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孫紹振
王道話語與霸道話語(下)
——讀《三顧茅廬》
/[福建]孫紹振
《隆中對》是歷史,其根本價值是真實,真實是理性的,而《三國演義》是小說,其根本價值,乃是(審)美,而審美價值的核心,乃是情感,是與理性相對立統(tǒng)一的。《隆中對》寫劉備主動去拜訪諸葛亮,完全是出于理性的考慮,為了自己的霸業(yè)宏圖。關鍵是,諸葛亮給劉備出了什么樣的主意,制定了什么樣的戰(zhàn)略。至于三顧的過程,情緒上有些什么樣的反應,是無關大體的。所以《三國志》中,只有這么一句話,就是根據(jù)諸葛亮《出師表》的“三顧臣于草廬之中”。而對于小說來說,如果這樣照搬,就沒有藝術感染力了。藝術審美價值,要超越歷史的真,通過假定、虛擬、想象來實現(xiàn)。因而,閱讀《三顧茅廬》,要把注意的焦點首先集中在歷史素材中沒有的、作者虛構出來的東西,其次是《三國志》中素材被《三國演義》改變了的東西。在《三國志》中,三顧茅廬,只有“凡三往,乃見”五個字。而《三國演義》虛構了那么曲折的一個過程。這是因為,《三國演義》是古典傳奇小說,首要的是情節(jié)。情節(jié)的生命之一就是曲折延宕,就是懸念,讓讀者的關切懸在那里,作者要有足夠的狠心和讀者的期待作對。
《三顧茅廬》的主角當然是諸葛亮。他不但是這個片斷的核心,而且是《三國演義》作者心目中理想人格的化身?!度龂萘x》寫到第三十七回,也就是差不多三分之一已經(jīng)過去了,才讓這個人物出場。和任何其他人物的出場相比,作者拿出了最大的熱情,濃墨重筆,反復地、盡情地渲染。
首先,出場之前和《三國志》《資治通鑒》提供的素材一樣,已經(jīng)有了兩個人物給他以極高的評價。這一點,到了《三國演義》里,讀者期待的氛圍得到了強化的表現(xiàn)。徐庶說諸葛亮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蓋天下第一人也”。這樣的評價比之《三國志》已經(jīng)是拔高了,極端化了,而極端化,正是情感的特點,而不是理性的特點。這種情感,既是人物的,又是作者的。第二個是司馬徽,說諸葛亮的才能超過他自比的管仲和樂毅,可比姜太公和張良。這個司馬徽,《三國演義》不但寫他智商很高,而且寫他身上有一種神秘的超凡的氣質(zhì)。他料事如神,料定徐庶因母而去曹營,其母卻因之而死。事實證明果然如此。對于諸葛亮的出山,和《三國志》里的極力推薦不一樣,他是有保留的(怪徐庶,“惹他出來嘔心血也”),甚至可以說是反對的,預言諸葛亮肯定不能成功。劉備留他不住,他徑自:
出門仰天大笑,曰:“臥龍雖得其主,不得其時。惜哉!”言罷,飄然而去。玄德嘆曰:“真隱居賢士也!”
作者顯然是要強調(diào)此人的預見正確,日后的歷史也證明了他的預見。看來諸葛亮命中注定的失敗,有點宿命的必然性。把極端有智慧的人,寫得超凡脫俗,賦予仙風道骨,這種方法,恰恰就是作者渲染諸葛亮的方法,這種人格豐采,其實就是諸葛亮的出仕之前的風格。極其高貴的人格中,隱隱約約顯出一點悲劇性的味道。目的是為小說中諸葛亮的結局安排伏筆。從這里,已經(jīng)可以感到,《三國演義》作者對于諸葛亮這個理想人物的創(chuàng)作原則,就是神化和仙化、英雄化和悲劇化的交織。后來受到《三國演義》的影響,同類人物,如《水滸傳》中公孫勝,《說唐》中徐茂公,雖然不乏神化仙化,卻因為神化仙化而避免了悲劇性。這種悲劇化的深度,要等到諸葛亮鞠躬盡瘁、身死五丈原才能顯示。而在這以前,把隱逸化的境界加以詩化,抒情化了。
這種詩化,又并不是直接的抒情,而是通過曲折的過程把懸念逐步強化。所以,“三顧”把讀者的期待的強度乘以三次方。在性質(zhì)上,以詩化和戲劇化的交融為特點,而在量上,則是多層次的疊加。
第一層次是,一顧茅廬,荷鋤耕于田中的農(nóng)人的歌謠提示諸葛亮看透了世俗的榮辱,不過是游戲而已(陸地似棋局),而自身卻是漠不關心(高眠臥不足)。
第二層次是,應門童子出來,劉備報了一大堆頭銜,童子卻說“記不得許多名字”。反襯出劉備太俗氣。與之相對照的,則是孔明蹤跡不定,不知去何處,歸期亦不定。完全擺脫了世俗的功利目的,隨心所欲。隱士出世的心態(tài)與入世的功利追求恰成對照。
第三層次是,孔明之友崔州平。這個人不是孔明,但是,其遠見卓識,又有孔明的風范。給劉備潑了一盆冷水。崔氏把司馬德操的宿命論大加發(fā)揮了一通,不過帶上了歷史循環(huán)論哲學的色彩。治亂循環(huán)是規(guī)律,如今正好碰到由治而亂的骨節(jié)眼上,想要改變這種規(guī)律,是白費勁(“徒費心力耳”)。這就又把孔明未來的悲劇性加重了一筆。這是第二個反對孔明出山的人,但,其外部風貌卻是和孔明如出一轍的:
容貌軒昂,豐姿俊爽,頭戴逍遙巾,身穿皂布袍,杖藜從山僻小路而來。
他非常直率地宣言:“愚性頗樂閑散,無意功名久矣?!薄把杂欓L揖而去?!边@和司馬德操一樣的“閑散”,是諸葛孔明“不求聞達于諸侯”的精神投影。
作者之所以要讓他像孔明,像到被誤認為是孔明,就是為了從自然環(huán)境和人事環(huán)境來渲染孔明的超脫功名利祿,這種氛圍越是得到強調(diào),劉備的目的越是難以達到,情節(jié)的懸念就越強。這種情節(jié)、這種懸念是很特殊的。一般的懸念不確定,大都是因為人事有矛盾,有阻力。但是,這里卻沒有人事上的反作用力,只是背后議論而已,一切都待諸葛亮自己決定。但是,諸葛亮的環(huán)境卻越來越明確地暗示,劉備的功名心與諸葛亮的超脫功名心是沖突的。
一顧茅廬的過程與其說是情節(jié),不如說是情景的連鎖,也就是環(huán)境的轉移,阻礙諸葛亮出山的氛圍越來越濃。
到了第二顧,進一步把諸葛亮詩化,雅致化。先是對聯(lián)“淡泊以明志,寧靜而致遠”。這本是諸葛亮教訓兒子的名言。跟著又是一首賦,其中有“聊寄傲于琴書兮,以待天時”。好像是有希望了,出山的意向比較明確了。可是又生出一曲折。這個讀書的人,并不是諸葛亮,而是他的弟弟。得到的信息則是諸葛亮又出去“閑游”去了。這個“閑”字,挺關鍵,就是無目的,超越功利。
劉備又白跑一趟,失望歸去。卻冒出來一個老先生,讓劉備包括讀者以為諸葛亮來了:那形象就有點仙風道骨:
玄德視之,見小橋之西,一人暖帽遮頭,狐裘蔽體,騎著一驢,后隨一青衣小童,攜一葫蘆酒,踏雪而來。
這是一幅充滿古典詩意的文人畫,騎驢,而非騎馬,說明并不追求富貴。隨一小童,顯示生活安閑,瑣事不用操心。攜一葫蘆酒,乃是逍遙的情致,踏雪而來,以不避風寒為美。作者唯恐如此之詩意,讀者有所忽略,又讓這個人物口吟歌頌雪里梅花的詩歌。文章做足了以后,讓劉備誘導讀者以為“此真臥龍矣”,卻發(fā)現(xiàn)此人又不是諸葛亮,而是他的丈人。而那首很高雅的詩,卻是諸葛亮所作。情景起伏跌宕之妙盡在其間。這所用的全是烘托之筆:表面上,孔明沒有出場,實際上,他的情趣、他的志向、他的人格、他的情操、他的風格、他的志向,都已經(jīng)滲透其間了。毛宗崗在評點《三國演義》第三十七回時這樣說:
此卷極寫孔明,而篇中卻無孔明……孔明雖未得一遇,而見孔明之居,則極其幽秀;見孔明之童,則極其古淡;見孔明之友,則極其高超;見孔明之弟,則極其曠逸;見孔明之丈人,則極其清韻;見孔明之題詠,則極其俊妙。不待接席言歡,而孔明之為孔明,于此領略過半矣。①
毛氏的意思是,雖然曲曲折折,還是見不到孔明,但是,這見不到孔明之處,無一不與孔明的心靈境界息息相通。其居之幽秀,乃孔明之幽秀;其童仆之古淡,乃孔明之古淡;其友之高超,乃孔明之高超,其弟之曠逸,乃孔明之曠逸;其丈人之清韻,乃孔明之清韻;其題詠,乃孔明之格言。所有這一切,都高度統(tǒng)一于孔明的志趣高逸、超凡脫俗、格調(diào)高雅,充滿高人逸士的幽雅。既是淡泊以明志,“不求聞達于諸侯”,又有透露出“以待天時”的志向。等到第三次光顧,終于見到了諸葛亮。如果用歐·亨利的手法來寫,其結尾肯定是急轉直下,情節(jié)曲折的密度加大,敘述時間長度趨向于零,小說戛然而止,而意義卻發(fā)生了倒置。但是《三國演義》是長篇小說,又是傳奇。故其最后的曲折,并未成強弩之末,而是柳暗花明。毛宗崗在《三國演義》第三十八回前的總評中這樣說到劉備第三次光臨見到孔明前的反復和曲折,用“九曲”武夷來比喻。我們用數(shù)字在括弧里分別標明這“九曲”:
玄德第三番訪孔明……使一去便見,一見便允,又徑直沒有趣矣。妙在諸葛均不肯引見,待玄德自去,于此作一曲(一);及令童子通報,正值先生晝眠,又一曲(二);玄德不敢驚動,待其自醒,而先生只是不醒,則又一曲(三);及半晌方醒,只不起身,卻自吟詩,則又一曲(四)……此未見前之曲折也。及初見時,玄德稱譽再三,孔明謙讓再三,只不肯賜教,于此作一曲(五);及玄德又懇,方問其志若何,直待玄德促坐,細陳衷悃,然后為之畫策,則又一曲(六);及孔明既畫策,而玄德不忍取二劉,孔明復決言之,而后玄德始謝教,則又一曲(七);孔明雖代為畫策,卻不肯出山,直待玄德涕泣以請,然后許諾,則又一曲(八)……及既受聘,卻不即行,直待留宿一宵,然后同歸新野,則又一曲(九)。②
《三國演義》向來被認為“七實三虛”,一般認為,得力于《三國志》有七成之多,但這里,恐怕是一實九虛,最生動處,完全是羅貫中的虛構。這種虛構,充滿了戲劇性,神秘感,充滿了古典隱士的清高和文人雅士的詩境。這種意境,不僅是中國古典詩歌的,而且是《三國演義》的核心價值之所在。那就是奇才決定勝負,對于奇才無條件崇拜,一切均取決于奇才??酌魇瞧娌胖械钠娌?,因而,要有尊崇之上的尊崇。表現(xiàn)理想化的君王對于此等人才極盡殷勤卑微之能事。不厭其煩的曲折,又不是后果嚴重的大起大落,而是幽雅情境的曲折變幻。
從一顧到三顧,多到近二十回合的曲折,很可能造成沉悶和單調(diào)。但是,讀者卻沒有這樣的感覺,就連易中天這樣對《三國演義》持有批判態(tài)度的人士都認為:“實在很精彩,也很有意思?!雹凼遣皇且上б幌?,胡適讀書不及易中天細啊。這里除了情境本身的變化以外,最精彩之處,是劉備的親信張飛和關公的反襯。關公比較有修養(yǎng),只是委婉地表示懷疑,而張飛,前后三次表示憤怒:這就不僅僅是環(huán)境的渲染了,而是人情的阻力,劉備的親信張飛表示反對。張飛把諸葛亮看成一個“村夫”,說是“使人喚來便了”。這本是劉備本人的話,《三國演義》把劉備理想化為求賢若渴,誠懇殷勤到極端。把這話轉送給張飛從內(nèi)涵上說,顯然是反襯劉備求才的誠懇。從藝術上說,卻是強化了生動性。前面氛圍的烘托,全是高雅的,詩化的,而張飛的這幾筆,卻是另一種路子,非常粗俗。這種粗俗卻有另一種趣味,那就是有點好笑,也就是有點諧趣。第二顧的人情阻力是關公發(fā)難,但仍然非常委婉:懷疑諸葛亮徒有虛名,故意“避而不見”。所用的語言,全是書面的文言,這符合夜觀《春秋》的關公的修養(yǎng)。而張飛第二次提出他的“村夫”論:
量此村夫,何足為大賢!今番不須哥哥去;他如不來,我只用一條麻繩縛將來!
這樣的曲折,是情感的錯位,是性格的分化。比第一次更加強化了。但是,作者并不以此為滿足,還有第三次:等到明確了孔明就在家里,但是,“晝寢未醒”,劉備只好拱立于階下,等了半晌,居然還沒有動靜。張飛大怒,謂云長曰:
這先生如何傲慢!見我哥哥侍立階下,他竟高臥,推睡不起!等我去屋后放一把火,看他起不起!
張飛的插入,使得本來單純曲折的雅趣/詩趣,滲入了一些俗趣和諧趣?!度龂萘x》的價值觀,是比較宏觀的精英價值,主要是高級的謀略價值,但是,這樣的價值太高雅,《三國演義》畢竟是一種平民文化,因而,不時要請張飛出來,加添了一種平民視角。這樣在通篇都是雅致的詩化氣氛中滲入了一點詼諧之趣味,顯得很趣味豐富。因而,葉晝假托性格率真的李贄評語說:
孔明裝腔,玄德作勢,一對空頭,不如張翼德,果然老實也。④
當然,葉晝這樣的批語,對于孔明是冤枉的,人家本來就反復強調(diào)不想出山,若非見到真正的知己,不輕易下決心。但是,對于劉備這樣的批評,就并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畢竟《三國演義》的作者,太過在意劉氏的王朝正統(tǒng)了,千方百計地美化劉備,弄到真有點作態(tài)了。魯迅批評《三國演義》,為了抬高劉備而把他弄得有點“似偽”了。在最后,諸葛亮還是不想出山,“玄德泣曰:‘先生不出,如蒼生何!’言畢淚沾袍袖。衣襟盡濕”⑤。一個四十多歲的軍閥,眼淚會像自來水那樣容易流出來嗎?葉晝托名李贄評曰:
玄德之哭極似今日妓女。可發(fā)人笑。⑥
這當然有些苛刻,但也不無道理??墒?,如果排除了羅貫中那種正統(tǒng)觀念,把《三國演義》當做一部藝術品看待,也未嘗不可以稱贊羅貫中的筆力。把一個軍閥寫得有點虛偽,可能并不一定是《三國演義》的缺點。對于諸葛亮的超凡才智,《三國演義》的作者更是十二分的尊崇。魯迅批評說,為了表現(xiàn)其多智,有點“近妖”了。羅貫中不能回避的一個問題是,畢竟最后,諸葛亮并沒有實現(xiàn)他和劉備所預言的那種命一上將,率領大軍北伐,老百姓就一致拿著慰勞品前來歡迎,恢復漢室的霸業(yè)就唾手可成,這明顯是一種浪漫的空想。特別是歷史上的諸葛亮只是一個行政的干才,在軍事上,“奇謀為短”。六出祁山,身死軍中。蜀漢最后還是滅亡了。這樣的歷史,羅貫中不能不面對。為了把理想人格、理想才干和歷史真相統(tǒng)一起來,羅貫中虛構出一種理論,那就是曹魏得天時,孫吳得地利,而蜀漢得人和。得人和就是得民心,但是,老天不幫忙。不得其“天”,不得其“數(shù)”。只能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一代英才只能無可奈何地面對悲劇的宿命。這也就是開頭司馬徽所說:“臥龍雖得其主,而不得其時?!边@也是《三國演義》的矛盾,一方面是絕對明智,能對未來做絕對準確的預測,另一方面則是絕對的無奈,總是有點悲劇的陰影,在最明智的英雄頭頂上盤旋。
①②④⑥陳曦鐘等:《三國演義會評本》,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460頁、第473頁、第471頁、第477-478頁。
③易中天:《品三國》,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53頁。
⑤托名李贄評點本作:“玄德哭泣曰:‘先生不肯救濟生靈,漢天下休矣!’言畢,淚沾衣襟袍袖,掩面而哭?!?/p>
作 者:孫紹振,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編 輯:王朝軍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