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貧賤催人老
[許冬林]
看張愛玲晚年的照片,甚是寒心。
有一張,很老的了,是她去世的前一年拍的。瘦長的臉,皺紋如蛛網(wǎng)纏繞舊花瓶的口沿,一頭灰白的假發(fā)蓬松頂在瘦長的臉上方,手里捏著一份登載著“主席金日成昨猝逝”新聞的報紙。那份報紙也那樣富有象征意義,偉人去世,一個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如她張愛玲。曾經(jīng),她穿著艷麗的緄著寬邊的旗袍,側(cè)身高眉看人,帶著稍顯稚嫩的孤傲。
昨日的浮華春光提不得了,張愛玲,這個令多少人折身而拜的女才子,那樣寒冷蕭瑟地在文字后面老去了。我總想,她是過早地老去了,被貧賤催老的。
1961年10月,張愛玲從美國飛到香港,在好友宋淇所在的電影公司寫《紅樓夢》劇本,為了能早日回到美國照顧她貧困又生病的丈夫,她每天從上午十點寫到凌晨一點。據(jù)說她的雙腿因為久坐而腫脹,她想買一雙大一點的鞋子來穿,可是舍不得花錢,只好等到年底大減價時再買。張愛玲曾經(jīng)那么愛美,用祖母的被面做旗袍,招搖過市??墒侨缃瘢惯@樣算計著過日子,勝過市井老婦。作為人間珍稀的女才子,貧窮到這種程度,簡直是生活對她的一種羞辱。
我不知道,這時的張愛玲心里可曾揣有怨憤和委屈。貴族的血統(tǒng),驚世的才華,不俗的容貌,她理應(yīng)過好一點的生活,并在這種相對安逸一點的環(huán)境里安心寫出優(yōu)秀的作品??墒巧?,在這位東方女作家面前,竟像變心的老公敷衍出來的謊言,漏洞百出。
我看杜拉斯的生平簡介,只覺得,這個西方女作家不曾老過。一輩子像夏天的紫薇花,一朵一朵,一團一團,從枝根子直開到枝頂上去,半途中不后退,不歇息,開得潑辣響亮,直至妖嬈成一片火焰。
從上個世紀的40年代初到90年代末,她幾乎每年都有作品問世,她的創(chuàng)作精力堪比原始森林里的千年老樹,根深葉茂。她和張愛玲一樣寫電影,但是,她不用把她的稿費大筆大筆地給負心的男人。她甚至晚年在家里養(yǎng)她的最后一個小情人揚·安德烈亞時,也那樣霸道地使喚他去為自己打字,洗碗,開車。情緒惡劣的時候,她還極其刻薄地對他說,我的東西你一點也得不到,別癡心想要什么了。她愛男人,瘋狂,又理性,帶著戲謔的味道。
杜拉斯和張愛玲一樣,在二十幾歲時擁有第一段婚姻,然后在三十幾歲時擁有第二段婚姻。她們在政治上似乎都是有污點的,杜拉斯在偽政府的“紙張控制委員會”工作過,張愛玲的第一任老公胡蘭成也在偽政府的刊物里工作。但是,杜拉斯的第二任老公,作為曾經(jīng)的情人,他是加里瑪出版社的審稿者之一,他在她的事業(yè)上起著相當大的作用。而張愛玲呢?倉皇嫁個又窮又老又病的男人,半生為生計奔波,只能卑微地寫作,如同辛苦的螞蟻,為柴為米。杜拉斯辦過出版社,寫過小說和電影劇本,為周刊和雜志撰稿,做評委……她吸過毒,一生情人無數(shù)。杜拉斯的經(jīng)濟狀況比張愛玲要好得多,所以,這個女人在寫作的背后,可以從容乃至恣肆地生活,一生流連在愛情的百花園里,像一只妖艷的蝴蝶,永遠陶醉在春天的花香里。到老,她都是一個叫人迷戀的情人。她永遠年輕。而我們的張愛玲,為貧窮所迫,真的是低到塵埃里了。
唐人杜荀鶴有句詩,叫“貧賤志氣在”,可是,我們總能看見一些滿腹才華的玲瓏女子,她們,貧賤在,志氣也在,只是人老了。過早地老去。老得和她的才華太不相稱。
貧賤催人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