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輝
嬗變
杜光輝
一
下午三四點,太陽正熱毒,像有億萬根火箭朝身上戳,老根感覺火箭都戳透骨頭。旁邊的同行干脆光起膀子,問他:老根,你不怕熱呀,穿那么厚的工作服,會中暑的!老根笑了笑,沒有說話。他穿的是當年在廠子上班的工作服,胸前印著“國營五四七廠”。一直到現(xiàn)在,他都認為自己是正宗的產(chǎn)業(yè)工人,還是軍工。來擦皮鞋的人看到這身工作服,就對他產(chǎn)生信任,他手上的活就比別人多些,哪天都能多收入七八塊錢。
他感到渴了,拿起旁邊的罐頭瓶子,里面裝著茶水,咕咕咚咚朝肚子灌。覺得自己像干旱了幾千年的戈壁,多少水都解不了渴。一口氣把罐頭瓶的茶水喝完,拿上一塊錢,端著罐頭瓶子朝前面的飯館走去。飯館里有個礦泉水桶,自動加溫,啥時候都有開水。他把錢送到收銀臺跟前,老板娘說:老根你這是弄啥哩,不就是一杯開水,我開這么大的飯館還怕你喝開水。我們給客人茶水,都是免費的。老根說:你給消費的客人免費,我沒有消費,咋能白喝你的開水。再說,我天天都要到你這灌開水,你不收錢,我以后就不好意思來啦!老板娘說:再給瓶子里加點茶葉。老根把瓶子舉起,讓老板娘看,說:早上放的茶葉,才泡了一道,還釅著哩!
老根從飯館出來,有個小姐拿著一雙皮鞋走過來,小姐穿著睡衣,沒有化妝,沒有化妝的小姐不受看,看模樣有四十歲了。這個年齡的女人如果不是被生活逼得沒辦法,不會干這營生,老根心里嘆了口氣。小姐還沒走到他跟前,身上的香水氣息就像城管樣沖過來,他打了個噴嚏。小姐在他跟前停下,一屁股蹾在馬扎上,把皮鞋送到他手里,說:工人大哥,鞋底快磨透了,你給換個鞋底。小姐的睡衣領子大,低頭拿鞋時,多半個沒有戴奶罩的乳房像表現(xiàn)欲極強的明星,在老根面前搶鏡頭,老根覺得活像郝海東腳下踢的那東西。這年頭,街道上此類東西很多,一些女人故意露出尖峰嶺讓人看,生怕埋沒了那么好的東西。
老根把鞋底檢查了,說:兩只鞋都得換底,一只四塊,兩只八塊,再免費給你把鞋擦了。小姐說:能不能便宜一點?老根說:不能便宜了,這是行情。再說,我們做的這事情,掙的都是下賤錢,伺候的都是臭鞋。小姐笑了,說:大哥掙的是下賤錢,我們掙的是高尚錢?遇到再惡心的男人,只要人家給錢,都得朝人家身上貼,還得裝出比人家老婆都親熱的樣子,讓人家滿意。老根說:你們一次掙的多,少的一兩百,多的兩三百,還不用投資不怕虧損,不用交衛(wèi)生費、教育基金費、個人所得稅。小姐苦笑了,說:大哥說錯了,像我這個年齡的人,人家一次給五六十都不錯了。現(xiàn)在啥東西都漲價,就是這事情不漲價,要交房租、吃飯、買衣服,化妝品也不能缺,不把人收拾好,誰和你做生意?這些都是投資,投資少了還不行!這兩年美國鬧金融危機,我們就攬不到生意。不像你們這行道,出門都得穿鞋,鞋臟了就得擦,收入不高有保障。
老根就拿著明白裝糊涂,說:美國的金融危機跟中國的小姐有啥關系,你們又不做跨國生意,靠美國人掙錢?小姐說:關系大著哩,美國金融危機,中國的生意就不好做,老板就沒有錢。不管啥人,都是先顧住吃喝了,有了剩余的錢才解決下邊的問題。老板沒錢了,就不找我們,我們也就沒錢了。老根笑著說:你們沒錢了,就跟我們還價,我們也掙的少了。小姐說:大哥是聰明人,這就是連鎖反應。昨天晚上有個讀經(jīng)濟學的客人給我說,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是蝴蝶效應,咱秦嶺山里的蝴蝶扇一下翅膀,美國的華爾街就要刮颶風。老根看著小姐,敬佩地說:以小姐的學問,該去當大學老師。小姐嘆口氣,說:我當年都考上一所重點大學了,就是家里沒錢,才沒有上成。當年要是上了大學,這陣不定還真的在哪個大學教書哩!老根跟著嘆氣,說:我收你六塊錢算了,顧住本錢就行啦!說完,就低著頭給人家修皮鞋,十多分鐘后,皮鞋修好了,也擦好了,擺在人家跟前,說:你看修得滿意不?小姐連聲說:滿意,工人大哥的手藝真是沒啥說的。老根就等她把錢朝外掏。小姐把睡衣摸了一遍,說:糟了,我出門時忘了換衣服,錢包忘帶了。這樣吧,我就住在跟前,大哥要是不嫌棄小妹,跟小妹去一趟,小妹跟大哥做次生意。大哥要是不愿意,就拿錢走人,我不賴大哥的錢,按八塊錢給。老根說:小妹也太不把自己當人了,八塊錢就讓人家做一次?小姐說:我看大哥是好人,不愿意掙大哥的錢。要是換成別人,沒有五十塊錢休想動我的產(chǎn)品,最多看一下說明書。老根說:我不去了,你啥時候過來了,把錢帶來就行啦!小姐笑了下,揶揄說:大哥是活雷鋒,要是雷鋒還活著,說不定也找小姐哩。大哥放著不花錢的小姐不享受,比雷鋒都雷鋒。
小姐走后,來了幾年沒見的三本。三本原來和他在一個廠,一塊下崗,一塊支了擦皮鞋的攤子。但三本前年就不干這行了,聽說在火車站當票販子,收入咋樣,不知道。三本走到老根跟前,朝馬扎上一坐,從口袋里掏出香煙,很氣派地甩給老根一支。老根看了牌子,“軟中華”,四十塊錢一包。又看三本的行頭,穿西服,脖子上吊拴狗鏈子。三本和他一塊擦皮鞋時,經(jīng)常說領帶是拴狗鏈子。腳上穿的皮鞋是真皮,不是復合皮,就是有點臟。頭上打了摩絲,油光發(fā)亮,一根毛都不亂,蒼蠅爬上去都要摔脫胯骨。老根看了軟中華,又看了那身行頭,人眼變了牛眼,驚詫地問:三本,你狗日的當領導啦?看你這派頭,起碼當上了處長!
三本把煙點著,吸了一口,說:處長有啥當頭,跑到北京城,隨便鉆進哪個茅房,十個拉屎的八個都是廳司長,剩下的兩個是給人家提包的處長。三本說話口氣比到中國視察的聯(lián)合國秘書長都牛氣。老根又把三本看了,故意在目光上用力氣,目光像刀子,朝三本身上扎,一邊看一邊笑,滿是揶揄地說:狗日的連處長都看不上,幾年不見,你屎克郎爬上牛糞堆,一步登天了!三本兩只腳互相一蹭,把皮鞋脫下來,說:千里做官,為了吃穿。他們當省長廳長,還不是為了掙錢。我要是掙的錢比他們多,他們想給我調(diào)換,我都不一定愿意。又說:這幾天忙,沒顧上擦鞋,一會有個外事活動,臟皮鞋影響國家形象,麻煩你給擦擦。
老根拿起皮鞋,去污、上油、擦拭、拋光,手上忙活,嘴也不休息,又給三本調(diào)侃:幾年不見,還真變成大尾巴狼了。連廳長省長都看不上,是不是開了跨國公司,當上了董事長。咋沒見帶司機保鏢,起碼要帶個女秘書,找個十七十八的,照耀半條街,讓咱這些老伙計開開眼。三本煞有介事地說:我讓她先到金花大酒店開房去了,接待外賓前要休息一會兒,休息不到位精神就不好,影響公司的生意事小,影響國家的聲譽事情就大了。甭看咱沒當那雞巴處長廳長,但愛國一點不比他們差。老根腦子一轉,說:你要是沒事,替我看會攤子,剩下這只鞋你自己擦,這也是你的老本行了。我趕緊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些牛肉,聽說今天的牛肉兩毛錢一斤,等于白送,不買白不買。
三本沒反應過來,說:老根想發(fā)財想糊涂了,世上哪有兩毛錢一斤的牛肉?老根得意地笑了,說:世上的牛都叫你吹死了,這么熱的天,牛肉又不能放,不趕快賣出去就臭了,環(huán)保局還要罰污染費哩!三本說:你思想不解放,觀念陳舊,不與時俱進,像你這種人,只能擦一輩子皮鞋,最多把擦皮鞋的攤子換成擦皮鞋的鋪面,休想干大事。他數(shù)落老根時,老根也把皮鞋擦好了。三本從皮包里掏出錢包,故意讓老根看到錢包里厚厚一沓子百元大票。
老根吸了口氣,說:錢包里裝那么多錢,怕有兩三千,也不怕賊娃子偷啦?現(xiàn)在的賊比好人多,滿街道都是。三本說:你好大的兩三千,棉花籽眼窩,我錢包里啥時候都不能少于一萬塊現(xiàn)金,這只是付小費用的,付大額的要刷卡。你知道啥叫刷卡不?老根搖頭,三本更得意地說:刷卡就是花再多的錢,不要掏現(xiàn)金,把卡朝人家的那里面一插就行了。老根琢磨了一會兒,說:鬧了半天,你的卡跟鴨子的命根一樣,朝富婆的那里一插,錢就到手了!三本沒有搭理他,眉里眼里都是看不起他的神氣,從厚厚一沓子百元大票里抽出一張,塞到老根手里,說:拿上,我當初要是和你一樣保守,這陣還得坐在你旁邊給人家擦皮鞋。老根急忙把錢朝三本手里塞,說:三本你這是弄啥哩,咱們都是老伙計了,給你擦個皮鞋,咋能收你的錢,讓我的臉朝啥地方擱!三本說:咱們是老伙計,我才給一百塊錢。要是旁人,我憑啥給一百塊?我的錢是辦公司掙來的,又不是當小姐掙的,一分一文都浸著我的血汗,憑啥要白給人家。
老根拿著那張百元大票,這才相信三本真的發(fā)了,難怪人家連處長廳長都看不上。自己也給處長廳長們擦過皮鞋,沒有一個人給自己一百塊錢,給張五塊錢的票子還得找零頭,這才真心地說:三本,你狗日的真把世事干大啦?三本淡淡一笑,說:干大沒干大,自己不好評價,起碼能養(yǎng)得起小蜜,洗得起桑拿,隔三差五到歌舞廳放歌一下,喝的是路易十三人頭馬,吃的是魷魚海鮮王八湯,注冊資金不超過三千萬的休想當我的生意伙伴。說著從皮包里掏出名片盒子,抽出一張給老根,說:這是我的名片,你以后有啥事給我打電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就是貼錢貼工夫也得給你辦。老根拿著名片,翻過來看一遍翻過去看一遍,名片上印著三本是經(jīng)濟技術咨詢有限責任公司的董事長,左上角還印著公司的徽標。老根又琢磨,三本連小學都沒有畢業(yè),當年拿著《陜西日報》,不認識后邊的字,還問老根這是“陜西日啥”。老根給他說這是《陜西日報》,他才知道“陜西日”后邊是“報”字。就憑他那點文化,能當經(jīng)濟技術咨詢公司的董事長?他知道啥是經(jīng)濟啥是技術?人家要是向他咨詢,他能說出老母豬肚子里有糠!心里有了懷疑,嘴上就說出來:你這公司在工商局注冊沒有?三本不高興地說:沒在工商局注冊,我敢打這名片?打名片就是做生意用的,我要是打了假名片,就是欺詐,人家一舉報就得坐牢。
老根這才相信三本真的是董事長,不是靠嘴皮子吹的,真心地說:三本你狗日的真發(fā)了,不要忘了拉兄弟一把,你吃肉也讓我們啃骨頭。三本又有了得意,把腦袋朝高處一伸,再朝后一仰,拼命把脖子上的男人疙瘩暴露出來,說:我正式給你說,我要是吃半斤肉,起碼讓你吃八兩。我要是當了皇上,就封你當一字并肩王,跟我平起平坐。
送走三本,老根又琢磨,自己擦一輩子皮鞋也不是事情。擦上一個月皮鞋,被各式各樣的公家人,收去這個費那個稅,能裝進自己腰包的也就一千多點。老婆身子不好,兒子上大學,日子過得像背著碌碡上山,吸了上氣接不上下氣。人朝高處走,水朝低處流,樹挪死人挪活,人家三本就是挪了一下,就把董事長都當上了。自己也想挪,可咋著挪,朝啥地方挪,要是挪不好,說不定真像樹一樣挪死了。這事還得靠三本幫忙,起碼得一頓酒喝。這樣想著就讓老婆買了半斤豬頭肉、半斤花生米、涼拌了一斤生黃瓜、爆炒了二兩青椒肉絲,在自家房子里支了張餐桌,就給三本打電話。
二
電視上有頭臉的人物,舉辦酒會前都要講話,名曰祝酒辭,祝酒辭開頭都要說“女士們先生們”。擦皮鞋的老根喝酒前也要說幾句,但不是“女士們先生們”,是“狗日的領導”,相當人家的祝酒辭。人家的“女士們先生們”,是外交辭令,端正嚴肅,沒有感情色彩。他罵“狗日的領導”,滿目憤怒,滿腔仇恨,像是領導給他酒杯里撒了尿,給他碗里裝了死老鼠,給他頭上拉了稀屎,讓他戴了綠帽子。不狠狠地罵上一句“狗日的領導”,喝到嘴里就不是56度的二鍋頭,而是下水道流的東西。
三本坐在餐桌前,老根不好意思地說:你是董事長,別人請你吃飯都是在金花飯店,最不行也在西安飯莊。我請你吃飯,只能在自己家里,等我以后發(fā)了,也在金花飯店給你擺一桌。三本很知己地說:你這就不懂了,你以為我在金花飯店吃飯輕松,球!在那里吃頓飯比擦一天皮鞋都累,生意場上官場上吃飯不叫吃飯,叫應酬,叫交往,交往就是生產(chǎn)力。上了那種酒場,腦子得全速運轉,真話假話輪著朝外貢獻,真感情假感情摻著朝酒里兌,一場應酬下來,不桑拿按摩就放松不下來。酒場如戰(zhàn)場,比戰(zhàn)場都殘酷,誰愿意上戰(zhàn)場?在你這喝酒,咱說的是真話,玩的是感情,不需要你算計我,也不需要我算計你,雖說地方的檔次不高,酒菜的檔次也上不來,但心里輕松,比酒場的應酬強多了。
老根把二鍋頭朝兩個杯子里一倒,又罵起來:狗日的領導!三本嬉笑著問他,人家領導把你咋啦,你天天都要用狗日人家?老根憤恨地說:他們把我咋啦,你不是不知道。要不是他們,咱們能下崗,能在街道上低三下四地給人家擦皮鞋。當初讓咱們下崗的時候,說是減輕企業(yè)負擔,發(fā)展國民經(jīng)濟。結果咱們下崗了,人家把工廠一賣,到合資企業(yè)當了老總,年薪一百多萬……
老根這話又把三本的仇恨勾起來了,也忿恨地說:老子有朝一日翻過身來了,非查查他們到底貪污了多少,槍斃不了也判個無期。他說這話的時候,好像是公安部長給秘書下達指示。說完,話鋒一轉,說:說起來我還得感謝那些狗日的,他們要是不讓我下崗,我這陣能當上董事長?恐怕連咨詢這個名詞都弄不明白。老根見三本不罵領導了,也就把對領導的仇恨壓在肚子里,說:喝酒,不說他們了,說起來就生氣。爾后,又說:你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喝干了我再給你倒!三本端起酒杯,說:這些年我喝的都是洋酒,猛的喝這么爆的國酒,不習慣。要不是看咱是老伙計,說啥也不會喝這種酒。老根說:你少給我裝洋相,你的根根底底我啥不知道,就是開春把你泡到洋酒缸里,泡到來年入冬,你身上的紅苕氣氣都泡不掉。就是用錢把你埋起來,你身上都沒有富貴細胞。土鱉到骨頭里的人,還充什么洋公爵。把酒喝干!
老根端起三本面前的酒杯,送到他手里,說:一口干,我也一口干。你忘啦,當年在廠里的時候,你狗日的偷看女廁所,讓人家告到廠長那里。廠里要收拾你,我給廠長說派你去打掃廁所,才沒有給你檔案里記一筆。要是給你記上一筆,走到哪檔案跟在哪,當一輩子流氓犯。三本一口把杯子的酒干了,很夸張地哈了口氣,用巴掌把嘴一抹,說:那時候我都三十多歲了,沒有一個女娃跟我談戀愛。那時候沒有小姐,憋得再難受也得受,世界上最難受的就是那地方憋了,找不到放火的渠道。那天我看咱車間的小曲上廁所,男女廁所的隔墻上,不知誰鉆了個洞,透過洞能看到那邊的屁股,誰知剛把眼睛貼上去,隔壁就叫起來,好像我的東西透過墻上的窟窿戳到她的窟窿里了。要是放到這時候,憑她那逼樣子,給我小費讓我看她的屁股,我都不看,污染我的眼睛。說到底還是改革開放好,要不是改革開放,哪來的小姐。要是沒有小姐,多少男人在水深火熱中煎熬,挽救了多少男人沒當強奸犯。
大半瓶二鍋頭喝完,兩個人都有了些暈乎,老根說:咱明人不說假話,你說要幫我與時俱進,發(fā)展前途。咱把酒都喝到這分上了,你說咋著幫我策劃人生?三本晃了幾下腦袋,故意賣關子。老根說:你沒尿凈,晃蕩啥哩?三本說:你才沒尿凈,我要根據(jù)你的實際情況,策劃你的人生。我現(xiàn)在以經(jīng)濟技術咨詢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的名義,正式邀請你加盟我的公司,擔任業(yè)務經(jīng)理。
老根看著他翻動的嘴唇,像剛下過蛋的母雞屁眼,不相信地問:你就這么把嘴唇一翻,我就成了業(yè)務經(jīng)理。要是明天再請你喝次酒,說不定就成了副董事長啦!三本夾了一筷子豬頭肉,塞到嘴里,牙齒嚼在脆骨上,發(fā)出嘎巴嘎巴的聲音,聲音不響了,才說:我說你落后,你還不服氣。我說你不與時俱進,你說我冤枉你。我是董事長,我的話就是指示,就是命令,我說你是業(yè)務經(jīng)理了,誰敢放個屁!就像咱們國家,總書記封你當了處長,你想當副處長都不行!老根趕忙給三本杯子里把酒倒?jié)M。三本又說:老根你要改革開放,不能像當工人那樣老實。這年頭,老實就是笨蛋,老實就掙不來錢。一會兒把酒喝完,咱們到歌舞廳,酒水費小姐費我包了,今黑就不要回來了,我給你在酒店開個房,再給你包個小姐,你也瀟灑瀟灑。都當上公司的業(yè)務經(jīng)理了,還沒有進過歌舞廳,沒有玩過小姐,不要說配不上業(yè)務經(jīng)理這個稱號,也對不起自己的苦難經(jīng)歷。
三本的話還沒說完,老根老婆在旁邊一巴掌拍在餐桌上,指著他的鼻子說:三本你狗日的,教俺男人找小姐,看我不把你轟出去!三本就嘻嘻地笑,笑過了說:嫂子你吃啥醋哩,我這是考驗老根哩,他要是答應到歌舞廳找小姐,我馬上把他的業(yè)務經(jīng)理免了,除名,哪個老板都不希望下屬吃喝嫖賭!
老根覺得三本腦子不夠用,別說沒到歌舞廳,沒找小姐,就是真的到歌舞廳,真的找小姐,也不能當著人家老婆的面說呀。世上沒有一個女人愿意自家男人到歌舞廳找小姐,除非她媽生她時難產(chǎn),夾成了腦癱,就接著老婆的話說:三本咱不說虛的,你讓我當業(yè)務經(jīng)理,做什么事情,一個月多少工資?
三本琢磨了一會兒,說:我每個月給你五百塊錢的基本工資,就是你啥都不干,我都付你五百塊錢。具體工作是到火車站買票,我給你布置買什么時間,哪一趟車次的票。你每天給我買兩張以上的車票,每張再給你補貼三十元。這樣下來,你每天最少掙六十元,一個月就是一千八百元,加上固定的五百塊錢,就是二千三百元。老根問:我每天就給你買兩張車票,你就讓我掙二千三百元,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三本說:這事情是便宜,要不我咋不給旁人掙哩,只給你掙,誰讓咱是老伙計哩?不過我得給你說清楚,公司有公司的規(guī)矩,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規(guī)定的買票任務,你要是完不成,少買一張扣你一百塊錢,要是一個月少買三張,就辭退你,不要怪我不講情面?
老根老婆急忙給三本的杯子里添酒,說:三本兄弟,我剛才說著玩哩,丈夫丈夫,一丈之夫,離開一丈就管不上了。老根要是真想找小姐,我也擋不住。他是我的人,就得給我交公糧,少交一個籽籽都不行,我把他的糧食榨干榨凈,看他拿啥在外頭拋灑!你剛說的買火車票,不知道火車票好買不好買?三本把酒杯放下,說:嫂子是聰明人,咋說糊涂話哩,要是好買,公司掏錢雇你們干啥?我拿錢朝賣票的地方走上一趟就行,何苦掏錢雇人,幾千塊要吃多少豬耳朵?老根老婆又問:你規(guī)定老根一天給你買兩張票,多買行不行?三本端起酒杯,把杯子里的酒喝干,說:多買當然行,越多越好。不過,火車站規(guī)定,一人一次只能買兩張票。當然,你家要是有親戚在火車站售票,這錢就掙得容易了。我剛才說過了,我給老根一個月五百塊錢的基本工資,一張票再給三十塊錢的獎金。你們要是有本事買四張,光獎金就是一百二十塊,要是買十張,就是三百塊。我要的都是緊俏票,頭天晚上就要去排隊,排上一夜才能買兩張。
老根心里琢磨,火車站售票點有空調(diào),冬暖夏涼比家里都享受。在空調(diào)房里待上一夜,就能掙六十塊錢,比擦一天皮鞋劃來多了。擦皮鞋的日子實在難受,夏天像焐在開水鍋里的土鱉,冬天像掉在冰窟窿里的黃鱔,還要看人家的臉色,自己都覺得比人家低幾個檔次。這下好了,當上了業(yè)務經(jīng)理,穿西服,打摩絲,把皮鞋擦亮,說不定有人把自己也當成公司的董事長哩!
三
天剛一黑,老根和老婆穿上過年才穿的新衣裳,朝口袋里裝了三千塊錢。換衣裳以前,老婆想洗個澡,征求老根的意見,老根說:洗,狗日的多洗一會兒,把身上的垢痂徹底洗掉。咱家的日子這些年一直過不下去,就是你身上的窮酸氣太多了!等咱有錢了,買上一缸香水,把你腌到香水缸里,滿身都是富貴氣。朝身上裝錢的時候,老婆害怕,拿錢的手抖得厲害,就對老根說:這么多錢,咋著拿呀?聽說火車站的小偷成群,手藝高得不得了,人還沒走到跟前,錢就進了他的腰包。老根也犯愁了,他擦了這些年皮鞋,見的小偷海了,好多小偷讓他擦皮鞋時,給他吹自己手藝的高超,讓他看當年練習小偷的能耐,在開水鍋里夾肥皂片的兩個指頭,聽小偷的口氣,要是盯上你了,你就是鉆到母牛尻子里,也能把你摳出來把錢偷走。
老根琢磨了半天,才想出招數(shù),說:咱把錢分開帶,一人帶一千五,就是小偷偷,也不會全部偷走。老婆說:一千五也不是小數(shù)字,你擦上一個月皮鞋還掙不到一千五。我把裝錢的褲兜縫起來,讓小偷的手伸不進去,看他咋偷!老根說:根本不行,小偷都有刀片。你把口袋縫了,等于給小偷說,這個口袋里有錢。小偷能得很哩,有多少農(nóng)村婆娘把錢縫到褲衩子上,人家小偷沒有脫她的褲子,就把她的錢弄走了。老婆又琢磨了一會兒,說:咱也把錢縫到褲衩子上,我就不相信小偷有那么大的本事,隔著褲子能把錢掏走?老根說:咱是去買火車票的,排到跟前的時候,咋著朝外取錢?老婆說:那怕什么,我在褲衩子上縫個口袋,用別針別上,取錢的時候,把手伸進去,就取出來了。
老婆洗過澡,老根泡了一罐頭瓶茶水,拿上老花鏡,胳肢窩里夾了一本《射雕英雄傳》。老婆不知道該拿什么,問老根:大長一夜工夫,我總不能就坐在那里啥都不干?老根說:都干了一輩子還沒干夠,到了火車站,就坐在那里,閉目養(yǎng)神。過幾天,我找個練氣功的,給你教上兩手,排隊的時候練氣功,練上幾十年,活一百五十歲不成問題。老婆說:你要是死了,我一個人活著有啥意思?老根說:我也練呀,咱倆都活一百五十歲,當活化石。那些狗日的領導,貪了咱那么多錢,活不到六十就死,看誰劃得來!
老根和老婆趕到火車站售票處,找到西安至廣州的售票窗口,已經(jīng)有十多個人排隊了。老根和老婆趕忙站在人家屁股后邊,老根還騷情地給前邊的人說:我排你后邊,多多關照!人家說:不客氣,互相關照。咱們要排一夜隊,上廁所吃東西,打個招呼互相照看著。老根看人家對他親熱,把罐頭瓶送到人家跟前,騷情地說:喝茶,我剛泡的四川花茶,味道還不錯。人家沒有接,說了句:謝謝!爾后又問:老哥做什么生意發(fā)財?老根說:發(fā)狗屁的財,剛剛能顧住吃喝。在一家經(jīng)濟技術咨詢公司當業(yè)務經(jīng)理,公司要派我到廣州出差,聽說票不好買,就提前來排隊買票?那人立即對他有了尊敬,說:老哥是文化人,做經(jīng)濟技術咨詢,不得了!老根說:這年頭的文化人海啦,火車站的廁所里,蹲著的十個人中有九個是文化人,站著的十個人中有八個是文化人,剩下的也自稱是文化人。要是按廁所里的標準,咱們都是文化人。人家就笑,說:老哥不愧是文化人,說話就是幽默。國家瞎眼了,春節(jié)晚會如果老哥上去掄幾句,比趙本山強多了。老根就借坡滾碌碡,說:咱沒后門,也沒錢給導演送。你沒聽說,前些年把一個大導演逮了,就是弄人家演員的錢,誰給錢讓誰上,不給錢就不讓上。也有女演員不送錢,但得讓人家上,人家上了才讓她們上,不讓人家上她們就上不了!咱哪有那么多錢給人家送,又不是女的,人家不上咱,黃紅兩道都沾不上,人家憑啥讓咱上。
這時候,有個人舉著紙牌,紙牌上寫著:替人排隊買票,價格面議。老根這些年沒到火車站來過,不知道還有這種職業(yè)。他在報紙上看到,有代人考試,代人干活,代人頂罪,代人懷娃,不知道還有代人買火車票!又一琢磨,自己實際上也是在代人買票,只是名分不一樣罷了。就問舉紙牌的人:你替人排隊買票,啥價碼?那人見他搭了話,以為他要找自己代替排隊,說:價格好說,咱這是無本生意,你看著給,多少都行!老根說:我不找人排隊,我是想問個價格,不知道兄弟的生意好做不好做?那人說:還湊合吧,排上一夜隊,能買兩張票,人家一張票給一百塊錢的勞務費,一夜能收入兩百塊。要是遇到“國慶”、“春節(jié)”、“清明”,車票更緊張,收入會高一點。到了淡季,幾十天沒有收入。
老根和老婆心里就算自己的賬,三本一張票給三十,加上一個月的基本工資,一張票也沒給過五十。老婆小聲給老根說:三本才給咱那么一點勞務費,咱給他干吃了大虧?老根瞪了老婆一眼,他剛才給人家說自己出差到廣州,老婆這么一說,不是把自己說的話穿幫啦!但他心里也琢磨,三本雖說給的少,但天天都有,旱澇保收,可以說是鐵飯碗,起碼不像跟前的這個人,舉著牌子攬生意,能不能攬上還不一定。想到這里,心里也就坦然了。
排隊的人越來越多,不到一個鐘頭,后邊都排了一百多人,還有人源源不斷地加入排隊行列,像螞蟻拉串串,一個連著一個。老根和排在他前邊的人拉上關系了,知道他叫二賴,北郊人,也是替人排隊掙辛苦費的。老根朝隊伍后邊看了,說:中國人就是多,人多地少,誰當國家主席都不行,籃籃里就那幾個饃,娃卻一個連著一個生,娃多饃少,娃就成了狼,搶饃吃。二賴接著說:這都怪咱自己,拼著命生娃。要是老毛當政的時候,就搞計劃生育,一胎結扎二胎刮,現(xiàn)在也不會排著隊買火車票。聽說人家老外的女人,為了身子苗條,吸引男人,一輩子不生娃,人家的國家主席還動員她們生娃哩。人家是饃多娃少,敞開吃都吃不完,地廣人稀,活沒人干,提高價錢雇人干活。咱是人多地少,人沒活干,到處都是失業(yè)。政府又死愛面子,偏偏不說是失業(yè),說是下崗。二賴常年在火車站排隊,三教九流都接觸,世上的事沒有不知道的,練得油腔滑舌。
老根擦了這些年皮鞋,跟三百六十行的人都打交道,十三歲賣蒸饃,啥事都經(jīng)過,跟二賴諞起來,這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張飛戰(zhàn)馬超,針尖對麥芒,就接著二賴的話問:二賴,你家是幾兄妹?二賴說:一共兄妹五個。老根又問:你排老幾?二賴回答:老四。老根笑著說:你還應該感謝毛主席,幸虧老人家不搞計劃生育。要是搞計劃生育,說不定都把你結扎了。就是你媽懷上你了,也得叫人家綁到手扶拖拉機上,拉到醫(yī)院刮掉,扔到垃圾桶里肥了農(nóng)民的莊稼。二賴也不生氣,樂呵呵地說:我寧愿叫刮掉,也不想到世上受罪。人沒有生下來,啥事都不知道,刮了也就刮了。就像現(xiàn)在沒有老婆的男人,把種子射到南墻上,曬成了娃干,南墻上的娃干知道個啥?
有人接著說:二賴你知道把你爸的婆娘叫媽,人家國外不叫主席,叫總統(tǒng)。國外也不會有男人把娃射到南墻上,人家的女人開放,男人要是看上哪個女人了,不管認識不認識,就上去給人家說,你長得真漂亮,我很喜歡你。人家要是愿意了,兩個人就弄那事情。弄完把褲子一提,各走各的路,誰不欠誰的啥。老根問:弄完就走人,不給女人錢,人家就白讓他弄啦!二賴說:弄那事兩個人都舒服,公羊壓母羊,洋洋(羊羊)得意。要是女方有錢,還要請男方到館子撮一頓,給男方補充營養(yǎng)哩!有人接著說:咱要是生到國外就好了,弄女人不掏錢,我一天咋著也要弄三五個!二賴說:你不要命啦,那事情傷身子。老人都說,色是剮骨的鋼刀。其實,要是放開讓你弄,你就沒心勁弄了。世上的事情就是怪,越是不讓干的事情,人越想干,敞開讓人干了,人又不想干了!那人說:這要看啥事情哩,那事情是越干越想干。要不,為啥那么多大領導,放著大官不當,也要弄那事情。還有強奸犯,非要干那事情,坐牢槍斃,在所不辭,跟當年的英勇就義一樣!
老根老婆聽了一陣,小聲嘟囔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就知道弄那事情!二賴笑著逗她:嫂子不明白,男人要都是東西,都不想弄那事情,女人咋著享受哩。城里頭那么多富婆女領導,養(yǎng)小白臉,還不是圖舒服。
不到兩三個小時,排在最前邊的人都熟悉了,知道了各自的身份,大都是下崗工人、失地農(nóng)民、城里找不著工作的市民。二賴掏出筆記本,挨個要別人的電話號碼,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現(xiàn)在啥都講資源,咱這些人就是資源,以后有啥事情了,互相打個電話,能幫忙的幫忙,幫不上的也能幫個腔。就是打架,咱這些人朝對手跟前一站,嚇死他狗日的!
老根沒有帶筆記本,叫老婆到商店買了個筆記本,回來的時候,二賴已經(jīng)把大家的電話號碼登記過了,老根就照著二賴的筆記本抄。二賴說:咱這些人,就是瓦崗寨結義的三十六兄弟,水滸的一百單八將,遇到啥事情了,互相打電話,接到電話就幫忙。在火車站混飯吃,也不容易,好多地痞流氓黑社會,尋著咱們鬧事哩。只要咱心齊,誰找咱鬧事都不怕!我的筆記本上已經(jīng)記了兩百多個號碼,這就是咱的資源!
互相熟悉了,誰要是上洗手間,給后邊的人說聲:我去解個手,一會兒就回來。后邊的人就說:你放心去,誰要是說啥了,我給你證明,你在我前邊排著。還有人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紙箱盒子,用腳踏著紙箱盒子,撕開,給每人發(fā)一片,說:坐著諞,站了這么大工夫,快把人累死了!于是,人人屁股下都墊著紙箱盒子。還有幾個把紙箱盒子鋪開,人躺在上邊,不大工夫就打開了呼嚕。車站的公安巡視過來,二賴立即迎上去,從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香煙,抽出一支要貢獻人家,嘴里吐出一嘟嚕甜言蜜語:劉所長,都半夜了,還在保衛(wèi)社會治安。煙不好,但是人民群眾的心意!被稱作劉所長的公安看了香煙,又看了歪七趔八倒在地上的人,嚴肅地說:好好排隊,不要擾亂社會秩序。二賴又給劉所長躬了幾下腰,說:劉所長你放心,這些都是下崗的工人階級,沒地種的農(nóng)民兄弟,替人家排隊掙錢。就是叫他們擾亂社會治安,他們也沒那本事。有那本事的人,也不會到這里替人排隊。
公安琢磨了一會兒,朝別的地方巡邏去了。二賴追著人家的屁股喊:你還沒有抽我的煙哩!人家頭都沒回,徑直走出售票大廳。二賴把煙裝進煙盒里,鄭重地塞進褲子口袋,自言自語地說:官不大,牛球得不行,我熱臉貼了個冷屁股,好心好意舔他的尻子,尻子沒舔上,舔到痔瘡上了,舔了一舌頭的血,還挨了一蹄子。
老根問:他是派出所的所長?二賴咧了下嘴,說:所長的雞巴,我只知道他姓劉,是一般警察。老根迷惑地問:你把一般警察叫所長,真所長來了怎么辦?二賴說:看你的歲數(shù),兒子恐怕都二十多歲了,咋連這都不明白。人家來了,咱總不能說警察先生吧,稱他所長,他就高興,他高興了咱的日子就好過。當今社會,你見了官家的人,都稱書記主任就沒錯。明明知道是副書記副主任,你敢稱人家是牛副主任馬副書記茍副局長,除非你不想求人家辦事!咱老先人早就教導我們,舔肥尻子走遍天下,咬瘦球寸步難行。咱放著肥尻子不舔,咬瘦球有啥好處?
到了后半夜,老根把罐頭瓶子的茶水喝完了,連著朝洗手間跑了幾次,把茶水變成黃尿射到小便池里,再回到排隊的地方,瞌睡就來了。老根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倒下就能睡著,夢都不做一個,一覺睡到天亮。之前有個一塊擦皮鞋的河南人說他失眠,老根不解地說:人還會失眠,我一輩子都覺得覺不夠睡。河南人說:那是你沒遇到難受事情,遇到難受事情,哪能睡著?老根不服氣地問:我人在廠里干得好好的,突然就讓你下崗,算不算難受的事情?河南人說:算,還是天大的難受事情,把一輩子吃飯的家伙敲掉了,擱到誰身上都受不了!老根哈哈一笑,說:下崗那天,狗日的領導剛一宣布,我在下邊用嘴把他們的先人狠狠日了一遍,把工具朝臺子上一扔,轉身走人。中午午睡,下午再不用上班,一覺睡到天快黑,起來喝了半斤二鍋頭,吃了三兩豬頭肉外加一碗撈面條,吃完把碗一推,倒在床上又接著睡。你要是不相信,我現(xiàn)在就靠著樹干睡,我睡覺的工夫,把你掙的錢給我,看我能不能一覺睡到天黑!
這陣,他屁股朝紙箱上一蹾,眼皮就闔上了,二賴還在問他:老根,你咋那么恨領導,只要說話就罵人家是狗日的?半天沒見老根回答,聽到的卻是呼嚕,把頭朝老根跟前伸了伸,說:狗日的能睡,說話就睡著了,能睡也是福!老根老婆給二賴解釋:老根這人心寬,天大的事情都不朝心里擱,心寬就能睡覺。
老根老婆不敢睡,眼巴巴地坐在老根旁邊。到了后半夜,排隊的人都打瞌睡,有的窩在紙箱上,有的坐在紙箱上,有的背靠著背互相支撐著,有的伏在自己的膝蓋上。很多人打呼嚕,像拉風,像牛叫,像哨子吹;還有人磨牙,嘎巴嘎巴像吃炒黃豆;還有人放屁,有放炮樣的巨響。有黃豆落到盤子里的滴答,串在一起。還有的像新媳婦,一絲一縷朝出滋;有人說胡話,老根說的是狗日的領導。二賴說的是翠花她媽,我想你啦。河南人說我掙下錢了就回家……
夏天,天亮得早,五點剛過,天就亮了。車站廣場的電燈、街道的路燈,都還亮著。路燈由公家管,公家講究的是時間,時間一到,全市統(tǒng)一亮燈,時間再一到,全市統(tǒng)一滅燈。時間不到,天再黑也不能亮燈。時間不到,天再亮也不能滅燈。不像老根老婆,不等房子里黑得實在看不見東西了,才打開電燈,人不看東西,就趕忙拉滅電燈,圖節(jié)省電費,哪舍得天亮了還開電燈!售票大廳里的人多了,很多沒有連夜來排隊的人,都起個大早來買票。睡覺的人都從地上爬起來,朝洗手間跑,把肚子里的稀稠從兩個渠道批發(fā)出去,又到水龍頭跟前,把臉洗了。講究的人還用指頭代替牙刷,把牙上的附著物摳了。
售票窗口還沒開,老根聽二賴說,窗口要等到七點才開。松散了一夜的隊形又振作起來,后邊的肚皮拱著前邊的脊梁,后邊的雞雞挨著前邊的渠渠,中間不留一點間隙,零接觸,生怕有人插隊。
進來幾個年輕人,胳膊上刻著青龍黑虎,一個比一個牛皮,一來就朝窗口跟前插。二賴走過去,不客氣地說:到后邊排隊去,我們都排了一夜,你們一來就插隊!閑痞把二賴圍在中間,一個說:我在這里排了一夜,根本沒見你!一個接著說:甭給他啰嗦,買咱的票!二賴還是不依,說:不排隊就買不成票,到后邊排隊去!閑痞高著喉嚨說:你不想吃飯啦!老根看不過去了,對身后的人說了句:你替我排著隊,我去收拾這幫王八蛋!走到二賴跟前,用胳膊把一個閑痞朝后一撥拉,說:到后邊排隊去,不排隊不能買票!那個閑痞沒防備,差點被撥拉個跟頭,剛想發(fā)威,排隊的上百個人一齊吼叫起來:不能插隊!老根仗著群膽,把袖子一挽,給閑痞說:老子是鍛工出身,這些年沒鐵打了,今個突然想打鐵了,你們誰想試試我的打鐵手藝!閑痞們見上百人都跟他們對上了,對著二賴和老根瞪了一陣眼睛,虛張聲勢地喊了幾句:咱們走著瞧,敢跟小爺過不去,還想在火車站混飯吃不?說完,一個跟著一個溜出售票大廳。
二賴拍了下老根的肩膀,說:老哥夠意思,一會兒買過票,我請老哥喝二兩!說完,雙手抱拳對排隊的人致敬,大聲說:感謝各位兄弟,以后再遇到這事情,咱們只要抱團,誰都不怕!老根也高興地說:兄弟夠義氣!
七點半,老根和老婆買到了車票,按規(guī)定一人買了兩張。老根給三本打電話。三本給他說:五分鐘之內(nèi),有個姓呂的給你打電話,他給你車票錢,每張票再給你加三十塊。果然,不到五分鐘,姓呂的電話打來了,約定三分鐘后在售票大廳門口見面,驗證雙方手機上的電話號碼,交票付款。
老根兩口熬了一個通宵,掙了一百二十塊錢。老婆高興地說:照這樣干下去,咱一個月能掙四千多塊,可以按揭買公寓房了。老根也高興地說:你跟我這些年,沒過上好日子,這陣咱掙錢了,你買幾身衣裳,旗袍布拉吉牛仔褲隨便買,只要不買超短裙就行。老婆笑了,說: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旗袍布拉吉牛仔褲,人老了,穿啥都是浪費。你喝了這些年二鍋頭,也該改善改善了,從今以后,不喝二鍋頭了,改喝四川曲酒!
老根看了手表,時間才八點多,對老婆說:現(xiàn)在才八點多點,我還能擦皮鞋,多少能掙幾個!狗日的領導,當初讓我下崗,咋也沒想到讓老子搞到了掙大錢的事情。要是不下崗,一個月能掙到四五千塊錢?老婆說:熬了一個通宵,還去擦啥皮鞋。說到底還是命值錢,身子熬病了掙得再多有屁用!老根心里暖融融了,舒服得像有雞毛在耳朵里撲索,嘴上卻說:女人家知道個啥,誰還嫌錢掙得多?再說,我昨夜倒下就睡著,比在家里睡得都舒服,家里還沒有空調(diào)。今黑再去的時候,你把躺椅搬上,你睡在躺椅上,再帶上兩床毛巾被,火車站的空調(diào)太冷!老婆琢磨了一會兒,說:你擦一上午就行了,下午休息,晚上還要排隊哩!
老根回到家,把擦皮鞋的工具搬到自行車上,朝老地方騎去。掙到錢了,心里就高興,覺得街上的車也順眼,人也順眼,樹都比往日綠了很多,街道也比往日干凈了許多。心里高興了,嘴里就想唱,就一只手抓著車把,高著喉嚨唱開: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
四
連續(xù)一個多月,老根都沒有和三本見面。早上他買到票,給三本打個電話,不到五分鐘,就有人和他聯(lián)系,不出十分鐘,就有人拿著錢取走車票。老根知道這些人都是三本安排的,一直想知道三本為啥讓他排隊買車票?這年頭,誰也不會做賠本買賣,何況三本是個比猴子都靈性的人。一個月后,老根才明白,三本封他的業(yè)務經(jīng)理屁都不是,說穿了就是幫他倒賣火車票。三本讓他買車票,再讓別人賣出去,每張車票賺二百五十到三百塊,付給他三十塊錢,再加上五百塊錢的基本工資,攤到一張車票上也不過四十塊錢。用同樣的辦法再給賣票的人,老根兩口一天就給三本貢獻七八百。老根覺得,要是自己把車票賣出去,這七八百就裝進自己的腰包,憑啥讓三本賺。老根把想法給老婆說了,老婆琢磨了一會兒,說:咱整夜排隊,雖說辛苦,但不犯法?;疖囌镜教庂N著布告,打擊票販子,咱要是把票再倒賣出去,就是打擊對象,說不定要坐牢哩!老根覺得老婆說得有道理,自己清清白白活了大半輩子,何必再給自己臉上抹屎,說啥也不能把臉當屁股用。人家三本敢做這事情,是人家有能耐。再說自己掙得也不算少了,比過去三個月掙得都多,還有啥不知足的。人呀,就怕貪,貪字多一撇就是貧。
一個多月后,三本給老根打電話,表揚他兩口子每天都能完成任務,以后也給他老婆發(fā)基本工資,公司委任她擔任業(yè)務經(jīng)理助理,協(xié)助老根完成任務。
老根和二賴還有長期排隊買票的人熟悉了。好幾次到了半夜,公安不來巡視的時候,二賴提來幾瓶啤酒,老根買來兩個豬蹄子,或者一個豬耳朵,把紙箱盒子鋪在地上,把啤酒和豬耳朵擺在上邊,就稱兄道弟地吃喝起來。二賴和老根都大方,拉一塊排隊的人吃喝。人家推辭不過,象征性地喝上幾口啤酒,吃上兩塊豬耳朵。還有的也跑到附近街道上,買來吃的喝的,放在一塊吃喝。時間長了,二賴和老根就成了他們的領袖,遇到排隊擁擠、有人插隊、順序說不清楚,就找他倆評理。他倆只要發(fā)話,就是板上釘釘,誰也不會不聽。
這天,老根喝了兩瓶啤酒,二賴也喝了兩瓶啤酒,酒喝高了,話就稠了,老根說了三本的生意。二賴說:我也是給人家買票的,我也想自己把票倒賣出去,憑啥把錢讓旁人掙。后來我想通了,咱們背后的老板也不好過,那些錢也不是他們?nèi)昧?,還得給車站的公安進貢,要是不給人家進貢,人家拼命抓票販子,這生意就不好做。有時候票壓在手里,臨到快開車了,只好低價出手,賺不了錢,還得貼錢。公安要是把賣票的人抓了,他們還要出面把人保出來,這些事情都得用錢,老板也不是人人都能當?shù)?。老根接著說:兄弟說得太對了,老板確實不好當。再說,要不是人家給咱引到這條路上,我還在馬路上給人擦皮鞋,一天能掙上三四十塊錢都高興得啥樣!
早上八點多鐘,老根和老婆剛剛買到四張票,突然跑過來三四個人,像是進城打工的農(nóng)民,還沒有跑到窗口,就有人對他們吼:排隊去,不能插隊!有個年齡大點的民工看著排得老長的隊,可憐兮兮地說:剛剛接到電話,俺老娘下世了,這么熱的天,人不能放,俺們幾個要趕回去送葬!
跟前的人不說啥了,他們已經(jīng)排到了窗口,就是讓這幾個民工插隊,他們也能買到票。后邊的人卻不答應,票就那么多,他們插隊買了,自己就買不上。就像籃籃里就幾個饃,別人吃了自己就吃不上。排了一夜隊,臨到拿票的時候,卻讓別人買走了,怎么能行!于是,就對著急于奔喪的民工吼叫,聲音大得像賊娃子把他的錢包偷了,驚動了正在巡視的公安,跑過來維持秩序,要插隊的民工拿出老娘下世的證明:現(xiàn)在不興發(fā)電報了,手機信息總可以吧。民工手機里沒有信息,公安擺出秉公執(zhí)法的臉譜,對民工發(fā)出指示:拿不出證明就得排隊,你說你老娘病逝了,跑來插隊。他說他老爹活不成了,也跑來插隊。再來一個說他老丈母娘快閉眼了,也插隊,火車站的秩序就維持不下去。民工嘟囔著說:誰再想插隊,也不會咒老娘下世買車票!公安的臉像挎在腰間的手銬,很剛性地說:這也難說,那些當領導的,天天在臺子上喊叫反腐敗,聲音比誰都大,樣子比誰都正經(jīng),貪得比誰都多。前幾年陜西出的寶馬彩票,領導周武鄭王地發(fā)誓,要是在彩票上玩假的,就槍斃他,結果他比誰都假得厲害。這年頭,領導說話都靠不住,你們的話能靠???民工還不想離開,還想乞求公安開恩。公安猶豫了,后邊排隊的人見公安猶豫了,又喊叫起來:不能走后門,打倒腐??!已經(jīng)猶豫的公安又堅強起來,腦門上又呈現(xiàn)出執(zhí)法的剛硬,說:就算你們說的是真話,我也同情你們,還是不能讓你們插隊。我讓你們插隊了,排隊的人就說我走后門,搞腐敗,要是反映到上級機關,說不定會讓我下崗。我跟你們一樣,上有老下有小,下崗了讓一家人的日子咋過?民工沒招了,年齡大的把腦袋一抱,朝地上一蹲,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起來:我的老娘呀,你咋說不行就不行啦,兒子不孝呀,想給你送行都沒辦法……
售票大廳的人聽著做兒子的鬼哭狼嚎,卻沒有人讓他插隊。老根琢磨了一會兒,走到蹲在地上哭娘的兒子跟前,輕輕地踢了他一下,問:你們一共幾個人?那人抬起頭,看著老根,用袖子把鼻涕眼淚一擦,說:我們一共四個人,一家,都得回去!老根走到老婆跟前,把手一伸,說:把你的票拿來!老婆把手里的票朝背后一縮,迷惑地問:你要票弄啥?老根又把手朝前一伸,說:把票給我!老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票給了老根。老根把票朝民工手里一塞,說:這是四張票,到廣州的,經(jīng)過你家。老婆這才靈性過來,沖過來想搶車票,又被老根的神氣嚇住了,怯怯地說:你把票給了人家,咋著給三本交代!老根說:這有啥交代的,誰都是娘生的!民工看了票上的金額,說:俺每張票多給你一百塊錢,你也不容易,兩口子熬了一夜,還不是為了掙點錢花!老根說:我不是票販子,公安就在這站著,我要是加錢給你,公安就會逮我!公安說:我沒看見你加錢,憑什么逮你!
老根看著這些人拿著車票走了,就給三本打電話,三本氣得在電話里直吼:你有什么權力把公司的票賣給別人,你嚴重違反公司紀律,必須賠償公司的損失。老根申辯:人家老娘死了,急著去奔喪,我總不能看著他們看不上老娘最后一面不管吧?三本還是訓斥他:世上誰都有老娘,誰的老娘誰孝順,輪不上你去孝順人家的老娘。你知道不知道,這四張票已經(jīng)預售出去了,雖說沒簽訂合同,但失信于人,公司以后還做不做生意!咱按公司的制度辦,你損失了公司四張票,扣你四百塊錢的基本工資。
老根收線后,老婆又跟著嘟囔:這下好了,前前后后損失五百二十塊錢。人家把票拿走,以后見了面,認識你是老幾!老根想罵她幾句,又覺得她熬了一夜沒睡覺,誰也不愿意把到手的錢扔出去,也就啥話都沒說。
二賴走過來,拿著兩張票,朝老根手里一塞,說:把這兩張票拿去,給你們老板交賬。你是好人,我二賴這輩子交你這個兄弟,不虧!老根臉一紅,脖子上的青筋像氣管子打了氣樣暴起來,把車票朝二賴手里一塞,說:你這是弄啥哩,我的錢是錢,你的錢就不是錢啦。你不要看不起老哥,老哥沒錢,但老哥知道啥錢能賺,啥錢不能賺!二賴說:我不是看不起老哥,嫂子也在這熬了一夜,一分錢沒掙上,還讓老板扣了幾百塊錢,心里咋能好受?老根老婆臉上掛不住了,朝二賴跟前走近一步,說:兄弟看不起你嫂子,嫂子是心痛錢,但嫂子沒說老根做得不對。以后再遇到這事情,嫂子還會讓老根這樣去做。
二賴只好收起車票,給老根和老根老婆說:老哥,嫂子,這陣先不要回家,我請老哥和嫂子吃羊肉泡饃,到老孫家泡饃館。咱不坐公共汽車,打的去。
半個月后,天剛麻麻亮,車站廣場的電燈還沒有滅。老根睡得正香,呼嚕打得像拉風箱,出氣時嘴唇還一下一下地動。老根老婆睡在躺椅上,蓋著毛毯,蜷著身子,像個大蝦米,也睡得很死,沒有一點聲息。還有幾個人在玩紙牌,很有精神地甩牌,牌甩得啪啪響,還發(fā)出助威的喊叫。
一列從廣州方向開來的火車進站了,從火車肚子里鉆出一群人,擠滿站臺,又擁擠著朝出站的地道走去。幾個民工滿腦門子的疲憊,背著編織袋,擠在人流中擁進地道。出站的時候,兩只手占著,把車票咬在嘴上,檢票的站務員從他們嘴里摘下車票,檢驗過后,面無表情地讓他們通過。這幾個農(nóng)民通過檢票口,停下腳步,把肩上扛的手里提的放到地上,取下嘴里噙的火車票,放到口袋。年齡大點的說:先到售票大廳看看,這個人肯定是倒賣車票的,要不不會一次拿出四張票。一個民工說:要是找不到咋辦?年齡大的說:找不到也得找,人家對咱有恩,咱說啥也得報答人家。這幾個民工又拎起編織袋,沐著黎明前的夜光,朝著售票大廳走去。
老根睡得正香,嘴角流著明晃晃的涎水,一直扯到肩膀上。他正在做夢,夢見法院要槍斃廠長,廠長脖子上插著死刑牌,耷拉著腦袋,臉色刷白。他站在旁邊,高興地說:狗日的,你也有今天,當初你讓我們下崗的時候,咋沒想到今天!
幾個民工把排隊人挨個看,看到老根時,民工驚喜地叫:就是他。大點的民工走過去,又把老根看了一遍,說:沒錯,就是他。說著,就搖老根,老根嘟嘟囔囔說:騷情啥哩,人剛睡著,搖雞巴哩,翻個身子又睡著了。他們沒有把老根搖醒,卻把老根的老婆搖醒了,見幾個民工圍著老根做動作,急忙從躺椅上爬起來,走到老根跟前,老母雞護雞娃樣護著老根,說:你們搖他干啥?民工一下子就把她認出來了,說:我們認識你!老根老婆說:你認識我,我不認識你們。全省人都認識省委書記,省委書記不一定認識全省人。老婆跟了老根幾十年,學老根,話里也充滿幽默。年齡大點的民工笑著說:嫂子真會說話,俺認識省委書記有啥用處,他也不能給俺弄車票。俺認識你跟老哥就行了,在俺最難的時候幫了俺。
老根老婆這才把他們認出來,也幫著他們搖老根,一邊搖一邊叫:老根,有人找你來啦!搖了二十多下,老根還沒有醒,卻把二賴搖醒了。二賴爬起來,揉著眼窩,把民工看了,也一塊搖老根,一邊搖一邊說:你是豬托生的,就知道睡!
老根醒了,他畢竟不是石頭。二賴見老根醒了,還罵:老根你是豬托生的,睡得那么死,這幾個兄弟把你搖了大半夜,才把你搖醒。老根揉著眼窩,驚訝地說:你狗日的會算卦,我從來沒有給你說過我是屬啥的,你咋知道我屬豬!
民工擠到他跟前,爭先恐后地叫老哥。老根把他們挨個看了,覺得面生,不認識,就說:你們把人認錯了,我又不是領導,叫我老哥有屁用處?年齡大點的民工說:俺沒有把老哥認錯,半個月前,俺幾個要回去給老娘奔喪,買不來車票,老哥把自己的車票送給俺了!老根又把他們看了,想起這件事情了,說:你不說我都忘了,你一說我還真想起來了。你們把老娘安葬好了吧?當時我忘記了麻煩你們給老娘燒紙的時候,替我給老人家燒幾張!民工指著地上的編織袋,給老根說:俺也沒啥給你帶的,這是家里種的東西,沒有用化肥,沒有用農(nóng)藥,全是生態(tài),省委書記都不一定能吃上這東西。說著就解開綁口袋的繩子,一口袋花生,一口袋紅薯,一口袋小米,一口袋黃豆。老根看著這些東西,說:你這是弄啥哩,跑了幾千里路送這些東西給我?民工怕他不要,說:也不是專門給你送的,俺們把老娘安葬了,還得回來打工,順便給你帶的。老根說:我不能要你們的東西,我要是要了你們的東西,跟貪官一樣搞腐敗了!二賴走到他跟前,說:老根,你是爬到樹上看自己,自己把自己看得高。一個擦皮鞋的下崗工人,還冒充領導裝廉潔。人家千里迢迢跑了那么遠的路,給你送東西,你要是不接下,會傷人家的心哩!老根又把這些東西看了一遍,說:你懂得把你爸的婆娘叫媽,這些東西在鄉(xiāng)下不值錢,弄到城里就是好東西,一斤值好幾塊錢哩。這幾口袋咋說都有一兩百斤,值七八百塊錢。這些兄弟也不容易,從江西跑到咱陜西打工,撅著尻子給人家干一天,熱汗順著脊梁桿子流,能掙幾個錢?咱一下子就拿人家?guī)装賶K錢的東西,比貪官都惡劣!民工又說:這是俺的心意,你要是不接下,就是嫌俺的東西不好,冷了俺的心!老根老婆也擠到口袋跟前,抓起花生看了,又抓起小米看了,把黃豆也看了,說:真是好東西,西安根本買不來這么好的東西。說完,又對民工說:我家就老兩口,娃在外地上學,也吃不了這么多。這樣吧,我一樣拿一點,剩下的你們拿到集貿(mào)市場賣了,起碼頂給人家干半個月掙的。老根琢磨了一會兒,說:這么好的東西,拿去叫旁人吃了,多可惜。咱們這些成天熬夜排隊的人,憑啥不能吃好東西。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拿上一點,回家嘗嘗生態(tài)到底是啥味道。咱也不能白拿人家的,這些兄弟就是沒錢,才背井離鄉(xiāng)跑到陜西打工。咱吃了人家的好東西,就在錢上幫人家,能幫多少幫多少,實在幫不上也沒關系,這人情我來還。說著,讓老婆給毛巾被上捧了幾掬小米,從口袋里掏出一百塊錢,要給民工。民工們說:我們是真心感謝老哥,老哥又給俺們這么多錢,叫俺心里咋能過去?
二賴脫下一件外衣,鋪到地上,掬了幾下黃豆,也掏出一百塊錢,對大家說:有錢的幫著錢場,沒錢的幫著人場。說著,接過老根手里的錢,說:我給咱收錢,收完了一塊給鄉(xiāng)黨。這些排隊的人,到了這時候,熱血朝臉上一涌,生怕人家說自己摳,就爭著認領口袋里的東西,把錢朝二賴手里塞,差不多都是一百塊,只有幾個五十塊。二賴當著眾人的面,把錢清點了,二千一百塊,說:大家看清楚了,兩千一百塊,這陣就交給鄉(xiāng)黨。咱不搞暗箱操作,啥都透明,誰也別想貪污一分錢!
五
火車站實行實名購票,買票要用身份證,上了火車,查票的時候也要身份證,替人買票的人失業(yè)了。三本仗義,沒有把老根兩口子一腳踢開,給老根打電話說:咱們在一個廠干過,也在一塊擦過皮鞋,你們到了我的公司,咱們合作得很好,業(yè)務做不成了,看在這些年交情的分上,再給你們開三個月的基本工資,上頭符合國家勞動法,下頭顧住咱們的交情。你們這是暫時下崗,我的下崗跟公家的下崗不一樣,公家的下崗再不可能上崗。我積極想辦法開辟新的業(yè)務渠道,等把新渠道打通了,立即讓你們上崗。
老根又回到那條街道上,操起過去的營生,一天掙四五十塊錢。隔不了幾天,二賴和一塊熬夜的伙計就來看他。他們一來,老根就收攤子,把人家領到家里,一個豬耳朵二兩花生米一瓶二鍋頭,吃著喝著諞閑傳,少不了罵幾句領導。這年頭,女孩子穿露肚臍窩的短褲衩子是時髦,男孩子給身上紋青龍黑虎是時髦,當官的養(yǎng)情人搞腐敗是時髦,老百姓罵領導也是時髦。
喝酒時,老根問二賴:你現(xiàn)在不到火車站買票了,日子咋過?二賴說:過去還攢了些錢,這些日子雖說不到火車站排隊了,同樣能掙錢。今天替人跑個門路,明天替人干件事情,人家都要給點,照樣能顧住一家人過日子。
三本給老根兩口子開過三個月的基本工資,再沒有給他們打電話,連個音訊都沒有。老根覺得他被公安逮了,關在哪個勞改窯里背磚哩。
老根的兒子小根大學畢業(yè)了,挎包里裝著畢業(yè)證,肩上扛著行李卷,回來了。當代大學生找工作,一靠權力,二靠金錢,父母沒有權力沒有金錢,只有到人才交流中心碰運氣。就是碰上了,也不是好運氣,人家需要的修電梯的技工、做飯的廚師、帶孩子的保姆、掃馬路的清潔工。那些吃官飯的公務員、拿俸祿的事業(yè)單位、黨的喉舌記者,這些頭頂上冒光的職位,都不會到人才交流中心去招聘。領導給兒女安排工作,不用花錢,自己有權力。大款給兒女安排工作,手里沒權,通過錢可以買權,有了錢權工作就跟在自己口袋里裝著一樣。中國幾千年里,哪一個朝代不是錢和權混一塊?就像人和影子,有人就有影子,看到影子就有人。網(wǎng)絡上說是官二代富二代,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打地洞。老鼠不去打地洞,想上天呼風喚雨當青龍,能行?
小根找不到工作,卻有工作來找他,有同學讓他向父母要上兩萬塊錢,搞新經(jīng)營活動,要是干到鉆石級別,坐在家里月月都有幾十萬的收入,開奔馳住別墅搞女明星吃法國大菜,想著辦法花錢都花不完。小根找老根要錢,春借兩萬元,秋還二十萬,還不算給老子的孝順錢。老根把兒子的話聽完,冷笑一聲,說:你以為你爸沒文化,一輩子就知道擦皮鞋,不知道自己創(chuàng)業(yè)當老板?你說的那事情是傳銷,犯法!你要是搞傳銷,掙不來錢算你倒霉,沒人給你補償損失。掙大錢了,公安的銬子就戴到你胳膊上了。老子給人擦皮鞋,哪一天都有人讓老子搞傳銷。老子要是搞了傳銷,你每個星期都得到勞改窯探監(jiān)!你找不來工作,老子不會缺你吃喝,出門坐公交喝開水的零花錢也不會少你,就是不能犯法。咱這家庭,你要是犯了法,沒有權力保你,也沒有錢撈你,除非你把日子坐夠,休想早出來一天。
老根把小根訓斥一頓,又搞了約法三章,上午出去找工作,下午在家復習功課,國家年年都要招公務員。要是當上了公務員,再一級一級朝上爬,說不定能爬到廳級部級位置上,就是爬不到那個位置,混個處長科長,也有人送錢送東西,天天都有人請吃請喝請桑拿請洗腳請玩小姐,享不完的榮華富貴。老爸是個擦皮鞋的,任何人都比你爸的社會地位高。咱家是寡婦睡覺,上頭沒人,全靠你自己的本事。
小根是好娃,絕對聽話,跑到新華書店買了《公務員考試大綱》、《公務員手冊》、《公務員必讀》,下午都囚在家里,默默念,用心背,比當年高考都用心。和考公務員相比,高考算個屁!自己當年考上了一本大學,畢業(yè)后還不是沒有工作,走到街道上碰到的全是和自己一樣的大學畢業(yè)生,個個腦門上都刻著愁苦??脊珓諉T就不一樣了,要是考上了,就入了中國的官僚階層,入了上流社會,入了強勢群體,入了公款消費行列,入了坐公款轎車的層次,入了人人都巴結的權貴階層,入了……當公務員的好處二十年都說不完,憑啥不認真復習呢?憑啥不拼命背答案呢?古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狗屁!自己從小學讀到大學,黃金屋在哪里?顏如玉在哪里?只有《公務員考試大綱》、《公務員手冊》、《公務員必讀》,這些書里面才有黃金屋,才有顏如玉。
八個月后,政府張榜公布,招考公務員,檢察機關招三名檢察官,初錄九名,再綜合考察,最后錄取三名。這年頭,還有比檢察官再好的職業(yè)嗎?還有比檢察官更受人巴結嗎?還有比檢察官更牛的人嗎?招考廣告一出,報名自然火爆。一個月報名期限截止,報名人數(shù)達三萬多人,平均一萬多人競爭一個崗位。小根緊張,你敢說自己就是萬里挑一的優(yōu)秀,你敢說這里面沒有后門,要是有后門,隨便就把三個名額用完了,自己還不是陪太子讀書,用自己的手在自己身上制造歡樂,刺激過后屁作用不起。但是,畢竟還有萬分之一的希望,為什么不去拼一下?何況已經(jīng)做了八個月的準備,把那幾本書背得滾瓜爛熟,就差倒背如流。他知道,江湖險惡,高手如林,保不準會躥出個高手,把自已一生的希望踢出體制的神壇之外。就拿出最后沖刺的勁頭,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自己給自己擬了很多考試題,一篇一篇地做,再熟背牢記,跟《人民日報》、《求是》上的觀點不差分毫。他一再告誡自己,考試千萬不能背離上頭的精神。別看報紙上天天喊叫要創(chuàng)新,你真正創(chuàng)一下試試,不把你撞得鼻青臉腫才怪!這年頭,越是領導號召你做的,你越不要去做,做了就要倒霉。領導號召你提意見,說是提得越嚴重越深刻越是對他的愛護幫助,你腦子要是被門縫夾了,真的去愛護領導了,你的末日就來臨了。領導越要你關心他,你越不要關心他,領導越要你創(chuàng)新,你偏偏就在他面前裝傻瓜。他說今天吃兩頓飯,你說吃上一頓再吃上一頓。領導說明天要下雨,你說我明天上班一定要帶傘。
小根睡眠不足,眼睛腫得像母雞發(fā)情的屁股,眼淚流得吃飯看不清碟子。老根給老婆指示,要把小根當金絲猴樣保護,早上兩個荷包蛋,中午晚上兩餐兩菜一湯,有葷有素,營養(yǎng)全面。又反復要求小根做好檢查,怎么證明你報上名了?現(xiàn)在的官家,除了對自己的孩子負責,不會對別人的孩子負責。要是把你忘了,活該你倒霉。考試前兩天,老根就不出去擦皮鞋了,在家看小根,一再給老婆說:外邊刮風了,給小根添件衣服,小心感冒。做飯時,又叮嚀:把菜在水里泡三小時,把里面的農(nóng)藥泡出來,小心小根吃了拉肚子。要是上了考場,肚子里串稀,就把一輩子的希望串掉了。老婆說:我會照顧好小根,那么多人都在集貿(mào)市場買菜吃,人家就不怕農(nóng)藥,就不怕串稀,就咱怕農(nóng)藥,就咱怕串稀?老根就說她:你是頭發(fā)長見識短,誰不怕農(nóng)藥,誰不怕串?。慷际菦]辦法,人總不能不吃菜。就像誰都怕奶粉里有三聚氰胺,再怕也得吃,不吃就得餓死。你沒聽人說,現(xiàn)在很多大機關大單位,都到農(nóng)村租地,雇農(nóng)民給他們種菜養(yǎng)豬打糧食,他們把生態(tài)吃了,管老百姓吃得啥,就是把農(nóng)藥瓶子對著咱的嘴朝里灌,人家也不在乎。老根到底說服了老婆,下午要做的菜,中午就放到水里泡,老婆一邊泡菜一邊嘟囔:現(xiàn)在咋成了這世道,啥都不敢吃,啥東西都有毒,還讓人活不活啦!
考試那天,老根讓小根提前三個小時起床,逼著他洗了熱水澡,說是把身上的霉氣洗了,輕松上陣。早飯不讓吃稀飯饅頭,喝了稀飯要尿尿,要是考到緊要關頭,尿憋了咋辦?要是吃了饅頭,考到緊要關頭,屎憋到屁股眼跟前,是拉屎還是答題。早飯不做饅頭稀飯做啥,老婆沒辦法。老根早就有打算,對老婆說:買一盒新鮮牛奶,放到爐子上燒開,就是里面有三聚氰胺,燒開了也揮發(fā)一部分。再煮兩個雞蛋,雞蛋營養(yǎng)豐富,高蛋白,變成屎的比例很小。再帶上幾塊巧克力,巧克力提精神,考試前十分鐘吃下去,腦子的旋轉率起碼提高百分之三十,就像運動員吃興奮劑。小根臨出門時,又給他手里塞了一百塊錢,說:打的去,公交車太擠,萬一塞車就進不了考場!
中午,小根考試回來,進門把挎包朝床上一扔,大吼一聲:考完啦,我日他先人!就放聲大哭起來,跟當年高考完一樣。隨之就軟下來,像旱灘上的鯉魚,有一下沒一下地喘氣。老根和老婆急忙湊到跟前,問:考得咋樣?小根喘了半天,虛弱地說:全答出來了,發(fā)揮到了極致,我就不信還有誰比我考得更好,我敢保證不出前三名!老根這才放下心,說了句:我擦鞋去啦,把擦鞋行頭朝自行車上綁了,推著車子走了。老根的老婆,高興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給小根說:我娃你歇著,媽給你搟臊子面。媽早就把面窩下了,面肯定筋得很。
半個月后,考試成績公布,小根果然考了第三名。老根給二賴打電話,心里高興了,就想給別人炫耀。兩個小時后,二賴趕到老根擦皮鞋的地方,提著一只老母雞。老根急忙收拾工具,推著車子和二賴一塊朝家里走去。
燉老母雞加二鍋頭,老根老婆又炒了幾個熱菜,二賴和老根就面對面喝起來。老根連著喝了三杯,酒精把心里的高興燒起來,像給火堆上倒了汽油,說:我娃要是當上了公務員,再當上科長,當上處長,當上廳長,說不定還能當上省長,我就是科長的老子,處長的老子,廳長的老子,省長的老子,到時候我坐上公家給我娃配的轎車,在西安城里轉三圈。我娃當上了領導,我憑啥不享受!
二賴就看著他笑,笑得意味深長,笑得鬼鬼祟祟。老根就說他:你齜著死驢牙笑啥哩,我說的不占道理?二賴說:你娃考了前三名,不等于你娃就能當上公務員。老根把酒杯朝桌子上一蹾,說:公告上明明寫著,錄取三名,我娃是第三名,不錄取我娃錄取誰?二賴也把酒杯朝桌子上一蹾,說:你把公告再看一遍,上邊說得很清楚,錄取三名,預錄九名,再綜合考察,根據(jù)綜合分數(shù),錄取前三名。你娃考試成績是第三名,考試成績只占綜合成績的百分之六十,還有百分之四十的分數(shù)由人家打,人家說你綜合素質(zhì)高,可以打一百分,你就是一百分。人家說你綜合素質(zhì)不高,只能打三十分,你就是三十分。你也在社會上混了多半輩子,咋連這都弄不明白,被公家的通告迷糊了。人家早就把自己的好處想好了,預錄前九名,就是說可以錄取第九名,也可以錄取第八名,只要在前九名里錄取都不違反規(guī)定,前三名都不錄取也行。這實際上就等著你給人家送錢,前九名誰送得多就錄取誰。如果他們真正想廉潔,就規(guī)定從前三名開始進行政審,政審不合格再依次朝下錄取。錄取后邊的不錄取前邊的,必須說明不錄取的原因。你現(xiàn)在明白了沒有,人家在制定規(guī)定的時候,就把自己撈錢的機會留下了。
老根靈性了,酒也不喝了,罵了句:狗日的領導!再說不出啥話了。停了好半晌,才緩過氣,狠著勁說:狗日的,他們能送,我也能送,我豁出去把房子賣了,也要讓我娃當領導!二賴,你認識管招公務員的領導不?二賴苦笑了一下,說:老根你喝多了,我咋能認識管招公務員的領導?咱的關系網(wǎng)就是在火車站排隊買票的,咱是啥檔次的人,結交的也是啥檔次的人。咱想結交省長,省長不想結交咱,咱看著人家的肥屁股舔不上。咱要做這事情,首先要打聽這事情歸哪個部門管,一把手是誰,就是送也得送給真神。要是把廟門進錯了,白讓人家把尻子日了,事情還辦不成。這樣吧,我負責給咱打聽哪個部門管這事情,一把手是誰,剩下的就是你的事情。你咋著能巴結上人家,把錢送到人家手里,你好好考慮。老根又琢磨了一會兒,說:這事情要趕快辦,要是人家這兩天就研究了,把咱的黃花菜都涼了。二賴說:我明天這個時候以前,把事情打聽清楚。
第二天中午,二賴就打來電話,說是省上的組織部門和政法部門,為這次招考,專門成立了領導小組,小組長是組織部的一個處長,姓譚,老家是河南人。老根就給認識的人打電話,問他們和這個姓譚的處長有沒有關系?他認識的都是擦皮鞋的,當年一塊下崗的,一起在火車站熬夜買票的。把電話從中午打到半夜,沒有一個人和譚處長有關系。老根失望地說:咱想給人家送錢,連送錢的廟門都找不著。想叫人家日咱的尻子,脫了褲子撅著屁股候著人家,人家就是不來,咱有啥辦法?
老婆也在尋思誰認識譚處長,突然,腦子里一亮,高興地說:你打了一夜電話,咋把最緊要的人忘啦?老根說:我把誰忘了,我看著電話本打的,不會忘一個人!老婆說:你給三本打了沒有?三本是啥人,專門巴結上頭的人,說不定他就認識譚處長?老根把腦袋一拍,說:咋把這么關鍵的人物忘啦,我這就給他打電話!老婆看了墻上的石英鐘,說:都半夜一點了,人家都睡了,明天早上再打!老根琢磨了一會兒說:睡下了也得把他打起來,這關系著咱小根一輩子的事情。何況他又不是外人,打擾他一下怕啥!
老根撥電話的時候估計,三本肯定睡覺了。誰知電話才響了兩聲,三本就接了說:老根,啥事情這么急,半夜給我打電話?老根驚奇地問:你還沒睡覺?三本說:剛和女朋友回到酒店,還沒有洗澡哩。老根顧不上他和女朋友洗澡不洗澡,急忙把小根的事情說了。三本哈哈一笑,說:老根不糊涂,這回找對了地方,不就是譚旅華狗日的,我昨天還跟他在西安飯莊吃羊肉泡饃。
老根一下子輕松了,說:這下好了,把人找準了事情都好辦啦!三本也開玩笑:寧受三年窮,不日屎窟窿。這事情我辦不了,得姓譚的給你辦,他是一把手,招誰不招誰他說了算!老根說:我知道你辦不了,你屁領導都不是,跟我一樣是下崗工人,憑啥給我辦?三本說:你是撅著屁股打飛機,有眼無珠。我這陣是經(jīng)濟技術咨詢公司的董事長,手下養(yǎng)了一百多號員工,連政府都巴結我哩,說我給他們解決了就業(yè)問題。這事情,我給姓譚的遞個話,關鍵還得看你的態(tài)度。你也知道現(xiàn)在的社會,有些事情不出血就辦不成。人家給咱娃把事情辦了,咱娃以后當了領導,銀子像水樣地朝咱娃口袋里流,也應該給人家出點血。
老根說:這事情不用你說,咱就是砸鍋賣鐵也不能耽誤娃的前途!一萬兩萬,三萬四萬,你張個嘴,我現(xiàn)在就給你送去!三本哈哈笑起來,說:老根你真能說相聲,這是三十年前的價錢。那時候一斤豬肉多少錢,八毛錢一斤,現(xiàn)在一斤豬肉多少錢,十一塊一斤,漲了十三四倍。那時候一個燒餅多少錢,兩毛錢,現(xiàn)在一個燒餅多少錢,兩塊錢,漲了十倍。我給你說個實話,這事情也有行情,副科升正科送多少,正科升副處送多少,副處升正處送多少,正處升副廳送多少,招收一般公務員送多少,招收公安、法官送多少,雖說不像超市那樣明碼標價,也基本有個數(shù)目。一般來說,油水越汪的職務,送的越多。你走遍全中國,有沒有不要錢就給你辦事的領導?
老根愣了半晌,才說:三本,咱都是自己人,你說送多少我就送多少?三本思考了一會兒,說:檢察官的職位,一般都得二十萬。我給姓譚的說說你家的實際情況,看他能不能優(yōu)惠。不過話說過來,人家和咱沒親沒故,誰都希望賺得越多越好?,F(xiàn)在這社會,只要有好處的事情,哪一樣不競爭。你出二十萬,人家出三十萬,你出四十萬,人家出五十萬,沒有一個人在這上頭不舍得花錢。咱也不知道前九名里頭,都是啥樣的家庭。說不定有幾個開公司的大款,人家把一兩百萬看得跟咱的一兩塊錢樣,咱就競爭不過人家。這樣吧,你在五天之內(nèi),準備十五萬。我明天請姓譚的吃個飯,把事情給他說說,讓他把研究的日期推到五天之后。別人家的娃想當檢察官,卻考不進前九名,想也是白想。咱娃考進前九名了,老天爺讓咱娃當領導,咱要是舍不得,把娃的前途耽擱了,咋對得起娃這一輩子!老話說,舍得舍得,沒有舍哪有得,舍得花出去才能得回來。咱娃要是當上了檢察官,用不了兩年就收回這些錢了,以后再弄的就是凈賺,你算算一輩子凈賺多少?
第二天早上,老根用自行車帶著老婆,老婆懷里揣著房產(chǎn)證、戶口本、當年的結婚證,朝房屋中介所蹬去。老婆坐在老根的屁股后邊,摟著老根的腰,說:咱把房子賣了,住哪?老根說:租房!老婆說:租房要掏房租?老根說:住人家的房子,憑啥不掏房租,世上哪有白日人家尻子的事情?老婆心里有了苦楚,眼睛有了潮熱,說話有了嗚咽,說:世道咋變成這樣子了,當領導的這么貪,也沒人管他們。老根說:誰管他們,大領導大貪,小領導小貪,就沒有不貪的領導。誰屁股上都有屎,誰敢說別人屁股上有屎,別人反過來再說他屁股上也有屎咋辦?這就是潛規(guī)則,你對我睜一只眼,我對你閉一只眼,大家心里都明白,你不說我的事情,我不知道你的事情。我把賬都算了,咱把房子賣二十萬,給人家送十五萬,還剩五萬,加上咱原來存的兩三萬,按揭一套公寓房。咱小根要是當上了檢察官,還愁每個月給銀行還的哪點錢,說不定用不了一年,就提前給銀行把錢還了。
六
小根到檢察院上班了。一個禮拜后,小根回家了,穿著嶄新的檢察官服,皮鞋都換成了新的。老根和老婆覺得兒子變威風了,體面了,他們仰著臉才能看清楚了。老根看著兒子,連著說了幾個狗日的,最后才說了一句囫圇話:狗日的我娃當上領導啦!
老婆琢磨了半晌,給男人和兒子說:我娃能當上領導,多虧了人家三本,說啥也要請三本吃一頓。還不能在家請,要到西安飯莊擺一桌。老根說:你活了一輩子,今天才說了句人話。小根去專賣店買瓶茅臺,就穿著官服去,專賣店就不敢給你假茅臺。今天這桌最少得花二千塊錢,咱娃當上了領導,說啥也得好好慶賀慶賀!老婆說:你現(xiàn)在就給三本打電話,順便把二賴也叫上!老根就給三本打電話,三本說:今天這桌飯我來安排,算我給咱娃的祝賀!你們都在家等著,我開車去接你們。
小根提了一瓶茅臺,走出家門。三本從車里走出來,看見小根手里提的酒,就高著聲音喊:小根你這是弄啥啦,我都說了,今天這飯由我安排,你充什么大頭?快把酒拿回去,讓你爸喝。你爸這輩子恐怕還沒有喝過茅臺哩!三本說著就打開轎車的后備箱,里面裝的全是名煙名酒,說:你看我這里,啥好酒沒有,還用得著你掏錢買酒。
老根一家人坐著三本的轎車,朝西安飯莊開去。三本對坐在旁邊的小根說:小根,你以后要學會開車,用不了多長時間,公家就會給你配車。就是公家暫時不給你配車,也有老板把車借給你。一會兒你把身份證復印一張給我,我替你到駕校報名,先把駕照拿到手再說。
到了西安飯莊,三本把車停在門口,小姐跑過來給他們開門。三本從車里鉆出來,打開后備箱,從里面提出三瓶茅臺,提出一瓶路易十三一瓶人頭馬,給老根說:老哥,這幾瓶酒要是不夠,再拿幾瓶。老根琢磨,三本真是個人物,幾個月前還和自己吃豬耳朵喝二鍋頭,這車里裝的卻全是這么高檔次的酒,就充著架勢說:狗日的想喝死我,咱幾個人一瓶足夠啦!三本說:一瓶咋行,一人一瓶差不多。你還有朋友沒,都叫來,今天把他們都請了,你就省事啦!老根說:我也沒叫多余的人,就叫了在火車站一塊熬夜買票的二賴,這人很仗義!三本說:這年頭仗義的人不多,老根說這人仗義,我就認這個朋友。
小姐跑過來從三本手里接過酒,三本報了包廂名字,小姐在前邊領路,三本和老根一家就跟在小姐的屁股后邊,朝二樓的包廂走去。小姐穿著旗袍,旗袍把屁股包得很緊。三本盯著小姐的屁股,一扭一擰,左右擺動,很和諧,不動聲色地咽了口唾沫。
吃飯的時候,老根給三本說:譚處長這人仗義,拿了咱的錢,真給咱辦事,好領導。要是全中國的官都這樣,咱的日子也好過了。三本說:這是聰明官,知道哪些錢敢拿,哪些錢不敢拿。能拿的錢,拿再多都沒事,不能拿的錢,一分錢都不能拿,拿了就出事!說這話時,一直看著小根。小根臉上沒有啥神態(tài),腦子卻在琢磨三本這話。
這頓飯,吃了三千多塊,三本搶著埋的單。臨走時,三本把沒打開的酒塞到二賴手里,說:老根兄弟說你仗義,旁人的話我不相信,但我信老根的話。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以后有啥事打個電話,我要是不好好給你辦,叫驢日我先人!
出了西安飯莊的門,二賴給老根說:三本這人仗義,咱以后也要想辦法給人家辦事!
三本開車把老根一家送回家,下車的時候,三本打開后備箱,從里面抱出一箱子茅臺,對小根說:把這箱茅臺扛回去,給你爸喝。你爸苦了一輩子,你現(xiàn)在把事情干成了,不能讓你爸再苦啦!小根沒有動,不好意思說:三本叔,你給我辦了這么大的事情,今天的飯錢就應該由我掏,你都替我掏了,再拿你的酒……
三本說:這算個屁,毛毛雨,不值一提。小根你剛當上領導,過不了兩個月,你爸的茅臺就喝不過來了,隔不了幾天就得朝禮品回收站送。到那時候,我替你爸喝!老根看著小根把茅臺扛回家,對三本說:你也到家里喝會茶,諞一會兒再走!三本琢磨了一會兒,說:咱到咖啡廳諞,要個包廂,就咱兩個,諞啥話都沒人聽見。
這是個中西結合的咖啡廳,一個很漂亮的小姐穿著露肚臍窩的短褲,亮著雪白大腿坐在旁邊,給他們泡功夫茶。洗茶盅、洗茶壺、洗茶、泡茶、分茶、倒茶,按照中國茶道,做得一絲不茍。三本給老根說:你嘗嘗這茶,安溪鐵觀音,特級的!老根端起比酒盅還小的茶盅,說:這茶盅比酒盅還小,一口一盅,不知道喝多少盅才能飽。三本說:到這里喝茶,是品,不是喝。咱擦皮鞋的時候,太陽把人曬得全身冒汗,渴得喉嚨眼冒火,端起罐頭瓶子,一口氣能喝兩公斤,那是為了解渴。現(xiàn)在是為了品茶,功能不一樣。老根裝成很文化的樣子,兩個指頭捏著茶盅,輕輕細細地把茶水送到嘴里,也沒有覺得有啥好喝。
喝了三道,三本給小姐說:你先忙別的去吧,需要你的時候,我們通知你。服務小姐站起來,給他們鞠躬,朝外走的時候說:茶桌上有電鈴,需要我的時候,就按電鈴!服務小姐走后,三本給老根說:我想請你擔任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老根問:我當上了副總經(jīng)理,是不是還到火車站買票?三本說:你現(xiàn)在是檢察官的老爸,咋能讓你再干那事情?公司也不做那項目了,那項目利潤太小。公司開辟了新的經(jīng)營項目,來錢更快更多。老根說:啥項目,我得看這項目能不能做,我不能當了公司的副總,啥事情都做不成!三本說:這事情肯定能做成,現(xiàn)在很多像你家小根考檢察官類的事情,想給人家燒香,卻找不著廟門。想讓人家日尻子,卻不知道把屁股朝啥地方撅。還有很多領導,想讓人家燒香,又不敢張嘴;想日人家的尻子,卻找不到屁眼。就需要中間牽線,咱公司就做這項業(yè)務,促成他們雙贏,從中收取服務費。老根說:這不是幫著他們搞腐敗,犯法?三本說:這咋能算腐敗,就拿小根這事情,我?guī)椭惆彦X給人家送去了,讓你家小根當上領導了,你感謝都來不及哩,會舉報給人家送錢了?咱做這事情要仗義,守信用,拿了人家的錢,就要給人家把事情辦成。事情辦不成,分文不少得退給人家,不能坑人家,這是職業(yè)道德。三本又給他說:你現(xiàn)在是副總了,待遇肯定要比業(yè)務經(jīng)理高,我一個月給你開一千五百元的基本工資。業(yè)務做成了再提獎金,原則上是公司一半你一半!
老根印了一盒名片,和老婆到賣假名牌服裝的市場,買了兩身意大利西服、兩條金利來領帶、老人頭皮鞋,到理發(fā)店把頭發(fā)理成了大背頭,打了摩絲,沒事的時候就在街上轉,等著三本給他打電話,領取業(yè)務。
上午十點鐘,三本來電話,說有個老板想請檢察院的劉處長吃飯,誰能把劉處長請出來,給八萬塊錢的酬金。這個劉處長就是小根的領導,讓小根請示劉處長,準能請出來。老根就琢磨,把人家請出來吃頓飯,就給八萬塊錢,私下不知道給劉處長多少好處?就把這想法給三本說了。三本說:人家給劉處長多少,是人家的事情。劉處長拿人家,是劉處長的本事。咱現(xiàn)在考慮的是這個老板到底有多大的事情請劉處長辦,他給咱八萬塊,值得不值得給他辦?要是不值得,咱再給他談,市場經(jīng)濟就是討價還價。
老根說:咱就是把人請出來吃頓飯,人家都給咱八萬塊錢,有啥不值得,就是不知道小根能不能把劉處長請出來?人家劉處長是他的領導,他不是人家的領導。三本說:你好多事情不明白。以后當了公司的副總,要與時俱進,好好學習。領導也想要錢,就是面對不熟悉的人不敢張嘴。咱替他把嘴張了,咱創(chuàng)造條件讓他把錢掙了,他感謝咱都來不及哩。除非腦子有毛病的領導不出來吃飯,腦子沒毛病的領導,搶著出來吃飯哩!
老根當下就給小根打電話,小根說:我現(xiàn)在就去請示一下劉處長,看他最近有時間沒有,劉處天天都有應酬,有時一天幾個應酬,不知道他能不能忙過來?過了十多分鐘,小根打來電話,說:劉處長讓安排在明天晚上。三本給老根說:這下咱心里有底了,我現(xiàn)在就給那個老板打電話,讓他把錢打到我的賬上,明天晚上一過,后天就給你賬上打四萬塊錢。這樣的事情一年來上五六個七八個,咱還愁沒錢花?
老根得到四萬塊錢,不到半個月,三本又給他打電話,說有個郊區(qū)的派出所長,想調(diào)到市區(qū)當所長,給二十萬酬金,給領導打點的另外再說,讓老根打聽誰和市局的領導熟悉。要是把這事情辦成了,一人能分十萬塊。老根說:就這么個事情,咱就拿人家二十萬,太那個了吧!三本說:我都給你說了一百遍,要你與時俱進,好好學習,你就是不長進。他當派出所長,弄了多少錢?要是調(diào)到市區(qū)當所長,多弄多少錢?咱才拿他二十萬!我琢磨了,咱們不直接認識市局的領導,要通過別人才能認識,還得給這人一筆錢。這個人的錢另外再給他要!
老根又拿起電話號碼本,挨個給認識的人打電話。二賴接了他的電話,說:你說的市局領導,算不算市局的組織部長?老根說:我不知道算不算,我現(xiàn)在就給三本打電話,問他市局的組織部長算不算領導?三本接了電話,說:絕對算,組織部長就管干部調(diào)動,像所長這個級別的領導,組織部長就有權力調(diào)動。老根又給二賴打電話,把三本的話說了,二賴說:你要說組織部長也算領導,這就行了。現(xiàn)在的組織部長是王力昌,我小學的同學,上小學的時候和我比賽,隔著墻朝女廁所尿尿,他尿不過去,每次都輸給我一個烤紅苕。沒想到這陣當了組織部長。咱們現(xiàn)在就去找他,讓他狗日請咱們喝茅臺。
王力昌沒有架子,見了二賴,高興地從辦公桌背后走出來,給二賴握手,說:二賴你咋想起看我來啦,這些年想見你一面都難得啥樣?說著就對門口辦公室的女干警說:小黃,給我老同學泡茶!又從抽屜里拿出大中華,抽出兩支,給二賴一支,給老根一支。二賴拿著煙,看著旁邊牌子上寫著:謝絕敬煙!說:你這不能抽煙?王力昌摁著打火機,替二賴和老根點煙,說:那是寫給旁人看的,你在這隨便抽,抽死都沒人管你,只要不抽白面就行。二賴得意地給老根說:咋樣,老同學的官當?shù)迷俅?,都不忘本!老根連著給人家點頭。王力昌陪著他們抽了一支煙,說:現(xiàn)在快下班了,我一會兒請你們吃羊肉泡饃,老孫家還是西安飯莊?老根說:還是我們請你,你能跟我們一塊吃飯,是抬舉我們。王力昌說:二賴來了,你是二賴的朋友,我說啥也得請你們。說完,對門口辦公的女干警說:小黃,你給法院的鄭院長打個電話,這天的飯局臨時變動,以后再約。
二賴和老根坐著王力昌的警車,徑直開到老孫家羊肉泡饃店。老板見是王力昌,啥話都沒說就朝包廂領。王力昌坐下后,給老板說:上八個菜一個湯,每人一碗羊肉泡饃,老樣子,我就不點啦!老板走后,王力昌又撥了個電話,給對方說:我在老孫家,你過來一塊吃飯!不到二十分鐘,就有個老板跑進包廂,跟著后邊的門迎小姐提著兩瓶茅臺。王力昌指著二賴給老板說:這位是我中學的同學。指著老根說:這位是我同學的朋友。老板就恭敬地給二賴和老根敬煙,還替他們點著,從皮包里掏出名片,給他們一人發(fā)了一張。老根也拿出自己的名片,給老板發(fā)了。老板看了名片,恭敬地說:李總,咱們今天算是認識了,以后多關照!
二賴見老根有名片,老板看了名片還稱他李總,好奇地說:老根,也給我一張名片。老根給了他一張,他把名片看了,說:老根也當上副總了,還是經(jīng)濟技術咨詢公司的副總。手上的皮鞋氣氣還沒有退掉,就當副總了。老根說:這是三本封我的,現(xiàn)在的公司,老板說你是副總你就是副總,老板說你是助理,你就是助理,不需要組織部考察,也不需要公示。
吃喝過了一半,王力昌問二賴:你有啥事要我辦,這里都是自己人,只要不違反組織規(guī)定,不違反國家法律,我能辦的絕不推辭。二賴說:老根有個親戚,在郊區(qū)派出所當所長,想調(diào)到市區(qū),不知道你能不能幫忙。王力昌琢磨了一會兒,說:你讓他來找我!二賴不明白王力昌的話,又問了一句:你能不能給他辦?王力昌又說:你讓他來找我!
吃過飯,那個老板搶著把單埋了。臨散場的時候,王力昌給老板說:你把我的同學送回去,我晚上還有應酬!
半個月后,那個所長調(diào)到了市區(qū)。三本給老根打電話,讓他約二賴一塊到老孫家羊肉泡饃館。老根和二賴早早就到了,過了二十分鐘后,三本才提著兩個牛皮紙口袋,走進包廂。點菜以前,三本把服務小姐支出去,給老根和二賴跟前各擺了個口袋,說:每個口袋里有十萬元,你們的勞務費。二賴第一次掙這種錢,一下子愣在那里,傻了一樣,過了好幾分鐘才說:這包里的錢是給我的?三本說:當然是給你的!二賴說:我干啥了,給我這么多錢?三本說:你通過同學幫那個派出所長把工作調(diào)動了,這是我們公司給你的酬金。老根也說:二賴,你的思想還沒有與時俱進,這年頭,只要有錢掙就是好事情,管他是啥錢。咱一不當官,二沒公職,貪污受賄跟咱們連邊都不沾!
二賴又愣了半天,突然如醍醐灌頂,大徹大悟,朗聲說:我覺得這跟在火車站熬夜替人買票差不多!
七
小根當上檢察官一年后,老根的茅臺酒中華煙就享受不完了,隔三差五地把煙酒朝禮品收購站送。隔上一個月,就給二賴打電話,讓他來取一箱茅臺幾條中華。二賴來的時候,他照樣要招待二賴一頓,但招待的地方換了,不是在老孫家羊肉泡饃館,就是在西安飯莊,還有幾次在金花飯店,一次比一次的檔次高,還不是自己埋單,打個電話,就有人跑來搶著埋單。買的公寓房也提前把貸款還完了,老根又買了一套公寓房,小根都二十五歲了,快要結婚了,沒有房子到哪結婚。
五年以后,小根提拔為正科級科員,可以帶助手獨立辦一些大案要案。
一天夜里,三本開著才買的奔馳,來到老根家。提著一個黑色提包,進門就把提包放到茶幾上,拉開拉鏈,露出一沓沓的百元大票,給老根說:這是一百五十萬,你還記得當年招咱小根當檢察官的那個譚處長不?老根說:記得,要不是人家,哪有小根的今天!三本說:譚處長犯事了,下午被“雙規(guī)”了,還是小根辦的案子。他老婆送來這些錢,讓小根在關鍵時刻放她男人一馬。老根看著錢,眼睛都發(fā)著亮光,心里也癢癢起來。一百五十萬,絕對不是小數(shù)字,要是放到工人身上,幾輩子都掙不了這么多,就問:她要什么條件?三本說:她沒有提出具體條件,說能減輕一點就減輕一點。還說這只是入門費,等案子辦完了,再好好謝咱們。老根琢磨了一會兒,說:這是要命的事情,不在乎錢多錢少。小根正年輕,要是犯事了,一輩子都完了。三本說:能犯啥事情,這年頭,哪個領導不貪?這事情只有你知我知,再就是小根知,你還信不過我?老根說:這幾年,我吃得好了,喝得好了,錢多得花不完,就是整夜整夜失眠,睡著就做噩夢,夢里都是小根叫人家“雙規(guī)”了!
按理說,老根不愁吃不愁喝不愁沒錢花,日子過得很好了。他也覺得自己現(xiàn)在什么都好,就是成天提心吊膽,電視上看審判貪官,他就打顫;街道上看到公安,臉就變顏色;半夜聽見警車叫,他就驚跳。他越害怕這些東西,這些東西越在他面前出現(xiàn)。電視里隔三差五地播放審判貪官的鏡頭,報紙上天天都有懲治貪官的報道,上街就能看到警察,夜里不是警車叫就是救護車喊……
一天早上起床的時候,老根突然昏倒,救護車拉到醫(yī)院,蘇醒過來,人卻變得不靈性了,癡癡呆呆,眼睛無光,一天不說一句話。小根來看老根,老根給小根說:咱當了領導,要仗義,拿了人家的錢,就好好給人家辦事。給人家辦不成事,就不要拿人家的錢,誰家的錢都來得不容易!老根說這話時,跟前有人,嚇得小根連著一個禮拜不敢來看他。
責任編輯 陳曉農(nó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