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詞
人到老年日子過得更快了,陸文夫去世已六周年。他長我四歲,寫信時稱文夫兄,平時叫他老陸,大家也都叫他老陸,很親切。他歷經(jīng)坎坷與苦難,五十歲后重出文壇,佳作迭出,成大名,居顯位,生前備受尊崇,身后極具哀榮。相交半生,六年來魂牽夢縈,總想寫一寫這位曾經(jīng)憂患與共的朋友,每當拿起筆時,往事紛亂,感情潮涌,悲從中來,不知從何寫起。最近又重讀了他的大部分作品,翻閱了數(shù)十篇對他的評論和研究的文章,從人品、文品、作品,到平生經(jīng)歷、待人處世、性格感情、飲食愛好,方方面面都寫到了。我還寫什么呢?我要把在他生前想對他說而未說的話說出來,寫我所知人所不知者,我所言而人所不能言者,傾吐真情,坦誠心跡,雖生死相隔,冥冥中老陸有知,兩無憾矣!
老陸經(jīng)歷升沉榮辱,人們習慣說他在文壇“三起三落”、“三進三出”,不太準確;老陸自己說他“三起兩落”是對的。我與老陸的交往是從他“一起一落”開始的。
1956年是政治寬松的一年,知識分子感到心情舒暢、生活美好,老陸發(fā)表了成名作《小巷深處》,我寫的豫劇《穆桂英掛帥》也轟動京城,前途一片光明。1957年春天在“鳴放”高潮中我們相識,都進了江蘇省文聯(lián)的創(chuàng)作組,當上專業(yè)作家。好景不長,風暴驟起,“反右”運動中老陸因參加“反黨集團”“探求者”受審查,我也因與另一“右派集團”“江南草”有牽連要坦白交代,一同關在湖南路72號一座小樓里。在這一場浩劫中,比起劃為右派分子的同類,我和老陸是幸運的,沒有被開除,被勞教,被勞改,被發(fā)配到九死一生的夾邊溝和北大荒。他受到記過降級處分,回蘇州進工廠當工人;我下放農(nóng)村當新農(nóng)民,還可以選擇到江南魚米之鄉(xiāng)、風景優(yōu)美的太湖之濱。卻不知在政治身份上已內定為“中右”,打入“另冊”。我們還感激涕零,真誠地認為是黨的寬大和挽救,要在勞動中脫胎換骨地改造。
“反右”后期在等待結論和處理的日子里,“探求者”同仁因屬“同案犯”不便來往,老陸孤身在南京,我便約他去飯館喝酒,或到我家里小酌,酒逢知己,人生樂事,可以忘憂解愁。老陸溫和儒雅,平易可親,恃才而不傲物,有謙謙君子風。劉勰《文心雕龍》所說“音實難知,知實難逢”,和老陸成為朋友,確有“千載其一”之感。1957年底,我下放到無錫縣南泉鄉(xiāng)當農(nóng)民,他回蘇州進了閶門外一家機床廠做車工。無錫離蘇州很近,我是個渴望友情、耐不住寂寞的人,經(jīng)常在星期六乘火車到蘇州去看老陸,帶一瓶洋河大曲、一盒無錫排骨,到蘇州后坐一路汽車在怡園站下來,快到鐵瓶巷口時心情便激動不已。老陸住在巷內報社宿舍最后一進的西樓上,里外兩室,還有一亭子間。妻子管毓柔對老陸關愛備至,待客熱情,每次一進門便有一種“似我家”的溫馨。等到老陸下班回來,菜已備好,他變得粗糙沾有機油味的手舉起酒杯,開始對飲。我和他都是喝慢酒的,邊喝邊談,暢敘衷腸,同是落難之人,都需要真誠的友誼,感情的交流,互相的慰藉,所受的屈辱,遭遇的白眼,所有的痛苦似乎都融化在杯酒中。
每次都是毓柔一再勸止,我們喝到酒酣耳熱、半醉半醒,已是深夜。我和老陸睡在亭子間的大床上,抵足而談,談到昏昏入睡。第二天中午再到松鶴樓小酌,要一盤醬方,大快朵頤,補充油水,飯后我返回無錫。不久“大躍進”開始,他日夜加班,吃住在工廠;我也在田里“大干、苦干、拼命干”,但仍然尋找機會,冒著挨批評、受處分的風險,偷偷去看過他兩次。
那時我們都年輕,未曾真識“愁滋味”,對生活還充滿美好憧憬,對前途還充滿希望。我和他性格不同,他偏于理性,我重于感情,他平和謙虛,我恣情任性,他才氣內蘊,我鋒芒畢露,他聰明機智,我胸無城府。他對我的缺點很清楚,但知道我有一顆赤子之心。在以政治劃線、人情淡薄的年代,在他“破帽遮顏人前過”、連鬼都不上門的淪落之時,我主動、真誠、熱情地投向他,他交了我這個朋友。
我們這一代的知識分子,思想資源是很貧乏的,沒有受過“五四”的啟蒙教育,不知道民主、自由的現(xiàn)代意義。我和老陸在1949年前后參加革命,接受的是共產(chǎn)黨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并不懂馬列主義,只知道聽黨的話,跟黨走。我們身上都有貴族血脈,受過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童年讀過《論語》、《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文學方面從看武俠、公案、言情小說,到《水滸》、《三國》、《紅樓夢》,再到魯迅的《吶喊》、《彷徨》、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春》《秋》。讓我們眼界開闊、受影響最深的是十九世紀批判現(xiàn)實主義大師們的經(jīng)典名著,和蘇聯(lián)當代作家高爾基、肖霍洛夫、法捷耶夫的作品。這是我們共同的一點單薄、貧弱的文學根基,學一百遍《講話》也動搖不了,成為“禍根”。老陸說:“我開始創(chuàng)作時都是歌頌”,“我是老牌的歌德派呀!”為什么還要被批判?就因為不能隨波逐流,按照“公式化”、“概念化”的框子去宣傳政策,做“馴服工具”。從生活出發(fā),寫真實,寫人物的個性,有點藝術性,竟然是觸犯“天條”的。老陸雖有才華也只能寫出《小巷深處》,寫不出《不能走那條路》、《艷陽天》。
1959年我仍在無錫農(nóng)村勞動,從南泉調到華莊紅旗公社。經(jīng)過一年“大躍進”,像大變了一場戲法,把豐衣足食的魚米之鄉(xiāng)變成十室九空,農(nóng)民都在忍饑挨餓,“三面紅旗”仍在高舉。我在公社文工團勞動,較為自由,又可以抽空去蘇州看老陸,不過市場上再也買不到洋河大曲和三鳳橋的排骨,只能帶一瓶土燒酒和兩斤豆腐干。老陸比我改造得好,在艱苦勞動中鉆研技術,評上先進,成為三級車工。
我和老陸沒有經(jīng)過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生死考驗,我們只是在苦難和憂患中共命運、同甘苦、不離不棄、相濡以沫。舉杯對飲,說說心里話,大醉一場,是最大的快樂。我和他都抽香煙,且煙癮很大,在三年困難時期,香煙是緊張商品,憑票供應,高級煙更是難得,我搞到好煙一定留著與他分享;他也如此,有一次我去看他,一進門他高興地說,就等你來,我留了兩包好煙。打開衣櫥門取出兩包“牡丹”,拆開一抽,一股樟腦丸味,十分掃興,忘記煙和茶都易串味。說到酒,洋河、雙溝買不到了,土燒上頭,改喝紹興花雕。我們那時對喝茶還不講究,喝普通的炒青,他還喝一元一斤的“高末”。在饑餓的年代,一次我在他岳母家等他下班吃晚飯,他中午沒吃飽,連吃了三大碗滿滿的醬油干拌面條。后來他寫《美食家》出名而成為美食家,每當出席盛筵,品評佳肴,指點名廚,我都會想起他連吃三大碗醬油干拌面條的情景。
經(jīng)過批胡適、反胡風、“肅反”、“反右”的政治運動,中國的知識分子在權力面前集體跪倒,我們當然也在其中,而且是心悅誠服,只有“夾起尾巴做人”,脫胎換骨地改造才有出路。處在愚昧中,失去思想的能力,雖然我們在工廠、在農(nóng)村親身經(jīng)歷了“大躍進”、大煉鋼鐵、大放衛(wèi)星到斷糧饑餓、浮腫病流行的困難時期,不會追問,不敢懷疑。我們心里只想積極勞動,表現(xiàn)卻好,爭取得到恩赦,期盼早日重返文壇。
六十年代初,政治氣候轉暖。我先調回南京,仍到劇團當編劇,不久老陸也重回省文聯(lián)創(chuàng)作組。他先后發(fā)表了《葛師傅》、《介紹》、《二遇周泰》,受到廣泛好評。我的短篇小說《落霞一青年》也在《人民文學》發(fā)表。這一時期,我和他交往更多,他一人在南京,成為我家的??停移拮邮俏恢輪T,享受“高知”的特殊待遇,能買到好煙好酒和副食品,我們經(jīng)常歡聚暢飲,共過一段安樂時光。老陸重返文壇后,更加理智,“小心謹慎,不敢得意忘形”。作品以歌頌為主,寫工人,寫勞動,寫崇高、美好的精神和人格。茅盾發(fā)表文章對他的作品高度稱贊,老陸成為文壇一時的紅人。好景不長,風云突變,1964年“社教”運動中他被批判,老賬新賬一起算,比57年厲害幾倍,昨天還是朋友轉臉便落井下石,他徹底絕望,幾次想從靈谷寺塔跳下去。我寫的《落霞一青年》也惹了禍,因在日本被評為“沖破‘禁欲主義’的典型”(天曉得,我當時還不知道什么是‘禁欲主義’),被列為反黨反社會主義毒草。
我們又成為難兄難弟,都在被批判審查中,尚未隔離,沒有完全失去自由,還能偷偷見面。一天我們密約到東郊靈谷寺,幾天前曾國藩四世孫女、南京博物院院長曾昭燏從靈谷寺塔跳下慘死。面對高塔,老陸說他也想從塔上跳下,想到家庭、妻女才斷了此念。中午到餐廳,點了酒菜,發(fā)現(xiàn)一位和我們有交往而且要好的朋友攜夫人也在餐廳用餐,看見我們后,這位朋友轉過身去,很快和夫人匆匆離去,唯恐受到牽連。人情淡薄,我和老陸相對黯然!不久,作出處理結論,老陸的罪名是“反黨”和“翻案”,逐出文學藝術界,長期到工廠勞動。我被迫與妻子離婚,送淮海農(nóng)場勞動鍛煉,實為監(jiān)督改造。我在《懷文夫》第七首中寫道:“妻離家破君憐我,身敗途窮我痛君?!边@一次都落入谷底,在月暗燈昏的豐富路巷口灑淚而別。
我在農(nóng)場對老陸的思念與日俱增,寫了《懷文夫》八首。一年后的春節(jié)前,經(jīng)農(nóng)場政治處批準,我請假回南京醫(yī)病,先到上海與已離婚情未斷的前妻相會,她姐姐家不能留,旅館不敢住,年初二同到蘇州老陸家,于是有了《初二夜大醉》那首七律。詩注中記下當時情景:
余去鐵瓶巷文夫家,至樓下,錦錦在踢毽,歡呼一聲宋叔叔,余甚感動。故友重逢,同在難中,倍感親切。傍晚,前妻也至。余從滬帶來五糧液,與文夫痛飲。一年來種種遭遇,所受苦難折磨,盡情傾吐。飲至深夜,余與文夫皆大醉,啼哭不止。毓柔扶文夫,前妻扶余,聲聲勸慰。是夜與前妻同宿文夫家亭子間?!?/p>
在老陸家的第二天,一位被老陸后來稱為“武林高手”的老兄前來拜年,他和老陸既是同事,又都寫小說,一個是又紅又專的左派,一個是右派,一個是運動中的積極分子,一個是被批判的對象。我若被他看見,他一定會向領導匯報,我躲進了亭子間。不料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回南京的早晨,老陸送我到汽車站,那位老兄也在排隊等車,只好上前招呼。時時都生活在恐怖中。
“文革”初期,老陸已是底層的一個普通工人,群眾關系好,倒也平安無事。前面提到的那位“武林高手”搖身變?yōu)槭∥乃嚱缭旆磁山Y合的 “革命干部”,到蘇州煽風點火。蘇州文藝界批斗的是“鴛鴦蝴蝶派”三老周瘦鵑、范煙橋、程小青,經(jīng)“武林高手”指點,揪出了“新鴛鴦蝴蝶派”陸文夫,從此老陸隨三老游街、上臺示眾、罰跪、被批斗。后來兩派忙于武斗,他又成為“逍遙派”,垂釣河邊。1969年被趕出蘇州,全家下放蘇北射陽農(nóng)村。1970年冬我解除隔離出了“牛棚”,打聽到他的地址,我因詩詞蒙禍,仍“死不悔改”,又寫了一首《思故人》長詩,冒險寄到射陽陳洋公社。
1972年初夏,我在漣水縣農(nóng)村勞動,思友心切,乘汽車到射陽去看老陸,經(jīng)歷“浩劫”,一別七載,重逢俱老,恍如隔世。《思故人》詩注中記下了這次的相會。
幾經(jīng)詢問,找到文夫所住農(nóng)舍。三間磚瓦房,門外一片菜地,雞在覓食。見余至,文夫頗感意外。問及長詩,幸未遺失,擱置于公社很久才取回。只字招禍,片言成罪,竟不顧,實為冒險。文夫寂寞鄉(xiāng)居,養(yǎng)雞種菜,倒也安然。適毓柔攜綺綺回蘇州,錦錦在家燒茶煮飯。余與文夫痛飲暢敘,不知白日黑夜。余帶來兩瓶洋河及文夫家中藏酒俱已喝完,至第三日晚,惟有當?shù)赝辆?,此酒為山芋干所釀,飲之上頭,文夫稱為“大頭暈”。天已暮,正欲飲時,毓柔與綺綺歸來,自蘇州帶回鹵干和三花酒。暢飲至半夜,余大醉。次日晨猶帶宿酲,告別文夫一家,返回漣水。
中國的知識分子大都是在“九·一三”林彪事件后開始覺醒的,我和老陸也是如此,對于這場史無前例的民族大災難,認識僅僅停留在林彪、江青、“四人幫”是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首,而不能深思、深究。由于真理的壟斷,歷史真相的掩蓋,現(xiàn)實被粉飾,重重鐵幕遮住外部世界,我們只能是井底之蛙,生活在愚昧之中。又都是“負罪之身”,看不到出路,前途茫茫,不像第一次沉落還有站起的信心和勇氣,還充滿美好的幻想。眼前只求妻兒相聚,生活溫飽,還有酒喝。老陸說他那時候常常呆坐半日,心如死灰,頭腦一片空白。
我們的命運、起落是隨著政治氣候、政策的變化而變化。1975、1976年間,老陸被安排到射陽縣文化館當了排名最后的副館長,要他寫一部宣傳新潮九隊“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長篇小說。我也有了新家庭,他兩次來南京都到我家,帶來他種的花生,我和他有同樣的愛好,喝酒要吃油炸花生米。打一斤散裝洋河,舉杯對飲,是我們在憂患中的歡樂時刻!
粉碎“四人幫”,三中全會的召開,大地解凍,神州復蘇,歷史大轉折,老陸和文藝界的朋友紛紛重出文壇。我卻厄運未盡,再蒙冤案,隔離審查,關在囚室兩年有余。
1979年春,我走出囚室不久,老陸的《獻身》獲得全國短篇小說獎,載譽歸來,到南京參加省作協(xié)召開的會議,住在離我家很近的江蘇飯店。等了兩天他沒有來,我忍受不住了,我到江蘇飯店找他,一見他就泣不成聲:你都不來看我!老陸頓覺難堪,隨即平靜,他說:我昨天才到,開會抽不開身,準備明天去看你。說著便拿出一個口袋,是帶給我的花生和北京糕點。
又有一次,那位當年在靈谷寺餐廳相遇避而離去的朋友,請老陸、張弦和我吃飯。飯后,都已半醉,先走到上海路張弦住的巷口,張弦要老陸住到他家,他們并無深交,老陸竟然同意。我控制不住感情當即變臉,老陸還是隨我回家。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抵足而眠,再也找不回蘇州亭子間、陳洋農(nóng)舍的那種友情的溫暖。
我長期身處逆境,受盡屈辱,可以忍受別人的白眼,別人的冷落,不能忍受患難相共的親密朋友的冷落。更由于我的任性、敏感、易沖動、不顧別人的感受,強加于人,兩次讓老陸難堪。老陸了解我的個性和缺點,理解我當時的處境和心情,他原諒我,盡力幫助我。以后每次來南京必到我家,又有多次舉杯暢飲;省作協(xié)開會,他點名要我參加,親自到門口來接;有人請他吃飯,則邀我同往;為讓我復出文壇,他帶《人民文學》編輯楊筠到我家約稿,《人民文學》發(fā)表了我的《落霞村晚宴》、《新上任的經(jīng)理》;我到蘇州去看他,請我住在最高級的南林飯店,享受貴賓待遇;他還向中國作協(xié)推薦我去深圳 “創(chuàng)作之家”寫作休養(yǎng)?!详懸咽窍碜u海內外的名作家,當上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選為全國人大代表,正如日中天。而我跌落未起,冤案尚未平反,還在苦苦上告。
老陸是夠朋友的,我心里非常感激。但我知道他是念舊,是還情,已回不到過去,他與我漸離漸遠,如果我是個聰明的人,能理智地對待,完全可以維持我們的友誼。對別的朋友我可以做到,對老陸我做不到。決裂終于發(fā)生了!
1988年省作協(xié)評職稱,我完全夠一級作家的條件,公布第一批名單中沒有我。當?shù)弥详懯悄缓蟮牟倏卣撸覛鈶嵙?!受盡種種不公平的待遇,不能忍受朋友也這樣對我。那天正是中秋節(jié),我喝得大醉,到郵局給老陸打長途電話,激動地說:“你在歡度佳節(jié),喝著美酒,可知道我此刻的痛苦……”話未說完,電話里傳來他的怒吼:你老來這一套!砰地一聲掛斷了電話。這砰地一聲也砸斷了我們的半生之交!
冷靜下來才醒悟到那句老話 “君子之交淡如水”很有道理,我和老陸之交雖無功利目的,因投入感情太多,當?shù)貌坏较鄳貓髸r便會心生芥蒂,不能淡然處之,卻強求于他。他已非昔日,正崛起文壇,步入官場,要考慮各種人際關系。我因得罪省文藝界最有權勢的幫派集團,制造了我的冤案,他們的后臺是當時炎勢熏天的省委書記許家屯。在此處境下,老陸對我的兩次責難一忍再忍,為念舊,為還情,還給予我種種幫助,他認為已經(jīng)盡責,再交下去,我這個朋友將會影響到他的仕途。我仍不自覺,碰到評職稱這件事,省作協(xié)的權力內斗、人事關系、利益分配錯綜復雜,老陸被推到矛盾的中心,必須按官場規(guī)則去調和、平衡,壓力很重。恰在此時,我打電話責問,他忍不住一聲怒吼把電話給掛斷了。
最后說一說在他生前未能對他說的話吧。
評論、研究陸文夫的文章很多,大都是贊揚之聲,而沒有從人文知識分子的高度去要求。我們那一代的作家,老陸和我都在內,缺失“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甘愿做“馴服工具”。老陸在《卻顧所來徑》一文中說:“要想獲得自由,只有探索規(guī)律、‘個性解放’不能解決問題。”他所探索的“規(guī)律”,就是在政治允許的范圍內“戴著鐐銬跳舞”。我們都受儒家文化影響,心里有一個“主人”,希望得到主人的重用,遇到伯樂,能施展才華,蒙受恩寵。我們懷念1956年、1962年短暫的政治寬松,為八十年代“思想解放”獲得一點自由而興高采烈,擔心要求更多自由的激進派破壞“大好形勢”。實際上喪失了自我,雖受權力的迫害,仍離不開權力的庇蔭。當代青年作家韓寒能說出“我是我的主人”!讓習慣做犬儒的我們汗顏。
老陸在創(chuàng)作上以歌頌為主,第一階段,他說“我開始創(chuàng)作時都是歌頌”,受到批判他還高喊“別打呀,我是老牌的歌德派”。第二階段,他說“這一時期我的作品又回到開始的狀態(tài),以歌頌為主?!彼煌氖窃凇罢娓桧灐敝杏袑Α胺疵娆F(xiàn)象”的批判。第三階段是他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他“進一步思考,發(fā)現(xiàn)這歌頌與批判實際上是一個事物的兩面,不能一刀兩斷”。以他的代表作《美食家》為例,反映了時代和社會的變化,批判了極左政治對人性的扭曲,對人的生存空間的擠壓,對日常生活的干預。這是權力的壟斷和非人道所造成的。老陸是“糖醋現(xiàn)實主義”,他不會把批判的鋒芒指向“禁區(qū)”,他說“我們現(xiàn)在的批判決不是把人打死,而是在于醫(yī)療”。直到2005年他去世前在《致魯書妮》一文中還在歌頌:“今天人民豐衣足食,國泰民安,雖然不是完美無缺,卻是超過了我們青年時代的夢想。”這不能不說是他人生的敗筆。在充滿謊言、生活被剝奪的世界,文學應當像當年《探求者》所提倡的“干預生活”,批判和抗拒可怕的現(xiàn)實。
老陸和王蒙都是聰明絕頂?shù)娜?,王蒙評老陸的為人:“可愛、有趣,有人緣也有文緣”;評老陸的作品:“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樂而不淫”。說得好,切中肯綮。中國有“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大作家往往要加官進爵,當上作協(xié)主席、人大代表,還有各種頭銜。一進入官場便身不由己,老陸雖然保持著謙虛、謹慎、文人本色,但必須參加各種會議、各種應酬,在人事紛擾中去應付和周旋,影響他的創(chuàng)作,再也寫不出超越《美食家》的作品。他意識到了這一點,在《快樂的死亡》一文中寫了作家有三種死法,“我最怕的就是那快樂的死亡,毫無痛苦,十分熱鬧,甚至還有點轟轟烈烈?!?/p>
老陸的晚年居顯位、享大名可是并不快樂,他的心里其實是苦的,是寂寞的。雖然仰慕者、崇拜者甚多,高官、新貴登門拜訪,名人、名流但愿一識“陸蘇州”,賓客如云,盛筵常開,卻都是泛泛之交。再也找不回患難相共中的那種真誠的友情,舉杯暢飲、傾訴衷腸的快樂。他感嘆“過去雖然艱苦,卻在那苦難中留下不可磨滅的記憶”。八十年代初,老陸每到南京,受到朋友們熱情歡迎,所到之處都留下他的笑聲。最后一次來南京,老朋友有的死了,有的斷了交往,就連相交三十多年、“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老友艾煊,也生齟齬而疏遠,他只能在賓館獨酌自飲,黯然離去。
李國文先生在《文夫與茶》中說的“無欲無求、自得自足”的境界,老陸未能獲得。他聰明太過,心思太重,有損他的健康。老陸是位優(yōu)秀的作家,是個善良的好人,他在我心里永遠是最好的朋友!斷了交往后,我在《秋日有感》中寫道“腸斷西窗空對酒,夢魂再不到吳門”,十多年來,還是常常夢到吳門,走進鐵瓶巷,和他舉杯暢飲……
注:參看《宋詞詩詞集》、《宋詞文集》第四卷詩詞部分所收 《懷文夫》、《初二夜大醉》、《思故人》、《秋日有感》四首詩和詩注,所記與文中所寫本事相同。1995年《宋詞詩詞集》出版,書即寄去,四首詩老陸生前都看過。
二〇一〇年八月十五
庚寅炎夏高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