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
桔子香,桔子甜
高粱
高粱,原名王昌德,1958年12月出生,現(xiàn)任職于山東省淄博市淄川區(qū)廣播電視局,系山東省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淄川區(qū)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淄川區(qū)攝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其攝影作品曾獲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亞洲文化中心攝影大賽優(yōu)秀獎,在《北京文學》《飛天》《山東文學》《當代小說》等報刊發(fā)表短篇小說、散文多篇,小小說曾被《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選載。
“快起來去看看,你村又來了個呢?!?/p>
說話的是對床的“地主婆”張菊花。她的精神頭特好,中午從不睡覺,也不在床上躺一躺,讓同住一屋的李玉芬說不出的眼饞。李玉芬從來這敬老院,每天中午都要睡覺的,雷打不動。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叫瞌睡蟲纏身了。
冬日午后的陽光,有些懶散,又有些溫暖,從西南斜射到屋墻,又從墻上的玻璃窗鉆進屋里幾塊,落在李玉芬蓋的被子上。李玉芬從被窩里坐起,看著被子上那斜方塊的陽光,身上又增添了幾分熱乎,幾分慵懶。
聽到“地主婆”的話,她一激靈:
“俺村里?誰,誰來了?”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睆埦栈ǖ吐暭氄Z,聽不出是干是濕。
怪不得剛才睡夢中,迷迷糊糊聽到有好幾個人在屋外走,在高聲說話。
“住哪屋?”李玉芬問。
“最頭上那間。”這次李玉芬聽出了,“地主婆”的話音里,有幸災樂禍呢。
這讓李玉芬心底涌起點不贊同,人老了,心該平和些的。最頭上那間屋,住的吳光棍,上個月才走了,沒人想接著住進去。
在這敬老院里,老人死了,不叫“死了”,這太直接,也不叫“去世”,這不是墨河鎮(zhèn)種地人說的,有些“文”,就說誰“走了”。
李玉芬一邊穿靴子、鴨絨襖,一邊在心里過篩:村里誰能來呢?
最頭上那間屋里,電視開著,聲音在屋外也聽得清清楚楚。李玉芬推開門,一看,一個勾著頭、聳著背的老頭,坐在床上,手中擺弄著電視遙控器。聽到屋門響,那人抬起頭。
是孫文祥!李玉芬一下愣在了門口。但她很快就回過神來,臉上堆上了笑:“二哥,是你來了?”
“啊,啊,弟、弟、弟妹,是我,我也來了?!睂O文祥也有些愣怔,臉上是擠出的笑。
孫文祥是李玉芬丈夫的本家,按村里孫家的排輩,他排第二。
“來了好,來了好?!崩钣穹乙粫r也找不到合適的話了。
“你看,現(xiàn)在這些洋玩意,咱玩不轉(zhuǎn)呢,聲音咋也調(diào)不小?!睂O文祥舉舉遙控器,一臉無奈。
李玉芬過去拿過遙控器,一下把電視的聲音調(diào)小了,也順勢坐在屋里的小方凳上。
“咋了?你不是在城里倆兒子那來?”
孫文祥的兩個兒子,都在縣城打工,孩子大了,又在那上學,就在縣城邊上租了房子,全家都搬去好幾年了。
“是,是,是公家安排我來的?!?/p>
李玉芬聽出孫文祥的話有些躲閃,就不再問,說:“來了好,有年紀了,還是來這里好?!?/p>
“我,我,下不了炕了?!睂O文祥還是把床叫炕。
“咋了?”
“腿摔斷了,沒接住?!?/p>
“噢,那,我多來看你?!?/p>
“咋,去看了?知道是誰了?”張菊花問回來的李玉芬。
“看了,沒想到是他!”
“知道他咋來的吧?”
“說是公家安排來的。我覺他還是那樣,說話不地道,沒說實話?!?/p>
“虧他會說,公家安排來的?哪個公家閑著沒事安排他!是張庭長給斷的案,硬叫那兩個兒子出錢送來的。”
張菊花和李玉芬鄰村,但在這山里,鄰近村的人和事,也像自家村里的一樣熟悉。
她說的張庭長,是墨河鎮(zhèn)法庭的庭長。張菊花一陣嘰里呱啦,李玉芬才聽明白,孫文祥的兩個兒子,都說當年在家結(jié)婚時爹娘給他們蓋的房啊、出的彩禮啊不一樣,你多我少,都對老爹有一肚子牢騷意見。孫文祥的老伴前幾年“走了”后,兩個兒子便推來推去,都不養(yǎng)他。半年前到小兒子家,被兒子推出門,從樓梯上摔下來,斷了腿,又不給治,站不起來了。最后,他告到法庭,張庭長調(diào)解幾次,調(diào)解不下,一氣之下,給斷到敬老院來了,叫兩個兒子按時將贍養(yǎng)費交到法庭,兩個兒子反而比在家養(yǎng)老爹出錢還多。
“不愧是地主婆,知道的事就多。”
“剛才張庭長來送他說的,這里的人都聽到了的,我閑吃蘿卜亂(辣)操心,還有閑心去管他的事!”
張菊花家在北山村,與李玉芬所在的兔崖村相隔三里。說來她也是命苦人,嫁來北山村半年,公公“走了”,又半年,解放了。公公在世時鍋里省一勺碗里省一口積攢的十幾畝地,卻給兒子落了個“地主”成分,這張菊花自然就是“地主婆”了,“四清”啊、“文革”啊時,就沒少受罪。養(yǎng)個兒子,大了也沒誰家愿把閨女嫁到他家。你想啊,大人不用說了,生個孩子也戴個“地主羔子”的帽,一輩子也別想抬頭了。等到改革了,開放了,戴了幾十年的地主帽子也給摘除了,兒子也到了三十多歲,好不容易找個山那邊的寡婦,還帶個閨女。也挺好的啊,過了幾年舒心日子,兒子臉上也才見了點笑模樣。可誰知,兒子去修鎮(zhèn)上通向山外的公路,山坡塌方,砸死了,兒媳也就帶著孩子又嫁人了。老伴沒了,前年村里照顧她,就把她送到這敬老院。
李玉芬不一樣了。她三十歲時,丈夫得病“走了”,就拉著撇下的閨女一直沒再找。閨女懂事,考上了警校,在縣城當警察,找了個對象也是警察。這警察,過去時在這里叫“公安”,李玉芬只知是抓小偷的,可沒想閨女兩口干上這警察,正趕上啥樣的案子也多起來,殺人的,搶劫的,誆騙的,綁架的,小兩口就忙得三天兩頭不在家。閨女女婿倒是很孝順,早早把李玉芬接去在那城里的樓上住。外甥上學住校,李玉芬時常一人在家,哪住得習慣?不見這家鄉(xiāng)的山、水、樹,心里空蕩蕩的呢,就要回家在那老房里住。閨女說,你已是年過七十的人了,自己一人在家,哪叫人放心?商量來思量去,就想到了這敬老院,就將娘送來了,有人照應才放得下心啊。雖不是在自己的老家老屋,可畢竟在這就看見了從小看慣了的山、水、樹,李玉芬心里也覺踏實多了。
還有,在這,也不像那城里,住的對門也不認識,全敬老院里住的十幾個人,雖不一個村,但沒有不認識的,倒更合她的心意了,有人能說上話了啊。
可現(xiàn)在,李玉芬沒想到的是,同村的孫文祥也來了!
李玉芬嫁到兔崖村的時候,孫文祥剛從部隊復員回來,擔任生產(chǎn)大隊的民兵連長。
兔崖村三十多戶人家,兩個生產(chǎn)小隊,不到三百口人,這民兵連長其實也沒啥大事。但孫文祥總想干出點大事來,好樹立他的威信,也好找媳婦,他家實在太窮了。
那時正是“文革”期間,山里的姑娘們也是晚婚晚育。李玉芬到三十歲,她的閨女才三歲。這年,她的丈夫不知得啥病,肚子老疼,跑幾趟公社醫(yī)院,不管事。公社醫(yī)院的大夫就讓他到縣醫(yī)院。到縣醫(yī)院,也沒查出是啥病,回來不幾天就“走了”。這自然給李玉芬的打擊不小,唯一能使她心里感到有點熨帖的,是三歲的閨女,那是丈夫給她留下的唯一念想。
但村里,也有人在打她的主意,孫文祥就是其中一個,雖然他那時已經(jīng)結(jié)婚。那時,每到春秋農(nóng)忙時候,兔崖村的地又都是在那七溝八梁上,離村有好幾里路。為了不用來回耽誤工夫,社員們就在坡里吃晌午飯。這飯呢,就由各家做好,隊里派個社員在村里收齊了,一齊送到那坡里。這收飯、送飯,是個輕快活,因大半個上午不用在那地里掄镢頭掄鋤頭,這活就多叫孫文祥搶了去。
而這一年,李玉芬的男人沒了。因家中還有個孩子,不好在那坡里吃晌午飯的,就算想在那吃,家中也沒人給做,隊長便照顧她,讓她在家給社員們燒湯,再和孫文祥一起送到坡里。
那時,社員們在山坡地里早出晚歸干一年,打的糧食還不夠吃的,這燒的湯就只能是白開水。李玉芬覺得大家在坡里勞累一上午,吃飯了喝這白開水沒滋沒味的,做小米湯,小米又那樣金貴,誰家媳婦生孩子坐月子了,也才敢喝幾頓。她就拿自家的玉米棒子,到石碾上碾成半拉糝子,在那鐵鍋上炒一炒,再燒開水時就抓上一把,那燒出的水就散發(fā)出玉米糝香味。隊長說,這湯好,喝一碗嘴里香半天哩,你放心,等秋上棒子下來了,多分給你家十幾斤,不能虧了你的。隊長還不知道,這是李玉芬在娘家里娘教她的呢,還說喝這樣有點糊味的玉米糝湯敗火。
每天臨近中午,孫文祥收好了各家的飯,就來叫李玉芬用水桶挑上這玉米糝子湯一起向坡里送去。李玉芬見孫文祥每次來叫她時那眼光直勾勾的,在她的身上上下直撒摸,就多了份心,提早燒好,提早挑到大門口等著。
這天,李玉芬又是提早燒好湯,正在飯棚里從那大鐵鍋里往水桶中舀,不想孫文祥也提早來了,悄沒聲地來到了飯棚里。等李玉芬聽到動靜,腰還沒直起來,孫文祥就從后面攬住了她的腰,身子緊靠在她的背上,兩手接著開始在她的胸前亂摸。李玉芬回身,揚起手中的水瓢狠狠砍在了孫文祥的背上,那水瓢一下成了兩半,疼得孫文祥“哎喲”一聲,兩手只好松開。李玉芬憤憤地說:孫文祥,你這樣對得起你那死去的哥哥?李玉芬的男人和孫文祥是本家,還大他兩歲。孫文祥臉紅著,嘴里咝咝吸著氣,說:我這是為你好,我哥沒了,你一個人睡空炕不饞得慌?我睡空炕,是為你們孫家,倒叫你們孫家自己人來欺負了!你再敢這樣,我就和大隊支書說!李玉芬氣得手打顫。大隊支書參加過抗美援朝,打過美國鬼子,孫文祥就怕他,一聽李玉芬這話,嘴里嘟囔著:不愿意就算了,還用得著這樣!
打這,孫文祥對李玉芬不敢再咋樣,但見了她,那眼光不直勾了,卻是恨恨的。
第二天,太陽轉(zhuǎn)到正南時,那暖暖的太陽光直射進屋。該吃晌午飯了,張菊花和李玉芬拿著碗筷到那伙房里打飯?;貋砗?,李玉芬一邊吃著一邊不住地從窗口瞅,看伙房那做飯的李英端碗飯從窗前走過。她知道,那是給孫文祥送去了。
剛放下飯碗,敬老院大門口就傳來吆喝聲:來稱蘋果桔子了!
這一聲提醒了張菊花:“張強子來了,今日個是鎮(zhèn)上的大集呢?!?/p>
這張強子是北山村的,說來也已經(jīng)不小了,快四十歲了,可張菊花還叫人家的小名,李玉芬說過她多次了,也改不了。這張強子從年輕時就騎個自行車趕鎮(zhèn)上的大集賣水果,后來換成了摩托車,現(xiàn)在是開個燒汽油的三輪車,倒也把一個家治理得像模像樣。每五天他趕完鎮(zhèn)上的大集后,都會轉(zhuǎn)個彎,來這一趟,喊幾聲,這院里有閑錢的老人就會去買點喜歡吃的水果。張強子說,他這也是為老年人獻愛心,服務上門呢。張菊花就打趣他:獻愛心,你得白送給俺們。張強子說:俺娘沒了好幾年了,你嫁給俺爹,啥我也叫你白吃白拿,還給你養(yǎng)老送終呢。張菊花呸一口:你爹八十多的個糟老頭子,叫我去伺候,你想得倒巧!
這敬老院難得有人來,每五天一次的張強來賣水果,能走動的老人一聽他的咋呼,就來湊熱鬧。
張強子的三輪車上,雖是在冬天,但各種水果啥樣都有。張菊花圍車轉(zhuǎn)一圈,看到那里有切開的紅得鮮艷艷的西瓜,就說:還是現(xiàn)在好,看這大冬天的,還能吃上西瓜,想吃啥有啥。李玉芬說:你是“地主婆”,過去啥沒吃上?咳,別提了。張菊花兩手一拍:那是啥地主?白擔個名不說,還受了那些罪,想起我現(xiàn)在還牙根疼呢。
李玉芬靠在車前,打量著那車上的水果,眼睛定在了一筐桔子上,那桔子有小孩拳頭樣大,金黃金黃的,那外皮像用油布擦過一樣,光亮光亮的。
李玉芬和張菊花喜歡吃蘋果,李玉芬有閨女給的零花錢,就少不了買些放在屋里,兩人睡覺前啃。這一次,李玉芬對張強子說:給我稱十個桔子。
張菊花有些吃驚:你從來不吃桔子的,這次咋了?
正說著,一輛警車開了來,停在這人群旁。李玉芬的閨女從車上下來:
“娘,你想吃桔子?來,我給你買?!遍|女說著,又給放上了十來個,一大兜子。
“來這里破個案,順路來看看你,還得急著走?!遍|女一邊回答著娘的詢問,一邊將那兜桔子提到屋里,回身急匆匆上車,那警車又一陣風開走了。
跟回來的張菊花還在不解:你不吃桔子的……
那兜桔子放在屋里的小木桌上,閃著金黃金黃油亮的光。
在這北方的大山里,李玉芬第一次見到桔子,還是在她三十歲那年。
村里的劉剛,十幾歲上沒了爹娘,就跟著哥嫂生活,生活自然是窮困。這年公社的農(nóng)機制修廠要從兔崖大隊招個亦工亦農(nóng)的人,就是人在那廠里干活,但戶口還在隊里,還是農(nóng)民,廠里一天給發(fā)一塊四毛八分錢的工資,得向隊里交一塊二,買十個工分,也就是一個整勞力的工分。這樣,這人每天還有兩毛八分錢的收入。在兔崖村,一個整勞力干一天,工值只有一毛七分。這掙一個工,還有額外收入,這差事就爭著有人去,最想去的是孫文祥。劉剛在家跟著哥嫂過,蓋房找媳婦是想也不敢想,也想去。兩人爭到大隊支書那,支書說:孫文祥已照顧你當兵當上民兵連長了,讓劉剛?cè)ミ€有找媳婦的盼頭,劉剛?cè)?!孫文祥不敢惹支書,但從此對劉剛卻有了記恨。
那劉剛是個頭腦很靈活的小伙子,到那農(nóng)機制修廠上班,兩年后就成了廠里的采購員,時常到山外、到城里去采購物資,見的世面就多,掙的錢也多。他回村里時,時常買些稀罕物,給哥嫂,給侄子侄女,這是不忘哥嫂拉扯他長大的恩了。
這天傍晚,李玉芬領(lǐng)著閨女到村頭的井臺上挑水,正碰上了下班回家的劉剛。劉剛知道李玉芬的男人剛沒了,拉著個孩子,叫人同情又可嘆。正是秋天,劉剛是剛從城里出差回來。這次在城里,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南方產(chǎn)的桔子,覺得稀奇,就狠狠心咬咬牙買了五個,帶回來叫哥嫂侄兒們嘗嘗鮮??吹嚼钣穹液退娜龤q的閨女英兒,就趕忙從包里掏出一個給英兒。李玉芬不要,推讓得劉剛都差點掉下淚來了李玉芬才收下。
回到家,李玉芬仔細看那桔子,有鴨蛋大,圓圓的,黃澄澄的,鮮亮好看,掰開,一股清香撲面而來,里面是緊挨排列的六瓣籽。掰一個給英兒,英兒放到嘴里,一嚼,說:甜!再嚼,又說:還有點酸來!引得李玉芬的口水流了下來,就自己咬了半個籽,嘗了嘗那滋味。真是甜中帶點酸,難得的是那桔瓣的清香味,讓她心里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感覺。英兒吃完了,說:娘,這桔子真香,真甜!李玉芬說:是香,是甜。她將那還散發(fā)著清香氣味的桔子皮放到窗臺上,這香甜的氣味,就彌漫全屋,好幾天她娘倆一進屋就聞到這清香氣,吃飯、睡覺都浸漫在這清新的甜香中,心中說不出的舒坦。
一直過去了好幾個月,英兒還記著那桔子的香甜,每到傍晚就盼著娘去挑水,娘只要一拿起擔杖,她就跟在娘的腚后寸步不離。到了那井上,她就眼睛直望山下進村的路。李玉芬知道這是孩子在盼著能再見到她劉剛叔,盼著他能再給她一個桔子,那桔子實在太好吃了。李玉芬就訓她:英兒,你劉剛叔再給咱桔子,咱可不能要啊,那桔子貴著呢,白吃人家東西就和賊一樣,和小偷一樣呢。英子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轉(zhuǎn)過一年的秋天,英兒四歲了。這天,英兒突然發(fā)起了高燒,李玉芬手放到她小小的額頭上,燙得刷一下抽回來,急忙抱著去找大隊的“赤腳醫(yī)生”。那“赤腳醫(yī)生”給了兩片白色藥片,回家吃上。過了一會,英兒發(fā)燒退了,只是兩只小眼瞪不起來,瞇瞇糊糊的。李玉芬問她想吃點啥,英兒喃喃著說:我想吃桔子。
看著閨女瞇糊瞪不起的眼,燒得通紅的小臉,想起和她同樣大的孩子還有個爹疼著,李玉芬心里說不出的難受。英兒想吃桔子,這村里只有劉剛能買來桔子,只能去看看他家有沒有了。
已是傍晚時分,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一路向劉剛哥嫂家走著,李玉芬一邊想著,為了孩子,向劉剛要個桔子,這也不為過,不行,就等家里的母雞下的蛋攢夠幾個,到墨河鎮(zhèn)上的公社賣了,給他支錢也行。這樣想著,就到了劉剛的哥嫂家,站在天井里叫了幾聲,沒人答應。李玉芬想是他們在屋中沒有聽到,就徑直走進了屋,又叫了幾聲,屋里確實沒人。但李玉芬卻看到了屋中桌上放著一兜桔子,有三四個,金黃金黃的,在那里散發(fā)著清香,吸鐵石般吸引著李玉芬的眼光,使她心里一陣震顫,一片空白。她似看到了英兒吃到這桔子時的高興樣,她自己也太想吃一口這桔子了,一個念頭就像閃電樣從腦中劃過:我偷拿兩個,沒人看見,沒人知道的。這樣想著,右手真的伸出,快速地從那網(wǎng)兜中拿了兩個桔子,快速地裝到口袋中轉(zhuǎn)身匆匆走出。
走在村中的街上,李玉芬按捺不住心撞胸口的咚咚直跳,腦子里在飛速地想著:他們不會發(fā)現(xiàn)的,就是發(fā)現(xiàn)少了,興許他們會想,是自家記錯了數(shù),或者猜想是家里的小孩子嘴饞,偷吃了,或者是叫貓啊老鼠的偷去吃了,不會想到是叫外人偷的,更不會想到是我去偷的。
正這樣深一腳淺一腳、亂七雜八地胡想著時,李玉芬突然聽到身后有動靜,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就被一個人從后面抱住了,并向一旁的小胡同口拉去。李玉芬本能地掙扎著,嘴里要喊出來,不想那人低聲說:別喊,是我。李玉芬聽出是孫文祥,就掙扎得越厲害,也低聲說:你不松手,我就使勁喊!拉扯中,孫文祥的手碰到了李玉芬的上衣口袋,碰到了里面裝的兩個桔子。
咦,這是啥?孫文祥伸手掏出來一看,放到鼻子上一聞:“是桔子!說,是哪來的?”
“是劉剛,劉剛……”李玉芬張口結(jié)舌說不清。
“是劉剛送你的?你和劉剛是相好?好啊,你們搞流氓,搞破鞋!”孫文祥話音里充滿醋意。
“不是,不是,是我,是我……”李玉芬辯解著。
“該不會是你偷的?”孫文祥冷笑著。
“是我偷的?!崩钣穹页姓J。
“你偷的也好,和劉剛相好也好,只要你跟我好,我就算沒抓住你?!?/p>
“孫文祥,你真不是個人!”李玉芬使出全身力氣猛推開孫文祥,轉(zhuǎn)身朝家跑去。
吃過晚飯,張菊花總和李玉芬在敬老院的院里,圍著那個大水池轉(zhuǎn)圈。李玉芬說,在城里人們叫這是“散步”,咱呢,這是“消化食”。可不,這人老了,現(xiàn)在又不到地里去干活了,這吃完了就在屋里蹲著,肚里的食還真消化不了,大半天了還覺飽飽的。圍著水池轉(zhuǎn)十圈八圈,喘上幾口氣,就覺這肚里輕快多了。這時,李玉芬和張菊花也才理解了城里人的散步,不再拿來當笑話說了。
但今天吃過晚飯后,李玉芬卻不去圍水池轉(zhuǎn)了,她拿出兩個中午閨女給她支錢的桔子,裝到那外套的口袋里,和張菊花說,她要去看看孫文祥。
張菊花有些不解:你去看他?還給他拿上桔子?
李玉芬一聲不響,管自向頭上那間屋走去。
孫文祥歪躺在床,手拿電視遙控器在看電視。他的兩腿不能著地,一著地吃勁,就鉆心疼,大夫說是那摔斷的骨茬沒接著治,刺在肉里,一動當然會扎著肉疼了。
“二哥,你吃了?”李玉芬走進屋,和他打招呼。
“吃了。弟妹,你來了?坐,坐?!睂O文祥過去從沒叫過李玉芬“弟妹”,是這人老了,心自然也會變好了。
“你的腿不要緊吧?這樣躺著,疼不?”
“躺著不疼的。但翻身時不注意一碰著那斷骨茬也疼的?!?/p>
“沉住氣,等它長牢穩(wěn)些就會好的?!?/p>
“誰知道呢,這不能走不能動的,受罪呢?!?/p>
說過這幾句,兩人都無話。兩人就把眼光移到那電視上。
電視上正播放的是一檔用當?shù)卦挷サ摹墩f東道西》節(jié)目,一個過去是說快書的腆著個大肚子的小伙子,每晚這時都會出來,說的也大都是些家長里短、偷雞摸狗的事。兩人把目光轉(zhuǎn)向那電視里,小伙子正說到公安機關(guān)破獲了一起搶劫案,抓住了嫌疑犯。那破案、抓犯人的警察里,就有李玉芬的閨女英兒,細聽,也才知道說的是他們縣的事?!澳汩|女有出息呢?!睂O文祥說。
“這壞人咋就抓不凈呢?”李玉芬接上。
電視里的小伙子接著說事,說的是在另一處地方,一個超市里,一個三十左右的婦女,頭天來這里,裝著是挑選衣服,趁那營業(yè)員不注意將一條裙子偷著掖到褲腰里。晚上點貨,營業(yè)員發(fā)現(xiàn)少了件裙子,從安裝的監(jiān)控錄相里看到是這婦女偷了。第二天,不想這婦女又來了,營業(yè)員認出了她,就和超市里的保安將這婦女抓了起來,讓她站在超市的門口,那營業(yè)員就向進來的人大聲說著:她是小偷,偷了店里的衣服。那婦女呢,站在那,頭低在胸前,散開的頭發(fā)遮住了她的臉,兩手絞著,沒處放似的,身子直往下縮。那解說的小伙子在說:看,這就是做小偷的下場,站在這廣庭大眾下,丟人現(xiàn)眼!
看到這里,兩人都愣了。
李玉芬的右手,伸在口袋里,手里攥著那兩個桔子,攥得手心里都出了汗。最后,李玉芬沒拿出這兩個桔子,一聲也沒說,轉(zhuǎn)身走出了孫文祥住的屋。
那個天將黑盡的傍晚,從村中的小胡同口,李玉芬慌忙走回家。英兒已在炕上睡著了,李玉芬摸摸她的額頭,那燒已經(jīng)完全退了,英兒睡得很香甜,只是小嘴角有口水流下來。李玉芬給她擦凈,想著剛才的事,眼里流下淚,幾乎一夜沒合眼。
第二天早上,吃過飯,生產(chǎn)隊長出工的哨聲吹過兩遍,李玉芬安頓好英兒,就扛上鐵镢到村中街上的老槐樹下集合。社員們?nèi)齼蓛蓙砹耍緷M了街。突然,“當當”幾聲鑼響,孫文祥提著張銅鑼走到槐樹下土臺上的隊長旁,胳膊下還夾著一塊硬紙板。
“社員同志們,大家注意了!”孫文祥高聲喊起來,“咱們兔崖村也有了階級斗爭的新動向,也出現(xiàn)了階級敵人,出了壞人。這壞人就是李玉芬!”
從鑼聲一響,從孫文祥一走上土臺,李玉芬的心就一緊,亂跳成一團。孫文祥果然點到了她的名字!驚慌中,她已被孫文祥一把拉到了土臺上,并給她掛上了那紙板做的牌子,大家一看,上面用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破鞋、小偷李玉芬。
“社員同志們,李玉芬和咱村的某個人亂搞男女關(guān)系,搞破鞋,她還偷人家劉剛家的桔子?!闭f著,孫文祥從口袋里掏出那兩個桔子,舉起來叫大家看。
李玉芬站在土臺上,胸前掛著紙牌,羞愧得抬不起頭,只聽到下面社員們嘰嘰喳喳的小聲議論。
“孫文祥,這俗話說捉奸捉雙拿賊拿贓,你在這大喊搖旗地說人家是破鞋、小偷,那雙那贓呢?”生產(chǎn)隊長問孫文祥。
“那雙,那雙,我沒捉住,但這贓我卻拿到了,這兩個桔子就是我從李玉芬的身上搜出的。昨天晚上她也承認是偷劉剛家的。她不是破鞋,但絕對是小偷,得批斗她,讓她游街示眾!”
一聽讓她游街示眾,李玉芬的臉刷地黃了,一陣急汗從全身冒了出來,從臉上淌了下來,腳下發(fā)軟,都要站不住了。
隊長一見,一把扯下李玉芬胸前的紙牌,說:“大隊支書沒在家,這事等他回來了,由他拿主意,咋處理咋算。今天,大家先出坡干活!”
大隊支書前天到縣上開三級干部會去了,得幾天后才回來。
兩天后大隊支書回來了,問李玉芬,李玉芬承認偷了劉剛家的兩個桔子。書記嘆口氣,罰了她十個工,也就是十天的工分,將那罰單貼在了大隊部的墻上。
在兔崖村,這是第一個因偷人家東西被處罰的人。李玉芬在炕上躺了一天,感到?jīng)]臉見人。
幾天后的夜里,孫文祥被人打了一頓,雖沒打出骨斷筋傷,也在炕上躺了好幾天。只是打他的那天夜里,出差在外十多天的劉剛,回村當夜就離村出走了,多年音訊全無。十幾年后,他才從山西來信說,已在那安家了。
從那,李玉芬就不吃桔子了。
張菊花的一個遠房親戚接她去住了十幾天,等她回到敬老院時,她看到,李玉芬每天都要到頭上那間屋里去看孫文祥。
“你做好人啊,天天去看他?!睆埦栈〝?shù)落著。
“我哪是去看他,是叫他天天看看我!”李玉芬話音低低的,但聽去卻像落到地上也會發(fā)出聲響。
張菊花使勁吸吸鼻子:“咦,咱這屋里有股啥甜甜的、香香的邪味?”
她吸著鼻子,找到了小桌的抽屜,拉開,里面是那兜桔子,已是干的干爛的爛了。
“你沒吃?也沒送給孫文祥?”張菊花問。
“我把它忘了!”李玉芬說。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