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楓
“毫無疑問,日子是新的,生活卻是舊的。”
龜先生淡淡地說,按照它的要求,在今年的最后一天,我一直把它居住的抽屜打開著——它在我書桌的抽屜里已經(jīng)生活了將近一年。
新的一年到來的時候,我正坐在馬桶上,突然外面響起一陣陣零亂的聲音:“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我應聲摁下了沖水按鈕,舊的一年就此隨著嘩嘩的水聲被沖走了。
龜先生來到我家的時候,剛好是一年前,那時我剛搬到這間閣樓小屋不久,一個人悶得慌,新年前夜逛集市,在一個很不起眼的小攤位前發(fā)現(xiàn)了它。它冷得縮著脖子,只剩一對圓溜溜的綠眼睛在龜殼外面,滴溜溜地轉來轉去。我從沒養(yǎng)過寵物,但卻經(jīng)常被別人當寵物養(yǎng),不是說我不喜歡寵物,而是從小到大都沒什么機會。你知道的,有些事情就是這么不湊巧。但這一天無疑是個湊巧的日子,正當我一個人寂寞無聊時,我遇見了龜先生,對它來說,正當它這樣一只龜被可憐地囚禁時,遇見了我。于是我們就湊巧地生活在一起了。
起初,龜先生住在一個鞋盒子里,盒子一面撕掉,它可以自己跑出來玩。這么過了幾天,它不滿意了。
“你能不能給我換個地方?。砍茸有〗??!币惶彀?,龜先生啃完它的一小片菜葉子之后,對我說。
“為什么?這個盒子不舒服嗎?”我有點兒意外。
“嗯,你知道的,住在這里讓我沒有歸屬感?!?/p>
一只龜跟我談歸屬感問題,實在讓我感到有些驚詫和莫名,另外還有一絲感動。當一個人,或者一只龜,或者其他什么,要求在你家中擁有歸屬感,至少說明他不討厭這里,說明他愿意留下,所以,我忙不迭地問:“那么,龜先生,您愿意住在哪里呢?您看我這巴掌大的小屋,實在是……”
我反而不好意思了,這屋子實在是太小了,因為是閣樓,屋頂一半是傾斜的,放下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一個小衣柜、一個小書柜,還要容下丁點兒大的廁所加浴室,基本上就沒什么多余的空間了。
“我認為我可以住在你書桌的抽屜里,你知道的,相對于一個隨時可以扔掉的鞋盒子來說,書桌的地位還是比較高的,因此我可以擁有一定的歸屬感?!?/p>
“但是住在抽屜里,你就無法自己出來活動了噢?!?/p>
“你每天可以幫我出來啊,這也能增加我的歸屬感?!?/p>
龜先生的邏輯讓我有點兒暈,不過我還是接受了它的提議,當即就整理出一格抽屜,把它搬到里面去,鞋盒隨手就扔掉了。
龜先生在它的新窩里溜達了一圈,滿意地點了點頭:“嗯,我喜歡這里,你知道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對這里、對你有了歸屬感,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聽到它的這句話,我又感動了一下,在不知不覺中,我對龜先生甚至產生了一種敬意。
除此之外,龜先生的要求不多,它吃素,每天一點兒玉米粒或者一片青菜葉子,外加一個小時的外出散步——也就是在我的小屋外散步,屋外是這棟樓的頂樓天臺。
遇見龜先生那會兒,正好是我和男人A分手之后不久,男人A離開時,對我說:“你的自我世界大得讓我無法容身?!蹦菚何覀冊隰[市區(qū)住著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比起現(xiàn)在這小閣樓大多了,可那么大,卻還容不下小小的兩個人。分手的第二天,我順便辭了職。那會兒我在一家大企業(yè)里,干著一份很多人看起來很風光的活兒,拿著也還不錯的薪水。但我始終覺得,戀愛和工作是這世界上最傷神的事情,會把腦袋活生生地用壞,我的腦袋已經(jīng)壞到一定程度了,所以,既然失戀了,就索性也失業(yè)吧,讓腦子恢復恢復。
失戀加失業(yè)讓我非常高興,我一心想隱匿一段時間,但又不想完全脫離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于是,幾乎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我搬進了這間小閣樓。
“閣樓有別于正常的房間,它像一個獨立的個體浮在空中,這是不是你喜歡閣樓的原因?”龜先生說。
“呀,對哦,我怎么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想真是這樣的吧。我既想獨立,又想飄浮于半空?!饼斚壬媸且徽Z中的。
我的房東買的是頂層的房子,還送了這間天臺上的小閣樓。因為這里靠近一所大學,她就把幾間房子包括閣樓分別出租給大學生們。我找到這里的時候,閣樓剛剛空出來,我巴巴地撲上去,二話沒說就交了一年的租金,生怕被別人租走,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閣樓其實并沒多少人愿意住,因為太小而且不方便。
在過去的一年里,我靠著之前的一點兒積蓄生活。主要是獎金,我是多么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呀,辭職前不久,剛剛拿了兩本大紅獎狀,一個叫“總經(jīng)理特別獎”,一個叫“女職工建功立業(yè)標兵”,請別笑!這是真的!我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女標兵!當雙喜臨門的女標兵去辭職的時候,老板都傻眼了,深感驚詫和莫名。
對我來說,獨居很容易。我僅有的幾個好友都不在這座城,主要靠網(wǎng)上聯(lián)系,因此省去了好多社交,我本來也是不喜交際的人。我的父母也不在這座城,平時僅靠電話聯(lián)系。因此,我真的就是一個人了,失戀和失業(yè)讓我從一個熱鬧的世界里隱退,但卻絲毫不需要任何過渡和適應,反而是一種回歸的竊喜。
每天的生活簡單得要命,一切都是淡淡。早睡早起,不熬夜,寫字看書,看電影聽音樂,喝各種味道的水,倒是有點兒像當年在法國蒙彼利埃學法語時蝸居的日子。只是,那會兒是被動歸隱,而現(xiàn)在則是主動的。這種生活在最初立馬讓我的腦子活過來,正常甚至超常運轉起來,嘩啦嘩啦的,流暢得連我自己都追趕不上了。偶爾的孤獨寂寞感是必不可少的調劑品,這也是我會買下龜先生的原因,但如果它是個人,我是不會接受的,我只是需要在獨居的房子里有點兒生機罷了。
我喜歡龜先生就是因為它也不現(xiàn)實——可一只龜?shù)默F(xiàn)實主義能是什么呢?我們不時會有一些漫無邊際的對話,比如,這會兒龜先生正拿著一截胡蘿卜在慢慢地啃,它說:“吃東西的時候最適合思考,因為嘴巴一動,腦子就開始快速地轉?!?/p>
“如此說來,說話的時候,也適合思考咯?”
“不,話多的人都是廢人!因為,思想會隨著話語消失得無影無蹤!”
為此,我們經(jīng)常不說話,只是思考——嗯,就是吃東西。我如今已經(jīng)很胖了,四肢膨脹猶如面包棍子,那里面都裝滿了我的思考。
“我說,再這么思考下去,我們都將無法動彈。”我抱怨說。
“那讓我們說話吧,將部分思考放出來就好了?!?/p>
“可是,說什么呢?”
“親愛的,依我看,我們只能說往事,只有往事才是真實的?!饼斚壬苡邪盐盏卣f。
“往事?噢,不,往事在記憶里,而記憶明顯都是不可靠的,只有現(xiàn)時才是真實的。”你看,對著龜先生,我卻現(xiàn)實起來了。
“別這么悲觀,我的橙子小姐……”
“要不我們還是說夢吧,”我打斷它,“我說,昨晚我夢見了我的女兒,長滿了我的全身,我的全身都是我的女兒,她在我體內生生不息地生長著。她嗚啊嗚啊地亂叫,扭動她的小胳膊小腿,就像一只細小的蟲子?!?/p>
“你的女兒她有多大?”
“目前來說,她已經(jīng)七個月大,但保不定明天她就有七十歲了?!?/p>
“那么她漂亮嗎?”
“噢,天啊,她是一個新鮮的吉卜賽人,猶如清晨的露珠。”
“那么她歌唱嗎?吉卜賽人都歌唱?!?/p>
“這個嘛,真令我心煩,我想她不愿意歌唱,就像我。她的嘴巴一張開就開花!”
“那么她跳舞嗎?吉卜賽人都跳舞。”
“她也不跳!她沒有腳!她只長了一條長長的尾巴,可以撫摸她的全身?!?/p>
“你的女兒真是一個奇特的人,我喜歡?!?/p>
“嗯哪,我也喜歡她,所以我每晚每晚跟她相見,她已經(jīng)會叫媽媽了。她是這樣子叫的,她叫‘么媽么媽’。叫一聲就開出一朵花。”
在我獨居的第四個月,我親愛的格子姑娘從北方前來看望我。格子姑娘是我在法國時認識的好友,我一直覺得她就是精神世界里的另一個我。
她到來的那天,正是春暖的好日子,陽光明明朗朗地跳動,春風清清爽爽地拂面而來。她曾經(jīng)在十天前問了我的小窩地址,然后,十天后,她出現(xiàn)在我的門口。我把門打開,兩人尖叫著抱在一起,格子姑娘其實是個安靜的姑娘,不善尖叫的,她總讓我感覺她像是一只緩緩動作的小熊。
晚餐是她做的,因為我原料奇缺,只能是簡單的幾個小菜。記得原來在法國,她住馬賽,我在兩年間分別住蒙彼利埃和巴黎。每當她來看望我,總會給我做好吃的,比如她做壽司、做匹薩、做手抓飯。她和龜先生相見甚歡,因此她也給龜先生做了菜,天知道,龜先生終于吃上了一次烹飪過的胡蘿卜,原來我給它吃的都是生的。
為了營造一點兒小情調,我們把大燈關了,只剩一盞昏黃的小燈,龜先生嘟囔道:“這么黑,我都快吃到眼睛里了。”
格子姑娘有三條命,一條命給了咖啡,一條命給了煙,一條命給了酒,這三者是她的日常必需品,晚餐中自然少不了酒。我們碰了一下杯,接著便是一陣靜默,她一直都這么話少的。某一次,我們一起在法國南部地中海邊上一個小鎮(zhèn)玩,忘了為何,要走一段長長的公路,在法國南部六月份的驕陽底下,我倆一前一后走了將近一個小時,彼此一句話都沒說,那段路,我一輩子都記得,那么長!
我的小電腦正開著蝦米音樂網(wǎng),放的是Jay Jay Johanson,那種藍色的迷幻小調讓我們越發(fā)沉默。似乎是為了打破沉寂,龜先生說:“這胡蘿卜炒得真好吃?!?/p>
“是吧……格子,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當年在蒙彼利埃一起過春節(jié)?”
“記得呀,我做的飯嘛。”
“我記得你包了牛肉餃子,用牛扒弄碎了做的。”
“是牛肉玉米餃。”
“哦,對,那種罐頭玉米粒?!?/p>
“我們還用你的小電飯煲,做了一鍋雞煲。”
“鍋太小,都快裝不下了?!?/p>
“我們還喝青島啤酒?!?/p>
“那是那會兒能買到的唯一一種中國啤酒?!?/p>
“我們好無聊啊,在法國喝中國啤酒?!?/p>
“那會兒喝的叫鄉(xiāng)愁。”龜先生突然插了這句話,這話說得有些矯情,但卻是真的。記得那會兒我們逛超市,發(fā)現(xiàn)了青島啤酒,幾乎是欣喜地買下,沒在異鄉(xiāng)待過的人是難以體會到的。龜先生說完這話,就要求我把它放在窗臺上,它獨自發(fā)呆去了。
格子姑娘在法國待了四五年,一直都蝸居在法國南部城市馬賽,我多次去看望過她,最后一次去,她住的就是一個小閣樓。
“真想念你在馬賽的小閣樓,還可以爬出窗外,坐屋頂上。”
“是啊,我也好懷念啊。我們一起在那里曬過太陽來著?!?/p>
“那個閣樓幾乎是我對閣樓的最好想象了?!?/p>
“可惜沒住多久,我就搬走了?!?/p>
“還記不記得另一次在我那兒,我們玩筆仙?”
“記得啊,但是那次玩過之后,我都沒再玩過了。”
“那次你在我家陽臺吐了,說從來沒有過喝完酒吐的,就是玩筆仙受懲罰了?!?/p>
“所以以后不敢玩了。那次你問的什么問題?”
“我問了我會在法國待幾年,筆仙說八年,結果是兩年?!?/p>
格子笑笑不語。
“那都已經(jīng)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多快!”我忍不住又說。
一切的經(jīng)歷都是一種流逝,不再。
話說到這里,已經(jīng)兩瓶紅酒下肚,一瓶半是格子喝的,半瓶是我喝的。我們一起出門,站在天臺上,這座城很大很大、很空很空,風景奇缺,遠處,新建成的電視塔在變幻著燈光。
“人們都說,那電視塔像把巨大的馬桶刷。”
“還真像!”
格子姑娘住了幾天,我每天陪她進城瞎逛,我有多久沒進城了?格子姑娘離開的當天晚上,我突然有點兒厭倦這種宅女生活了。于是,夜里十點的時候,我?guī)缀跏菓嵍鲩T,連聲道別都沒跟龜先生說??墒菓嵤裁茨??出了門,卻不知道去哪里。這座城里,完全沒有一個人讓我想去相見,也沒有一個地方讓我有非去不可的欲望。最后,幾乎是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我去了水邊吧,那家我十年前就常去的酒吧。十年前,我來到這座城讀大學,不久后便在學校附近發(fā)現(xiàn)了它,因為那里正有某個搖滾樂隊的演出,雖然當我找到它的時候,演出已經(jīng)結束,但還是和吧主藜果成了朋友。最初的一兩年,總是總是去,如今已經(jīng)甚少甚少去了。
水邊吧還是跟原先一模一樣的,連氣味都一樣。這種感覺有點兒親切又有點兒穿越的小憂傷,不變,是好是壞呢?
因為是周末,人還挺多。我看見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藜果在昏暗的燈光下站著,“藜果!”我大叫。
藜果聽見,走過來狠狠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來啦!你來晚啦!我們剛演完戲!”他的每句話都是重重的,要用著重號的。
“沒關系,我就是來看看你。”
“那你找地方坐下,我忙死了,我累死了?!?/p>
我看了一下這個小小的空間,總共不到十桌。突然,角落里有人對我揮著手大叫,我走過去,叫我的男人好面熟,但想不出名字了,他隔壁的女人也面熟,我想她是叫“烏鴉”的。
“好久不見啊!”男人說。
“好久了,久得我都不記得了?!?/p>
“你不記得我了嗎?”
我沉默。
“他是公羽啊?!薄盀貘f”說。
“哦,對對對,公羽。記得了。”
“你居然不記得我了?!?/p>
“呵呵,一時沒想起來。你,我還是記得的,烏鴉?!蔽肄D而對“烏鴉”說。
“什么,我不是‘烏鴉’!”女人回答。
“啊啊,哦哦,你是那個誰,搞錯了。”是我確實離開太久了嗎?
“你還是跟當年一樣的?!彼f。
聽到這話我突然有些慌亂,我還是跟當年一樣嗎?
“人無論怎么變,總有某些方面是不變的,她只不過是看到了你不變的那部分?!笔潞螅斚壬缡钦f。
為了掩飾我的慌亂,我說:“你也沒怎么變啊。”
空氣中有點兒小尷尬,然后沉默。我們這是在追憶嗎?話題迷失在哪里了呢?
身處其中,我突然想起了剛剛看過的法國小說《青春咖啡館》,莫蒂亞諾的,法文書名直譯應該是“在青春消逝的咖啡館里”,我更喜歡這個原始的名字。這會兒,我不正是“在青春消逝的酒吧里”嗎?
那書是在淡淡中能讓人無限傷感的。可是關于消逝的、迷失的、回憶的、永恒的話題,都應該是傷感的嗎?
“在真實生活之旅的中途,我們被一縷綿長的愁緒包圍,在揮霍青春的咖啡館里,愁緒從那么多戲謔的和傷感的話語中流露出來?!睍镎f。
老天啊,為什么總要這么矯情?
這一晚,我就是去和我那似乎已經(jīng)消失的青春碰了個面,“青春它并沒有消逝,只是遷徙了”,好像有人說過類似的話。是的,我們隨時隨地都還能夠觸摸得到那段青春,它永遠飄浮在自我的空間里,不期然便會碰見。
“那好吧,讓我在這閣樓里悄悄愛你?!?/p>
我突然決定了愛龜先生,我想主要是因為我太過寂寞了,但這些話我沒有對龜先生說,只在心里對自己說。
這天,已經(jīng)到了初夏的日子,陽光四處跌落。
我們坐在窗前遠望,看到了無比美麗然而又無比哀傷的景象。
有那么一會兒,云層太厚,陽光透過云層投射下來,幾縷,淡淡的,是那傳說中的天使光。人們在天使光中行走,猶如無數(shù)幽靈在飄。
后來,云散了,由于太陽光太強烈,大世界驟然變成黑白一片,這么一來,那些人和事物便頃刻間墜入一個遠古的時空。
這種景象讓人覺得自己太過渺小世界太過虛幻,我決定讓自己睡一下午覺。
醒來竟已經(jīng)天黑。我洗了衣服拿出屋子去天臺上曬。天臺其實挺大的,如果用心打理,可以變成很好的天臺花園,但房東沒心思,我也沒心思。房東僅僅放了一套簡陋的桌椅在這里,樓下的大學生住客偶爾會上來坐坐、喝喝酒,那種情況下,我一般是關起門來不理他們的。我的閣樓有一點不獨立的是,進進出出都要通過樓下套房的客廳,因此,樓下的大學生租客我基本都見過。因為樓下是三間房,所以他們的人數(shù)是三個,但是流動性很大,經(jīng)常換人,所以,見是見,但根本搞不清誰是誰。
當我拿著濕嗒嗒的衣服走出來時,看見天臺邊上站著一個人,高高瘦瘦的背影,一手拿著煙,男的。我晾衣服弄出來的聲響讓他回過頭來,他顯然有些驚詫這里居然有人,然后說了聲“嗨”。
應該是新來的住客,白白凈凈的男生,一看就是憂郁敏感的款,我打賭不會超過二十二歲。他的外形和年紀讓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心理優(yōu)勢。
“在看日落?”我問,其實日早已落。
“呵呵,在看月升呢?!?/p>
我笑了一下,繼續(xù)晾我的衣服。
“失戀了?!鄙砗蟮乃f了一句。
“啊?”
“我是說我失戀了?!彼a充。
“噢,失戀了啊,好簡單的啊。”
“什么好簡單?”
“你是不是還想她?”
“是啊?!?/p>
“我來教你一個辦法,等我晾完這件衣服。”手里最后一件衣服是鮮紅的內衣,相當刺眼。
我走到他身邊,“她叫什么名字?”
“林敏儀?!?/p>
“好,那么你現(xiàn)在大聲地喊‘林敏儀’,能多大聲就多大聲。聽我的準沒錯,要不我先幫你喊一聲?!?/p>
我深吸一口氣:“林,敏,儀!”
他也跟著喊起來:“林,敏,儀!”聲音比我大多了。我們在十層高的樓上,叫聲馬上到達了樓下,我能感覺樓下好多人都望了上來。
“喊了有什么用?她又不會回來?!?/p>
“當然不是把她喊回來,這是要把她喊走,笨?!?/p>
“這還能喊走?”
“當然,你把她竭盡全力喊出來,她就走了。”
“真的?”
“真的!”
在我的慫恿下,他又喊了好幾聲,我也跟著瞎喊。樓下隱隱約約傳來“吵死人了”的抱怨聲,隔壁棟有人打開窗戶看,我們大笑著停下,蹲下身子坐在天臺上,躲起來。
“其實我騙你的,人哪能喊走。哈!”
“不是啊,我覺得她真的已經(jīng)走了!”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幾天后,我的房門響起,打開,是失戀男,我知道會是他的。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我能進來坐坐嗎?”
“如果我說不行呢?”
“呃……那我就走咯?!?/p>
“哈哈,進來吧?!?/p>
我給他泡了一杯黑咖啡,故意不放糖,也不放奶。他喝了一口差點兒吐出來,我說的心理優(yōu)勢其實就是可以欺負他的優(yōu)勢。
“你多大?”
“二十二,今年畢業(yè),正在找工作呢?!?/p>
“找到?jīng)]?”
“還沒,昨天剛從外地回來,面試了一家電視臺?!?/p>
“你是學電視的?”
“電視新聞?!?/p>
“面試怎樣呢?”
“沒戲,本來已經(jīng)進入最后一關了,面試官出了個考題,要我們描繪一下臺標。我說砸了?!?/p>
“哦?!?/p>
“你就一個人住?”
我聳聳肩。
“我就不習慣一個人住,一個人住,屋子里的東西都會響,但宿舍里人太多,又吵得睡不著。”
“屋子里的東西會響?什么意思?”
“會的,一個人的屋子太寂寞,所有東西都會窸窣作響?!?/p>
“我也是這么認為的。孤獨的房間里,所有事物都忍不住會說話。”龜先生突然插話,它在生人面前一般是不說話的,除非已經(jīng)信任了對方。
“喂,那我這里怎么沒聽到?”我說。
“你不是一個人,還有我?!饼斚壬碇睔鈮训鼗卮?。
自打夏天以來,我每天早上早早起床,看會兒初醒的天,然后大概八點光景,我又重新睡去。兩三個小時,直到中午時分,龜先生把我叫醒。
在這樣的白天的睡眠里,夢是必不可少的,好多好多的夢,把我的白日覺擠得滿滿當當。
比如,我夢見:“一千顆子彈正降臨我們的城市,螞蟻們爭先恐后,每個人攜帶一顆子彈而行?!?/p>
“那正好,請轟炸出一個嶄新的城市,迎接夢想主義者的到來?!饼斚壬鈮?。
我夢見:“無題劇照們在黑色的天空中上映,一個面孔緊接一個面孔,舊日的笑到了今天紛紛蛻變成淚?!?/p>
“那正好,我們的好世界如今理應再次光臨。”龜先生說,“還有呢?”
“我的一千個兒子紛紛逃離我的軀體,各自尋找新的香蕉公主,那是他們前世的母親?!?/p>
在那些接踵而來的奇怪夢境里,我突然變得無比哀傷。
“黑雨將至,把滿目哀傷折疊再折疊,收藏進眼簾,迎接新一輪哀傷?!?/p>
一個人,不論什么人,在屋里待久了,累積最多的會是諸如哀傷、憂愁之類的東西。這個東西很矯情,但又沒辦法。
這樣的日子里,失戀男時不時就會上來坐坐,跟我們聊聊天,有時跟龜先生聊得更多一些,這些聊天有助于減少我的哀傷。但他給我的感覺很奇怪,若有若無的,仿佛不是一個真的人,每次他一走,我就記不清他的樣子。
有一天傍晚,他帶了一瓶百利甜和一瓶rose酒來,這兩種酒都是我在法國時喜歡喝的,不知道他怎么就知道了。他甚至還下廚做了飯,做的是他家鄉(xiāng)風味的面食,很香。我一不小心就喝多了,他是一個讓我沒有戒備心的人。
第二天在頭疼中醒來,發(fā)現(xiàn)他赤身裸體躺在我身邊,昨晚云里霧里的事情,還依稀記得。其實,早知道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但我既不興奮也不懊悔,怎么說呢,就像他的人,若有若無。
他也醒過來,我看著他,說:“別愛上我,因為我不會愛上你?!?/p>
他的眼神瞬間暗了下來。
之后,他來的次數(shù)減少了,臉上總帶著尷尬或者不安的神情。我是無所謂的,在男人A之后,我突然對男人沒了興趣。
夏末的一天,清晨,龜先生把我叫醒,說:“下雨了,下好大的雨,天驟然就冷了,仿佛一個世界的冰箱在夜里偷偷打開?!饼斚壬袝r說話跟寫詩似的。
果然很冷了,這冰冷讓我突然有末世的感覺。龜先生說:“那又怎樣呢?不要想明天,我們不妨,不妨就只是活在一堆記憶的碎片里,它們是黑白的、傷感的,但又不失快活和美妙……”
龜先生話還沒說完,敲門聲響起,我知道,是失戀男。
“這么早?!蔽艺f。
“嗯,失眠了,睡不著?!彼行┗谢秀便?,“我要走了。”
“去哪兒?”我問。
“回老家的電視臺?!?/p>
“哦?!彼x開的事,我也料到了。這么一來,他也成了過往先生了——那些在我生命里出現(xiàn)過的男人,我稱之為過往先生。我給過往先生寫過下面的文字:
過往先生的身體里因為裝滿了過往,所以身體臃腫,但腦袋卻小而精準。對著我,他翻開他那本身體的相冊,向我展現(xiàn)一張張熟悉的、但莫須有的過往劇照,看完一張燒毀一張,燒毀一張身體便縮小一圈。他說:“我在教你忘記過往。過往,是一個巨大的空?!?/p>
但,他一個人的過往,就代表了所有人的過往,他一個人的悲傷,就代表了所有人的悲傷。
而過往,明顯無法忘記,它正是一個巨大的空,將我們所有人都包含其中,無法抽離。
很明顯,這個過往先生又不是那個過往先生了。
這個冬天來得有點兒過于猛了,從夏天直接過渡,不帶緩沖的,冷空氣一陣一陣把世間吹至冰冷,結結實實的冷。可其實我是最喜歡冷的,因為可以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但是單身的冬天里,每晚睡覺時腳都是冰冷的,因為沒有人可以取暖,這個時候,會變得想念兩個人的生活了。而且,在冰冷的日子,那只叫孤寂的蟲子會在身體里穿行,在渾身上下都留下痕跡。手機突然響起,“喂?”
“妹呀?!笔俏覌?。
“嗯?!?/p>
“明天又有冷空氣了,要注意多穿衣服?!?/p>
“知道知道?!?/p>
“被子夠不夠???小心著涼。”
“夠了夠了?!?/p>
“什么時候回家?”
“不知道不知道,再說吧?!?/p>
媽的來電是溫暖的慰藉,但每次我都以煩躁來回應,這是一種小變態(tài)心理。
“毫無疑問,日子是新的,生活卻是舊的?!饼斚壬卣f,按照它的要求,在今年的最后一天,我一直把它居住的抽屜打開著——它在我書桌的抽屜里已經(jīng)生活了將近一年。
新的一年到來的時候,我正坐在馬桶上,突然外面響起一陣陣凌亂的聲音:“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我應聲摁下了沖水按鈕,舊的一年就此隨著嘩嘩的水聲被沖走了。
昨天還發(fā)生了兩件事,一件在大白天,一件在深夜里。我以前有一段時間迷戀過布料手工活兒,因此收集了好多碎布頭,搬家的時候也搬過來了,裝在一個紙箱子里,放書柜上。過去一年,從來沒動過,以前嫌沒時間弄,閑下來之后卻沒興致弄了。昨天,午后的太陽很好,我突然心血來潮,想要把碎布拿出來曬一曬,興許過幾天就有興致做手工了。打開紙箱子,碎布們貌似還安好,我站在窗邊,想要把它們一片片拿出來曬在天臺上。我是超級喜歡布料被陽光曬了之后的那股香香的味道。最近在網(wǎng)上看到,說那股迷人的味道其實是布料中螨蟲被烤焦的味兒,真是如此嗎?能不能不要這么敗壞美好的想象?
布料們因為太久沒動,時光已經(jīng)注入其中,它們也在老去。我一片一片拿出來,大概拿了三分之一后,突然,眼光一掃,發(fā)現(xiàn)在那塊我即將拿起來的白色布料上,有一坨黑黑的東西,格外醒目。我一驚,停住手,仔細一看,天!黑東西在動!應該是兩只小老鼠!這下可把我嚇得不輕,但我沒有尖叫。龜先生一直站在窗欞上,看我忙活,它也看到了,但非常淡定地說:“鼠寶寶,還不錯?!辈诲e什么呢?我身上泛起陣陣雞皮疙瘩,它們每只大概都有拇指那么大,小眼睛瞇縫著,蠕動,不會爬,大概剛出生不久。我先是惡心,但又好奇,在確定它們沒有攻擊性之后,我俯下身子端詳。兩個小家伙摟在一起,睡得正香,但因為抱得太緊,導致它們面容模糊。誰都知道“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可如果從童話的角度看,老鼠又有它的可愛。你說,看著這兩只小鼠寶寶,我該從什么角度來看呢?
“我是烏龜,它們是老鼠,僅此而已,不要給它們賦予太多的意義?!饼斚壬赐噶宋业男乃?。
我努力拋棄掉惡心感,感嘆著:“天啊,我們這個小窩里居然還住著老鼠,我居然一點兒都沒發(fā)覺!”
“因為我們和它們不在一個平行世界里,時空也是不同的?!?/p>
“你是說,我們這里還是一個二維空間?”
“二維,甚至三維、四維,誰知道呢?”
“那它們的媽媽呢?我們該如何處理它們呢?”我犯愁了,轉念偷偷一想:龜先生啊,你該不會提議要留下它們養(yǎng)著吧?
“它們的媽媽肯定就在附近,你把箱子放到門口,它們自然會回到它們應該待的地方?!蔽译m然將信將疑,但也覺得這個提議不錯,好像除此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我拿起箱子,打開房門,把它放在門口,然后重新關上門。
“可要在那里放多久呢?”
“不會太久的,是媽媽都會著急的?!?/p>
“要不,我們還是打開門,看看老鼠媽媽是否會來吧?!?/p>
“不能的,你得給它們空間。該來自然會來?!?/p>
于是我在床上躺下,豎著耳朵聽門外的動靜。我還是覺得很迷惑,我是個聽覺很靈敏的人,睡覺也很輕,怎么可能完全覺察不到老鼠的存在呢?難道我們真是在不同時空里?這么想著,我迷迷糊糊就睡著了。醒來時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鐘頭,猛然想起門外的東西,立刻開門出去看。小老鼠果然不見了!老鼠媽媽把它們帶走了!這真是最好的結局。至于那箱布,一想到曾經(jīng)有老鼠在里面生活過,我實在不敢用了,一個小愛好被埋葬,是因為老鼠。
晚上開始連篇累牘地做夢:我結婚了,還有孩子,一個小男孩。有另外一個美麗的女人,她懷孕了,她的孩子將會和我的孩子有血緣關系,這是不是說這孩子也是我男人的?但夢里根本沒有出現(xiàn)我男人這個角色。那個女人要臨盆了,我在病房里,看著她痛苦地掙扎,然后生下來一個小男孩,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和孩子都死了。一個年輕的男醫(yī)生說:“活了三分鐘。”我非常憤怒,找醫(yī)院理論,到處哭訴,哭著哭著就醒了。
我突然反應過來,夢里的我其實應該是男人吧,娶了那個美人的男人,連生兩個兒子,然后就發(fā)生了悲劇。
“龜先生,你說這夢又是什么意思呢?”我問道。
“你想從這個夢里讀到什么呢?”
“不知道,所以才問你。”
“依我看,并不是所有東西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p>
龜先生的這個答復實在太不能滿足我了,于是我自己鉆牛角尖:對于我這個二十八歲(哦不,都新的一年了,二十九了)的單身女子來說,夢見有了孩子是因為我渴望家庭嗎?夢見一個喜歡的女人,是夢里性別錯亂,還是我喜歡女人?夢見新生兒,跟小老鼠有關嗎?新生緊跟著死亡,又是什么隱喻?
“喂,你累不累呢?凡事多想無益?!饼斚壬荒蜔┑卣f,它總能看透我所想。
可是它這么說的時候,我突然冒出一個全新的念頭:“我要結束這種生活了!”這時是新年第一天,我已經(jīng)獨居一年有余。
“或許是應該有所改變了?!饼斚壬f。
我立刻給媽媽打電話:“媽,我要回家?!?/p>
我的家,或者說我爸媽的家在六百公里之外,坐火車或者汽車都差不多五個小時到達。我選擇了火車,我從來都喜歡火車多于汽車。我本來打算找個盒子裝上龜先生的,但是它拒絕了:“請給我準備一個籃子,最好是木質的,或者藤編的,這樣比較舒服?!?/p>
一只龜,要求還真多。但我還是找到了,我在退房時,在房東那兒看到的,一個竹編的小籃子,她說是端午節(jié)時裝粽子的。
“這個很好,比我想象的還好,居然還有竹子的香味呢?!饼斚壬硖幤渲校軡M意地說。
于是,我背著一個巨大的登山包,手拎小籃子,出發(fā)了。
火車在平原上奔跑,我腦子想著它蜿蜒的樣子,就覺得很高興。同一種生活,我是無法過太長時間的?;疖嚿?,大家都對龜先生很感興趣,可是龜先生在大多數(shù)人面前是不顯山露水的。其實我心里一直都在籌劃,該帶著龜先生出行一次,直到現(xiàn)在,終于成行。
在家吃第一頓飯時,爸便問:“你總得再找份工作吧?”
“哎呀,我自有打算?!?/p>
“這樣下去不行啊?!?/p>
我吃菜,不語。
“吃菜吃菜?!眿屴D移話題。
飯后,在房間里,龜先生說:“家中的獨女,曾經(jīng)風光,又是出國留學,又有過令人羨慕的好工作。如今失業(yè),并且是大齡剩女,做父母的真是愁死?!?/p>
“少廢話!”我拿枕頭砸到龜先生頭上,它立馬把頭縮進去,半晌不出來。
“再啰唆,我就走了?!蔽艺f。
“是該有所改變了。”龜先生幽幽地說。
舅舅知道我的到來,約我一起去拜祭外公。那是在一個水庫里,我們劃著小船到了水庫中央,舅舅準備了一籃子菊花花瓣、一瓶竹葉青、一罐鐵觀音,我們輪流把這些東西撒到水里。這個水庫是當年外公在這一帶做地方官時建的,也算是他一生最大的工程吧。他去世后,有部分骨灰就撒在這里。外公生前最疼我了。
菊花花瓣在陽光跳躍的水面上漂著,真好看。
“伯,你喝酒,吃茶!”舅舅說,他一向叫“爸”為“伯”的。
“公,我來看你了。”我說。
把東西都撒完,我們沉默下來,小船在水中心輕輕搖蕩著。
龜先生看著我們做完這一切,一直都沒有出聲,也許是因為我舅舅的緣故。
它示意我把它放在船頭,它自己慢慢地走到船沿上,翹首眺望著,半晌,它說:“就這里吧?!?/p>
“什么?”我沒明白。
“我想就在這里離開。再見了!”它說完,看都不看我一眼,縱身一躍,躍到水里去了。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它在水中浮起來,朝我笑了笑。一年多了,我第一次看見它那么明顯的微笑,卻是在離別時。
看著它沉入水中,不見蹤影,我想起它說的話:“是該有所改變了?!?/p>
小船依然輕輕地搖蕩,冬日里的陽光真好,滿帶水汽的風拂過我的臉,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