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力
他們是軍人,1949年9月,河南省社旗籍的黃秀卿和戰(zhàn)友們徒步進疆,參加剿匪和生產。他們在茫茫戈壁中安營扎寨,修渠開荒。
他們是兵團戰(zhàn)士,1954年,當年的10.5萬名解放軍官兵集體就地轉業(yè),他們成為我國首批不列入軍隊編制、不穿軍裝、不拿軍餉的戍邊隊伍。他們在天山南北,書寫著自己的人生。
60多年過去了,黃秀卿進疆時的一個團3000多人,如今僅剩30多人。有人形容他們這代軍墾人是“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
此生難忘“地窩子”
1949年9月,黃秀卿所在的第一野戰(zhàn)軍一兵團六軍十六師四十八團從甘肅酒泉徒步進疆。
當年21歲的黃秀卿和戰(zhàn)友們一起,穿越了600多公里的茫茫戈壁。10月17日,四十八團先遣連隊率先駐守哈密飛機場。1950年1月,全團全部進駐哈密。
1950年1月16日,中共中央新疆分局書記兼軍區(qū)代司令員和政治委員王震,號召新疆駐軍發(fā)揚南泥灣精神,開展大生產運動,保障軍糧供給,減輕國家和人民的負擔。
這年1月21日,新疆軍區(qū)頒布大生產命令:“全體軍人一律參加勞動生產,即使因機關業(yè)務關系不能全部參加勞動生產,亦得自己動手參加本單位種菜,不得有任何軍人站在勞動生產建設戰(zhàn)線之外?!?/p>
哈密地區(qū)到處是沙漠戈壁,雨水稀少,水份蒸發(fā)量大,農作物完全依靠人工灌溉,當地群眾只能依靠古老的坎兒井和天然渠溝引來一點雪水維持生存。十六師開始在哈密找水,戰(zhàn)士們翻山越嶺反復勘探,發(fā)現在天山腳下有一個叫“石城子”的地方,山上融化的雪水匯流于此,水流量很大,每年至少能解決8萬畝農田的灌溉。十六師黨委決定開鑿一條橫穿戈壁沙石全防滲的水渠,把這股水引到30公里外的二道湖。并將這個渠命名為“紅星渠”。
1951年2月,十六師抽調3000多名指戰(zhàn)員開始修建。黃秀卿所在的四十八團有1400多人參戰(zhàn)。一切都是白手起家,黃秀卿他們在一個叫“二道湖”的戈壁上搭建帳篷和修建地窩子住下。所謂“地窩子”,就是在地下斜著挖一個一米多深的坑,四周用土坯壘起矮墻,頂部用蘆葦覆蓋,蘆葦上用草葉、泥巴蓋頂。夏天,戈壁灘上的溫度高達40多度。一夜大風過后,滿床滿身都是沙子。冬天氣溫在零下20多度,戈壁灘上到處是厚厚的冰雪。晚上睡覺時,要戴著皮帽子、穿著皮大衣。即使這樣還是冷,早晨起來的時候頭上結冰。
黃秀卿說,當年的地窩子不僅是職工居住的“宿舍”,還有食堂、會議室等。一個10多平方米的地窩子要住十幾個人,有不少兵團人就是在地窩子里結婚生子。由于缺水,一個排的人共用一盆水洗臉。蔬菜供應不上,常用鹽水下飯。
戈壁灘上修建紅星渠
那時,不但條件艱苦,每天的勞動強度也很大。
各種材料運輸主要靠人拉肩扛,戰(zhàn)士們頂著嚴寒酷暑炸山開石、伐木材、燒石灰、打磚坯、碾磚粉、挖沙石、鋪渠道。沒有水泥,戰(zhàn)士們就發(fā)明了“代水泥”:用一袋石灰和兩袋陶粉按一定比例配制,用來代替水泥為石渠勾縫。戰(zhàn)士們先是建起磚窯和石灰窯,把燒出的紅磚砸碎,然后用碾子碾壓,最后再篩成像白面一樣細的陶粉。
黃秀卿一組5個人,他們一組每天要碾出40袋陶粉。按照分工,三人在外砸磚,他和另一名戰(zhàn)士在十幾平米的地窩子里,用篩子篩。屋里粉塵彌漫,即使帶著三個口罩,嘴里都是粉塵。拉碾子的騾子身體健壯,進疆時拉過大炮。但是,黃秀卿他們組的那頭騾子拉了8個月的碾子就死了。把騾子肚子剖開后,騾子的肺里全是陶粉。修完渠后半個月,黃秀卿咳出來的東西還是紅的。
有時勞累了一天后剛想睡覺。突然,連隊吹緊急集合哨。連長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兄弟連隊要展開勞動競賽,夜里要鋪水渠,我們也不休息,他們用多少陶粉,我們就滿足供應!”戰(zhàn)士們接著又干了一個通宵。
在修渠的隊伍中,還有40多位來自湖南的女戰(zhàn)士。
1949年底,新疆和平解放后,20萬解放軍官兵墾荒屯田扎根邊疆,他們的婚姻問題也引起了時任新疆分局第一書記王震的重視。
1950年春,王震給湖南省委第一書記黃克誠去信,提出“在湖南招收大量女兵”支援新疆建設的請求,得到湖南的大力支持?!缎潞蠄蟆吩诳堑恼衅概鴨⑹轮姓f,新疆軍區(qū)要招募一批女兵到新疆進工廠、學俄語、上學校、開拖拉機,條件是16歲到25歲、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的未婚女性。
在“有志青年到新疆去,為祖國大西北貢獻青春”口號的感召下,從1950年到1952年間共有8000余名湖南女兵進疆,被稱為“八千湘女上天山”。分在哈密地區(qū)和農十三師的有50多人。
張淑蘭被分到了四十七團,她在回憶中說:“那時刮風很厲害,我們剛來時,我們集中休息時,刮了一次大風,把我們一個叫金佩云的湖南老鄉(xiāng)刮跑了,被沙子埋了起來,后來部隊就出去找,最后把她救了回去?!?/p>
等到38歲才結婚
那時候,女兵們最害怕聽到那個“談”字。只要一聽說哪個首長要找你談話,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到了部隊,組織代替了父母,婚姻一旦被組織決定,也就只能服從安排了。
制陶粉需要很多紅磚,磚窯里的鐵爐條經常被燒壞。四十七團的戰(zhàn)士郭金虎發(fā)明了用土爐條代替鐵爐條。一年節(jié)省鐵5000多公斤,他被師里評為特等功。因為郭金虎的貢獻大,后來,師黨委給他介紹了一位湖南女兵。
為此,師文工隊還編排了一段快板。黃秀卿至今還能記起快板書的內容:“大清早太陽照東墻,雁子一隊隊飛向南方,雁子你等一等我呀,把我的喜信捎給爹和娘。女兒我離開家到新疆,工作在紅星一場,在這里我找了一位好對象,家住甘肅永昌縣,從小放牛羊……”
那時,組織介紹對象是有條件的,主要是考慮營職以上干部和特殊貢獻者。
年輕時的黃秀卿長得清秀,又有文藝細胞。他的快板書,曾經在六軍的文藝匯演中獲得第二名。但是,女兵太少輪不到他。直到1966年,黃秀卿才和一位從陜西漢中來的支邊女青年結婚。那時,他已38歲。
這些當年十幾二十歲的青春少女,成了建設兵團邊疆荒原的第一代母親。張淑蘭和顏開茹、彭麗娟分別在1952到1954年陸續(xù)成家生子。不僅如此,還把遠在湖南的父母接到了哈密,并且動員兄弟姐妹也來邊疆工作。
據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史料記載,1950年到1954年,有近40名女兵在進疆途中不幸犧牲,其中多為湘女。由于每天工作10多個小時,勞動強度太大,一些人生理功能紊亂,20多歲就停了月經,不少人因勞累和疾病早逝。由于天高路遠,有的從離開家鄉(xiāng)那刻起,就再也沒有機會回去過。
2006年1月5日,重約120噸、花崗巖質地的青灰色“湘女石”,從兵團農十三師黃田農場所在的天山峽谷,運抵長沙,以紀念上世紀進疆的第一代湖南女兵們。在安放儀式上,湘女代表們手摸“湘女石”,失聲痛哭道:“我們回來了。”
獻了終身獻子孫
幾十年過去了,兵團農十四師四十七團的絕大部分老戰(zhàn)士沒回過老家,沒坐過火車,沒到過烏魯木齊。
1999年,兵團組織四十七團的70多名老戰(zhàn)士去烏魯木齊、石河子等地參觀。在石河子廣場王震銅像前,老戰(zhàn)士們排列成方陣,向銅像行了一個軍禮。李炳清代表老戰(zhàn)士們說:“報告司令員,我們是二軍五師十五團的戰(zhàn)士,我們勝利地完成了你交給我們的屯墾戍邊的任務,你要求我們扎根邊疆,子子孫孫建設新疆。我們做到了,現在我們的兒女都留在了新疆,留在了和田!”
1949年11月28日,國民黨特務在和田策劃武裝叛亂,在阿克蘇休整的第二軍五師十五團奉命到和田平叛。從阿克蘇到和田有三條路線:前兩條路是大道,沿途有居民和水,但要繞行多走十幾天。為了節(jié)約時間,他們毅然選擇了第三條路線。1800名戰(zhàn)士向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挺進。部隊不僅缺乏供給,有時十幾個小時喝不到水,還要隨時戰(zhàn)勝狂風和嚴寒。沒有水,他們就含口馬尿。他們歷時18天,在沙漠戈壁中行程790多公里,徒步穿越了“死亡之?!?,到達和田平息了暴亂。彭德懷、習仲勛稱贊他們創(chuàng)造了史無前例的進軍記錄。
從此,他們永遠地留在了祖國的最西邊。
1950年3月,在幫助和田地區(qū)建立黨政軍后,十五團就地轉業(yè),改為兵團農十四師四十七團。他們在荒原上挖渠引水、開荒造田、架橋修路、植樹造林。有的戰(zhàn)士為了完成更多的任務,吃在地頭,睡在地邊,晚上也不回,天不亮就干活。
他們用勤勞的雙手在戈壁荒灘上開墾耕地4.5萬畝。在此期間,執(zhí)行過多次維穩(wěn)任務,粉碎了分裂分子多次陰謀暴亂。2007年,進軍和田紀念館新建以后,四十七團被自治區(qū)列為紅色旅游基地和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幾十年來,老戰(zhàn)士們獻出了自己的青春,甚至有的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連自己的兒女和子孫都獻給了和田和團場的建設事業(yè)。王傳德的四個兒子都曾有機會到和田市或其他地方工作,但都被他攔下來了。他的理由是:“地是我們開出來的,我們老得干不動了,你們再走,地誰來種?”
一團僅剩30多人
在哈密采訪時,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正在開展“唱響兵團精神活動”。
什么是兵團精神?兵團農十三師政委徐志新說,就是以“熱愛祖國,無私奉獻,艱苦創(chuàng)業(yè),開拓進取”為主要內涵的精神。
今年2月份,在兵團黨委六屆六次全委(擴大)會議上,自治區(qū)黨委書記、兵團黨委第一書記和第一政委張春賢指出:“兵團精神是對我軍光榮傳統(tǒng)和革命戰(zhàn)爭年代形成的井岡山精神、延安精神、南泥灣精神、西柏坡精神的繼承和發(fā)展,是兵團人最寶貴的精神財富?!?/p>
兵團農十三師政委徐志新是兵團人的后代,他父親徐全印是河南息縣人。從父輩們身上,徐志新感受到了他們的特殊風骨。
徐全印和戰(zhàn)友們到新疆參加大生產后,因為沒有蔬菜,營養(yǎng)跟不上,大都患上了夜盲癥。最后,班長開會,決定把每頓飯的一丁點蔬菜,集中給一個戰(zhàn)士吃。這樣,能保證一雙眼睛正常,在晚上收工后,他能帶著大家回到駐地。大家都推脫不吃,最后決定誰的年齡小讓誰吃,年齡最小的父親卻故意報大了年齡,讓給了另外一位戰(zhàn)士吃。
60多年的時光倏忽流過,83歲的黃秀卿老人感慨萬千,他把這一生都奉獻給了邊疆,他感到無怨無悔。
1952年8月1日,紅星一渠正式通水,維、哈、回、漢族老鄉(xiāng)趕著大車,騎著毛驢來參加萬人開閘放水大會,八一電影制片廠專程前來拍攝影片。
隨后,黃秀卿又參加了紅星二渠的建設。紅星二渠的建造任務更為艱巨,要從人跡罕至的幾十公里外運材料?,F在,這兩條水渠仍在發(fā)揮著作用,被稱為紅星一場的“母親渠”。
1954年,黃秀卿和10.5萬名解放軍官兵集體就地轉業(yè),他們成為我國首批不列入軍隊編制、不穿軍裝、不拿軍餉的戍邊隊伍。
1986年,黃秀卿從紅星一場文工隊副隊長的位置上離休,他和老伴住在一座長滿葡萄架的嶄新小院里,房內干凈整潔。黃秀卿現在是子孫繞膝,他的四個子女都在農十三師工作。黃秀卿來紅星一場時,這里還是一片荒蕪之地?,F在,場部所在地已經是樓房林立,成為一個充滿現代元素,具有濃郁軍墾文化特色的小城鎮(zhèn)。
1999年,黃秀卿回到了河南老家,父母的墳上已長出半人高的萋萋荒草。在老家,他僅剩老妹子一個親人。已進入耄耋之年的他,不知什么時間還能再回故鄉(xiāng)。進疆時,黃秀卿老人所在的四十八團有3000多人,現在僅剩下30多人。農十四師四十七團也僅有20多名老戰(zhàn)士。
2007年6月,農十四師四十七團作為一個集體被評為“感動兵團十大人物”。頒獎詞中說:“從井岡山到南泥灣,從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到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的和田,他們像沙漠胡楊一樣,把根深深扎在綠洲?!?/p>
作者單位:河南鄭州《東方今報》
責任編輯:王封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