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治平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高適以邊塞詩聞名,然其送別詩亦有名作傳世,《別董大》自不必云,它如《送別》、《別韋參軍》、《宋中別周梁李三子》諸作,媲之邊塞詩,亦不減價。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高適的送別詩約有71首,多題為“送”、“別”字,或有“餞”字,如《餞宋八充彭中丞判官之嶺外》,個別如《賦得還山吟贈沈四山人》等以“贈”字題詩者亦可看作送別詩,但有些詩很難確定,如《效古贈崔二》、《贈任華》、《贈杜二拾遺》,本文姑系之于送別詩類。然某些贈詩據(jù)詩意顯非為送別者,則不計入此。另外,有些送別詩亦屬邊塞詩,如《送渾將軍出塞》、《河西送李十七》等,本文悉歸之于送別詩。在這些送別詩中,又以未遇時所作為多、為佳。
唐代的送別詩非常繁盛,涌現(xiàn)了一大批名作,具有永恒的魅力,“唐人借送別這一尋常題材不僅寫出了美的人情,美的心靈,而且用栩栩如生的手法來表現(xiàn)這一很有價值的審美內(nèi)容,正如俞陛云《詩境淺說續(xù)編》所說:‘唐人送別詩,每情文兼至,凄音動人?!保?]我們知道,友朋離別,于己于人都是一件傷心事,其送別詩中必定浸潤著某種不言而喻的悲哀感,即使強作歡顏,亦難免留下或多或少的離情別緒,那悵悵的思緒,自必從詩思里溢出。而生活在繁榮的唐代社會的詩人,其送別詩的情調(diào)并不僅僅是凄涼傷感之情,有些詩里還洋溢著豪放悲壯、勸勉慰藉的情調(diào)[2],而且,“從總的方面看,它們大都具有形象豐滿、感情真摯而又昂揚向上的共同風格”[3]。當我們誦讀高適的送別詩時,便會感到它具有迥異于其他送別詩之處:詩中處處涌動著一個不甘寂寞、渴望用世的自我形象。
(1)詩人在送別詩中,借對朋友的勉旃,寄蘊著自我渴望用世的抱負。如《送桂陽孝廉》[4]①以下凡引高適詩均據(jù)[4]。:
桂陽少年西入秦,數(shù)經(jīng)甲科猶白身,即今江海一歸客,他日云霄萬里人。
此詩或云作于天寶十一載(752)秋高適西游長安之時[5],據(jù)孫欽善《高適年譜》,此年高適前半年仍任封丘尉,后經(jīng)田梁丘引薦,赴哥舒翰幕府任掌書記?!鞍咨怼薄ⅰ敖!?,點出對方懷才不遇的遭遇,最后一句“他日云霄萬里人”,既是對朋友的勉勵,也是抒發(fā)自我渴望用世的情懷,在某種程度上表達了即將宦達的自信。
再如《宋中遇劉書記有別》:
何代無秀士,高門生此才,森然睹毛發(fā),若見江山來。幾載困常調(diào),一朝時運催,白身謁明主,待詔登云臺。相逢梁宋間,與我醉蒿萊,寒楚眇千里,雪天晝不開。末路終別離,不能強悲哀,男兒爭富貴,勸爾莫遲回。
乍逢旋別,更是充滿一股難以自抑的悲哀感,然而此詩并不見得什么凄涼傷感之情,雖然詩人作此詩時客居宋中,并不得志,但我們?nèi)钥梢詮脑娭畜w味到詩人那種充滿勃勃生機的自信雄心?!八脑娖嘣诒性⒂行判暮拖M?,有時是與朋輩同聲奮呼,更多的則是借祝愿、鼓勵他人的表現(xiàn)?!保?]250詩人與友人感同身受,“幾載困常調(diào)”,高門秀士何以如此?然友人終于“一朝時運催”,得以“待詔登云臺”,正是大顯身手之時,應該毫不遲疑地去建立功名,而不應效兒女之狀,“爭富貴”才是男兒真本色。
“送別詩具有明確的目的和功利主義,詩中除了私情的敘述,也要與政治要求、時代精神合拍?!蛣e詩從這個意義上說更多地反映了時代的內(nèi)容,甚至可以借送別表示自己的政治理想?!保?]
這里要特別提到的是,他還有相當數(shù)量的送人出塞詩。對于出塞者,他幾乎無一例外地激勵他們自致功名于塞外,并對他們博取功名表示了充分的信心。在這些詩中,無論窮愁抑或宦達,他都始終不改初志,盡管某些詩中也流露出歸隱的念頭,但從其一生的追求看,這不過是等待入世的更好機會而故作達觀之語罷了。類似的例子有很多,如:
離魂莫惆悵,看取寶刀雄。(《送李侍御赴安西》)長策須當用,男兒莫顧身。(《送董判官》)有才無不適,行矣莫徒勞。(《送柴司戶充劉卿判官之嶺外》)
高價人爭重,行當早著鞭。(《河西送李十七》)
丈夫窮達未可知,看君不合長數(shù)奇。(《送田少府貶蒼梧》)
(2)詩人在送別詩中直言不諱地抒泄未遇時的窮愁苦悶心態(tài),表現(xiàn)了一個渴望慷慨以用世而不得的自我形象。
和第一點不同的是,在這類送別詩中,詩人沒有或很少對朋友的勉勵,更多的只是在訴說窮愁苦悶的心態(tài),表達對現(xiàn)實的不滿情緒,詩中充滿了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但并不低沉,我們?nèi)阅軓脑娭懈惺艿皆娙四欠N特有的自信與達觀。如《別韋參軍》:
二十解書劍,西游長安城,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國風沖融邁三五,朝廷歡樂彌寰宇,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歸來洛陽無負郭,東過梁宋非吾土,兔苑為農(nóng)歲不登,雁池垂釣心長苦。世人向我同眾人,唯君于我最相親,且喜百年有交態(tài),未嘗一日辭家貧,彈棋擊筑白日晚,縱酒高歌楊柳春。歡娛未盡分散去,使我惆悵驚心神,丈夫不作兒女別,臨歧涕淚沾衣巾。
此詩為未遇時客居梁宋時所作,那時詩人還很年輕,據(jù)《舊唐書》本傳云:“適少鑊落,不事生業(yè),家貧,客于梁宋,以求丐取給?!痹娭锌虅澚艘粋€因不遇而憤慨政治現(xiàn)實,既而借酒澆愁、蹭蹬歲月的自我形象?!芭e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詩人對自身能力充滿信心,以為得功名如探囊。從這一心理出發(fā),他自然對“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的現(xiàn)實感到憤慨。由長安返回宋中,“歲不登”、“心長苦”,備述歸宋州后的悲愁,家無良田,只得于梁園廢墟為農(nóng),歲惡不入,心長憂苦。所賴韋參軍“于我最相親”,解囊相助,總算告別了那段“以求丐取給”的歲月。自此日日與友人“彈棋擊筑”、“縱酒高歌”,表面上過著一種悠閑的生活?!罢驗樽砸暦浅?,所以對于友誼——不以貧富貴賤論交的友誼也就特別重視;只有排除了貧富貴賤的世俗之見,不以‘眾人’待我,才是真正認識了自己的價值。強調(diào)個人的價值,追求在現(xiàn)實的政治生活和現(xiàn)實的人群交往中去實現(xiàn)它,是這首詩的抽象,也是高適一生的追求?!保?]274既然自己的價值暫時無法在政壇中實現(xiàn),那就讓這種個人價值在與朋友的交往中體現(xiàn)吧。與其說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選擇,不如說它更體現(xiàn)了詩人對友誼的重視。在某種意義上而言,友誼是自我理想失落后的寄托,它使詩人重新找到了自信。類似的例子還有《淇上別劉少府子英》:“近來住淇上,蕭條惟空林,又非耕種時,閑散多自任。伊君獨知我,驅(qū)馬欲招尋,千里忽攜手,十年同此心。求仁見交態(tài),于道喜甘臨,逸思乃天縱,微才應陸沉……”按孫欽善《高適年譜》,當作于開元二十年(736),此時詩人寓居淇上別業(yè)。去年初他曾自燕趙應征長安,落第后游京都,于此年秋客居淇上。我們在詩中看到一個和前詩類似的詩人自我形象。作者在詩中直言不諱地向友人傾訴自己的苦惱,是把對方當成可以信賴的對象。當這種郁悶心態(tài)越積越多時,就非常需要把它發(fā)泄出來,心情才會好受一點。詩人的訴苦,有點類似于祥林嫂的“我真傻,真的”,但不同的是,詩人有很多理解、同情他的苦衷并懂得傾聽他訴苦的朋友。
又如:
睹君濟時略,使我氣填膺,長策竟不用,高才徒見稱。(《餞宋八充彭中丞判官之嶺外》)
知君不得意,汶上掩柴扉……皆言黃綬屈,早向青云飛。(《別崔少府》)
惜君才未遇,愛君才若此……我今行山東,離懷不能已。(《又送族侄式顏》)
詩人既是憤慨親友的懷才不遇,也對自己窮愁潦倒感到悲哀,他在詩中抒發(fā)了自己對現(xiàn)實的不滿,但并不低沉,如《餞宋八充彭中丞判官之嶺外》便道出了對朋友的激勵與期待:“離別胡為者?云霄遲爾升。”“大有催促宋八立即登程的意思,可見這首詩既表達了對友人的同情和勉勵,也反映了高適急于用世的志愿”[8]47-48。在上引的各詩中,我們明顯可以體味到詩人那顆渴望用世的心。由此可見,高適的送別詩不僅抒發(fā)了對友人離別的痛苦而又真摯的感情,也借送別想友人傾訴自己的苦惱,并常常在詩中流露出渴望用世的政治理想。
(3)詩人雖言隱居不仕,但那顆汲汲于政治的心仍難以平息,這不過是他功名未遂時強作達觀之語罷了。
在他的某些送別詩中曾屢屢道及歸隱的念頭,如《送楊山人歸嵩陽》:
不到嵩陽動十年,舊時心事已徒然,……鑿井耕田不我招,知君從此忘帝力。山人好去嵩陽路,惟余眷眷長相憶。
“舊時心事”即謂欲隱居嵩陽,與故人把酒言歡,然轉(zhuǎn)眼間十年過去了,那時的心事已成奢愿。詩人在詩中似乎流露出對友人的羨慕,但我們不能把他一時的想法當作理想失落后自暴自棄的結(jié)果。據(jù)劉開揚《高適詩集編年箋注》,當作于天寶三年(744),應該是他在不得意情況下的苦悶之作。
又如《送虞城劉明府謁魏郡苗太守》:
……君當挹高論,定是問漁樵,今日逢明圣,吾為陶隱居。
此詩同作于天寶三年夏,詩意已很明顯,但“吾為陶隱居”,雖云若陶弘景隱居山上,然“山中宰相”亦難擺脫世事紛擾,其汲汲于功名之心則明矣。
其實,他在其他詩中也屢屢提到志在隱居的愿望,如《同群公秋登琴臺》:“物性各自得,我心在漁樵,兀然還復醉,尚握樽中瓢。”《奉酬睢陽李太守》:“未能方管樂,翻欲慕巢由。……寸心仍有適,江海一扁舟?!薄斗馇鹂h》:“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乃知梅福徒為爾,轉(zhuǎn)憶陶潛歸去來?!薄朵可铣暄θ龘?jù)兼寄郭少府微》:“不然買山田,一身與耕鑿。且欲同鷦鷯,焉能志鴻鵠?!钡C觀高適的一生,是不斷追求功名的一生。《新唐書》本傳云:“適尚節(jié)義,語王霸袞袞不厭。遭時多難,以功名自許,而言過其術,不為縉紳所推?!笨途恿核?,“實際上是等待出仕的機會;幾次出游,是在尋找入仕的門路;辭去封丘尉,主要是為了進躡更高的官位?!保?]100由前面所引詩可知,他常以功名自許或以功名激勵朋友?!短锛掖和?“可嘆無知己,高陽一酒徒?!备袊@自己有酈生之才志而佐君無由也,其求功名之心昭昭若揭矣?!稘i上別王秀才》:“贈言豈終極,慎勿滯滄洲?!贝藶閯裼讶嗽缛杖胧?。既想歸隱,又放不下那顆進取功名的心,這便構成了詩人的矛盾心情,但他的所謂歸隱,只能看作是他的一時想法,是在現(xiàn)實無法滿足他的期望值的情況下產(chǎn)生的。
綜上所述,高適的送別詩里處處涌動著一個不甘寂寞、渴望用世的自我形象。在某種意義上,它和盛唐精神有關,也與詩人的個性氣質(zhì)有關。他的送別詩,在一定程度上是盛唐精神的體現(xiàn),即昂揚向上的精神內(nèi)涵。詩人未遇時屢屢向友朋訴說懷才不遇的窮愁郁悶,既有對自我才能的肯定,也有對友朋懷才握瑾、自致功名的期許。無論窮愁抑或宦達,在他的送別詩中,總是難免會或多或少流露出對功名的渴慕,表現(xiàn)在詩歌中便是:或借對友人的激勵,寄托著自我渴望用世的抱負;或在詩中直言不諱地傾訴不得志的苦惱,表現(xiàn)了一個渴望慷慨以用世而不得的自我形象;有時雖自言欲隱不仕,但也不過是故作達觀之語而已。在高適的心中,始終是無法忘懷功名的。
[1] 張明非.論唐人送別詩的審美意象[M]∥張明非.唐音論藪.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233.
[2] 張明非.論唐人送別詩的人情美[M]∥張明非.唐音論藪.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249.
[3] 孟玲.豐滿、真摯、向上的藝術特色:唐代送別詩管窺[J].名作欣賞,1994(6):113.
[4] 劉開揚.高適詩集編年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
[5] 孫欽善.高適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6] 羅宗強,郝世峰.隋唐五代文學史: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
[7] 戴偉華.唐代方鎮(zhèn)使府與文人送別詩[J].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98(2):25.
[8] 左云霖.高適傳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