將死于1Q84。
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不如兩位非常推崇他的小說家那么有名——至少在這兒是這樣。所以遲至今日,我們才有了一本相對完整的他的中短篇小說集:《瘋狂星期日》。那兩位小說家分別是海明威和村上春樹。海明威在其回憶巴黎早年生活的回憶錄《不固定的圣節(jié)》里,專門花了三個章節(jié)描寫他與菲茨杰拉德的交往。而村上春樹則稱菲茨杰拉德為他的“文學(xué)老師”,據(jù)說他把菲茨杰拉德的一篇短篇小說看了不下二十遍。
從海明威的紀(jì)錄來看——即使最大限度地去除掉夸張的成分——菲茨杰拉德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很難說是一個冷靜成熟的男人。他更像個神經(jīng)質(zhì)的過度敏感的孩子,可愛可笑又可憐?!八靖魈禺?dāng)時看起來像個孩子,”海明威寫道,“一張臉介于英俊和漂亮之間。他長著金色的波浪形卷發(fā),高高的額角,一雙興奮而友好的眼睛,一張嘴唇很長、帶著愛爾蘭人風(fēng)度的纖巧的嘴,如果長在姑娘臉上,會是一張美人的嘴?!痹谝淮闻c海明威同行的旅行中,他神經(jīng)過敏,發(fā)瘋似地認(rèn)為自己得了肺炎,但其實什么事都沒有。另外一次,他就“一個尺寸大小的問題”向海明威討教,因為他妻子姍爾達(dá)說他身上某一部件的尺寸大小決不能博得任何一個女人的歡心,雖然海明威在檢查過后認(rèn)定他完全正常,但他仍然將信將疑,惴惴不安。而說到姍爾達(dá),正是由于她,菲茨杰拉德才寫出了成名作《天堂的這一邊》,也正是由于她,他才一次又一次地中斷寫作,情不自禁地陪著她投身于那些醉醺醺的通宵達(dá)旦的酒會派對。他的意志和他的才華一樣華麗而脆弱。正如他在一篇小說中所寫的:“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是以妥協(xié)告終的,他的生活卻以妥協(xié)開始。”
但是——與他的個性正好相反——他的小說卻顯得冷靜而成熟。在其中篇小說杰作《富家公子》的開頭他寫道:“如果從一個個體入手,你會發(fā)現(xiàn)你不知不覺之中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一個類型;如果從一個類型入手,你會發(fā)現(xiàn)——你什么也創(chuàng)造不出來。”菲茨杰拉德小說的主人公幾乎無一例外的是富人,是奇特的人,不普通的人,但小說的敘述者卻總是普通的平民,他的觀察角度既不是仰視也不是俯視,而是平視。那是一種置身事外的,超脫得近乎冷漠的平視。也正因為如此,雖然他總在不厭其煩地描寫那些生活在美國二十年代——人稱“爵士樂時代”——有錢人的故事,但卻絲毫不令人反感,相反地,在那些浮華的布景背后,總是蕩漾著一絲令人悄然心碎的失落。在他的最廣為人知的代表作,長篇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蓋茨比得到了財富和成功,但卻無法挽回失去的愛情。在這本中短篇小說集《瘋狂星期天》中,他也塑造了一系列并不快樂的富人形象?!恫菟辜舭l(fā)》是一出上流社會年輕人社交場合中殘酷而又跌宕起伏的悲喜劇?!侗鶎m》是對自己不協(xié)調(diào)的婚姻生活的強烈隱喻?!陡患夜印穭t是一個闊少爺平靜得驚心動魄的失落編年史。在菲茨杰拉德那里,財富——不管是天生的還是后來的——不像是一種武器,而更像是一種疾病,它最終導(dǎo)致的不是夢想的實現(xiàn),而是夢想的破滅。這正是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之處。他從個體入手,創(chuàng)造了一個類型;他從這個類型,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理。那就是,在任何哪個年代——紙醉金迷的“爵士樂時代”也好,物欲至上的當(dāng)今世界也好——金錢都不足以信賴。較之它所給予你的,它從你身上所奪去的將更為珍貴。
1940年冬天,菲茨杰拉德因心臟病突發(fā)死于洛杉磯。那年他才44歲,他甚至還來不及完成當(dāng)時正在寫作的長篇小說《最后的大亨》。了不起的菲茨杰拉德,借助于寫作這種古老的手段,超越了自身的種種限制——軟弱的個性,不幸的婚姻,以及過早抵達(dá)的死亡——為我們創(chuàng)造出了真正的永恒的財富。這是寫作能夠拯救人生的又一個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