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
我們的疑難雜癥
弋舟
大家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毛病吧?譬如,有人見了陌生人,不由自主,會打擺子般地聳肩膀;有人一擠上公交車,身不由己,就想往女人身上靠;有人絮絮叨叨,一張嘴,就滿腹委屈的架勢。我就認識這么一個家伙,每次吃飯,都會不遺余力地將自己往死里撐,兇猛到非要讓人橫加干涉的地步。我自己也概莫內(nèi)外。我愛流眼淚,不是哭,就是流眼淚,發(fā)作起來,有時候伸手去堵,就會滿滿地掬出一捧水。這些,都是病,是疑難雜癥。但任何病癥總有病因吧?追根溯源,我是這么病上的:
1
十里店被山環(huán)抱著。它是去往蘭城的必經(jīng)之地,蘭城電廠就建在這里,因此它和蘭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氣勢磅礴的電流,通過蜘蛛絲一般錯綜復雜的電網(wǎng),從這里輸送進蘭城,支撐起了蘭城那種活色生香的風度。
生活在十里店的那些日子,少年的我,經(jīng)常會在夜晚游蕩在黑暗的街邊。這真的是奇怪,擁有著一座發(fā)電廠,十里店自己最初卻總是黑暗著。那時它的夜晚漆黑一團,卻有萬丈的光芒從頭頂奔涌而去。這種光芒的流逝,不是無聲無息的,尤其在夜晚,電流滾滾而去的聲音,就是一種沉悶的呼嘯之聲,嗡嗡地,響得人無限空虛。我徘徊在街邊,在電流的蜂鳴聲里浮想聯(lián)翩。這個時候,我覺得十里店品格高尚,是到死絲方盡的春蠶,是成灰淚始干的蠟炬。所以,我就更加不能理解,這樣一個具備著崇高美德的地方,怎么就會被郭有持這樣的人把持。
郭有持只是蘭城電廠的一名普通工人。但就是他,一度卻左右著十里店的日常秩序。我從記事起,就知道郭有持還有個名字,叫郭鐮刀。我在電廠的幼兒園里哭鬧,一個新來的小阿姨厭煩起來,過來擰我耳朵。其他阿姨就被嚇倒了,過來勸,說:
快松手!快松手快松手啦!這是鐮刀的兒子!
鐮刀?郭有持的這個諢號是因何而來的呢?是他用鐮刀砍過人嗎?好像不太可能,郭有持善于使用的是菜刀。我見過他手持菜刀在十里店的街上追趕一個肥胖的男人。那男人出奇的肥胖,跑得卻出奇的快,一陣風似的,就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精瘦利落的郭有持沒追上人家,一回頭,就看到了我。他走過來把手里的菜刀塞進我懷里,說:
拿回去拿回去,老子還要去打牌。
我把菜刀塞進書包里。一下子,我就覺得肩膀塌了下去。
后來有一次,郭有持在家里將這把菜刀亮了出來,這一次,他是用這把菜刀在追我媽。此菜刀非彼菜刀,此菜刀不是用來切菜的,它不是我們家廚房的那把。此菜刀專屬郭有持,是他的私有財產(chǎn),被他打磨得寒光閃閃;刀背也沒那么厚,只是薄薄的一片,拎在手里卻重如磐石——它的重量來自郭有持,郭有持賦予了此把菜刀磐石般的重量。
郭有持用它統(tǒng)治了十里店,如今又用來統(tǒng)治家庭。當時郭有持拎著菜刀追我媽,不是要砍我媽,是要我媽來砍他。他在外面和人打牌,一夜之間,把自己的房子輸?shù)袅?。那房子其實也不完全是他的,是電廠的,只是被他長期霸占著,租出去坐收漁利,成為我們家一項穩(wěn)定的收益來源??墒牵谐职逊孔虞斀o了十里店人武部的部長。我媽當然很絕望。
今天想起來,我媽的絕望應(yīng)該不止房子被輸?shù)暨@一件事,她的絕望是累積起來的。
我媽和郭有持之間并沒有法律許可的關(guān)系,他們根本沒有履行過婚姻登記,就那么住在了一起,就那么生下了我。這在一九八○年代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但對于郭有持,卻是不足為奇的事。他不由分說,擅自就搬進了我媽的宿舍。我媽也是電廠的工人,有一天她下班回家,就看到郭有持已經(jīng)撬開了她的房門,把自己的一堆破爛家什搬了進去。之前郭有持還是比較正規(guī)地追求過我媽,也去我媽的車間里找過我媽,也在我媽的門外抽過一地的煙頭。但是,隱忍和徘徊,并不是郭有持善于的方式。最終,他還是采取了不正當?shù)氖侄巍6徽數(shù)氖侄?,實在總是那么有效。電廠的領(lǐng)導對這件事情無能為力。那個時候,領(lǐng)導都無能為力的事情,你說我媽能有什么辦法?領(lǐng)導們只是想收回分給郭有持的房子:喏,其他雙職工結(jié)婚后都要退掉一處房子的,你郭有持如今也結(jié)婚了,就也退一處吧?他們這樣說,實際上是助長了郭有持的氣焰,說明他們已經(jīng)以組織的名義認可了郭有持的婚姻。即便這樣,郭有持也不妥協(xié)。他不退房子,他說:
誰說我結(jié)婚了?結(jié)婚證呢?
這位生病的男人是誰? 恩斯特 1924-1925年 油畫 65.4×50cm
他這樣顛來倒去的,很讓人有真理在握的感覺。什么都是他說了算,慢慢地,大家習慣了,他也習慣了。
郭有持就是這樣的人,什么時候都理直氣壯。他輸了房子,我媽絕望,如果他還用菜刀砍我媽,那他就理屈。但是,他要我媽用菜刀砍他,他就理直氣壯了。我親眼看見的,郭有持“噌”地一下亮出菜刀。我媽立刻一聲驚叫。她的這聲叫,在我聽來,都蓋不住菜刀亮出時“噌”地那一聲。那一聲實在是太響亮了,我都以為郭有持終于要殺我媽了。我都幾乎想沖上去,用自己的腦袋,或者脖子,去掩護我媽。但,郭有持卻是要求我媽來砍他。他理直氣壯地把菜刀強硬地塞過去。我媽倒像一個大錯特錯了的人,連連后退。這樣就成了一個郭有持操刀追趕我媽的場面。我媽在房子里躲不過,只好落荒而逃。郭有持得理不讓人的樣子,追出電廠家屬區(qū),追到十里店街頭,一直把我媽追到荒山上,消失在密集的輸電塔群中。
后來是我找到了我媽。
我徘徊在黑暗的十里店,在嗡嗡作響的電流聲中,辨別出一絲嚶嚶之聲,那是我媽的啜泣。她蜷縮在一家小旅館的門洞里,看到我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爹,一下子把頭埋在了我的懷里。那時候我不過十一二歲吧,卻真是覺得自己偉岸起來。我用手溫柔地環(huán)抱著我媽的頭,手指插進她的頭發(fā)里不斷地摩挲。我們母子倆的這個姿勢沒有維持很久。因為我很困。我在我媽身邊坐下來,靠著她。頭頂呼嘯而過的電流聲很快就把我弄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卻是在家里了。我想,是我媽把我抱回來的吧?那時候我大概已經(jīng)有一米五那么高了,我媽也不過一米六吧,她是怎么把我抱回去的呢?我張開眼睛,看到我媽的背影在光線里若有若無。她在照鏡子,是在梳頭吧,披散開的長發(fā),邊緣被太陽照出一圈浮動著的裊裊的光。
那個時候是春天,我家的屋外不時有一兩聲鳥兒的啁啾。我媽很仔細地梳了頭,還抹了面霜之類的東西。我們這個家,經(jīng)年不散的是郭有持的氣味,煙味,酒味,菜刀味,混合著,就是一種類似硫酸一般的凜冽味。但是在這個早晨,我媽抹在臉上的面霜,那種馥郁的芬芳,終于全面占領(lǐng)了空氣。我媽在整理她的裙子。嘿!她穿了條裙子呀!她在系腰側(cè)的拉鏈,腰很好看地側(cè)向一邊,系好了,又挺一挺胸,讓裙子在身上服貼下來。我覺得,在春天里,在一片光明之中,在鳥兒的啁啾聲里,看我媽的這番動作,有一種優(yōu)雅和文明之美。
那一天是我媽送我去上學的。我已經(jīng)遲到了,我想我媽可能是陪我去向老師解釋。我覺得這沒必要。因為電廠附小的老師們都知道,我是鐮刀的兒子。他們根本不會干涉我,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完全靠的是自覺。在路上我媽心平氣和地告訴我,她決定離開十里店了。她說得很鄭重,對我的態(tài)度也很平等,不像是做媽的跟兒子說話,像是對朋友那樣地對我說:她要去找一個自己曾經(jīng)的追求者,那人很有知識,很體面,在遙遠的地方,一直等待著她。
我被我媽的這番話鼓舞起來,也很為她的前景感到喜悅欣慰。
你也要好好讀書,只有讀書,才能讓你離開這里。我媽癡癡地說,你又不像媽媽,還有個地方可去,你得學習學習再學習,那樣,你才能跑出去,離開十里店。
我媽說:你也看到了,這地方實在不是個講道理的地方,充滿了你爸這樣的人,到處都是歪風邪氣。
接著我媽對我簡單地回顧了一下她的歷史,說她從蘭城的電力技校畢業(yè)后,如何倒霉地分配到了這里,又如何被郭有持覬覦上;她曾經(jīng)求助于組織,但最終還是落在了郭有持的手里。我媽下結(jié)論道:
其實,我在本質(zhì)上就是和你爸對立著的人!
如果不是已經(jīng)到了學校門前,我想,我媽一定還能告訴我更多的事情,也能給予我更多的教誨。那時,我心里充滿了要努力學習的斗志,因為我知道了,不如此不足以使自己遠離郭有持。所以到了學校門口,我就有些迫不及待,想趕快坐進教室里。于是我跟我媽的告別就有些敷衍了事。我揮了下手,就跑進校門了。
2
我媽走了,郭有持并沒有什么過激的反應(yīng)。他只是更加懶散了,電廠的那份工作干得更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這也難怪,郭有持不但心如鋼鐵,而且還有自知之明。他可能也早料到了,我媽這個和他在本質(zhì)上對立著的人,總有一天會展翅高飛。
我媽走了不久,郭有持就把徐未帶回來了。徐未我是認識的,她是我們同學趙揮發(fā)的媽。我挺疑惑的,我想,趙揮發(fā)的媽怎么跑我家來了?電廠生活區(qū),是由一排排青磚砌成的平房構(gòu)成的,散布的那幾棟樓房,住的是電廠的領(lǐng)導們。本來趙揮發(fā)家是住在樓房上的,所以,我對徐未舍高就低地跑到我們家,就更是不能理解。
徐未穿著件青灰色的外套,上面口袋非常多,中間有根暗繩可以用來系出腰姿。這種衣服叫蘭博衫,那一年非常流行,著名電影《第一滴血》里的戰(zhàn)斗英雄史泰龍,就穿這衣服。我知道,這衣服是郭有持的,可是那天卻穿在徐未身上。
徐未進來的比較勉強,被郭有持推推搡搡的。郭有持喝酒了,蘭博衫穿在徐未身上,他就只穿了件跨欄背心,露出來的肩膀和胳膊,都紅彤彤地泛著酒色。我正趴在小桌上寫作業(yè),被這兩個人打斷,不免就心不在焉起來。我就著我們家昏黃的燈泡審視徐未,分析郭有持的蘭博衫是如何套在她身上的。郭有持對我熟視無睹,倒是徐未一直在看我,眼神總是越過郭有持的阻擋,驚惶地投向我。
郭有持進門后就把徐未往床上推,被徐未掙扎著反抗,總是不能得逞。徐未的掙扎與反抗當然不是那種義無反顧的,那樣的話,她就不會穿著郭有持的蘭博衫了。她穿著郭有持的蘭博衫,這說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可能是那種敵對的關(guān)系。她之所以在拒絕郭有持的企圖,是因為了我。徐未驚恐的眼神,時而從郭有持的肩頭,時而從郭有持的腋下,凌亂地投向我。有一下,她居然一貓腰,讓郭有持撲了個空,一下子閃到了郭有持的身后,結(jié)果就面對面地站在了我眼前。我看到了,那一瞬間徐未是無地自容的。她的臉色蒼白,神態(tài)渙散,像一只被追打的老鼠,驟然站在了明晃晃的聚光燈下。那一瞬間,徐未巨大的羞愧,讓我對她驟生好感。她知道羞愧呢,在我的面前。郭有持一個餓虎撲食,回頭捉住了呆若木雞的徐未。這時候郭有持才看到我。他也愣了一下,隨即對我嚷嚷:
去去去,出去玩一會兒!
我一聲不吭地起來,把我的語文書和作文本夾在胳膊下,垂著頭往外走。出門的時候,我垂著頭向后看了一眼,看到的是徐未穿著坡跟皮鞋的兩只腳,腳尖翹著,腳跟被拖著滑向了床邊。
我出了門,在我家的小廚房里拿了張板凳,找到一個路燈下繼續(xù)寫作業(yè)。可是,我的注意力很難集中。我們語文老師說過,注意力不集中,是一個學生的大忌。我當時就犯了這樣的大忌。徐未的兩只眼睛總是從我的作文本上浮現(xiàn)出來。我覺得,這雙眼睛挺絕望的。
我坐在路燈下,偶爾有個騎自行車或者步行的人過去,影子掠過我的作文本,那上面浮現(xiàn)出的徐未的眼睛,就像是被黑色的水淹沒而過。我坐了兩個多小時吧,一個字也沒寫出來。然后,我覺得差不多了(什么差不多了?我也說不清楚),就拎著小板凳慢吞吞地往回走。
他們已經(jīng)睡下了。屋子里漆黑一團。我推門進去,像是掉在一口深不可測的井里。屋子里飄蕩著郭有持的呼嚕聲。我躡手躡腳地摸到自己的小床上,聽覺與視覺出奇的敏銳。黑暗仿佛一塊磨刀的石頭,把我打磨成了一個充滿警惕的人。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訓練有素的偵察戰(zhàn)士啦:月黑風高的夜晚,潛伏在草叢里,敵人的探照燈不時從我頭頂掃蕩而過,我沉著鎮(zhèn)定,即使燃燒彈點燃我的身體,我也任由烈火焚燒,而不是哇啦哇啦叫著跳起來暴露目標……
所以,徐未剛剛有所行動就被我發(fā)現(xiàn)了。她在穿衣服,發(fā)出窸窣之聲。所謂窸窣之聲,就是指細小的摩擦聲,但是在我聽來,這窸窣之聲卻是如此喧嘩,比郭有持的呼嚕聲嘹亮得多。郭有持的呼嚕聲已經(jīng)成為黑暗的一個組成部分,而這窸窣之聲卻是黑暗之外的聲音,所以格外尖銳。
我看到一個灰影子從那張大床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下來。那是徐未在翻越郭有持,像翻越萬水千山一樣的艱難。當她終于安全地把雙腳落在了地上,而郭有持鼾聲依舊,我都暗暗噓出一口氣。我看到徐未拎著她的坡跟皮鞋,高抬腿,輕落足,從我的床邊無聲無息地經(jīng)過。我以為她要成功了,就要像美麗的阿詩瑪一樣,逃離地主日布巴拉家,就要馬鈴兒響來玉鳥兒唱了。但是,她卻突然止步不前。她怎么了?莫非是光腳踩上了一顆圖釘?我不免為她擔憂,支起身子往她的腳下看。這一看,我也有了魂飛魄散的感覺。我看到了什么?我揉了揉眼睛,才可以確定,那是一把菜刀。
它斜插在我家青磚鋪就的地面上,不是插在磚縫間,是硬生生剁在一塊整磚上面。我家的磚有多硬,我是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我用榔頭往里敲釘子,都要費些力氣??梢姡瞬说妒潜蝗硕嗝赐偷囟缦氯?,才能屹立不倒。這個威猛地把菜刀剁進磚里去的人,只能是郭有持了。他把菜刀剁進磚里要做什么?很快我就搞明白了。
徐未在這把菜刀面前裹足不前。此菜刀的作用就在這里,它剁進磚里,在月光下投射出清麗的影子,先聲奪人,結(jié)果,就成功地阻擋住了徐未前進的腳步。它是絆腳石,是夾鼠器,是道路上的障礙,是光明中的陰霾。徐未在那把菜刀面前表現(xiàn)出的踟躕,至今依舊令我記憶猶新。有好幾次,她甚至已經(jīng)把一只腳邁過了那把菜刀,但她最終還是無法克服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我看到她在那把菜刀面前蹲了下去,給我的感覺是,她要去拔出那把菜刀。莫非要發(fā)生這樣的事:她揮刀撲回那張大床,手起刀落,郭有持的呼嚕戛然而止,于是黑暗也隨之終結(jié),光明從天而降。結(jié)果當然不是這樣。徐未無聲無息地哭起來。我是通過她抖動的肩膀判斷出來的,她,哭了。
她的肩膀圓潤,脖子修長,在月光下,對著一把菜刀抖索著哭泣。今天想來,我甘愿用這些美好的語言來形容徐未的哭姿,說明我實在是對這個女人,從這一夜起就充滿了深切的眷戀。
這種眷戀的情緒來得非常猛烈,以至于我把它寫進了我的作文里。那一夜,當徐未最終又摸回了那張大床,我和她都整夜輾轉(zhuǎn),難以入眠。我能夠聽到徐未來回翻身的聲音。她一會兒趴著睡,一會兒側(cè)著睡,不時發(fā)出一聲輕幽的嘆息。我呢,卻在腦子里構(gòu)思起一篇作文來。他們進門前,我正要寫這篇作文,結(jié)果被他們打斷了。我坐在路燈下,也沒能寫出一個字。而我們語文老師說了,作業(yè),就是你們回家后的工作,就像做飯,是你們的媽媽回家后的工作一樣——你們的媽媽回家后,可以不做飯嗎?雖然,我回家后已經(jīng)沒有一個媽媽做飯了(我自己動手),但是我認為,這不是我可以不做作業(yè)的借口。我一直就是一個很自覺的孩子,從來不因為自己是鐮刀的兒子去搞特殊化。
這篇作文的題目叫《記一件難忘的事》。
我想,我在這個夜晚目睹的事情,難道不足以令人難忘嗎?我目睹了一個女人的彷徨與苦悶,她讓我頓生好感,就好像老舍先生,目睹了駱駝祥子的悲慘命運,于是蒙生出對于勞動人民的同情與愛戴,那種情緒是充沛的,是真情實感,所以,就產(chǎn)生出了偉大的作品。我在這個夜晚,同樣情緒充沛地構(gòu)思著我的作文。我沒有料到的是,我的這篇作文,最終會令郭有持挨上一槍。如果我有先見之明,我會讓這篇真情實感的作文胎死腹中嗎?
3
是的,我那不切實際又不合時宜的幻想,來自我的孤獨。我怎么能不孤獨呢?你看,從生下來我就活在詭異的氣氛里,還在吃奶的時候,便時??吹焦谐盅鹾醯貨_進家門。那個時候,郭有持大約還沒有奠定他在十里店的地位,尚且處在艱苦卓絕的奮斗階段,所以,經(jīng)常會被搞得血乎乎。這個經(jīng)常被搞得血乎乎的男人,初為人父,也難免新鮮有趣。他也會逗弄自己的兒子,把兒子摟在懷里,把自己的一身鮮血,蹭在這塊骨肉的臉和屁股上。我想,那個時候的郭有持,一身傷痛,滿懷激烈,把他的兒子摟在胸口之上,大約就是他最大的安慰了吧;等我稍稍懂事,郭有持也在十里店揚名立萬了,成為響當當?shù)墓牭?。他不會再將我抱在胸口之上了。非但他不抱,電廠幼兒園的阿姨都不抱,其他的孩子哭,阿姨們就抱將起來,既安撫,又恐嚇,恐嚇大于安撫地去處理。我哭,就沒人管。阿姨們豈敢恐嚇我?不能恐嚇我,她們當然也就沒了安撫的積極性。這種狀況愈演愈烈,等到我上小學了,干脆就成了沒人搭理的孩子。同學們繞著我走,不小心碰了我一下,就大驚失色的樣子。我遲到了,喊報告,老師居然裝作聽不到,我就自己走進教室坐下,眾目睽睽的,老師居然裝作看不到,好像我就是一團空氣,來無影去無蹤。那個時候,我的性格已經(jīng)被塑造得內(nèi)向羞澀了。漸漸地,大家也發(fā)現(xiàn)了。就有膽大妄為的男生故意騷擾我,把我在后面撞一下,或者經(jīng)過我的座位時神奇地碰翻我的文具盒,然后你猜怎么著?他們立刻頓足捶胸,懊悔無比的樣子,連連告饒道:
啊呀對不起啊對不起,郭卡我是無意的啊,你饒我一命!
遇到這樣的狀況,我能怎樣呢?我只有把頭垂下去,去幻想,去有力地幻想。我既不得安撫,也不得恐嚇,我的溫暖只來自我媽,可是,她也走了,我不孤獨,簡直就是奇跡。所以,如果郭有持能明白這一點,他就該原諒我寫出的那篇作文。它是白日夢一般幻想的產(chǎn)物,更是一個孤獨癥患者疑難雜癥的體現(xiàn)。
我在那篇名為《記一件難忘的事》的作文里,詳盡地再現(xiàn)了那天夜里我所目睹的一切。我覺得,這一部分不是我這篇作文的主題思想,我要在上面抒發(fā)更多的情感,就像我們課文里的黃山松,不過是作者抒發(fā)偉大情感的道具。我寫了:
我目睹的一切告訴了我,懦弱,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如果我們都像徐未阿姨一樣的懦弱,那么,我們偉大的事業(yè)就會成為泡影,如果革命先烈們懦弱,那么,怎么會有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劉胡蘭,面對鍘刀慷慨就義,永遠應(yīng)該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結(jié)果這篇作文卻被廣泛地誤讀了。奇文共賞之,他們不去正確地分析我的主題思想和中心內(nèi)容,卻斷章取義,把熱情全部放在了前一部分的描述之上。這說明,不求甚解,甚至是比懦弱更可怕的事情。
事到如今,我都不知道這篇作文是怎么流傳出去的。當然,最大的嫌疑犯應(yīng)該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唐宋。他是這篇作文的第一個讀者,因此,他后來理所當然地被郭有持打斷了一條胳膊,一度吊著繃帶堅持在講臺之上。但是,我敢肯定唐宋老師是蒙受了不白之冤。那篇作文交上去后,很快就又回到了我的手里,上面紅紅地批著一個“優(yōu)”字,一點也讓人看不出叵測的樣子。當然,這并不足以證明唐宋老師的無辜。因為,僅從作文很快回到我手里這個事實,是什么也說明不了的。其后這篇作文一直就在我手里,一副被很好保密了的樣子。結(jié)果它的內(nèi)容還是流傳了出去。說不清,道不明,這就足以讓唐宋老師斷一條胳膊了。更何況他還在這篇作文的后面,批了個紅紅的“優(yōu)”字。
我認為這篇作文引起的軒然大波,一定和我的同學趙揮發(fā)有關(guān)。趙揮發(fā)是徐未的兒子,是我們學校僅次于我的另一個怪異人物。我的怪異來自我爹郭有持,趙揮發(fā)的怪異來自他爹趙群。這么看來,所有兒子們的怪異,歸根結(jié)底,都是來自爹的。但是,我們的怪異卻截然不同。我怪異得沉默寡言,趙揮發(fā)怪異得廢話連篇。趙揮發(fā)的廢話真是多呀,老師正在講臺上講課,趙揮發(fā)就站起來表揚道:
老師啊,你講的實在是好啊,實在是好,我很喜歡你和藹的表情!
老師一下子無話可說了。老師無話可說,并不表示我們電廠子校的氣氛民主,只表示,老師對趙揮發(fā)的表揚莫可奈何。因為,趙揮發(fā)的爹是趙群,趙群是電廠的副廠長。
這樣就不難理解了。老師的莫可奈何不難理解,趙揮發(fā)同學的話多也不難理解。趙群副廠長就是個話多的人呢。每到傍晚的時候,電廠生活區(qū)的大喇叭便會準時播放,通常是這樣開始的——一段振奮人心的進行曲后,女播音員甜美的聲音宣布:
職工同志們,下面,由趙群副廠長給大家講話。
然后趙群副廠長哄亮的嗓音便會響起。公允地說,趙群副廠長還是很會講話的,邏輯清晰,節(jié)奏流暢,還真的不是很令人反感。電廠有主管生產(chǎn)的副廠長,有主管經(jīng)營的副廠長,有主管工會和婦女的副廠長,趙群副廠長,就是主管講話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在趙群副廠長的講話聲中成長起來的孩子。我的大多數(shù)晚飯,是拌著趙群副廠長的語言咀嚼下去的。
趙揮發(fā)秉承了他爹的優(yōu)點,成為了一個口若懸河的人。就是他經(jīng)常在我后面搞突然襲擊,撞我一下,或者神奇地把我的文具盒碰翻在地,然后滔滔不絕地向我致歉。我之所以懷疑是他泄露了那篇作文的秘密,根據(jù)就在于此。我想,只有他會偷翻我的書包吧?于不經(jīng)意之間,驟然從我的作文本上看到了他媽媽的名字。我想,他一定是大吃一驚吧?本來,徐未在第二天早上就離開了我們家,她的這一夜,或許可以成為一個秘密,她或許就會因此潛伏下來,依然住在樓上照顧趙家父子的吃喝拉撒,不會最終搞出魚死網(wǎng)破的局面,干脆公然來照顧我們郭家父子的吃喝拉撒了。但是這些假設(shè),都在趙揮發(fā)那不經(jīng)意的一瞥之下煙消云散了。支持我這個判斷的還有,有那么幾天,趙揮發(fā)突然也像我一樣,成為了一個沉默寡言的怪異之人。他陡然停止了喧嘩,還真是令大家無所適從。老師講課講到一半,都會狐疑地停頓住,靜觀他的學生趙揮發(fā),直到確定,趙揮發(fā)同學并無發(fā)言之興趣,才能繼續(xù)把課講下去。同學們也很壓抑,交頭接耳,氣氛是風雨欲來的那個樣子。趙揮發(fā)在這幾天里,該是何等的煎熬呢?我想,只有我是能夠設(shè)想的——如果有一天,我一反常態(tài),語言突然洶涌而出,那一定就是我的痛苦時刻啊。
隨后,那幾個帶著槍的人就闖入了我的家。
他們當然是趙群副廠長雇傭來的。這顯然是個下策。但趙群副廠長出此下策,顯然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后來,我大約把這件事情搞清楚了。徐未和郭有持很早就戀愛過,而且似乎一直余情未了。郭有持跑了老婆,自然是有些沮喪的,去找舊日戀人,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在情理之中的還有,徐未當然會猶豫與彷徨,郭有持當然會無理取鬧,會喝酒,酒后難免軟硬兼施,于是,就發(fā)生了那一夜的情形。這樣我也就理解了,徐未那天夜里在菜刀前的彷徨,除了恐懼,或者還摻雜著對郭有持的眷戀吧。這真是個復雜的問題。
本來一切也許只限于那一夜的煎熬??墒俏业墓陋毘删土四瞧魑?,趙揮發(fā)同學的孤獨,直接讓一切大白于天下了。我也理解趙揮發(fā),他如若不孤獨,何來那么強烈的訴說欲,他終究是不能夠克服自己奔涌的語言的,就像我們,終究無法克服孤獨。于是,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我那篇作文的內(nèi)容就被擴散了出去。輿論終于洶涌澎湃地淹沒了趙群副廠長。
趙群副廠長也真是難,這不是一般的事,對方不是一般的人。一般的事,一般的人,趙群副廠長叫去講一通話就能解決掉??墒秋@然,他跟郭有持是沒法講這個話的。我想,趙群副廠長做出決定的那一刻,一定是想通了,跟一把鐮刀對話,他只能選擇另一種鐮刀般彎曲的語言,這樣,才能有效。盡管這種語言是趙群副廠長所不善于的,弧度太大,但是他無法讓自己保持沉默。他就像他的兒子一樣,已經(jīng)習慣了講話和發(fā)言,你讓他閉嘴,就是對他的殘忍。
那段日子真是有預(yù)兆的。傍晚的時候,廣播里沒有了趙群副廠長講話的聲音,替代他的是相聲新秀馮鞏的相聲。電廠生活區(qū)天空中的燕子,在馮鞏的相聲中焦急不安地盤旋著。終于,那天清晨天空還灰蒙蒙的時候,我家的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踢開,幾個彪形大漢閃身而入。
我和郭有持從夢中驚醒,侵略者闖進了我的家。
4
若干年后,我愛上了一個女孩,我見到她的第一眼,就陷入在徹底的順從中。我想,如果那天清晨在我家的青磚小屋里,也有如那樣的一個女孩存在,或者就會是另一個局面了:菜刀會掖回懷里,土槍會自動落地,歹徒們會長出雪白的翅膀……
可是,那天清晨的小屋里只有我和郭有持。
我和郭有持,不約而同地分別在大床和小床上直起了身子,父子倆的臉,表情空前地一致。對于郭有持的長相,一般我是不愿加以描述的。我怕自己一開口,就是個不客觀的態(tài)度。我并不是怕糟蹋郭有持,我是怕糟蹋我自己。因為,我們父子倆長得真的是像。郭有持的眼睛狹長,我的眼睛也狹長。郭有持的鼻子鷹勾,我的鼻子也鷹勾。甚至,郭有持皺起眉頭時蹙出的那條深紋,在我少年的雙眉之間也清晰可見。所以,我不愿拿郭有持的臉說事兒。何況,一個人的長相應(yīng)該是無可厚非的吧,這是上帝管轄的事情,也說明不了什么。我想,那天清晨幾名暴徒破門而入的一剎那,一定也是吃驚非小的。他們一定也會有瞬間地疑惑——這間屋子里,怎么居然會有兩個郭有持呢?
這幾個家伙,也的確是利欲熏心,否則他們豈敢來找郭有持的麻煩?他們進門前的思想斗爭,想必激烈難當。所以,他們極有可能于緊張不安之中,錯誤地找錯對象,在清晨灰白的恍惚光線下,把一個明顯小郭有持一號的人當做了目標。果然也真的是這樣。這幾條刀槍在手的大漢沖進來后,目光不由自主地居然都招呼在我身上。這也難怪。首先,我的小床距門近一些,難免首當其沖。其次,人在恐懼當中,難免一廂情愿地將對手設(shè)計得渺小一些——他們不由自主就會選擇一個小一號的郭有持。我充分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這幾個家伙狂暴的殺氣直逼而來,那種肆虐的惡意真的形成了一股氣場,令我的汗毛刷地聳立起來。
顯然,郭有持也充分意識到了這幾個家伙的盲目性,一眼看出,他們就要不由自主地拿我下手,指桑罵槐、敷衍了事地搞我一下,然后迅速撤退。于是,只穿著一條三角褲褲衩的郭有持,赤條條地從他的大床上跳了起來。這是本能嗎?我不知道,事后我都會下意識地回避這個問題。郭有持在那一瞬間迸發(fā)出的舐犢情深,于我而言,實在是不愿深究,也不敢深究的。郭有持像堵槍眼的黃繼光,像炸碉堡的董存瑞,慷慨激昂,舍生忘死——這樣的評語,我是無論如何也難以作出的。
轟地一聲,一團白光,將跳起來還在半空之中運行的郭有持撂翻在地。巨大的沖擊力,甚至將我都撞得人仰馬翻,一頭又栽回了被窩里。這威力巨大的打擊,顯然非菜刀之類的冷兵器可以達到,它來自一把土槍。后來這把槍被郭有持繳獲了回來,一度壓在我的枕頭之下,成為我夢境之中驕傲的道具。它大約是用一把古老的獵槍加工而成的,槍管被鋸得很短,槍托卻依然碩大,有些蛇頭虎尾的樣子。
郭有持被這把蛇頭虎尾的土槍掀翻在地。我有瞬間的失憶,兩只耳朵灌滿了嗡嗡的蜂鳴聲,仿佛十里店上空那些奔涌的電流全部貫穿進了我的身體。等我清醒過來,世界一片闃寂,安靜得令人沉痛莫名。
門外空洞無物。暴徒們蹤影皆無。只有晨曦空虛的光掛在洞開的門框內(nèi)。
我恍若夢中,坐起來向地下觀看。只見郭有持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肚皮上宛若盛開了一朵無比妖嬈的花兒。哦,我的眼淚驟然涌出——我以為,我真的以為,他死了。他當然沒有死。如果他在這一天死了,就會是一個死得其所的局面。我或者會在幻想中,把他埋葬在高崗上,把他埋葬在大路旁,將他的墳?zāi)瓜蛑鴸|方,將他的墳?zāi)瓜蛑?。可是,他沒有死。我爬過去,小心翼翼地觀察。除了看到他皮開肉綻的肚子,我還看到了什么?噢,我還看到了他的陰莖。他的三角褲衩早已經(jīng)寬綽變形,掉掉耷耷地形同虛設(shè),如今他意外倒地,那褲衩更是也隨之歪向一邊。而且,他的陰莖居然是直挺挺的,和直挺挺的他,構(gòu)成了一個筆直的直角。這也難怪,郭有持迎難而上的時刻,大約還處在晨勃的虛弱之中。
在這個匪夷所思的清晨,我的行為也跟著匪夷所思起來。郭有持鮮艷如花的肚皮不能吸引我的眼球,我的眼球,緊緊地被他勃起的陰莖抓住了。我甚至用手把他的褲衩撥開了一些,讓那根陰莖更加充分地挺立在我的視覺中。我看到了他的卷曲的陰毛,看到了他收緊的陰囊。然后,我看到,這根陰莖徐徐萎縮,一點一點地,緩慢地,坍塌下去,陰囊,也隨之展開,像打在鍋里的荷包蛋,貼著地面,擴張開??謶执笏话愕叵矶鴣?。我感到了空前的絕望。我突然非常害怕郭有持就此死掉,在我眼前,眼睜睜地一點一點地癱軟,一點一點地,像水一樣地滲進地縫里去。
于是,后來就上演了十里店歷史上令人記憶深刻的一幕。
我背著郭有持出門,他光溜溜地趴在我的背上。我才十三歲,背得吃力那是當然的。我需要不時向上聳肩,把不斷往下出溜的郭有持聳回原位。這樣,我身上的衣服就跟著被蹭了起來。我感到我的后背很快就被郭有持的血濡濕了。但那血卻是冰涼的,冰涼之中,郭有持的陰莖卻微乎其微地溫熱著。它貼著我的腰,陰毛擦在我的皮膚上,有一種非常慈祥的感覺。我居然就這么去想了,我想,我不能讓郭有持這殘存的一絲溫度也化為烏有。我一邊弓著腰(不如此不足以把郭有持有效地放在我背上),一邊走,頭都幾乎要撞在地面上。我一邊走,一邊在心里懇求著,你不要冷啊你不要冷。這個“你”,是指郭有持的陰莖。我懇求的是郭有持的陰莖,那是他身體上惟一溫熱的地方,于是,就成為了我惟一的盼望。我只有十三歲,性格內(nèi)向而怯懦。我媽走了,除了郭有持,我舉目無親。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到去向其他的人求助,想到了,也不敢或者不會去向誰求助。我只有向一根保有溫度的陰莖去懇求,去呼吁,讓它憐惜我,不要讓我孤零零地一無所依。
事實證明我的選擇是英明的。根本沒有人會對我伸出援助之手。那時候,天色已經(jīng)大亮,我從屋里出來時,生活區(qū)已經(jīng)有人在探頭探腦地張望了。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我,舌頭都耷拉出來,口水都滴流出來,可就是沒人來幫我一把。我走到了街上,立刻引起了轟動。群眾們自發(fā)地排列在街道的兩邊,鴉雀無聲地目送著我。十里店的人,甚至在那天早晨都改掉了搬弄是非的壞毛病。他們沒有交頭接耳,沒有竊竊私語,只是安靜地看著一把小鐮刀,手腳并用地,像爬行一般地,背著一把老鐮刀。
人在艱難困苦中,心靈是容易被扭曲的,變得不那么客觀。那天早晨,我埋著頭,眼睛里看到的盡是十里店腳下的塵埃,心里,突然就充滿了仇恨。我的仇恨是沒有指向的,不針對張三,不針對李四,張三和李四,也沒有義務(wù)來幫我背郭有持,郭有持陰莖的溫度,與他們何干?何況,說不定郭有持還曾經(jīng)用菜刀修理過他們。這是很有可能的,郭有持在十里店,基本上是天天修理人的,看哪個不順眼,就修理哪個。如今,沒人對他救死扶傷,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這個邏輯,我是想得通的,道理,也是懂得的??墒牵揖褪浅鸷?,沒有針對性地仇恨。我既懂道理,又仇恨,這兩樣東西就給了我力量。說老實話,我背郭有持背得并不是困難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舉步維艱當然是會有的,畢竟,我才十三歲,也就一米五那么高吧。但是,我不能夸大其詞,把自己形容成一個絕地掙扎的少年。郭有持精瘦精瘦的,分量不能算重,況且,我還有懂道理和盲目仇恨這兩件法寶。我不能虛構(gòu)我的困境。
可是,當我終于到達了電廠職工醫(yī)院的大門前時,體力的確是達到了我那個年紀所能達到的極限。最后的二十米,郭有持基本上是被我拖著走了。他滑下去,讓我再也弄不回背上,我只好任由他的腳像犁一樣地犁在地上。而我自己,就像牛一樣默默無語地拉著犁。最后十米,就有些連滾帶爬了。我終于不再只向郭有持的陰莖呼吁,我突然放聲大哭,向著已經(jīng)近在咫尺的穿著白大褂的人們,懇切地呼救:
來幫幫我呀,來幫幫我!
5
郭有持沒有死。數(shù)不勝數(shù)的鋼砂、鐵釘,打在他肚子里,他都沒有死。非但沒有死,而且很快就活過來。我去看他,他躺在病床上,居然沖我做了個鬼臉。這真是非同小可。郭有持一般是不對我做什么鬼臉的,他目標明確地沖著我做鬼臉,就有種我難以適應(yīng)的親昵和慈愛。
我在第二天去醫(yī)院探望郭有持。進到電廠職工醫(yī)院的大門,我就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樓道里,到處都是些面目可憎的人。這些人是很容易和患者以及患者家屬們區(qū)別開的。他們要么腦袋程亮,要么亂發(fā)蓬生,即使身邊有椅子,有水泥凳,他們也拒絕坐上去,而是膝蓋分得寬寬地,蹲上去。十里店范圍內(nèi)所有的歹徒,仿佛聽到了集結(jié)號,一夜之間都集合在電廠職工醫(yī)院啦。他們占領(lǐng)了電廠職工醫(yī)院,讓求診者望而卻步。
郭有持在十里店翻云覆雨,最初是單槍匹馬,所以才經(jīng)常會被搞得血乎乎,只有通過將尚在襁褓之中的我摟抱一番,來安慰自己一顆凄涼的心。隨著堅持不懈地苦斗,他終于在十里店樹立起了權(quán)威,手下追隨者云集,大有一呼百應(yīng)的派頭。如今,郭鐮刀遭到重創(chuàng),他們就蜂擁而來。烏云從電廠職工醫(yī)院的上空彌漫開,很快就籠罩了整個十里店,連安分守己者,也感到了氣氛的嚴峻。十里店街頭,突然人煙稀少起來??傇诮诸^廝混的那部分人,如今都鉆進了電廠職工醫(yī)院。安居樂業(yè)的那部分人,預(yù)感到暴風雨將至,也盡量避免將自己暴露在危機四伏的街頭。
大家都在等待,猜測被打爆了肚皮的郭有持將如何反攻倒算。
郭有持很有耐心,并沒有一觸即跳。郭有持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吃著香蕉(大夫只允許他吃這一樣水果),打著點滴,指揮若定。他的幾個心腹縝密地分析著事情的前因后果。于是,我那篇作文成為了眾矢之的。它就是一根導火線呀,是它,泄露了黑夜的秘密,激怒了趙群副廠長。郭有持并不遷怒于我,我去看他,他除了沖我做鬼臉,還和顏悅色地剝香蕉給我吃。這有些出乎我的預(yù)料。我甚至以為,郭有持會讓這件事情煙消云散呢——陰莖軟了,還會再勃起,肚皮破了,縫起來就好。
彼耶達,夜之革命 恩斯特 1923年 油畫
當然,這顯然是荒謬。第一個為郭有持肚皮付出代價的,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唐宋。年輕的唐宋突然有一天就不來給我們上課了,再來的時候,胳膊就吊在了繃帶里。唐宋一如既往地站在講臺上,清清嗓子,開始給我們講課。他甚至都沒有額外地多看我一眼。我卻如坐針氈。唐宋老師越平靜,我越難受。我多想被他叫起來,罰站,面壁,甚至拉到無人之處痛下殺手,咔嚓一聲,也搞斷我的一條胳膊!但是,沒有,什么懲罰都沒有。唐宋的目光從我們每個人的頭上掃視過去,同樣也經(jīng)過我的頭頂,卻沒有任何意味深長地停頓。我卻哭了。我覺得,這是個多好的人啊,是個多好的老師,他不但能告訴我們,“注意力不集中,是一個學生的大忌”,“作業(yè),就是你們回家后的工作”,還能夠在蒙受了不白之冤后安之若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頂多留下個見到陌生人閃出便觳觫不已的疑難雜癥。這和郭有持的境界,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我認為,這就是知識的力量,是教養(yǎng)的力量,知識和教養(yǎng),也能夠讓一個人顯得莊嚴,即使他在肉體上,可以隨隨便便就被人打斷一條胳膊。
唐宋老師替人受過,我的同學趙揮發(fā)突然也不來上學了??吹剿淖豢赵谀抢?,我的心就攫緊。我并不喜歡這個廢話連篇的家伙。但是,我也絕對不希望他遭到不幸。我的同學們對我默默地譴責著。他們的老師斷了條胳膊,他們的一個伙伴如今也令人堪憂,這一切的原因,他們是明白的。他們都是電廠的子弟,郭有持的愛恨情仇,就是他們童年最熟悉的傳奇故事。他們都過早地成熟了。生活在十里店,生活在郭有持的傳說中,他們過早地告別了灰姑娘和白雪公主的童話,一個個向著銳利的方向成長著,為日后埋下無盡的病根。這樣的后果是,整個十里店,在其后的若干年,只有我一個人考上了大學。我也過早地成熟了。我媽對我說了:
你得學習學習再學習,那樣,你才能跑出去,離開十里店。
我的同學們顢頇懵懂,馬馬虎虎地讀書生活,我卻在角落里奮發(fā)圖強,這就是一個陰險的樣子。我覺得我和大家的距離越來越遠,我也越來越孤獨。我感到屈辱,感到自己有些為人類所不齒。
我決定不再去醫(yī)院看望郭有持。最后一次去醫(yī)院,我得知郭有持基本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危險了。那時電廠職工醫(yī)院的病床突然緊張起來,幾個傷勢嚴重的病人被送了進來。他們有斷了胳膊腿的,有腦袋開花、白生生裸露出腦殼的。他們被安排在郭有持病房的旁邊,我偷窺了一下,一眼就認出了他們。他們就是那天清晨闖入我家小屋的那幾個侵略者,如今,被郭有持的手下一網(wǎng)打盡,送進來和郭有持做伴兒了。
那把造成郭有持皮開肉綻的土槍也被繳獲了。我去看郭有持,他從枕頭下摸出了這把槍。郭有持用槍虛擬地瞄準我,臉上又是一個古怪相。我懷疑,那打在郭有持肚皮上的一槍,是不是輾轉(zhuǎn)著打壞了他面部的某根神經(jīng)呢?要不,他怎么會突然這么樂于對我做鬼臉?他一做鬼臉,就顯得慈祥,可是把慈祥和郭有持掛起鉤,除了神經(jīng)被打壞,我是沒法相信的。郭有持讓我將這把槍帶回去。我就接在手里,塞進我的書包。
我背著這把槍往回走,不免又浮想聯(lián)翩了。我幻想,這把槍被我背走了,暴力和血腥也就被我背走了,暴力和血腥被我背離了郭有持,他就會脫下狼皮,變成一只溫順的小羊。
當然,這同樣是荒謬。
一天傍晚,我在家煮了碗面條,剛準備吃下去,就被郭有持的一個手下叫走了。
走走走,吃好的去,面條有啥吃頭?這個手下興致勃勃地說。
我被他稀里糊涂地帶領(lǐng)著,上了生活區(qū)的一棟樓。我說過,電廠生活區(qū)是由一排排青磚砌成的平房構(gòu)成的,散布的那幾棟樓房,住的是電廠的領(lǐng)導們。所以,在上那棟樓的時候,我就預(yù)感到了什么。果不其然,當我們進入到五層的一家時,我第一眼便看到了我的同學趙揮發(fā)。我是被帶到趙揮發(fā)家來吃好吃的了。看到趙揮發(fā)安然無恙,既不缺胳膊,也不少腿,我的心里感到很安慰,有種如釋重負之感。然后,我看到的是郭有持。他躺在一副擔架上,身上莊嚴地覆蓋著一條醫(yī)院的被子,被子上面那枚發(fā)黑的紅十字,就像是他肚皮上針腳彪悍的縫合疤痕。擔架放在地上,郭有持的一個手下蹲在一旁,手里高高在上地舉著個液體瓶,一根管子把液體輸送進郭有持的手背里。
6
從小我的性格就有些木訥。發(fā)生在我眼前的那些事情,萬花筒一般地別開生面,令我目不暇接。久而久之,我習慣了用一雙木訥的眼睛去旁觀它們。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已經(jīng)習慣出人意料的局面。我的生活雖然憂傷孤獨,卻絕不枯燥乏味。我怎么會枯燥乏味呢?我的身邊就是十里店的傳奇人物郭有持,他無時無刻地不在制造著咄咄怪事,比今天那些蹩腳的三流電視劇富有創(chuàng)意得多。所以,當我搞清楚,躺在擔架里的郭有持,是要在趙群副廠長的家里扎下根來時,我也沒有過多的震驚。當然,要說震驚,也輪不到我來震驚,最有資格感到震驚的,應(yīng)該是趙群副廠長。
趙群副廠長面如死灰,善于講話的他,面對躺在擔架上、好像奄奄一息的郭有持,卻啞口無言。趙群副廠長并不是個缺少辦法的人。我曾經(jīng)見到過,有一次,他對著家屬區(qū)里幾個正在施工的工人揮了揮手,那幾個工人,就立刻收拾了家伙走人。盡管我不知道那幾個工人是什么來頭,也搞不清他們施的是什么工,但是,趙群副廠長揮手的姿勢,卻令我佩服有加。我覺得這個人真的很神氣,一揮手,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便會聞風而動,乖乖按照他的手勢行事。他甚至都不需要使用他的語言,他只是不帶走一片云彩地揮一揮手,就能夠把自己的意圖落在實處。那時候我就想,這個人不簡單,辦法一定很多。
但是,面對掛著吊瓶的郭有持,趙群副廠長卻束手無策了。他大約設(shè)計過無數(shù)種可能,并且也準備了應(yīng)對之策,但令他失算的是,郭有持并沒有夾槍弄棍地殺將而來,而是被人抬到了他的家,并且擔架、吊瓶,一個都不能少。
郭有持實在是個很有表演天賦的人。他虛弱地半張著嘴,眼睛向上迷茫地翻著,艱難地說:水水,給口水喝。
沒有人響應(yīng)他,大家都有些呆若木雞。替他舉著吊瓶的那個手下不干了,吼:
水!聽不見?。靠仕廊怂隳銈兗业?!
這家伙聲若洪鐘,可見是專門挑出來的。
我的同學趙揮發(fā)受到了驚嚇,他倒退了半步。本來,從我進門那刻起,趙揮發(fā)就一直看著我。我看到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我知道趙揮發(fā)是想對我笑。因為,我也想對他笑。我們都有些情不自禁,有些竊喜,心情和整個房間凝重的局面不太相稱。我們都忍著自己的笑意,彼此之間有種甜蜜的熱乎勁兒。這種不合時宜的情緒,被吼聲驚破,可憐的趙揮發(fā)被現(xiàn)實一棒打醒,臉色大變。他的媽媽徐未,東張西望的,終于還是勉為其難地倒了杯水,放在了郭有持的旁邊。我看到了,當徐未彎腰放下水杯的瞬間,她和郭有持的眼神有一個含意萬千地交流。徐未的眼神有一些甜蜜的哀怨,像戲劇中的古代女子。我想,如果徐未此時可以開口,那么肯定會是一句韻味無窮的:——冤——家!
這母子倆不約而同表現(xiàn)出的那種古怪的甜蜜之感,真的是很不恰當。趙群副廠長的面部扭曲起來,無可抑制,都有些猙獰了。
他呢喃一句:郭有持……
郭有持回一句:郭有持個屁。
趙群副廠長就只有打電話了。手一摸到電話,他似乎就平靜了些。那個時候,家里有電話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就能給人以力量。因此,趙群副廠長一摸上電話,就鎮(zhèn)定了。他是在給電廠公安處打電話。十里店是個特殊的地方,一般電廠內(nèi)部的事情都由電廠自己解決,只要沒弄出驚天血案,當?shù)嘏沙鏊遣粫迨值?,都交給電廠公安處來解決。所以,趙群副廠長才會有恃無恐,敢于雇傭暴徒,用槍去打爆郭有持的肚皮。
公安處的人很快就到了,一個電話,招之即來。這讓趙群副廠長感到了欣慰。當樓下傳來刺耳的警笛之聲,趙群副廠長都有些眉開眼笑了。他點了支煙,還清了清嗓子,讓我以為,他又要像在大喇叭里講話那樣地開口了。趙群副廠長認為,電廠的公安處還是服從命令聽指揮的,是一支拉得出、打得贏的隊伍。所以,當黑臉的公安處王處長出現(xiàn)在面前時,趙群副廠長又不帶走一片云彩地揮了揮手。他的手是由下往上揮的,一揮之間,便把躺在地下的郭有持捎帶了進去,仿佛驅(qū)趕一只蒼蠅,只需要揮這么一下,就能把郭有持掃地出門。同時,這一揮也是對王處長的一個指示,意思是,把他給我弄走!
但是,趙群副廠長又失算了。黑臉的王處長一進門,我就知道趙群副廠長難以得逞了。王處長是誰?他不但是電廠公安處的處長,還是郭有持的酒友、牌友兼戰(zhàn)友。據(jù)說有一次,這兩個人結(jié)伴去蘭城賭博,在牌桌上與人發(fā)生了沖突,結(jié)果他們并肩作戰(zhàn),共同殺出一條血路,從此便一黑一白,結(jié)成了攻守同盟。在十里店,王處長與郭有持之間的關(guān)系可謂婦孺皆知,我很奇怪,趙群副廠長居然會對此毫不知曉??磥磉@還是個語言問題。趙群副廠長精通的,是大喇叭里的語言,對于十里店暗流涌動的地下黑話,他是一竅不通啊。
所以,黑臉的王處長就沒有領(lǐng)會趙群副廠長揮手之間的精神。王處長有些結(jié)巴,他低頭瞅著郭有持,讓人費勁地說道:
咦,咦,咦,咦,咦?老郭你你不在醫(yī)院呆著,咋咋咋跑趙副廠長家來了?
郭有持無精打采地說,王處,這你得問趙副廠長。
王處長就去問趙群副廠長:
咦,咦,咦,咦,咦?趙——副廠長,老郭咋就跑跑跑你家來了?
趙群副廠長一怔,手又揮起來,說:
我怎么知道?你把他給我弄出去!
這話不打緊,一說出來,就惹怒了郭有持。他騰地一下坐起來,一把掀了身上的被子,然后又嗷地一聲仰天倒下。郭有持肚皮上的傷還沒好,根本就坐不成,一坐,傷口必然撕裂。果然,他纏著紗布的肚皮就滲出血來。被子下的郭有持是光溜溜著的,要不他也露不出纏著紗布的肚子。他就是要把這肚子露出來,否則,不足以說明問題。郭有持手指顫抖著指住趙群副廠長,控訴道:
把我弄出去?你試試看!老子今天就在這兒扎根了,死也死你屋里!
說著,他一把揪了手背上的輸液管,然后動手扯肚皮上的紗布。
他的手下當然不讓他得逞,手忙腳亂地去摁他,悲憤地吼:
郭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今天也不活了,我放火燒了這家!
王處長也不讓他得逞,也湊上去摁,一邊摁,一邊仰臉問趙群副廠長:
咦,咦,咦,咦,咦?這到底咋咋咋回事呢?有啥事不可以通過組織來來來解決?。?/p>
趙群副廠長既驚且怒,一屁股坐進沙發(fā)里,拼命地抽煙,就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他也感到不可思議,什么是組織呢?把你王處長叫來,不就是組織行為嗎?趙群副廠長一定覺得有什么地方被擰住了,卡殼了,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就陷進了這個泥潭里。
王處長從趙群副廠長那里得不到答案,就去批評郭有持:
咦,咦,咦,咦,咦?老郭,你咋不不不上別人家,非得上上上趙——副廠長家鬧事?你這是干擾廠領(lǐng)導的正常生生生活和休息!
郭有持像一條魚似地在地上撲騰:
啥!我咋不跑到別人家?我差點丟了命,我兒子咋辦?我家卡子幾天吃不上飯了,我不來找領(lǐng)導我找誰?
這就說到我了。我不由吞了口唾沫,身子也挺了挺。我說過,我是眈于幻想的孩子。郭有持聲情并茂的表演,讓我身不由己地進入了角色。我把自己幻想成了放牛郎,幻想成了討飯仔,總之是個苦大仇深的可憐人兒。
王處長說:有困難當當當,當然可以找領(lǐng)導,但是有啥啥要求你好好說,這樣搞多多多不好!
郭有持說:好好說?人家用槍跟我說,我說得過?我又不是鐵皮做的,我又沒穿防彈背心!
王處長說:誰?誰誰誰用槍跟你說了?這事你得跟我說,我們公安處才才才管這事!
郭有持聲嘶力竭地叫起來:你問趙群!你問趙群!
王處長和郭有持說相聲一樣地說著,終于說出了高潮。郭有持對趙群副廠長直呼其名,使得氣氛驟然被拔高,令在場的每個人都心驚膽顫。
趙群副廠長崩潰了。真是有苦說不出?。∷敲磹壑v話,那么愛發(fā)言,有情緒,有意見,向來是暢所欲言的,如今怎么就被人扼住了喉嚨?是誰在堵他的嘴?掃視一圈,他就找到了答案。趙群副廠長撲過去,揪起一個人的領(lǐng)子,左右開弓,就是一通耳光。被趙群副廠長打耳光的,是徐未。徐未的臉被打得東倒西歪,停止下來,就是個女鬼的樣子。她的頭發(fā)全部甩在了前面,瀑布一樣地遮擋住了她倍受凌辱的容顏。
7
徐未被打成一個女鬼的造型,我的心就感到了痛苦。我突然就萌生出了負罪感。毫無理由,我就對整個世界充滿了歉意。我悄悄溜了出去,我不想看下去了,誰知道這些男人女人還會干出什么令人發(fā)指的事情。我從趙揮發(fā)家出來,看到樓梯兩側(cè)擠滿了人。一側(cè)是身著警服的保衛(wèi)干部們,一側(cè)是奇裝異服的流氓無賴們。這情形,猛一看會讓人誤解,以為他們是在對峙,是劍拔弩張,是針鋒相對。其實不然,他們志同道合,都是來配合王處長和郭鐮刀的。對此,我心明眼亮。我才十三歲,就覺得我把這個世界都看透了。我從他們中間走過去,像一個被夾道歡迎著的大人物。我仿佛感覺到了蒼老,仿佛感覺到了厭倦。這么說夸張嗎?誰知道呢。總之,當我從樓洞里走出來時,仿佛的蒼老和厭倦,令我感到了無端的恐懼。
令我恐懼的,不應(yīng)該是徐未那女鬼般的造型。徐未受到凌辱的樣子,只是讓我感到痛心與不適。當然,更不應(yīng)該是黑夜。我說過,我常常會在夜晚的十里店街頭徘徊,伸手不見五指,我都從未有過畏懼,何況,電廠生活區(qū)還有著光芒四射的路燈。我走在路燈下,走在光明里,卻突然緊張不安起來,這真是令人費解。并沒有什么威脅到我,我卻被自己的“費解”嚇住了。我的影子在地下時長時短,我知道它是我的影子,卻因此而感到驚訝——它怎么就能夠是我的影子呢?這么一想,我突然便魂飛魄散了。因為,我分明感覺有另一條影子,挾著冷風,從身后向我襲擊而來!
我的確是遭到了襲擊,這次不是幻想。那一下還真是狠毒,事后我弄清楚了,它來自一根胳膊粗細的大棒子。我的同學趙揮發(fā),從身后一棒子掄到了我的后腦勺上。我的腦袋嗡地一下,身體所有的血液都沖上去,讓我一頭栽倒在地,與自己的影子合而為一。趙揮發(fā)一直尾隨著我,并且有備而來,隨身攜帶了這么一根胳膊粗細的大棒子。這樣說來,我的恐懼就不是沒道理的了,我的蒼老與厭倦,也不是仿佛的了。身后跟著一個提著大棒子的人,你會不感到恐懼嗎?而恐懼的滋味,有時候就是蒼老和厭倦的。
感到恐懼的不單單是我。我大約是昏過去了,昏的時間大約還不算短。當我蘇醒過來時,行兇的趙揮發(fā)依然站在我身邊。那根大棒子的陰影,依然籠罩著我的臉。趙揮發(fā)偷襲得手后并沒有迅速逃竄,是因為他意志堅強嗎?當然不是,否則他也不會顫抖不已。那根作為兇器的大棒子,提在趙揮發(fā)的手里,就像是他延伸出的胳膊,就像是風中搖擺的柳條,在我面前晃來蕩去。趙揮發(fā)是嚇壞了,一擊而中,后果卻令他魂不守舍。趙揮發(fā)總是這么盲目和草率。但是這一次,他對我的憎恨卻是有道理的。我的爹正在和他的爹較量,兩把鐮刀鏗鏘交錯,我家的鐮刀占據(jù)了上風,那么,他就有理由從我這兒找回來嘛。父債子還,這還有什么可商量的。至于什么后果,那是我這種沉默寡言的孩子考慮的事情,口若懸河的趙揮發(fā),自然是不會去琢磨的。
也許我有點疼,但并不像趙揮發(fā)以為的那么疼。趙揮發(fā)一定是以為我快被他打死了,所以,他也在一瞬間迅速地蒼老與厭倦了。
我當然沒有死。要打死一個人并不那么容易。從郭有持那里,我得到了這樣一個結(jié)論:即使你渾身冰涼,即使你肚皮開花,只要你的陰莖還熱乎著,那你就離死還有一段距離。
我的陰莖涼了嗎?我想應(yīng)該沒有。我只是感到很沉重,感到自己的腦袋正在變成一疙瘩木頭。我依稀聽到趙揮發(fā)在叫我:
郭卡?郭卡?郭卡郭卡?郭卡郭卡郭卡?
他叫得越來越讓人心酸,語氣是試探性的,帶著忐忑的疑問,帶著由衷的祈盼,越來越迫切,像一個親人的呼喚。從此,我的同學趙揮發(fā)一開口就是這么個強調(diào),可憐兮兮的,像得上了疑難雜癥。當時,我覺得無論如何,也要回答他一聲,我不能讓他這樣無助地一直喊下去。不久之前,我們還有著一股子忍俊不禁的熱乎勁兒呢。我調(diào)動起自己所有的積極性,再用自己所有的積極性去調(diào)動力氣,終于發(fā)出了我的回應(yīng)。我“哎”了一聲,努力顯得正常,努力顯得婉轉(zhuǎn)。大約是太努力了,這微弱的一聲發(fā)出后,我便立刻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再一次昏了過去。
再次蘇醒過來,我覺得自己好多了。趙揮發(fā)已經(jīng)沒了蹤影,他得到了我的那聲回應(yīng),想必應(yīng)該暫時踏實了吧?能夠讓趙揮發(fā)踏實,我認為自己昏得其所。我用手去摸自己的后腦勺。出乎意料,我沒摸到血。我只是摸到了一塊隆起的大疙瘩。摸到這塊疙瘩,我就摸到了疼。我慢慢地爬起來。我覺得自己挺堅強的。我又開始幻想了。腦袋我不去摸它,它就不會疼,所以,也妨礙不了我幻想。我懵懵地想,我是一場戰(zhàn)斗后死里逃生的士兵,我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回眸一望,遍地荒涼……
我東搖西歪地回到了自家的小屋,進門后就撲倒在床上。
這會兒,我哭了。
我有點兒傷心,也有點兒神往。
我趴在我的小床上,一邊默默地哭,一邊伸手去摸那把槍。它壓在我的枕頭下面,我摸到它了,覺得它蛇頭虎尾的樣子很可愛,也很可憐。它在我手里,既是一把槍,也不是一把槍了。它成為一個安慰我的道具。我不幻想用它去向著世界開火。我幻想它,被我高高舉起,然后,舉著槍的我,對著世界傲慢地宣布:為了勝利,向我開炮!這樣,我的姿態(tài)才是高貴的——不是嗎?我有槍,可是我舉起我的槍管,驕傲地向你們敞開胸懷。
矇眬之中,我覺得有人在溫柔地下我的槍。我一下子就醒了。張看眼睛,我居然看到了徐未。起初我以為是我媽回來了,畢竟她們都是女人,都是孩子的媽。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guī)缀蹙鸵幸宦暋皨尅绷???墒?,這個念頭剛一產(chǎn)生,我就感到頭暈眼花。也是奇怪,我一頭暈眼花,就認出了站在我床前的,是徐未。
徐未的頭發(fā)已經(jīng)梳到后面去了,不然我也認不出她。她蹲在我的床前,正試圖把我手里的槍拿走。我很困,整個人都有變成木頭的趨勢,那種遲鈍之感,已經(jīng)不僅僅局限在腦袋上了。徐未怎么又跑我們家來了?她的臉上布滿了青紫不一的腫塊,怎么還會端莊地蹲在我的床前呢?這些,我都不去想它了。我軟軟地張開握槍的手,任由徐未把它抽走。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墒牵业难蹨I卻一直在流。
8
趙揮發(fā)的那一棒子把我送進了醫(yī)院里。我蘇醒過來,已經(jīng)是七天后了。我的癥狀非常奇怪,除了持續(xù)的高燒,其他生命特征并無大礙。我可以進食,大小便也通暢。我只是不省人事。大夫們用盡了手段,也無法將我喚醒。還有,就是我一直在流淚了。那大約不能算是哭,因為淚水不是經(jīng)由我的意識制造出來的,它不由我控制,我毫無知覺。
只有眼淚汩汩流淌。
所以,在七天后蘇醒過來時,我的眼睛卻張不開了。我的眼皮被淚水泡腫了,軟塌塌,沉甸甸,像是被糨糊黏住了一樣。我聞到了郭有持的氣味,那股凜冽的硫酸味,即使醫(yī)院的消毒水都掩蓋不住。我想我是和郭有持睡在一個病房里了。果不其然,我聽到郭了有持的聲音。他似乎就趴在我床頭,迫在眉睫,一開口,首先是一股熱烘烘的氣流撲上我的臉:
醒了醒了!我看見他眼皮子在跳呢!
我被那股凜冽的氣流嗆得咳嗽起來。然后,我聽到了徐未的聲音,她在叫,在喜悅地叫:
大夫,大夫!
聲音里竟然夾著哧哧的笑。
我的意識恢復得相當猛烈,從昏迷到清醒,之間跟本沒有過渡。所以,紛至沓來的意識讓我頭痛欲裂。徐未的喜悅和徐未哧哧的笑,這種嫵媚的聲音令我吃驚。我疼痛地想,她怎么還能發(fā)出這種嫵媚的聲音呢?在我的意識里,她依然正遭到殘酷的毆打,那么她怎么還能笑得出來?現(xiàn)實與記憶之間巨大的落差,讓我?guī)缀跤忠杷肋^去。
事后我了解到,那天夜里當我離開后,趙群副廠長就越發(fā)喪失了理智。他對徐未的身體充滿了仇恨,他不是用巴掌,而是用拳頭去痛擊徐未的臉。與此同時,他的兒子趙揮發(fā)也從背后向我揮舞起了仇恨的大棒子。這對父子,在那天夜里都把憤怒投向了無辜者。罪魁禍首郭有持,反而安然無恙。他躺在擔架里,隔岸觀火。直到徐未徹底被打懵了,像一口沙袋般地東搖西擺,郭有持才不失時機地煽風點火:
徐未啊,你還不跑嗎,要被打死你才甘心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徐未立刻覺醒了,她拔腿就跑。趙群副廠長企圖去拽徐未,卻被黑臉王處長阻截了。王處長抱住他說:
哎呀呀呀趙——副廠長,你這是要鬧鬧鬧出人命?。?/p>
在王處長地掩護下,徐未順利地逃出了虎口。這一回,當真是馬鈴兒響來玉鳥兒唱了。她義無反顧地奔向我們家,一邊跑,一邊還整理著自己的容顏,把頭發(fā)向后攏起,把臉上的血污擦干,就像當年那些投奔解放區(qū)的有志青年,一路上也是梳妝打扮著的。這當然是我的猜測,但大約和事實也相差不遠。所以,我在喪失意識的最后一刻,看到的徐未,基本上還是端莊的。但我無法對她表達我的好感了,趙揮發(fā)那一棒子終于讓我不省人事。我被徐未送到了醫(yī)院,她也是背著我去的,和那天我背著郭有持如出一轍。
那時,郭有持剛從趙群副廠長家里凱旋而歸。徐未奪路而逃,他當然就沒有必要在趙群副廠長家扎根了。郭有持正躺在病房中沾沾自喜,突然看到自己的兒子也被送了進來,當然會大吃一驚。我的傷勢非常隱蔽,猛一看,實在讓人看不出哪里有了毛病。這就更令郭有持費解。他用手揪我耳朵,擰我鼻子,實在弄不醒我,不免也緊張起來。后來大夫們終于搞清楚,原來是我的后腦勺遭到了重擊,所以才導致昏迷不醒。但是,是什么導致了我淚流不止,大夫們卻百思不得其解。我的眼淚如此豐沛,大夫們試圖用棉球塞住我的眼角,但那無疑是螳臂擋車。我的眼淚如決堤的洪水,小小一塊棉球豈能阻攔?無奈之下,大夫們只有給我的眼睛兩側(cè)墊上厚厚的紗布,并且不斷地更換。
電廠職工醫(yī)院的大夫們,一定對我們父子倆深惡痛絕。郭有持就不必說了,我倒好,一住進來就是個疑難雜癥。我們同樣地惡劣,同樣地不可理喻。對于大夫們的憤懣,我是不難想象的,而且,我也深表理解。所以當我蘇醒后,盡管張不開雙眼,我也沒有麻煩大夫們幫忙。他們被徐未嫵媚的聲音召喚而來,站在我的床前,用手掰我的眼皮,用電筒照射我的眼珠。我盡量配合著,努力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珠,表示我真的是醒了。但是,我立刻被一道紅光刺痛了。我的眼珠像被蜜蜂狠狠地蟄了一下,令我不禁嗷地怪叫一聲。大夫們嚇壞了,咣地一下關(guān)閉了我打開的眼皮。郭有持氣急敗壞地吼起來:
星期日的客人 恩斯特 1924年 油畫 55×65cm
咋回事咋回事?
大夫的聲音很委屈,像個狡辯的孩子:
沒什么沒什么,他還不太適應(yīng)光,會好的,過些日子就好了,從不好到好,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我覺得大夫說得在理。我自己克服著困難,一點點練習著,讓自己的眼睛盡快恢復。那果然是一個從不好到好的過程,也是一個溫習光明的過程。當光明一點一點被自己找回來,那滋味,既不陌生,又恍若隔世。可是,郭有持不允許我從好走向更好,他要把我揪回到一無是處的現(xiàn)實當中。我醒過來了,郭有持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追查我受傷的原因。郭有持趴在我耳朵邊,用心險惡地問:
卡子,誰把你搞成這樣的,是誰?是哪個狗日的?
我立刻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峻。我不能想象,一旦廢話連篇的趙揮發(fā)進入到郭有持的視線里,會是一種怎樣的局面。我的幻想癖,這次幫上了我的忙。我的腋下夾著冰袋,手背上輸著液體,這些都是難能可貴的道具啊,我不趁此機會去充分地幻想,更待何時?于是,饒有興致地,我將自己幻想成了垂危的戰(zhàn)士,彌留的英勇,面對辣椒水,老虎凳,大義凜然,嚴守組織的秘密,絕不供出戰(zhàn)友的消息。
郭有持又開始揪我耳朵,擰我鼻子。我的幻想絢麗多彩,我的現(xiàn)實卻蒼白無力。我只有讓自己再昏過去?;柽^去才是我與郭有持周旋的有效手段。而昏過去的最大癥狀,就是我的眼淚,又一次滾滾而下。我的疑難雜癥大約就是這樣被鞏固下來了。我讓自己再一次淚如雨下。絢麗的幻想猶如絢麗的事業(yè)一樣,鼓舞著我,鞭策著我,讓我的淚,像雨水一樣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我的眼睛感覺到了疼痛。我剛剛找回的那些光明,又被自己眼睜睜地一點一點送走。我自發(fā)地從好走向不好。
世界在我眼前漸漸黑暗。即使在白天,在我清醒的時刻,透過眼皮,我看到的也只是一片暗紅。
沒有人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徐未像逃出地主日布巴拉家的阿詩瑪,這一逃,是決計不會再回頭了。她已經(jīng)來到了解放區(qū),所以,她哧哧地笑,發(fā)出嫵媚的聲音。我覺得這沒什么不好,比起郭有持不絕于耳的聒噪,徐未嫵媚的聲音很動人,只不過略顯凄婉,猶如鬼魂的吟哦。我不惜送走光明,迎來黑暗,悲壯地保護著趙揮發(fā),這種品質(zhì),徐未或者都無從知曉。她知道嗎?我是在保護著她的兒子啊,是在保護著她如解放區(qū)的天一樣明亮著的心情。這樣一想,我又多出了一份凄涼。尤其在徐未照顧我的時候,這份凄涼更是讓我不能自抑。
徐未天天來醫(yī)院給我和郭有持送飯。她一勺一勺把粥喂在我的嘴里,還用熱毛巾敷在我的眼睛上,每當此時,我就禁不住微微顫抖。
郭有持不是善罷甘休的人,他總是伺機審問我。我想我的眼淚大約是快流干了。我每天輸進去那么多液體,居然連一泡尿都沒有。我沒有尿啦,它們,都從我的眼睛里流淌了出來。即便如此,我身體里的水分也漸漸供不應(yīng)求了。我只有讓自己醒過來,當郭有持刨根問底的時候,才間歇著使用我的眼淚。漸漸地,郭有持也掌握了這個規(guī)律:只要他開始聒噪,我就會淚水漣漣。大夫們對此都束手無策,只有把這定義為疑難雜癥之一種。
郭有持只好放棄了。我終于贏得了勝利。當我奮力張開自己陳封已久的雙眼時,光明來臨得令人猝不及防。它們太蠻橫,太霸道,那種作風,簡直就是鐮刀式的。我驚叫了一聲,突然就嘔吐不止。
9
和我一樣,郭有持也留下了疑難雜癥。他熱衷于沖著我做鬼臉。除此以外,他的體形也發(fā)生了變化。那一槍的力量,不但打爆了他的肚皮,同時還打彎了他的脊椎。郭有持的肚子陷進去,脊背弓向后面。他在四十多歲的時候,被那一槍打成了一個佝僂著的人。這不但讓他一下子蒼老了十歲,而且,讓他的形狀也完全符合了一把鐮刀的標準。郭有持消瘦單薄,如今又弓了起來,怎么看,怎么就如同一把真正的鐮刀了。這似乎有股宿命的味道。喏,他以鐮刀自居,于是,終究要名副其實。
不知道郭有持使了什么手段,電廠的一個什么領(lǐng)導帶了水果罐頭和奶粉來慰問我們,臨走,一再囑咐道:
老郭,治療的費用廠里給你負責了,還是息事寧人吧!
讓郭有持息事寧人,顯然不是那么容易。我們這對患者基本上已經(jīng)痊愈了,我只是暫時地厭惡光明,淚流不息,這也不能算是兇疾。但郭有持以此為理由,依然賴在醫(yī)院里不走。為此,我很內(nèi)疚。我隱約覺得,自己又成為了郭有持的幫兇和籌碼。我想恢復得快些,非常配合治療,甚至要求大夫加大我的藥量,把每天三瓶的液體,增加到四瓶,或者六瓶。聽到我這個要求的,是一位年輕的護士。當時她正在給我艱苦地扎針。我的手背上一片青紫,這位護士專心致志地用針頭對付我的血管時,陡然聽到我的這個請求,頓時劍走偏鋒,一針戳進我的肌肉里。我反應(yīng)夠靈敏的,立刻忍住了巨痛,沒有失聲尖叫出來。
我越是迫切,恢復得似乎就越慢。光明對于我,真的就成為了折磨??吹焦?,我便萬分惡心,如果強迫自己去面對,就會翻江倒海地嘔吐不止,簡直是吃多少吐多少,把徐未精心準備的飯菜浪費殆盡。
我雖然住在醫(yī)院里,但已經(jīng)知道徐未是住在我家了。我瞇著眼睛看出來,徐未每天拎著的那個鋁飯盒,是我家的。而且有一天,徐未穿了件粉色的襯衫,她閃身進來,像一個魂魄一般的飄忽,我不用看,就知道她穿了我媽的衣服。因為,那上面有我媽的氣味。徐未拎我家的飯盒,穿我媽的衣服,對此,我毫不奇怪,也毫無惡感。我緊閉雙眼,有時候,不由自主就會這么去想:如果那天夜里,徐未沒有及時來到我的床前,我是否便會就此長眠,再不會醒來?如果徐未在背我去醫(yī)院的過程中,也感覺到了我陰莖的溫度,她是否也會在心里呼吁和懇求,讓我的陰莖不要喪失那微弱的溫度?有一天夜里,我夢到徐未了。夢境很含糊,我俯在徐未背上,只有陰莖那里是熱乎的,恍惚中我突然尿意洶涌。奇怪的是,我被這尿憋得似乎要浮上半空了,卻怎么也無力讓自己醒來,把它排泄掉。于是,我就只有把它尿在床上了。我很驚訝,自己怎么會這么懶,明明被尿憋著了,卻不愿爬起來?我昏昏沉沉地想,這大約是和我的身體有關(guān)吧,我是個病號呢,虛弱得很。然后,我就睡著了。即使睡著了,我都感覺自己的身體非常舒服。那真是奇異的一次睡眠,我睡得半夢半醒,卻又無比深沉。
徐未在第二天的早晨準時到來了。她在走廊里和護士打招呼。一聽到她的聲音,我的臉就陡然滾燙。我有些無端的羞澀,有些無端的甜蜜。徐未在這天早晨,不但拎了我家的鋁飯盒,而且還帶來了一副石頭眼鏡。眼鏡是郭有持的,鏡片是很大的兩塊茶色石頭,圓坨坨的形狀,沉甸甸的分量,據(jù)說價值不菲,只是戴在臉上,儼然一個瞎子。
徐未把這副眼鏡戴在了我的臉上。這真是個好主意,我的眼睛終于可以張開了。我小心翼翼地掀起自己的眼皮,看到的首先是徐未近在咫尺的臉。她是茶色的,是涼爽的。我躲在鏡片后面,就有了庇護,讓我可以放心大膽地凝視這個女人。之前,對于徐未的容貌,我是沒有十分注意過的。當我自覺地去觀察她時,我認為,徐未很漂亮。她有些胖,臉盤挺大,并且,上面依然殘留著被趙群副廠長毆打后的痕跡。但是這些在我眼里,都挺美的。
鏡片那面的徐未也在端詳我。她鼓勵我道:
卡子,試一試,你試一試,把眼睛睜開。
我的嘴角不禁咧出笑來。這時,郭有持的臉也湊進了我的視野。他的眉毛向兩側(cè)掉下去,鼻子向左,嘴唇向右,分明就是一個難度極高的鬼臉。我的心情立刻敗壞了。同時,我的腹腔發(fā)出一聲強烈的轟鳴,正式宣布我已經(jīng)克服了對于光明的厭惡——我餓了。
我被放在輪椅里推出了病房。徐未推著我,這正合我意。郭有持也不甘寂寞,也裝模作樣地坐在輪椅里,讓一個護士跟著推了出來。我們來到醫(yī)院的花壇前。徐未蹲在我面前,喂我吃面條。我的肚子始終在叫,哄哄隆隆的,那是饑餓被迫發(fā)出的最后吼聲。其實我多想一把奪過那只鋁飯盒,仰起脖子,把那些爛糊的面條傾倒進嘴巴里。但是,我克制住了自己激烈的食欲。我寧可享受著徐未謹小慎微地喂食。我覺得,那過程同樣地令我甘之如飴。
隨后,徐未將我推出了郭有持的視野。我們躲到了一叢葳蕤的灌木后面,正當我奇思異想之時,徐未變戲法般地向我亮出了一堆法寶。她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卷獎狀,蹲在我面前,就地鋪展:
看吶!全是你爸的!
郭有持居然會得獎狀?我將信將疑。但是我定睛去看,即使眼力依然不濟,即使隔著一層茶色的隔膜,也確認出那些獎狀真的是屬于郭有持的。它們授予郭有持“先進工作者”、“勞動模范”、“新長征突擊手”等等夢幻般的榮譽,落款的年代統(tǒng)統(tǒng)都大于我的年齡。這太令我吃驚了——莫非,在我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之前,郭有持是另外的一個人,積極向上,恪盡職守,就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光明而健康?
我依然是不能完全相信:這都是真的嗎?
當然是!徐未的語氣不容置疑。
她開始向我追憶:曾經(jīng),郭有持的確是奮發(fā)圖強的,吃苦耐勞,兢兢業(yè)業(yè),是一個優(yōu)秀的青年司爐工。他的轉(zhuǎn)變和愛情有關(guān),那時他和徐未熱戀,不料半路殺出個情敵來。這個情敵利用手中的職權(quán),對郭有持進行了各種令人發(fā)指的迫害。
趙群真的是狠啊,大事小事地找你爸的碴兒,徐未幽怨地說,他完全是無中生有,就是想盡辦法地欺負你爸,你爸那么一個要面子的男人,心里會多痛苦?。?/p>
最終,徐未卻嫁給了趙群。這個結(jié)局對于郭有持的打擊該有多大,我是可以想象的。將一個優(yōu)秀的青年司爐工改造成了一把鐮刀,你說那打擊的力度該有多酷烈?徐未在當年背信棄義,她在考驗面前,始亂終棄,巨大地虧欠了郭有持,于是,種下了病根,終究要以一副女鬼的造型來償還往事。這真是令人唏噓的一對。這愛情也真是令人惆悵的愛情,它將兩個好端端的人改變了模樣,一個成了鐮刀,一個成了女鬼。
徐未這么做,是為什么呢?她迫不及待地向我這樣一個半大的少年陳述憔悴的往事,是出于怎樣的動機?謀求同情?抑或也是因了難言的寂寞?她就像這所醫(yī)院里的又一名患者,將自己的疑難雜癥亮出來,痛說病史,無非也是在盼望著一次根本地治愈嗎?這太玄奧了,令少年的我不由得再一次淚水漣漣,迎著春天里的風,發(fā)作起來。
我們終于可以出院了。郭有持的手下開來一輛面包車,但是他拒絕坐上去。郭有持一手摟著徐未的腰,一手捏著我的手,從醫(yī)院里出來,走上十里店的街頭。我們?nèi)齻€人,模樣實在是怪異:郭有持的腰板被那一槍打得變了形,盡管他努力昂首挺胸,但肚皮依然癟癟地縮了進去,把背向后頂出一截,像一把行進著的鐮刀;徐未臉上的青腫尚未消退,而且,公然和我們父子勾肩搭背,對于她,顯然還有心理上的障礙,所以,她難免儀態(tài)尷尬,神情猶疑;而我,戴著一副大而無當?shù)氖^鏡,像個小瞎子,過量脫水的身體,又像一根干癟的茄子。
十里店街上的人,對我們當然要刮目相看。他們遠遠地遙望著這三個疑難雜癥患者,想認真地看,又缺乏足夠的勇氣。他們的目光像一只只長長的鳥喙,惶惑地啄在我們身上,偷窺著郭有持率領(lǐng)著我們招搖過市。我卻有些從未有過的坦然,縱然眼淚在石頭鏡后縱橫,但我卻覺得自己一瞬間變得從容。
責任編輯:劉全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