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宇
(青島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青島 266061)
《三死》(1858年)是列夫·托爾斯泰早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短篇小說。小說中病入膏肓的貴夫人瑪麗雅·德米特里耶夫娜是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在丈夫和使女的陪伴下坐馬車去意大利,想在那里看好自己的病。她對身邊健康的人嫉妒不已,埋怨丈夫?qū)ψ约旱牟∧魂P(guān)心。她恐懼死亡,最終還是死掉了,死后墓地上蓋起了一座石頭的小教堂。農(nóng)夫費多爾病倒在驛站的床上等待死亡,他為占著這個地方而過意不去,彌留之際把自己腳上一雙新靴子送給了年輕的車夫謝廖加。謝廖加允諾給費多爾買一塊墓碑,但一直沒有買。一天清晨他到樹林里去,想砍下一棵樹先做個十字架。樹林里響起了斫樹聲,一棵樹在斧頭下倒下來。這便是小說的基本內(nèi)容。
這篇小說文學性的色彩并不那么濃郁熾烈,讀來甚至有些興味索然。但從作品的字里行間,又讓人感覺有一種不可名狀的玄奧難解,似乎文章并非如字面所得的印象那么簡單,頗覺作家在字面之后另有隱喻。對于這篇小說的寫作題旨,作家在創(chuàng)作當年所寫的一封信里,用了很長的一段話專門作出了解釋:
我的想法是:三個生命死去了,——一位貴夫人、一個農(nóng)民和一株樹。貴夫人既可憐又可厭,因為她一輩子撒謊,直到臨終還仍然在撒謊。她理解的基督教并不能為她解決生和死的問題。當想要活下去的時候為什么要死去呢?她頭腦中憑著想象對基督教所應(yīng)許的未來信以為真,而她的整個身心卻極力反對,可另外的(除了虛假基督教的)安慰卻沒有地方容納了。她可厭又可憐。農(nóng)民死得很平靜,就因為他不是一個基督徒。他信奉的是另外的宗教,盡管他按照習慣奉行基督教的一些儀軌。他的宗教是與他終生相伴的大自然。他自己伐樹、種黑麥、收割,宰殺過羊,家里羊繁衍成群,孩子們出生,老人們?nèi)ナ?,他清楚地知道這一規(guī)律。他像貴夫人一樣,從來沒有對這一規(guī)律不理不睬,只不過直面這一規(guī)律。您說,這是動物,但動物不好在哪呢?動物是幸福和美的,是跟整個世界和諧相處的,不像貴夫人,她跟整個世界格格不入。那株樹死得平靜、誠實、漂亮。漂亮,因為它既不撒謊,也不做作,既不害怕,也不怨艾。這就是我的想法……(Toлcтoй,1984: 514)
上述文字無疑為我們更好地理解這篇小說提供了極大的幫助和一個對之進行解讀的路徑。顯而易見,作家在這里運用一種形象的手法明確表達了自己對生命、死亡形而上的思考和認識。對每一個人而言,“與其說死是我生命存在的最后可能性,倒不如說死是我生命存在意義或可能性的最徹底最完全的實現(xiàn)”(靳鳳林,2005:160)。因此,不妨說,托翁的解釋,雖然是在談死法的不同,其實也是在講三個生命活法的分別,進而言之,是在講哪種生命活得更有意義。那么,我們到底應(yīng)如何看待這死亡或者生命存在的三種層面呢?換句話說,通過生命死亡的三種不同層面,托翁在小說中對生命存在這種現(xiàn)象究竟想表達一種怎樣的理解和思考呢?
通過托翁在信中所表述的《三死》的創(chuàng)作題旨,我們從其言語間能夠把握到他對三種生命死亡的態(tài)度并非一視同仁,而是認為有著高下優(yōu)劣的分別。但即便有這樣一個有據(jù)可考的說明,我們理解起來還是覺得不夠直白,這個說明用于回答上面我們所提出的問題顯然也不夠充分。為此我們不妨拓寬一下視野,從托翁的思想發(fā)展及先后發(fā)表的文藝、政論作品中去尋找答案。
第一,為什么貴夫人的死讓托爾斯泰看來既可憐又可厭。首先,這涉及到托翁對自己所屬的貴族和富人階層的批判性認識。在托翁看來,貴族和富人是一個寄生、腐朽、沒落的階層,這一階層的生活并不為托翁所認可。從作品里我們知道,小說中的貴夫人瑪麗雅·德米特里耶夫娜出行有華貴的馬車,日常有使女的照顧,看病有專門的醫(yī)生,所過的是奢侈富足的生活,日常她想到的更多是自己,而不是他人。她不敢面對死亡的到來,直到彌留之際,還對自己的生寄予著希望:“我跟你說過多少次,這些醫(yī)生什么也不懂,倒是有些郎中能治病……神父說……有一個農(nóng)民……去把他找來?!保ǜ缢_克,1995:68-69)
小說通過這樣的筆觸刻畫貴夫人,讀來熨帖自然,并不覺有突兀不合情理之處,但在這平常筆觸下卻有托翁為表達作品思想的需要而預設(shè)的伏筆。與小說中貴族夫人一樣同屬于貴族階層的列夫·托爾斯泰,對自己這種不勞而獲的生活很早就進行了反思,托翁曾表示:“在我的圈子里,安詳?shù)乃劳觯瑳]有恐怖和絕望的死亡是很少有的例外?!保ㄍ袪査固?000:48)貴族和富人生活在無所事事、安逸享樂和對生活的不滿之中,托翁認為,這樣的生活不僅使他“厭惡,而且喪失了任何意義”(同上)。從這些話里我們可以約略體味出托翁之所以說小說中貴夫人的死法是“可憐又可厭”的緣由。此外,在小說中托翁之所以對貴夫人的 “死法”暗含一種否定的態(tài)度,還在于他一直強調(diào)“勞動是獲得幸福生活無可置疑的條件”(Toлcтoй,1992: 314)。托翁認為,為了不制造人們的腐化和痛苦,應(yīng)該“盡量少享受別人的勞動而自己盡量多干活” (托爾斯泰,2000:197),同時,“一個人除了為自己個人的幸福而生活外,還應(yīng)該為他人的幸福服務(wù)” (Тoлcтoй,1984: 276) ,顯然小說中的貴夫人沒有做到。
并不知道生命意義的人,往往在死前對它有著無限的眷戀,無法做到坦然面對,這是托翁的一個看法。面對死亡,《戰(zhàn)爭與和平》(1865-1869)中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公爵也同貴夫人相似。當他受傷躺在擔架里,不知怎地想到自己“過去為什么那樣留戀生命?在這生命中有一種我過去和現(xiàn)在都不懂的東西”(托爾斯泰,1997:1077)。后來,他明白了但為時已晚,若能活下去他要付諸實施的想法:“對弟兄們、對愛他人的人的同情和愛,對恨我們的人的愛,對敵人的愛……”(同上:1080)這里,安德烈公爵較貴夫人略勝一籌之處在于,他在臨死之際體悟到了生的意義。實際上,小說中的貴夫人,說到底就如作家后來所精心刻畫的《伊凡·伊里奇之死》中的主人公一樣,他們的死亡實際上是“結(jié)束了無意義的生存”(什克洛夫斯基,2005:587)。
其實,托翁在自己的早年,如他自己所說,也與當時的貴族子弟一樣,有過荒唐放浪的生活(托爾斯泰,2000:48),對于這點,我們在其寫下的巨細無遺的日記中也能真切地看到。但托翁自幼所形成的獨立不羈的思考和質(zhì)疑的稟性使得其極早便質(zhì)疑這種生活的合理性,如在早此一年完成的小說《琉森》(1857)中,作家在表現(xiàn)優(yōu)渥詩意的貴族生活之同時,便已展現(xiàn)了這一階層的人在道德上的淪落和卑微。雖然在字面上看起來并不是那么明顯,同樣《三死》這篇小說也較早地反映出了托翁對貴族寄生生活的反對立場。
托翁對官方基督教信仰始終持清醒的批判態(tài)度。小說中,貴夫人是一位虔誠的信仰基督教的人,就如她自己所說:“我是個基督徒。”(哥薩克,1995:67)她相信“上帝是仁慈的,人人都會得到寬恕,人人準會得到寬恕。我竭力了解自己。我知道我也有許多罪孽……”(同上:68)。在她垂死之際有神父來為她做法事,死后墓地上立起了一座石頭小教堂。此外,她看到一座鄉(xiāng)村教堂時,“動手慢慢地劃十字”這一細節(jié)也被作家捕捉在筆下。通過托翁所談及的創(chuàng)作意圖,我們可以領(lǐng)會到,作家在小說中對貴夫人信仰細致入微地描寫以及他拿出小說四分之一(即整個小說四章中的一章)的篇幅來反映一家人和神父在貴夫人去世之際忙亂的情景,其實是有著表達對官方信仰否定看法的考慮。
托翁本人自小接受的便是基督教信仰,但這種信仰在他那里并不牢固,如其在《我的信仰是什么?》(1884)中自述:“我在世上活過了五十五個年頭,除去十四五年的童年時期外,三十五年里我以真正意義上的,即沒有任何宗教信仰而言的虛無主義者生活著。”(Toлcтoй,1992: 193)托翁對基督教信仰有著極為清醒且“早熟”的深刻認識,他早在1855年就在日記中寫下,自己想“創(chuàng)立一種與人類的發(fā)展相適應(yīng)的新宗教,是剔除了盲目的信仰和神秘性的基督的宗教,是不應(yīng)許來生幸福、卻賜予現(xiàn)世幸福的實踐的宗教” (托爾斯泰,2000:63)。因此,對反對以神秘性來看待官方基督教信仰的托翁來說,貴夫人所說的“上帝仁慈”、“寬恕”以及“罪孽”等字眼無疑是在撒謊,因為并沒有什么人格的上帝,也沒有所謂的肉體復活及永生。這種官方教會千余年來所宣揚的“教會之外無拯救”的立場,托翁深為反感和反對,他表示“拯救既不在于信奉何種宗教,更不在于舉行何種儀式,而在于領(lǐng)悟人生之真諦”。(托爾斯泰,2006c:118)因此,通過教會這種中介而獲得來生的幸福在托翁看來無疑是一種誆騙,“任何一種宣揚靠贖罪和儀軌拯救的教會學說,都與真正意義上的基督教義是格格不入的”(托爾斯泰,2006b:282),這樣的宗教對“生與死的問題”無法作出真正解決。所以在托翁看來,通過虔信官方基督教尋求今生的慰藉及來生幸福的貴夫人并沒有領(lǐng)悟到生的意義,她的“死法”并不為其所認可。
第二,托爾斯泰如何看待作品中農(nóng)民的死。小說在第二章里用整章的篇幅談到農(nóng)民費多爾,他病倒在了炕上,已經(jīng)躺了一個月。至于他身體好的時候做了什么我們從小說中無法得知,只知道他把自己腳上的新靴子送給了更需要它的年輕驛站車夫謝廖加;知道他為自己躺在炕上占著這一塊地方而過意不去;知道他死前并沒有什么抱怨、留戀的話;知道他在夜里死去,死的時候誰也不知道;知道他死后墓地遲遲沒有立上墓碑,答應(yīng)給他買墓碑的謝廖加臨時砍了一棵樹為他做個十字架。前文托翁所述的相關(guān)創(chuàng)作意圖中的一些信息在小說中并沒有出現(xiàn),盡管在那些文字中作家表現(xiàn)出了對農(nóng)民的死亡流露出相當正面的評價色彩。
可以看出,作家在小說中對費多爾的“死法”的描寫與其他另外兩個生命一樣,并沒有什么顯見的臧否語氣。作家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敘述者,置身事外,盡可能做到客觀、中立,不把自己的立場展現(xiàn)給讀到這篇小說的人。不過,作為讀者,我們應(yīng)該怎么去把握小說中農(nóng)民的死亡呢?
顯然,作家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農(nóng)民形象。如他所說,并非無意而為。如果仔細回憶一下托翁所寫的作品,我們發(fā)現(xiàn)農(nóng)民(鄉(xiāng)村農(nóng)民、城市貧民)是托翁筆下不可或缺的人物形象。雖然在絕大多數(shù)作品里他們并不是主要的人物,但就對他們看法而言,作家對他們的描寫從來沒有采取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或者使用譏諷嘲弄、揶揄挖苦的語氣,而是對他們悲慘的境地抱有深刻的同情、對他們的精神力量秉持由衷贊賞的立場?!稇?zhàn)爭與和平》中托翁筆下的卡拉塔耶夫是作家所塑造的一個著名的農(nóng)民形象,他順命而為、勤勞樂天,甚至可以說參透死生。托翁特別指出,他“對一切東西,特別是對人,不是對某一個特定的人,而是對他眼前所有的人,他都愛,都處得情投意合”( 托爾斯泰,1997:1278),并指明他與世界的互融無間:“他的語言和動作從他身上流出來,正像香味從花上分泌出來那樣均勻、必然和直接?!保ㄍ希?279)正是卡拉塔耶夫讓皮埃爾認識到什么是生命、如何對待生命:“生命是一切。生命是上帝?!磺卸荚谧冞w和運動,這個運動就是上帝?!罾щy同時也是最幸福的是在苦難中、在無辜受苦時愛這個生命”(同上:1396)。其實在這里,托翁并不是對宗法制農(nóng)民的美化,而是反映了他對人當如何生存的一種考慮。在《三死》中費多爾也與卡拉塔耶夫有相似之處,就是他也有對他人的愛,對生命的深刻體悟。在死亡面前,他也與卡拉塔耶夫一樣,坦然面對,不苦惱也不抱怨。托翁說,“死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怕死。如若領(lǐng)悟了生的實質(zhì),死也就不那么可怕了”(托爾斯泰,2006c:117),并且還說,“愛不僅能消除對死亡的恐懼,而且能消除有關(guān)死亡的念頭”(Toлcтoй ,1993:439)。這些其實正是農(nóng)民費多爾的死與貴夫人的死的區(qū)別。
托翁在其《懺悔錄》中指出,富人和有學問的人很少能做到坦然面對死亡,而創(chuàng)造生活的勞動人民卻能“了解生和死的意義,安詳?shù)貏趧?,忍受貧困和痛苦,活著或死去,并在其中看到善,而不是虛空”(托爾斯泰?000:48),進而指出這樣的生活“所具有的意義是真理”(同上:49)。而且他在自己那部著名的政論作品《我的信仰是什么?》中也提到,要獲得生活的幸福應(yīng)當有以下一些條件:不要破壞與大自然的聯(lián)系,要勞作,以及與世上一切形形色色的人懷著愛心自由地交往等(Toлcтoй,1992: 313-315)。這些條件,無疑只有農(nóng)民或者皈依農(nóng)民生活方式的人能做得到。從這里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托翁對筆下的農(nóng)民總流露出一種善意和好感,從這里也可以解釋托翁在內(nèi)心深處對從事勞作的勞動人民為什么有著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精神上的親近感和歸屬感。從這個角度去理解,便可明白,托翁之所以在自己的寫作意圖中那樣表白農(nóng)夫的死并不是偶然的,進一步說,小說中出現(xiàn)農(nóng)民的形象與貴夫人相參照也不是偶然的。僅從小說的字面而不借助作家思想探索我們難以把握的農(nóng)夫死亡的含義正是在此處被揭示出來。作家意在告訴我們生和死的意義,告訴我們真正的生命是在農(nóng)民這里,而不在貴夫人那里。其實從這里說開去,我們似乎可以更好地理解作家筆下為什么會出現(xiàn)“懺悔的貴族”形象,為什么作家賦予列文那么多正面的品質(zhì),為什么謝爾蓋神父最后去了西伯利亞做農(nóng)民,為什么《復活》中作家對上層官僚、貴族和下層百姓有著云泥之別的敘述語氣……
第三,托翁如何看待那株樹的死。樹的死在小說中反映的最為簡單,文字比對前兩者的描述少了許多,這反而增加了我們理解作品的難度。我們的困難在別處:一株樹作為植物怎么與人有可比性?托翁在前面表明寫作意圖的文字中接連用了多個具有強烈褒義色彩的詞去禮贊樹的死亡,為什么?
其實從上面一處引文也可以看出,作家對大自然有著由衷熱愛和樂意親近的感情,他說過,“什么時候人世間才會同自然界一樣呢?自然界也有斗爭,但那是正直、單純、美好的斗爭。而人世間的斗爭卻是卑鄙的”(托爾斯泰,2000:204-205)。這句話立論上成立與否我們不必細究,但顯然在此處托翁賦予自然一種正面的情感,使之與俗世生活對立起來。差不多在寫作這篇小說的同時,托爾斯泰在一封信里指出:“春天如此作用于我,有時使我心情激蕩渴望去做一棵樹,現(xiàn)在就與其他樹一起開花發(fā)芽,而且單純、平靜、快樂地生活在世間”(Toлcтoй,1984: 511)。因此,可以確定的是,托翁在筆下把樹加以人格化,為它敷上了一層不做作、不虛榮,恬淡而又樂生的色彩,寄寓了一種人生態(tài)度或者說生命存在的境界。
但還不止于此,就在表明寫作這篇小說意圖的那封信中,托翁還提及,“昨天我(即列夫·托爾斯泰——筆者)去了買下的林子,現(xiàn)在我正采伐它。在那里白樺樹正在發(fā)芽,夜鶯巢居其間。它們誰都不想知道,現(xiàn)在它們是公家的還是我個人的,對正在砍伐這件事情它們也漠然置之。樹被砍伐光了,還會長出來,至于誰砍伐它們并不想知道”(Toлcтoй,1984:511)。在這里,托翁其實提出了一個生生不息的樹的生命法則:被砍光了,還會長出來。也就是說,樹木并沒有死亡,只是向永恒大自然中另一種生命的轉(zhuǎn)化。與此相類似,托翁在自己的《識字課本》里也寫了一個故事,描寫幾棵樹的死,一個地主砍倒一棵稠梨,稠梨蘇生過來,仿佛鉆到了另一個地方。因此,從這兩處可大致把握到,在托翁的意念里,樹在某種程度上象征著永生和不朽。這么說并非穿鑿附會,普列漢諾夫在其《托爾斯泰與大自然》一文中,曾表示大自然在托翁筆下有時暗含一種永生的思想(倪蕊琴,1982:250-254)。另外,我們在托翁本人的一篇簡短的文章《生命的概念》中,也可以看到這么一句話:“我們所服從的理性的法則,就像樹木服從于自己的法則一樣,我們是看不見的,但我們在奉行著……”(Toлcтoй,1936:884)在這里,托翁便是用樹木的生存法則來表達“人的理性生命是一種超越時間和空間的存在”這樣一種觀念。
從這兩個方面理解,我們可以看出,對同樣作為生命存在的樹木而言,它與人有著可比性,一方面它象征著如農(nóng)民費多爾或者卡拉塔耶夫那樣的樂天知命的恬淡的生存,另一方面也寓意著生命的永生不朽、超越時空的存在。
在托爾斯泰的文藝創(chuàng)作中,不管是其早期作品還是后期作品每每可見其中的人物在一個人默想的時刻對生命真諦的頓悟或反省,奧列寧、安德烈公爵、皮埃爾、列文、伊萬·伊里奇,甚至《復活》文末的聶赫留朵夫等這些托翁筆下知名的人物均有過相似的經(jīng)歷,并且他們對人生的感悟也大致相同。比如,一個人在樹林里打獵的奧列寧望著周圍的草木、夕陽和明凈的天空便對人生有了一種深刻的認識:人天生要求幸福,幸福就在于為別人而生活,要去愛,去自我犧牲(哥薩克,1995:250)。作為思想家,托翁更是通過《三死》、《伊萬·伊里奇之死》①等作品的藝術(shù)形式集中表現(xiàn)自己對生命存在的形而上的探索和思考,同時托翁更有《懺悔錄》、《論生命》、《生活之路》等大部頭的政論作品以及其他眾多的哲學短章來直接闡發(fā)自己的人生觀念和生命理念。
可以說,不管以文藝作品還是以哲學論文的形式,托翁一生其實一直在對生命存在這一現(xiàn)象鍥而不舍地探索。應(yīng)當指出,我們不應(yīng)過分強調(diào)托翁19世紀80年代初的精神轉(zhuǎn)折在其思想發(fā)展中的作用。其實,如果翻閱一下托翁前后的日記,看看他此前此后的創(chuàng)作,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托翁的這種精神轉(zhuǎn)折其實并非“今是而昨非”。他后期創(chuàng)作中的濃郁的政論氣息、宗教道德思想其實在他早年的創(chuàng)作中便已體現(xiàn)出來,只不過在后期隨著思想的發(fā)展和人生經(jīng)歷的豐富托翁對以前的考慮和思索作了進一步的歸納、整理而相對集中地表現(xiàn)了出來②。如果前后觀照,《三死》這篇作家早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所反映的生命觀其實與后期作家對同一問題的看法并沒有迥然相異之處,而是一脈相承的。
在前文中我們分析了小說三種死法的分別,那么,從這三個生命的死亡中所折射出的托翁對生命的認識到底是什么?其實,《三死》所體現(xiàn)的生死觀或者說托翁對生命的認識也正是其在《懺悔錄》中所提出的“我的生命是否具有這樣的意義,它并不因為我不可避免的死亡而消失?”(托爾斯泰,2000:21)這樣一個問題的回答。
首先,在托翁看來,人的生命有兩種: 精神生命和肉體生命(Toлcтoй,1984: 160),或者說理性的生命與動物性生命③。前者是人們通過內(nèi)在意識認識到的,后者則是通過外部觀察所看到的。對于以精神生命為生的人而言,肉體只不過是精神的寓所,因此,死亡此時只是一種生命形式的改變。人之所以害怕死亡,是因為他的生命形式是后者,而不是前者,因為前者亦即人的精神或靈魂沒有死亡。所以托翁說:“只有當人把自己肉體的、動物性的生存法則當作自己的生活法則時,痛苦與死亡才會被其看作不幸?!绻粋€人完全過著靈魂的生活,對他來說就沒有什么痛苦、什么死亡”(Toлcтoй ,1993: 431),而“一旦人承認自己的生命并不在于自身動物性的幸福中,而在于他人的幸福之中時,對死亡的恐懼就會永遠從他眼里消失”(Toлcтoй,1984: 66)。兩種生命形式的性質(zhì)決定了肉體生命可以用時間去度量,亦即它只有現(xiàn)在;而精神生命則是超越時空之外的,因為他無始無終,永存恒在。所以真正的生命在于動物性的個體對理性意識的服從,它存在于人的靈魂生命而不是肉體生命之中。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托翁評價小說中貴夫人與農(nóng)夫之死高下之分的尺度所在,可以理解托翁在信中對待二者的截然不同的語氣和態(tài)度。
其次,獲得真正的生命需要努力由肉體生命向精神生命不斷地轉(zhuǎn)變。托翁認為,“人類全部真正的生命不是別的,而是從低級的動物本性向越來越多的對靈魂生命意識的逐漸過渡”(Toлcтoй ,1993: 331)。所以,“如果人只是肉體的生命,那么,死亡就是某種微不足道的東西的終結(jié),不值得為它惋惜。而如果人是靈魂的生命,并且靈魂只是暫時存在于肉體之中,那么死亡便僅僅是一種轉(zhuǎn)變”(ibid: 452)。因此,人生的意義和真諦也存在于這種轉(zhuǎn)變之中。從這一層面便可以體會到,托翁之所以禮贊樹的死亡,其中一個原因正是因為他從中看到了兩種生命形式的更替,看到了不朽和永生。
第三,愛是實現(xiàn)從肉體生命到精神生命轉(zhuǎn)變的條件。托翁說:“人的肉體需要食糧,缺了它便會遭致痛苦;同樣,人的靈魂需要愛,沒有愛也會痛苦?!保╥bid: 85)但真正的愛是建立在拋棄個人幸福之上的,這樣才能對所有人懷有善意,沒有這樣的愛,只能是動物的生命。因此,愛是與之相對的精神生命的內(nèi)在屬性,“只有在這個博愛的基礎(chǔ)上,才會產(chǎn)生對某些人——自己的人、陌生的人——真正的愛。只有這種愛才會給生命帶來真正的幸福,才能解決動物性意識與理性意識之間表現(xiàn)出來的矛盾” (Toлcтoй,1984: 66)。也就是說,獲得不朽的靈魂生命應(yīng)當從完善自己的道德入手,彰顯心中對他人無私的愛。其實,這正是托翁筆下的人物在冥想人生問題時所得出的結(jié)論。
人的生死是一個永恒的存在論哲學命題。古今中外,多少年來文人墨客和潛心于形而上思考的賢哲或抒發(fā) “人生幾何”、“人生如夢”的慨嘆,或表明自己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④的信念,或像孔子那樣主張,知命有為,或如柏拉圖認為,“死亡是靈魂從身體的開釋”⑤。死亡也是海明威筆下一生創(chuàng)作的主題(陳明瑤,2000:44),生命存在的意義則是英國小說家康拉德在其《吉姆老爺》一作中所要探討的話題(李新博,2000:49)。
德國著名哲學家海德格爾有一句著名的話:“向死而在”,它的意思借用托翁的一句話表達就是,“我們每一天都在漸漸地走向死亡,每一分鐘都可能完全死去” (Toлcтoй,1993:441)。也就是說,我們自出生起便走在了通向死亡的路上。其實,這句在很大程度上代表海德格爾重要哲學思想的話,是其從托翁的小說《伊萬·伊里奇之死》中獲得啟發(fā)的⑥。但把海德格爾這句話視為托爾斯泰的生命觀顯然并不合適。其實,通過對《三死》的解讀,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托翁關(guān)注的不是生命這種現(xiàn)象本身,而是關(guān)注這種現(xiàn)象背后的道德倫理或者說價值的層面,也就是說,在托翁看來,“生活的意義是什么”這樣一個問題可以用“我,應(yīng)該做什么?”來置換(托爾斯泰,2006a:313)。而托翁給出的答案則是生命的意義存在于獲取生命的不朽存在中,變通海德格爾的話就是,“向在而死”,即從有限存在的肉體的死亡中追求精神生命的無限存在。這也是《三死》這篇小說所體現(xiàn)的哲學命題及它所反映的托爾斯泰的生命觀。
注釋:
①除了這樣兩部通篇以“死亡”為主題的小說之外,《少年》、《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主人與雇工》等小說里的人物也不同程度地抒發(fā)了自己對生命死亡的感悟。
② 列夫·托爾斯泰在給喬治·仲馬的信中談到,他在 《懺悔錄》中所說的精神變化不是突然發(fā)生的 (《列夫·托爾斯泰文集》(第1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本,第258頁)。什克洛夫斯基也說,托爾斯泰“在《一個地主的早晨》的時代就開始思考他暮年談及的一切觀點。在《哥薩克》同《戰(zhàn)爭與和平》之間沒有間隔”(什克洛夫斯基著《列夫·托爾斯泰傳》,海燕出版社2005年版,第736頁)。
③ 托爾斯泰始終對生命持有一種二元論的觀點,但在不同的著作中其對相互對立的二元生命的說法有所不同,一般說來,托翁把生命看作精神生命(靈魂生命)、理性生命與肉體生命或動物性生命的對立。
④ “人生幾何”為曹操《短歌行》中的詩句,“人生如夢”為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中詩句,“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見陶淵明《挽歌三首其三》。
⑤ 段德智.《西方死亡哲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77頁。這句話意思說,“人原本是靈魂和身體的合體,可是人的死亡卻并不意味著人的完全毀滅,而僅僅含指身體變成尸體,永恒的不死的靈魂擺脫肉體束縛而重新獲得自由”。托翁對生命的看法與此有相似之處。
⑥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第5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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