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龐偉華
一
日里人們說的、出去挖的和餐桌上偶爾食用的苦菜,主要指這一家族里的苣荬菜、苦荬菜和蒲公英,這三種苦菜可以說是野菜王國里的三君子。
其實,我也清楚苦菜在野菜族系里,和有高貴身份的人心目中都沒什么分量,因為它太普通太大眾,生來就沒有“山菜之王”蕨類的尊貴,也不像刺嫩芽、刺五加等“山珍”那么稀奇。
苦菜因為自身命運的苦澀,所以它一直和貧窮困苦結緣連根,始終與社會下層人同命相憐。
我這樣抒寫既出于對苦菜獨具品格的膜拜,又和它在平民百姓情感世界中的位置,以及與我個人特殊的淵緣有關。雖然如今我早已忘卻了第一口母乳的味道,卻唯獨記得吞下第一團苦菜時的香甜。
隱約記得那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家從省城被趕到了鄉(xiāng)村。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每天每人“三兩”糧,還必須去吃生產(chǎn)隊的集體大食堂。那食堂好像是座破廟改造的,打飯口竟然貼著一幅很文化又特滑稽的對聯(lián):“食堂巧做多樣飯,味道可口暖人心”,那當口的“飯”哪來的“多樣”?又何談“可口、暖心”?我和哥哥每次排隊端回來的粥,都是一盆幾乎看不見米粒的清湯寡水。回到家里每個人猴急地灌下去一碗,“肚皮一分鐘鼓成山,兩分鐘就癟成片”,餓得脖筋挑不起腦袋瓜子……
“來,給你好吃的!”奶奶把黑乎乎的一團兒塞進我嘴里。
“好吃嗎?”奶奶問。
“好吃!”我立刻回答。
“好吃就自己去挖!”奶奶往大地里一指。
聽到有這樣的好事,我和哥哥瞬時來了精神,拎起筐抓把剜刀就往外跑。在屯東頭一家壕溝里一陣狂挖,轉眼功夫就挖回來一大筐,結果沒有一棵是苦菜都是蒿子,現(xiàn)在想起來還好笑……
我有生以來吃到的第一口苦菜,始終讓我有第一次嘗到人間最香甜的美食的感覺?。ê髞聿胖滥遣贿^是熱水焯熟了蘸了一點炒豆面的苦菜團)也是奶奶留在我童年記憶里的第一個和最后一個印象!(奶奶因長期吃灰菜浮腫去世)
關于苦菜會吃出香甜的滋味,原來早在《詩經(jīng)》里就有佐證:“誰謂荼苦,其甘如薺”,但我想能否品出苦菜的真正滋味,已和苦菜本身是否甘甜或苦澀毫無關系。
此后,哥哥每天帶著我出去四處挖苦菜,足跡走遍了村外的山坡平地,溝溝坎坎……這種大自然賜予人類充饑的最普通的野菜,不僅讓我及早品嘗到了生活的滋味,更重要的是拯救了一代饑饉的人們……
二
苦菜在我的童年歲月里是朦朧單調(diào)的黑白相片,而在青少年時期則像色澤豐富的鮮艷彩照。
時光流向七十年代的進程中,國家形勢雖然好轉,但生活的天空仍不時漂浮著黯淡的云團。
那時候,每人每年的口糧是三百多斤毛糧,加之勞動收入微薄和副食的單調(diào)貧乏,廣大農(nóng)民大都過著“瓜菜半年糧”的日子。還記得一個叫李慶霖的人,因為兒子在農(nóng)村吃不飽飯、勞動沒收入而訴苦,毛澤東主席給他寄錢并附信:“寄上三百元,聊補無米之炊,全國此類事甚多,容當統(tǒng)籌解決”。可見當時缺糧貧苦現(xiàn)象之普遍,一時國家元首也難成萬全之策。
于是,苦菜便再次承擔了添補貧民及其家畜食用的重要角色。挖苦菜也就成了所有農(nóng)家孩子每天課外的必修課。
好在苦菜無論是南方還是北方都普遍生長。一首民謠唱道:“春風吹,苦菜長,荒灘野地是糧倉?!笨嗖嗽趶V袤的大地里、山坡上、壕溝旁、道路邊、小河畔,甚至以前的亂墳崗子上隨處可見,毋需任何條件自由恣意繁育,如窮苦人家不經(jīng)意養(yǎng)活的野孩子,無人侍寵沒人嬌慣反而生得順利活得結實。
采挖苦菜雖然是一種辛苦的勞作,但從采挖過程里亦可體驗到無窮的樂趣。只要是不辭勞苦用心采挖之人,便可以領悟到它苦澀生命背后的諸多真蘊況味。
采挖苦菜在那年代決不僅限于春天,火熱的夏季和清涼的秋天也要去野采。
印象最美好的是春天的早晨。正睡在酣甜的夢鄉(xiāng)里,母親一陣吆喝:“日頭都照腚了還懶著,快挖菜去!”,便趕緊一骨碌爬起來,揉著眼睛懨懨地拎起菜筐,會同屯中一群丫頭小子大呼小叫著向村外撒歡兒跑去。
暖暖的春陽正冉冉從地平線上冒出來,空中沒有風絲兒的清晨像大姑娘的臉兒,楊柳初綻的葉片閃爍著晶瑩的光澤,知名不知名的鳥兒競相在枝葉間跳躍歌唱。
掙脫村邊綠樹的環(huán)抱,一片無垠平疇便豁然出現(xiàn)在眼前,氤氳升騰的地氣里散漫著清新的泥土味兒,一條條田壟上滾動著露珠的禾苗怡然俏立。此時,驀地出現(xiàn)在你腳下,仿佛一群蜻蜓戛然著落,翠綠翅膀還支楞扇動著的就是苦菜了!它們在壟臺壟溝、玉米高粱苗周圍,一棵棵、一叢叢、一片片呼朋引伴——獨往獨來的是蒲公英,苦荬菜一根多莖抱團,苣荬菜則規(guī)模分布散漫連片。
“嗷哦——”大伙驚喜歡叫著一哄而上,這個說這片我先看到是我的,那個說那片她占上屬于她的,競相追趕,你爭我奪,說著、笑著、打著、鬧著、吵著、罵著,個個眼疾手快,剜刀沙沙嬉笑吵罵,奏響了一支鄉(xiāng)村田野無比歡快的晨曲。
當太陽升起來時,每個菜筐都是一座冒尖的小山,趕緊挎著跑回家里。
進院子先喊一嗓子“我剜回來了!”隨便抓幾把丟進豬圈里,留一半待中午摻玉米面團黑餑餑吃,然后急三火四地扒拉幾口飯,夾起書包上學去了。
放學擱下書包第一件事還是去剜苦菜,圈里的豬還餓得嗷嗷叫著拱圈門呢……
夏季和秋天剜苦菜是煎熬像煉獄,每挖一次都是靈與肉的洗禮。
七月“秋脖子”燥熱,人在高高的青紗帳里蒸包子一樣憋悶得窒息。這時節(jié)苦菜早已躥了梃子,需要攔腰掐斷只取苦菜上半截脆嫩部分。找到地方也不是隨便進的,而要把菜筐放在路邊地頭,然后鼓足勇氣潛水摸魚一樣,深吸幾口氣然后憋住瞇眼嘩地鉆進去,采到苦菜手掐著嘩啦啦鉆出來。麻利地鉆進鉆出往復數(shù)次,結結實實塞滿一筐的時候,刀子般的葉片邊緣已在臉、脖子和胳膊上劃出數(shù)條血道子,渾身桑拿浴汗水淋漓,風一吹火燒火燎熱辣辣的疼痛……采回來首先留足人吃,或切碎揣面做饃,或焯熟入鹽當菜,然后余下的再去喂豬、喂兔子,也剁碎了拌糠喂雞喂鴨子……
苦菜從春到秋生來到老去,把一切都無私奉獻給了貧苦人,正像一首描寫苦菜的詩里描述的那樣:“盡管苦水,在心底充溢,可生命的形象依舊芬芳;不求招蜂引蝶,無意討人欣賞,一世在輪回中感悟炎涼;把所有的歡樂與感傷都交給荒野,讓生命在風雨中滌蕩……”
三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個春天”,一個萬象更新的春天,苦菜與我巧結奇緣,演繹了我生命里一段“春天的故事”。
“十年動亂”中“黑五類”后裔的我,任何理想和追求都只會“大約在冬季”。
可這一年的我突然時來運轉,允許參加了高考且“金榜題名”,然而說不清是樂極生悲還是命運捉弄,就在我剛入學不久就體檢出了患乙型肝炎,先被學院食宿隔離,后入遠離市區(qū)的紫荊山麓傳染病醫(yī)院治療。
記得住院當天正巧1980年元旦,同學們都興高采烈地忙碌聚餐、匯演,日里貼近的男女同學紛紛躲避,班干部例行公事帶車送我,啟動前只有班上一位平素內(nèi)斂嬌小的女生匆匆趕來,塞給我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說你住院無聊時看……大家都在歡慶新年,獨我孑身關進晦暗凄清的病房,那種及第后的欣喜熱度驟然降至冰點。
只能寄希望于病情趕快好轉,治療效果檢查周期本來要一個月,我堅持十五天就抽血化驗,恨不得一針進去拔出針頭就痊愈歸隊。
化驗單出來了我立刻去追問醫(yī)生,結果病情不但沒有好轉反而加重,轉氨酶由入院前的90驟升至450。(健康人正常值是40以下)我腦袋嗡地一下子懵了,天天打吊瓶扎小針喝中藥湯吞苦藥片,煎熬了半個月怎么會是這樣的結果?
醫(yī)生說這病必須急性期治愈,否則,三個月后會轉慢性一輩子也治不好,結局是會導致肝硬化、甚至肝癌。
病友私下里議論乙肝暫時治愈也還可能復發(fā),不復發(fā)絕大多數(shù)患者也會終生攜帶病毒。
護士說我心太急要放松心態(tài),女生每次周末過來陪護也都勸我卸掉負擔安心治療。
無奈也只能從頭再來繼續(xù)苦熬,這次度日如年地熬滿了一個月,以為總該重現(xiàn)曙光,可化驗單上竟標記轉氨酶500,而且HbeAg出現(xiàn)“+”號,說明肝臟組織也開始受損。天吶!治療毫無效果反倒節(jié)節(jié)加重是何道理?
此后又是漫長的一個月過去,病魔仍山大王般盤踞轉氨酶550高峰,一副肆無忌憚頑固據(jù)守的架勢。同室的病友都是住進來沒多久就出院,再補進來再出院和我一輪又一輪告別,唯獨我成了這里資深的“常任理事”。為什么?我問醫(yī)生這是為什么?醫(yī)生說該用的藥都用了,該使的招都使了,然后兩手一攤聳肩搖頭做無奈狀。
更糟糕的是學院那邊來信兒,如果不能在半年之內(nèi)治愈返校,就將休學甚至退學返回原籍!況且,期末在即不能參加考試并通過五門課程也要自動輟學。
休學?讓我離開滿懷憧憬登上的理想殿堂?朝夕相處的班級、同學、老師?
退學?將我剛剛點燃的希望之火殘酷熄滅?付出的艱辛汗水、苦苦尋來的瑰麗理想果實付之東流?
我果真成了一只掉隊的孤雁,羽翼折損難以再豐重返藍天?
一連串的多重打擊真是難以招架,心灰意冷的我要求回老家休養(yǎng),實際上是想一切聽天由命。
醫(yī)生囑咐我?guī)ё阋淮舐眯写闹兴幒鸵粋€月的西藥并按時服用。
在老家,我吃飯睡覺開始還時時處處注意,可父母兄弟似乎根本沒當我是病人。是家人情分的親近,還是鄉(xiāng)下人本來的無知無畏?動輒就說:“哪兒有什么病毒?干嗎這隔離那躲避的?你不是啥都挺好的么!”
漸漸地我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淡去了所有的煩惱與壓力,變成了真正的自由人。每天只提著籃子自己到田野里去挖苦菜,仿佛還是那個挖苦菜的頑皮少年,好像又回到了那個久遠的采挖苦菜的年代?;貋盹堊郎项D頓有苦菜,吃著嚼著潛意識里仍覺得甘甜,情愫深處依舊對苦菜有著一種特殊的眷戀……
一個多月后回到醫(yī)院復查化驗驚現(xiàn)奇跡,不但肝功所有指標全部恢復正常,表面抗原HbsAb也轉為陰性,體內(nèi)病毒清除不再攜帶,而且出現(xiàn)了HbsAb抗體,也就是病情恢復后產(chǎn)生了抗體并不會再感染肝炎病毒,我魔術般變換成了健康人!
我不敢相信,病友們瞠目驚詫,主治醫(yī)生和科室權威們對此更是大惑不解,召集全院專家來分析研究,詳細了解我在老家養(yǎng)病的情形,詳盡詢問帶回去的藥物有沒有服用,嚴肅追問是否在別的醫(yī)院另行診療,抑或討到了誰的祖?zhèn)髅胤健?/p>
我虔誠地一一搖頭否決,如實說家里沒有人拿我當作病人,都忙農(nóng)活沒人給我熬藥熬了也不會喝,西藥沒人催促也沒吃幾次,我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去田野里采挖苦菜,吃得最多的也是苦菜……
于是,苦菜能治肝炎,苦菜治愈了乙肝頑癥的消息不脛而走,住院患者自發(fā)掀起一股吃苦菜熱潮,病輕者紛紛親自到附近山坡采挖苦菜,重患者親屬千方百計弄到苦菜送來……
我的康復奇跡是不是苦菜的功勞雖然沒有權威結論,當時困頓迷惘的我更無從尋找理論依據(jù),但我的心底里始終回響著一個堅定執(zhí)著的聲音:是苦菜,就是苦菜,是苦菜的神奇之手把我從絕望的淵藪中托起,使我重新走向光明美好的人間!
時隔多年之后才知道,關于苦菜的藥用價值古代中醫(yī)典籍,如《本草綱目》、《嘉佑本草》中早有記載:“苦菜性寒,主要有清熱、涼血、解毒三大功效?!绷頁?jù)考證:“苦荬菜中含有17種氨基酸,其中8種是人體必需的,而占氨基酸總量43%的精氨酸、組氨酸和谷氨酸,對肝病有一定療效。且食用苦荬菜有助于促進人體內(nèi)抗體的合成,增強機體免疫力……”相信讀至此處,肝功頑癥神奇恢復的謎團會煙消云散。
1980年又是一個春天,四月的紫荊山麓再度苦菜花開,我的命運從此也苦盡甘來。那位當年嬌小漂亮的女生,和我一樣與苦菜同緣的鄉(xiāng)村女生,成了我今天的妻子,她不僅助我順利完成了當年的學業(yè),也扶掖成就了我今天甜蜜的家業(yè)和事業(yè)。
四
是新時代潮流趨勢的無聲召喚?還是人類自身生存狀態(tài)進入誤區(qū)的覺醒逆轉?是人性迷失自然家園久遠的刻意回歸?抑或苦菜命運天道改變之必然?
近年來人們都驚疑這樣一個新異現(xiàn)象——地位卑微低下的苦菜發(fā)生了角色的嬗變。它悄悄地從默默無聞的幕后,坦然走上了榮耀顯赫的臺前,從過去以補給窮人食糧和喂養(yǎng)家畜的從屬,到現(xiàn)在作為進供貴人的“珍品”,從貧苦農(nóng)民煙熏的鐵鍋籠屜,進入了白領麗人手捧的“金飯碗”,從鄉(xiāng)下庶民的低矮小屋,登上了上流達官望族的輝煌堂殿……猶如一位織粗布衣的村姑,忽然身著綾羅綢緞坐了聲名顯赫的皇后,一個土里土氣的窮小子,轉眼變成了大尊大貴的太子殿下,乒壇有一句很形象的術語叫做“大逆轉”。
對此,有一首民謠這樣寫道:“如今世道真是怪,星級賓館上苦菜,過去輕賤比蒿草,現(xiàn)在市場當金賣,昔日充饑嫌噎嗓,今朝達官下酒快?!?/p>
凡事只要存在的就有合理性,發(fā)生了的就必有其內(nèi)里深處的因緣。
不能不承認現(xiàn)代經(jīng)濟的發(fā)達物質(zhì)的豐裕,人們的生活水平飛速提升,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年代已一去不返,不但不需要再以苦菜補給主食充饑,反而因為吃得太好,活動量太小,肥胖者越來越多,“三高”人群越來越多。于是才又想起來苦菜有減肥功效,紛紛挖苦菜買苦菜吃苦菜,寄以降脂降糖降血壓清腸減負,尋不著挖不到便埋怨這原來無處不有的苦菜都哪里去了!花錢買又牢騷這過去喂豬喂雞鴨的玩意咋變得這么貴!33塊錢一斤,幾乎是豬肉價格的三倍,挖賣苦菜的農(nóng)人心腸太黑!
現(xiàn)在,我該站出來替苦菜說幾句公道話。實際上是由于土地面積的不斷縮小,又高度經(jīng)濟作物化,苦菜幾乎無處扎根立足生長,農(nóng)民哪里去挖那么多苦菜?苦菜少了自然“物以稀為貴”,正如野生動物只有瀕臨滅絕的時候,才能確立為最珍稀保護動物。因此才有了凡俗苦菜角色地位的逆轉,不然有誰見過“皇后”會像宮妃那樣成群結隊?哪里有“太子”跟下里巴人似的擁擠成堆!
苦菜,與人類淵源久遠情緣深厚的救命菜,你是否還能繼續(xù)像過去的歲月那樣,一如既往與人類相依相伴無怨無悔施恩奉獻,期許你走出深宅宮殿重返希望的田野,永遠保持自己的原真質(zhì)樸天然本色,于人類的命運根部牢牢豎起永不風化的旗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