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子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歌,這句話大抵是不會錯的。一個國家要有國歌,一個民族也理所當然地擁有自己民族的長歌短曲——她的自然、氣候、物產(chǎn)、風俗、歷史也都在一首首歌中。一部電影有主題歌,一個稍有規(guī)模的會議要有會歌,這已經(jīng)成了約定俗成的事情。在哪怕最為凋敝的民間,更會有疑似下流不堪其實風情萬種的民歌在肆意流傳,仿佛野花在荒野粲然開放,或者河水在大地上奔流不息。
1927年10月,有一支隊伍從長沙越過湘贛邊境,過銅鼓,穿萍鄉(xiāng),抵蓮花,跌跌撞撞地向羅霄山脈中段奔去。他們是長沙兵敗后被迫退卻的秋收起義隊伍。他們看起來衣衫不整,士氣不振,也許出于對前途的擔心,擔架上面目模糊的傷員的哀叫聲顯得略有些夸張。隨著大量的非正常減員(路上對手的圍追堵截,以上廁所為理由或者借黃昏為掩護逃跑),這支隊伍的槍似乎越來越多,而隊形越來越短,最后幾乎每一個人都背了兩到三支槍,以至每到列隊集合時都只聽到一陣凌亂不堪稀稀拉拉的槍支碰撞的聲音。這是一支幾乎是毫無來頭還說不出名堂的隊伍。這樣一支隊伍從脫身于國民革命軍集結湘贛兩省到兵敗退卻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們還沒有自己統(tǒng)一的旗號、軍服,還來不及整肅軍紀號令,當然還沒有屬于自己的歌。他們只是一堆不成調的音符,需要一定時間才能找到自己的節(jié)奏、聲線、樂譜和調門。
他們一進入羅霄山脈中段的井岡山地區(qū),就開始整編隊伍,頒布紀律,打土豪,分田地,辟圩場,圈地盤,結交四方朋友,探索革命新途。原本偏僻的井岡山,變得熱鬧,原本綠森森的山谷深處,到處是紅色的口號書寫,紅色的旗幟飄舞。
江治華是井岡山地區(qū)的遂川縣草林鎮(zhèn)的一名青年農(nóng)民,是草林鎮(zhèn)百里挑一的好后生。江治華比現(xiàn)在更少年的時候,十里八鄉(xiāng)的媒婆都爭著給他做媒。她們走到哪里,就把江治華夸到哪里。她們說江治華模子周正,勤快本分,人品高,八字好,上山捉得到猛獸,下河摸得到腳魚,樹上打得到鳥,走路撿得到金子。更值得夸贊的是,江治華還唱得一手好歌。他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有時候他在上山的路上唱起了歌——打只山歌過只嶺,滿山竹子青又青。茅草底下石階路,彎彎曲曲到草林……所有和他一起上路的人都感覺腳下駕起了浮云,而如果在山林里伐竹馱木,當他的歌響起,所有在山上各自為陣的勞作就似乎有了指揮,成了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的整體行動,江治華喊著號子的歌聲成了這支隊伍的號令。江治華在勞動的時候唱,在休息的時候也會唱,比如在有月光的夜晚,江治華的歌聲就會一反勞作時候的粗獷洪亮,變得深沉溫婉,充滿了一個男人的柔情和傷感。每當此時,會有多少鄰家女子借故從他家走過,目的就是為了聽一兩聲他的歌聲!
包括遂川縣在內的井岡山地區(qū),是個盛產(chǎn)歌謠的地方。井岡山多山。山上多林木,就有了砍伐和搬運。就有了熱氣騰騰的伐木號子在山林回蕩。生存產(chǎn)生哲學,勞動創(chuàng)造美,井岡山人的山區(qū)生活自然就需要山歌陪伴,那些從山民心里自然唱出的歌謠就如林木蔥郁如山路綿延如山泉跌宕奔騰。井岡山多客家子弟,他們帶來了屬于自己民系的歌。他們的一句“哎呀嘞”,是歹命人的嘆息,還是愛人的表白?是對經(jīng)過家門的清風明月的殷勤挽留,還是對正走出山門的親人們的依依送別?百感交集的一聲“哎呀嘞——”,唱出了客家人的曲折婉轉的心路歷程,成為客家人在聲帶上的地理標識!在偏僻的山區(qū),井岡山人用歌聲指揮勞動,表達愛情,慰藉心靈。草林鎮(zhèn)的好后生江治華,正是這漫山遍野的井岡山民間歌者中的出色的明星……
上世紀二十年代末的一天,草林鎮(zhèn)的好后生江治華參了軍,成了一名穿灰布軍裝打綁腿的井岡山紅軍戰(zhàn)士。紅軍在草林鎮(zhèn)開辟了紅色圩場,江治華把山上砍來的樹木給紅軍換了銀子。紅軍在草林鎮(zhèn)刷了許多標語,做完買賣的江治華看得有些癡。紅軍在草林鎮(zhèn)招兵買馬,江治華毅然地把自己交給了紅軍。那時候,在井岡山地區(qū),好后生就應該當紅軍,進步的青年就應該上戰(zhàn)場建功立業(yè)。參軍打仗,可是一件時髦的事兒!
革命的隊伍里人盡其才,唱一手好歌的江治華,做了一名管宣傳的兵。
穿上軍裝的江治華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完全變了樣。平常的走路叫“行軍”,睡覺叫“宿營”,戰(zhàn)士相互間稱作“同志”,過去自己稱作叔伯姑嬸的父老鄉(xiāng)親現(xiàn)在統(tǒng)一成了群眾或老鄉(xiāng)。原本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山體,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改了名,山頭叫制高點,山坳叫伏擊區(qū)或埋伏圈,挖條壕溝叫做掩體。最尋常的站立,要挺胸,收腹,姿勢分立定和稍息……
江治華經(jīng)常把這些新名詞和舊名詞混淆——這可是沒有辦法的事。要完全熟悉部隊上的叫法,他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
經(jīng)過一定的軍事和政治訓練,江治華學會了刺殺和瞄準,了解了革命與主義。參加了幾次戰(zhàn)斗,江治華聽慣了呼嘯的槍聲,看慣了流血犧牲。這個軍中的民歌王子要歌唱,他要把他最喜歡的歌獻給他的戰(zhàn)友們,那些從戰(zhàn)場上剛剛歸來的可愛的人,躺在擔架上血肉模糊的人,還有身體的熱氣還沒有散去的剛剛捐軀的人。他唱:“高山頂上唱山歌,唔曉(方言,不知道)妹在哪只窩。唔曉妹在哪只崠,等我妹妹來回歌(遂川民歌《等我妹妹來回歌》)?!?/p>
“哎呀嘞——石壁流水流下河,哪有河里蒔得禾。你冇年紀大(方言,意為沒有多少年紀)的心肝哥,自己的老婆都靠不得,哪有靠得伙計婆(方言,意為情人,特指女方)。
“哎呀嘞——石壁流水流下河,哪有河里蒔得禾。你冇年紀大的心肝妹,自己的老公都靠不得,哪有靠得浪蕩哥(遂川民歌《石壁流水流下河》)。”
他滿腔熱情地唱。在許多地方他還賣力地加花,讓一些原本平常的音節(jié)變得峭拔生動。他會把“哎呀嘞——”盡可能地唱得婉轉悠揚波浪起伏。他的歌聲理所當然地引起了戰(zhàn)士們的廣泛興趣——是的,不管何時何地,沒有人會拒絕美好的、嗓音悅耳的歌唱。在這遠天遠地的井岡山地區(qū),有多少傷員會因為聆聽江治華唱歌而暫時忘記了疼痛?有沒有人在江治華的歌聲中偷偷想念起故鄉(xiāng)?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見,江治華肯定受到了軍中戰(zhàn)士的熱烈歡迎,井岡山的人們說起江治華,無不響起嘖嘖的贊美聲。
可是人們很快厭倦了他的歌唱。他天天唱伐木號子,可他的聽眾并不是扛著斧頭的伐木者,而是背著槍的戰(zhàn)士。他一再唱起表達男歡女愛情感熱烈的當?shù)厍楦?,可后來忙于操練的?zhàn)士們只是不痛不癢地笑了幾聲。是呀,他的歌聲中并沒有戰(zhàn)士們的生活戰(zhàn)士們的情感,怎么可以引起他們長久不衰的回應呢?
江治華開始與他的戰(zhàn)友們一起鉆軍營下連隊,向來自五湖四海的老兵請教南腔北調的民歌,聽戰(zhàn)士們講述他們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每次部隊攻城拔寨,江治華在刷寫標語之余就是到田間地頭尋訪當?shù)氐拿窀枋?,了解當?shù)氐拿窀?,記錄下每句詞每個音符。江治華把這些叫做素材,他相信,那厚厚的記錄下來的歌本里,會孕育出一支連隊那么大數(shù)量的歌曲。
在井岡山嚴酷的戰(zhàn)爭年代,有一支小分隊的使命特殊而浪漫。他們除了要在前線打仗,還要負責創(chuàng)作和演唱,捕捉整個隊伍的情感和行動的節(jié)奏,用歌聲記錄這段歷史的心靈真相。而江治華是這支小分隊中的一員。
明晃晃的月光下,江治華們躺在墊著稻草的床鋪上久久不肯入睡。他們在考慮怎么對現(xiàn)有的調子進行改造,怎樣填寫出有新意的詞來。他們要通過音樂,唱出這一支特別隊伍的歷史、情緒、節(jié)奏和調門。
他們寫到:“紅米飯那個南瓜湯喲嘿羅嘿、挖野菜那個當糧羅嘿羅嘿,毛主席和我們一起羅嘿羅嘿,天天打勝仗打勝仗……”“啊呀勒,紅軍阿哥你慢慢走勒,小心路上就有石頭,碰到阿哥的腳趾頭,疼在老妹的心里頭……”“一九二七那一年,三灣來了毛司令;帶來工農(nóng)革命軍,紅旗飄飄鬧革命。千恩萬謝毛委員,工農(nóng)革命掌政權;窮人翻身做主人,革命到底心不變。當兵不要當白軍,白軍給人指背心;當兵就要當紅軍,哥當紅軍妹光榮?!?/p>
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以不足一個營的兵力戰(zhàn)勝了國民黨四個團的猛烈進攻。對這次勝利,他們改編了京劇劇目,寫出了井岡山版的《空城計》。他們唱到:“我站在黃洋界上觀山景,忽聽得山下人馬亂紛紛,舉目抬頭來觀看,原來是蔣介石發(fā)來的兵。一來是,農(nóng)民斗爭經(jīng)驗少;二來是,二十八團離開了永新。你既得寧岡茅坪多僥幸,為何又來侵占我的五井?你既來就把山來進,為何山下扎大營?你莫左思右想心腹不定,我這里內無埋伏,外無救兵。你來!來!來!我準備著南瓜紅米,紅米南瓜,犒賞你的眾三軍。你來!來!來!請你到井岡山上談談革命。”
在茨坪的紅軍造幣廠里,戰(zhàn)士們在抓緊鑄造屬于紅軍自己的貨幣,在新鑄的銀元上,他們小心地打上“工”字標記,以區(qū)別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的銀圓貨幣。在茅坪的紅軍駐地,軍中秀才們抓緊撰寫湘贛邊界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材料,旨在解決發(fā)展黨的組織、深入土地革命、鞏固和擴大紅軍和革命根據(jù)地等任務。在一本泛黃的、紙張粗糙的本子上,江治華抄寫了數(shù)十首歌曲,其中既有當?shù)氐脑S多民歌,又有自己和戰(zhàn)友們創(chuàng)作的歌。在這個歌本的封面上,江治華鄭重地寫上“紅軍歌謠”??喑錾?、讀書不多的緣故,江治華的字寫得并不太好,其中還有不少白字,可是他并不介意,因為上面的歌曲,已經(jīng)傳唱至井岡山的每一個角落。這些也許并不完全合乎音律的歌曲,使殘酷的戰(zhàn)場變得抒情浪漫,艱苦的生活,有了修辭意義上的美學價值,一直原本喑啞的隊伍,有了屬于自己的聲音!
江滿鳳出生于遂川縣草林鎮(zhèn)一個普通農(nóng)民的家庭,成年后嫁到井岡山小井村一個普通農(nóng)家做媳婦,后來成了井岡山龍?zhí)毒皡^(qū)一名月薪七百來元的保潔員。江滿鳳是井岡山地區(qū)極其普通的那類人——是井岡山任何山旮旯水疙瘩都可以碰見的稱作“表嫂”中的一個。這樣的女子熱愛勞動不過是本分,這樣的女子走在路上毫不引人注目。
可與其他的井岡山女子相比,江滿鳳還是有其非同凡響之處,是個特別愛唱歌的女子,還是在很小的時候整個家鄉(xiāng)草林鎮(zhèn)幾乎都知道她愛唱歌。江滿鳳到學校上學,到鎮(zhèn)上趕集,在田野勞動,都喜歡讓自己的歌聲陪伴。江滿鳳的歌的確是唱得好,她唱節(jié)奏舒緩感情沉郁的歌會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傷感,而節(jié)奏明快的歌會讓人產(chǎn)生通體舒泰的愉悅。江滿鳳嫁了人,江滿鳳做了母親,江滿鳳成了井岡山龍?zhí)毒皡^(qū)的保潔員,可不管她的身份怎么變化,只要有江滿鳳的地方,就會有她的歌聲如影隨形。
江滿鳳很小的時候唱過《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唱京劇《紅燈記》李鐵梅選段,從小到大都喜歡唱遂川民歌。比如她會唱:“高山頂上唱山歌,唔曉妹在哪只窩。唔曉妹在哪只崠,等我妹妹來回歌。”江滿鳳最喜歡的歌還是井岡山紅色歌謠。她會唱:“送郎當紅軍,革命要認清,豪紳吶地主呀,剝削我窮人,哎呀我的郎我的郎。”“紅軍鞋,紅軍鞋,紅軍鞋……蘇區(qū)的鄉(xiāng)親送給我這雙鞋,棉布的鞋幫密密的針線,千層底上繡的字,激蕩了我的心……(《紅軍鞋》)”在所有的井岡山的紅色歌謠中,江滿鳳最喜歡唱的歌是《紅軍哥哥你慢慢走》:“紅軍阿哥你慢慢走勒,小心路上就有石頭。疼到阿哥腳趾頭,疼在老妹的心啊頭。紅軍阿哥你慢慢走勒,走到天邊又記心頭,老妹等喲你長相守,老妹等你喲到白頭?!边@首歌本就是女聲,是表現(xiàn)特殊時期井岡山女性情感和命運的歌,理所當然地被井岡山女兒江滿鳳所喜愛。江滿鳳唱這首歌最是投入,仿佛她自己就是歌里唱的當年親手送走情郎然后守望白頭的井岡山婦女。她用全部的身心唱,每次都把人的心都唱疼了。
江滿鳳的歌聲有一種青山綠水中浸潤的宛如天籟的甜美悠揚,以及井岡山尋常百姓與生俱來的純樸、熱情、潑辣,和與井岡山紅色歷史相得益彰的哀傷、疼痛,以及一塊土地經(jīng)過生死錘煉大難不死之后的平靜。這是一種讓人悲喜交集的聲音,因為沒有經(jīng)過科班訓練所以更是情真意切,因為無欲無求所以最為大俗大雅。這樣的歌聲,怎么能不從那些裝腔作勢的流行歌曲中脫穎而出?這樣的歌聲,怎么能不被人喜歡?
江滿鳳的聲帶上,有與井岡山地理和歷史相對應的密碼。江滿鳳以井岡山做舞臺,一邊為井岡山景區(qū)清潔,一邊唱起歌來。她一唱多年,有了無數(shù)南來北往的“粉絲”,比如愛寫博客的游人,好事的媒體記者,采風的文化人,來井岡山受教的政府工作人員。江滿鳳的名聲不脛而走,人們紛紛稱她為“井岡百靈”,雖然這樣的過于通俗的名號并不能完全概括江滿鳳的歌聲,而在大家找到更加適宜的外號前,人們還是愿意這么稱呼她。
山窩里有了金鳳凰的消息傳遍了大江南北。許多沿海開放城市的商業(yè)演出機構慕名紛紛邀請江滿鳳走出山門。對商人們來說,江滿鳳的歌聲是可以盈利的商品,只要她愿意,經(jīng)過他們的包裝,她的聲帶完全可以成為一條財富的跑道??墒墙瓭M鳳沒有答應。她還是守在井岡山,安分守己地做著保潔員的工作。她說,唱民歌的怎么可以離開自己的故鄉(xiāng)呢?唱紅歌,井岡山就是最好的舞臺。
江滿鳳還是有一天走出了山門,去了首都北京。那是反映紅軍歷史的電視劇《紅色搖籃》劇組邀請她演唱《紅軍阿哥你慢慢走》。那是一次榮譽之旅,井岡山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江滿鳳,從來沒有學過一天演唱的江滿鳳,來到了北京,在燈光晃眼的錄音棚里,毫不怯場地唱起了《紅軍阿哥你慢慢走》。她的樣子樸實得與錄音棚的環(huán)境毫不相稱,可她的歌唱讓專業(yè)的歌手習慣舞臺的明星大腕都自愧弗如。江滿鳳用她的本色演唱,征服了劇組幾乎所有的人。
為了感謝她的演唱,導演要按市場規(guī)則給江滿鳳一筆豐厚的報酬。那會是江滿鳳做保潔工作數(shù)十年才會得到的一筆巨款。她本來完全可以受之無愧地收下這筆錢,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江滿鳳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筆錢。她說我不要錢,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在片尾這首歌的作者一欄里,打上一個名字。他是這首歌的真正作者,也是她從未謀面的祖父,他的名字叫做:江治華。
1930年前后,井岡山著名的紅色軍營里的民歌王子,在一場戰(zhàn)斗中失蹤,從此下落不明。
他去了哪里?有人說他死于這場戰(zhàn)斗,只是井岡山山高林密,他的尸體或許被炮火改變的山體掩埋,或者不慎滾落到僻靜的無人能發(fā)現(xiàn)的山溝里。有人說他也有可能被國民黨俘虜,在輾轉的過程中患病或戰(zhàn)爭原因客死他鄉(xiāng)。江治華到底去了哪里?沒有人知曉。而從此這世上,再也無人聽到過江治華的歌聲。
江治華失蹤后他在遂川草林鎮(zhèn)的家一片狼藉。短暫的悲傷后他的妻子毅然扛起了生活的重擔。井岡山女性堅強而勤快。井岡山女性從不畏懼苦難。數(shù)十年來,江治華的妻子承受著戰(zhàn)爭帶來的傷害,在窮鄉(xiāng)僻壤的、經(jīng)過戰(zhàn)爭劫難的遂川縣草林鎮(zhèn),含辛茹苦把江治華的遺孤養(yǎng)大成人。
年年清明江治華的家人都尷尬萬分。沒有了頂梁柱,生活照樣可以延續(xù),雖然有時候會捉襟見肘。但因為沒有江治華的肉身為證,沒有江治華確切的死亡消息,遂川草林的青山綠水之間,沒有一座墓碑上寫著江治華名字的墳,這給他們一家的清明祭奠先人活動帶來了一定的麻煩。他們的悲傷無所憑依。他們的祭掃多少顯得凌空蹈虛。他們只能向著井岡山的方向潦草燒幾把紙錢,對著遠方的青山祭幾次酒了事。
江治華的血脈在井岡山延續(xù)。多年以后,江治華有了孫女江滿鳳。從小喜歡唱歌的江滿鳳天真活潑,和平年代里長大的她無憂無慮。可有一天,江滿鳳在家里翻到一個泛黃的、紙張粗糙的本子,上面寫著“紅軍歌謠”,里面有30多首紅軍時期的歌。她的祖母說,那是她祖父的遺物。里面歪歪扭扭的字跡,是祖父的親筆。輕輕吟唱著歌本上的紅色歌謠,江滿鳳知道了自己有一個紅軍祖父。他喜歡唱歌成為井岡山管宣傳的兵,留下了一本泛黃的歌本自己卻不知所終。他有一顆赤誠的革命的心,這世上卻沒有一座可供后人憑吊的墳。江滿鳳從此知道了,所謂的井岡山的歷史,不再僅僅是紙上的渲染,政治課上的說教,博物館里的講解,還是她的家族無法愈合的傷口,她的血脈里隱埋的痛楚,自己家的一本遺物上的歌聲。而她自己,何嘗不是,那段歷史的一件遺物。
從此江滿鳳更是愛上了歌唱。她用她的祖父遺傳給她的一副好歌喉,來探問她祖父的去向。她的歌聲傳遍了井岡山的每一個角落,已經(jīng)長眠于地下的江治華是否會聽見?通過歌唱,江滿鳳能否感受到從沒有享受過的與祖父相依相偎的親情的溫暖和幸福?
誰說江治華沒有墳?那一本寫著紅軍歌謠的泛黃歌本,就是他的最別致的墳。而江滿鳳的歌唱,就是對江治華最美的祭奠和懷念。
是在一次赴井岡山的文化采風活動中,我見到了江滿鳳。老實說,她給我的感覺是太普通了。她個子不高,臉上是風吹日曬的顏色,走起路來是干體力活的把式。她留短發(fā),但沒有型,似乎是鄉(xiāng)村或城鎮(zhèn)小理發(fā)店里的師傅所為,圖的是方便,并無需美學意義上的考慮。她穿一身黑色的運動服,也不是為了漂亮,而是勞動時可以利索些。她戴一副墨鏡,比起她的臉來,墨鏡顯得有些大,她不停地用手去扶那墨鏡的腳,仿佛是擔心墨鏡會掉下來。她告訴我們,她的眼睛不太好,有較嚴重的結膜炎,戴眼鏡是醫(yī)生的囑咐。她的話里有農(nóng)家婦女仿佛妨礙了別人的歉意,帶著明顯的、井岡山地區(qū)的鄉(xiāng)音。
她的樣子,就像是農(nóng)村中常見的鄰家大嫂的樣子,熱情中露一點怯,樸實中帶一點憨,認命的同時有一點倔,勤勞中含一點怨。然后我聽到了她的歌聲。是那首由她的紅軍祖父創(chuàng)作的《紅軍阿哥你慢慢走》。只一句“哎呀嘞——”我就感覺到整個會議室有一股逼人的氣浪洶涌。
“……紅軍阿哥你慢慢走勒,走到天邊又記心頭,老妹等喲你長相守,老妹等你喲到白頭?!?/p>
在讓人悲喜交集的歌聲中,我似乎看到當年的井岡山女子倚在門楣,眉心里隱約結了愁,可嘴角上努力綻開了笑。她揮動著手臂,做出告別的架勢。而她前面的不遠處,是穿著打了補丁的灰色軍裝準備遠征的青年男子。他的身邊,是萬丈懸崖,和燦爛野花。愛在挽留,他會墜入懸崖還是手捧鮮花?戰(zhàn)場的生死無可預料。恨還沒說出口,那著灰色軍裝的愛人,便融入了腳步鏗鏘的灰色隊伍之中。遠山如黛,那已經(jīng)破爛成條的紅旗漸行漸遠。最后只剩下一片蒼茫暮色。
聽著這用井岡山的風情和歷史鍛造的歌聲,我感到多少年前的井岡山歷史席卷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