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臺
我素來相信一個事實,人和人之間,男和女之間,都有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先天氣場。很多時候,哪怕耳鬢廝磨了多年,一個人和一個人的心,依然距離遙遠。
而另外一些時候,陌生的路人,狹路相逢,一個眼神遞過去,一種綿長的情愫,就會像驀然奔騰而出的河流,洶涌地撲奔過來。
我和阿七的相逢,就是這一種。
更多時候,我們將這樣的鐘情,當做寂寞的產(chǎn)物。卻不知,這樣的寂寞,正是長在心靈荒原上的青藤。
認識阿七之前,我先認識了那家茶餐廳,在A市的城郊,食客罕至,24小時營業(yè),到了午夜,愈發(fā)人跡稀少。
彼時,我剛從另一個城市受了情傷流落到此,在一家酒店值夜班,天天下班都過12點??諘绲奈缫梗詈诘慕值?,疲憊得獸一樣裹緊火紅的大衣回家,路過茶餐廳時,我喜歡進去喝一碗滾燙的小米粥。
用老人的話說小米粥養(yǎng)胃,在我看來,在這寂寞空曠的黑夜,沒有一點溫暖的東西撫慰身體,在那張單薄的床上,我真的無法入睡。
看到阿七那天,天上飄著微微的雪粒子,我小步奔跑著闖進安靜的茶餐廳時,他從角落里抬起頭。一張滄桑的臉,眼神倦怠、手指細長、鼻子高挺。黑色中山裝開了兩個扣子、白襯衣、布鞋,一臉的淡然。
一顆呼嘯的子彈砰然而至,我一直郁結(jié)在心里的冰,嘩啦啦融化掉好多。這寒冷的午夜,有個食客作伴,多好??墒牵静豢次?,而是認真地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細嚼慢咽地吃一碗餛飩,間或抬頭翻看手里的黑莓手機。
那天晚上,破天荒地,我沒有要小米粥,而是同樣要了一碗餛飩。白菜豬肉餡,滑嫩可口,一樣的溫暖。
他再也不看我,無論我多少次地用眼角偷偷窺伺他,他都看也不看我一眼。
可是,勇氣好像鼓脹的帆,一直在我心里一蕩一蕩地跳躍。最后,他起身離開的瞬間,我裹了火紅的大衣追了出去。
他聽到了背后沙沙的腳步聲,可是,該死的,他并不回頭。
一個小小的坑洼藏在薄薄的白雪下,腳下一滑,我哎呀一聲跌在那里,他仿佛這才意識到,有個女人,需要求助。
其實,那小小的一跤沒有大礙,但是,撈到了他的胳膊之后,我再也不愿意放開了。陌生的城,冰冷的夜,裹在火紅大衣里的我,變成了一個讓自己都陌生的女人。我要放縱、我要囂張,而這個感覺對路的男人,他是我的導火索。
陰暗的房間里,他在我俯身親吻過來的瞬間,微微喘息著做了自我介紹:我是阿七,你叫什么?我兇猛地吻上他的眼睛,手指滑過這個老男人堅硬筆直的脊背,淡淡一個耳語:whoareme?
是的,我是誰?
阿七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這個世界,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輕易將一個老男人帶到自己床上,然后榨汁機一樣榨干他的年輕女人,到底是誰。
除了澤生。
澤生知道我是誰。
他在我逃離另一個城市的三個月之后,重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只不過,不是萬水千山尋來,而是誤打誤撞地遇見。他來住酒店,摟著一個年輕女孩兒纖細的腰,然后,愕然的視線中,看見了我。
過去我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當澤生和另外的女人出現(xiàn)在面前時,我會怎樣抓狂??墒牵F(xiàn)在,看著他那張愕然的英俊的臉,我毫無驚動。
倒是他臂彎里的那個女孩兒,挑釁地看著我。這個世道,徹底他媽的亂了。橫刀奪愛者囂張,而被攻城掠地的人,卻無計可施。
澤生的眼神,瞬間黯淡,他極力和那個女孩兒耳語,似乎在說服她另外選擇一家酒店??墒?,那個囂張的女子,她不,年輕如她,尚不知得勝之后馬上饒恕的智慧。在她看來,勝出的那一個,最好要趕盡殺絕,徹底絕了后患。
我抖著手給她們登記,這時,12點的午夜鐘響過,我拔腿就走,扔下那個尖利喊叫的女子——“我要投訴”。投訴?我下班的時間到了,隨便她投訴吧。
跌跌撞撞趕到茶餐廳時,阿七早已等得望眼欲穿。
自從那一夜的瘋狂之后,這個老男人,對我的身體上了癮。他那張弓一樣繃緊的身子,緊緊貼俯在我的后背上:“搬去我給你找的公寓住吧,那里比這兒溫暖?!?/p>
我在他覆蓋下來的手指縫里環(huán)視簡陋的出租房、瘸腿的柜子、斑駁的油漆脫落的寫字桌、老舊的木地板,還有這張小小的吱嘎作響的單人床。
房子很破,可是,欲望盛大如花。而且,這樣的殘破衰敗,愈發(fā)映襯了情欲的鮮美。我不敢想象,如果身邊的世界驟然變得明媚,我,已經(jīng)不那么明媚的我,對這個男人,是否還有勾魂奪魄的致命吸引。
“你永遠都是我一輩子的毒?!卑⑵呱钋榈鼐蜃∥业念^,猛然用力,一下子侵入了我的田地。他濃重的眼袋,那么明顯地震動在瘦削的面頰上,雖然他帶來的快感,絲毫都不比一個年輕男子弱,但是,衰老,衰老還是如此的觸目驚心。
而這樣的衰老,阿七也能清晰地看到。那夜,當我們赤裸地相擁在浴室里,他絕望地在地板上一次次占有我。而后,在我跳躍著撲到那個灌滿溫水的浴缸中時,他忽然哀怨地從背后攏住了我。
濕漉漉的鏡子里,模糊地映出兩張臉:一張老邁如朽木,一張嬌嫩如艷花。他修長冰冷的手指,死命地捏住我的下巴,喘息良久,微微道:“你到底是誰,為什么讓我如此欲罷不能?!?/p>
我微笑俯首,粉紅的舌頭輕輕地在他的掌心打劫,在他又一波顫栗的呻吟中,我清晰地看到另外一個場景。明朗的陽光下,他和一個優(yōu)雅的中年女人,攜手走在歡樂的人海中。那是平安夜降臨前的白晝,他和他的妻,去孤兒院捐獻愛心。
認識不久,阿七就已經(jīng)告訴過我,他在這個城里有著多么顯赫的職位。那一刻,我正靜靜地在晨曦中檢閱自己的身體,他的職位,好像一根沾在睡衣上的羽毛,輕輕一撣,就跌到了塵埃里。
我的淡定和無所謂,讓阿七震驚。或許,那樣的光環(huán)對于他來說,帶來了無數(shù)次悅目的驚呼吧,但是,我不是那些淺薄的女子。背向他看著紅紅的太陽慢慢越出地平線,我吻著他的手指:“我愛的只是光環(huán)背后的那個寂寞男人,我知道的只是,這個男人,有我喜歡的氣息和味道?!?/p>
阿七一下子緊緊擁住了我:“謝謝,謝謝你?!?/p>
他感激有人終于不再因為光環(huán)而愛上他,當然,這樣的女人,還有他的妻??墒?,妻子已經(jīng)老了,而且,太過漫長的生活,徹底摧毀了一個老女人的神秘。
為了嶄新的愛情,阿七愿意奉獻出一切,金錢、身體、還有機遇。可是,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澳阆胍?,到底是什么?”阿七蛇一樣纏在我的身體上,低低哀求,“告訴我,無論是什么,我都愿意給?!?/p>
“你?!蔽抑敝笨粗堑?,我想要的,只是他。我此生惟一的愿望,就是和一個有著自己喜歡味道的男人,在不為人知的角落,有快樂的秘密。
阿七紅了眼睛掉下淚來,我要的最簡單的東西,他不能給。
我也真佩服那個女人,即便看到了老公和另外女人的照片,也依然能那般不動聲色。但是,阿七臉上的傷痕,說明了,那個女人雖然在我面前維持了足夠的體面,可是,在我看不到的囚籠里,他和她,成了兩頭撕咬的獸。
阿七溫柔地用手覆蓋住我流淚的臉:“給我時間,我會自行了斷?!?/p>
我無語,垂頭,他能如何了斷?對于阿七這樣必須要為面子而活的男人來說,離異無異自絕人世。
阿七眼神如刀,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他的眼袋,愈發(fā)突出了。
我匍匐著身子擠進他的懷抱,顫栗地吻,如果知道現(xiàn)在的劇情會如此苦澀,那當初那一夜,何不讓我們錯過……。
阿七瘋子一樣吮住下面那些話,“不,不,不許你這樣說!”他細長的眼睛微微合攏,臉上有一種夢幻般的光輝,“你不知道,那夜的你有多美,在黑暗的冬夜里,突然出現(xiàn)。火紅的大衣,好像一團火,頃刻照亮了我的心?!?/p>
我的心,重重地一抖,原來那一刻擊中過我的子彈,同樣擊中過阿七。
第二日臨走前,阿七半跪在我的床頭,細長手指溫柔地滑過我的黑發(fā):“乖,這幾天,我會出趟差,一定要安心地等我回來?!?/p>
我眷戀地看著他轉(zhuǎn)身,離去,陽光從半掩的門縫里涌進來,一地的金黃。
阿七失蹤了七天。七天后的黃昏,我還在當值,澤生來了。他帶著一臉的討好,諂媚邀寵地對我表白:“我和她分開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你最好?!?/p>
我冷冷看著這個執(zhí)意要吃回頭草的男人。其實,早在那個女孩兒橫刀奪愛的當初,我就警告過,她并不適合他。
可是,他看中了她的家世,一意做起了發(fā)達的春秋大夢。卻不知道,那個女孩兒向來以攻城掠地為樂,男人對于她來說,不過是一個又一個掌中的玩物。
我和澤生在一起六年,六年抵不過一個女孩兒六分鐘的誘惑。這樣的男人,再適合也是枉然。
但是,澤生不死心,他死皮賴臉地買來宵夜跟我回家,客廳里大開的電視上,一則社會新聞令人觸目驚心。
本城名流某某攜妻度假,返程途中,驟發(fā)車禍,妻子當即斃命,名流則小腿骨折。新聞畫面上,阿七滿臉是淚,緊緊抱住已經(jīng)殘花一樣碎掉的發(fā)妻。
一分鐘后,我的手機輕輕一震,打開,是一條短信:“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等風波徹底過去,我就圓你的夢?!崩浜共黄谌幌聛?,身邊的澤生,更是一張駭然的臉,他忽然愕然地捂住了嘴巴:“你,你和他?”
我的心猛然糾在一起,徐澤生眼中突然閃現(xiàn)的貪婪攫取的光讓人恐懼,他像極了一頭已經(jīng)窮途末路卻突然看到新獵物的獸。我飛身去奪手機,可是,已經(jīng)晚了,他看到了阿七在深夜發(fā)來的那條短信。
“證據(jù),這就是證據(jù)?!毙鞚缮奈骞僖驗闃O度興奮糾結(jié)在一起。
“請你,給我手機,然后,我跟你徹底離開,好不好?”
澤生冷笑,“你以為你是誰?不過,如果你愿意同我配合,我們倒可以一起狠狠敲這個老男人一筆?!?/p>
澤生的眼神,凌厲而絕情。
我別無選擇,而完全沉迷在滔天美夢中的澤生,根本就沒有聽到耳后呼嘯的風聲。他轟然倒地的那個瞬間,后腦勺的血,一下子噴濺到我的臉上。
我去警局自首。前情人肆意糾纏,強奸未遂,我失手殺了他。
對于定罪幾年,我已經(jīng)毫不在意,自從看到和阿七有關的新聞之后,我的心就已經(jīng)死了。我看得到阿七的愛,可是,我卻再也無法同他在一起了。多么偉大的愛情,能夠讓一個人無辜的鮮血來為他們鋪路?
無法在一起,但是,我也不想有任何人來傷害阿七。所以,澤生其實是自取滅亡。
在一個大雨的傍晚,阿七到獄中來看我了。從頭到尾,幽暗的房間中,他一直哭、一直哭。最后要分別的那一刻,我決絕轉(zhuǎn)身:“不,不要等我,我們再也不可能?!?/p>
是,我們再也不可能。
噩夢是個會化妝的妖精,它總喜歡戴著鮮艷的紅唇和滴水的誘惑在拐角處伏擊。那個冰冷的冬夜,我和阿七,同時中了噩夢的伏擊。
然后,他失去了他的妻,而我,則失去了這輩子惟一一次,對的愛。
(責任編輯 花掩月 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