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效民
位于和平門外的琉璃廠文化街,是北京著名的景點之一。早在元代以前,這里還是郊外。元朝建立后,統(tǒng)治者在這里設立官窯,專門為皇宮燒制琉璃瓦。明成祖遷都北京以后,由于修建宮殿的需要,琉璃廠的規(guī)模得以擴大,并成為工部的五大工廠之一。到了嘉靖年間,因為修建外城的需要,琉璃廠變?yōu)槌菂^(qū),那些官窯遷到門頭溝一帶。清朝建立以后,嚴禁漢人在內(nèi)城居住,大批漢族官員便把家安在琉璃廠附近。
1772年,乾隆皇帝為了編纂《四庫全書》,下令征集天下圖書,并任命紀曉嵐擔任總編纂。為此,全國各地書商紛紛攜帶形形色色的書籍來到琉璃廠售賣。時間一長,這里就成了古籍善本、手抄秘籍、碑帖字畫和文房四寶的集散地。
《四庫全書》的編纂,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項巨大工程。這件事費時之長,耗資之巨,可謂史無前例。那么,乾隆皇帝為什么要搞這樣一項大型文化工程呢?這與他所奉行的文化專制主義有關。據(jù)統(tǒng)計,康熙在位61年,較大的文字獄11起;雍正在位13年,著名的文字獄20多起;乾隆在位60年,大型文字獄130多起,大大超過他的前輩。此外,乾隆還創(chuàng)造了以“搜集古今群書”為名、行查辦禁書之實的統(tǒng)治策略。也就是說,乾隆皇帝編纂《四庫全書》的真正目的,就是要通過這一大型文化工程,徹底銷毀具有早期民主思想和“反清”意識的圖書。因此,在編纂《四庫全書》的過程中,查繳禁書3000多種,焚毀的圖書70多萬部。這個數(shù)字與《四庫全書》所收書籍數(shù)量幾乎持平。難怪歷史學家吳晗會說:“清人纂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矣!”
此外,《四庫全書》還根據(jù)統(tǒng)治者的需要,對所收古籍作了篡改。比如把岳飛的“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改為“壯志饑餐飛食肉,笑談欲灑盈腔血”;把辛棄疾的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改為“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宋主曾住”。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胡虜”“匈奴”“寄奴”等詞語,不僅犯了清廷大忌,還容易鼓舞讀書人的骨氣。因此魯迅認為:閱讀《四庫全書》之后,將“永不會覺得我們中國作者里面,也曾有過很有些骨氣的人”。
就在乾隆皇帝編纂《四庫全書》的時候,歐美國家卻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1773年,也就是乾隆皇帝開設四庫全書館的第二年,美國波士頓人民因不堪忍受英國軍隊的血腥鎮(zhèn)壓,開始進行反抗。兩年后,他們在萊克星頓打響了獨立戰(zhàn)爭的第一槍。經(jīng)過十年苦戰(zhàn),美國終于獲得獨立。在此期間,美國涌現(xiàn)出喬治·華盛頓、約翰·亞當斯、托馬斯·杰斐遜、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本杰明·富蘭克林等一批偉大的政治家。幾年后,法國大革命爆發(fā),革命者不但攻占了專制主義的象征巴士底獄,還召開制憲會議,通過《人權宣言》,從而使天賦人權、君主立憲、三權分立等思想日益深入人心。這一切,與伏爾泰、孟德斯鳩、盧梭、狄德羅等思想家的努力有關。
美國獨立戰(zhàn)爭和法國大革命是18世紀啟蒙運動的產(chǎn)物??档抡J為:“啟蒙”就是使人們脫離未成熟狀態(tài),把人們從迷信或偏見中解放出來。因此,18世紀啟蒙運動就是要用天賦人權反對君權神授,用三權分立取代獨裁專制,用自由民主根除貪污腐敗。在啟蒙運動的推動下,許多優(yōu)秀人才投身于科學技術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從而爆發(fā)了工業(yè)革命。相比之下,當時的中國讀書人卻仍然醉心于科舉和考據(jù)。從此,中國與歐美國家的差距開始拉大。
話說回來,《四庫全書》的編纂,畢竟讓琉璃廠進入鼎盛時代。到了辛亥革命以后,這里仍然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比如1912年5月,魯迅到北京后的第一個星期日就去琉璃廠買了一套古書。隨后,逛琉璃廠成了他的一大愛好。另外,琉璃廠旁邊就是廠甸,所以周作人在《廠甸》中寫道:“廠甸的路還是有那么遠,但是在半個月中我去了四次,這與(錢)玄同(劉)半農(nóng)諸公比較,不免是小巫之尤”。
后來,讀書人成了政治運動的主要對象,再加上公私合營等政策的實行,琉璃廠陷入不死不活的境地。文革開始后,琉璃廠所有字號在“破四舊”中被迫停業(yè),直到1972年尼克松訪華前夕,各家店鋪才陸續(xù)開業(yè)。當時店面里只能擺毛澤東著作,個別書店擺一兩本舊書,也是專供外賓購買的。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文革結(jié)束。
上世紀80年代以后,琉璃廠經(jīng)過短暫復蘇,又淹沒在洶涌澎湃的經(jīng)濟大潮之中。90年代時我曾到過這里,還看到一些舊書舊刊。但因為要價太高,只能是看一眼罷了。最近,我又專門去了琉璃廠一趟。這里本來是以舊書買賣聞名于世的,但是我從琉璃廠西口走到東頭,卻沒有看到一本舊書。于是我想,從琉璃廠300年的興衰中,人們不難看到中國文化的命運。 (作者為山西省社科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