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修龍
鄉(xiāng)村雜詠
●韓修龍
村南有塊菜地,菜地里有盤井,井上有著水車。人渴了,就推幾下水車。地渴了,就用牛拉水車,或者使喚使喚驢。
菜地里還有一片墳,兩棵柏樹,一年里葉子都是青著,好像是不長也不落。
水車從哪年響起,又在哪年消失。
沒有水車的年份里,旁邊有了麥場。秋日里,有幾馬車谷子被送進場來。人們就將谷子垛成兩大垛,兩垛谷子反正已經(jīng)收來了,不怕它們跑掉,它們穩(wěn)穩(wěn)地蹲在大場里,又沒長腳,跑是跑不掉的。
我被安排著去看場,我不用去上學,別的同學也不用去。
場里很安靜,除了兩垛要人看的東西,就只有一間小土屋了。土屋是用一锨锨的泥塊兒垛起來,在頂上胡亂壓些麥秸,再從前面開個門,后邊挖個獨窗便成,就這么簡單??磮龅娜藳]床,就隨意在地上打個草鋪,人不能坐得太久,這個時候,順勢把身子歪在上面就可以了。
手里捧一本書,不捧一本書,這都在你。
場上只有兩垛谷子,便什么也沒有了。人們或者地里真忙,或者是認為不值得忙上加忙,待地里安靜了,再回頭收拾這兩垛東西也沒什么。除此,就只有風了,刮幾下子,再沒啥了。我喘氣的聲息是常有的,這只有我自己能聽到。這個時候,我往往沒有鉆進那個土屋子,而是坐在其中一垛谷子正面想事情,也許什么也沒有想,就那樣閑閑地坐著,兩只胳膊抱著膝,一雙眼睛看著遠方的田野,田里是忙著的人們,只是遠了,看不出那些男的女的在忙,倒像閑閑地在那里玩兒。
多少年后的今天,我還偶爾想起,忘不掉那麥場,那兩垛子,那一間土屋,那有什么呢,麥場今天是沒有了,兩垛谷子當年不久就被人們收拾掉了,那土屋也早不見了。如果真是這些,再沒有了別的,我不明白,幾十年了,我老是忘不掉呢。
看場的還有一個王林章,我們一遞一晌地看守,我整晌整晌也等不來一個偷谷子的人,等來的往往是王林章替我吃飯的腳步聲。我以為有人來偷谷子,就收斂了自己的呼吸,卻是他從村那邊踏咕踏咕地走過來了,這令我挺失望。
不能說場里什么也不光顧,那鳥們就常常前來,這我沒啥好辦法,我轟它們一回,不大會兒它們又來,我索性聽之任之,它們是天上的東西,我管不了,我只是監(jiān)管那些地上的東西。
有一天,我正歪在草鋪上閑著,就聽到谷垛那邊有了異常的響動,我警覺地坐起,輕著腳走過去,發(fā)現(xiàn)了一頭豬。這是一頭不小的白毛豬,它也看到了我,知道自己來得沒道理,就邊后退邊仰著頭哼哼,我順著它的方向望去,見一群鳥在谷垛上噆谷子。我就說,個豬東西,管不了它們我還管不了你。這家伙不敢跟我犟嘴,不情愿地退著向村里走去。
什么才是我心中的村莊,是谷垛,土屋,鳥群和豬,卻又不過是小小的一部分。我從一堵破磚墻,半截舊槐木锨把,幾個銹鐵釘開始記住了我的村莊。
在看場的那個秋天里,我有時就盯著西邊那條通向外面的路,上面的人偶爾有來又有往。
多年后的一天,我從西邊那條路上走了出來。那日,一輛三輪車拉我出村,一個賣饃饃的人吹著牛角進村。
這是一條土路,不短的一段路,路上有遺落的碾碎了的麥秸,都變得灰白了。路邊有雜草,隨著路,路往前走,它們也跟著往前走。
我是從這條路上走出來的,我便常來這條路,到這路上找回自己,怕自己一不小心走丟了。
順著這條路,我能走回我的那個村子。
一場大雨過后,盛夏的田野一片濃綠,空氣在蟬聲里也濕漉漉的,路兩邊是廣大的綠野,棉田,玉米田,全蓬蓬勃勃的,田里的人們仨仨倆倆,在各自的位置上忙活著,遠遠地看,見出幾分悠閑。那邊的一家人在耘地,拉的拉,扶的扶,土香禾香就漫向路來。他們都赤了腳,這樣的腳咋會長腳氣。土真是好東西。
在路的兩旁有兩塊草地,這是誰的地,不種莊稼,只長草,不知名的亂草高過了膝。它的主人呢?一個村子,長荒一塊地,全村都知道是誰家的。城市里,有多少人不做事,卻照常有錢花,你不見得知道都是誰。
那邊的一家,耘地用一臺機器,應該是輕松得像來地里做游戲,卻是一支煙的工夫了,也拉不響機器,那邊是母女倆,還是婆媳倆,在打花杈,干脆就坐在棉壟里,收拾幾棵,就用雙臂支著身子向前挪一挪。
路上過來一群羊,怕有二十只,浩浩蕩蕩的不知要到哪里去放牧,一陣煙塵也就隨風前行。那一片桃林,我每年的春天,都要到那里去,去看桃花的開放。那滿目彩霞一樣的桃花帶給我整個春天的喜悅。但是,幾年來我夏日從沒到達過桃園,從沒看過那碩果滿枝的樣子。
桃園的夏天,對我是個謎。
幾年了,這條路整個的夏天,對我也是個空白。我也有我的事情做,我與田里的人們一樣,都在各做各的事。田野上的人在努力地勞作,以求在秋后站在村里的大街上,比說誰家的糧盈棉豐。你看城東早市里,那一片賣桃的人中一定有那桃林的主人,這時節(jié),那主人一定笑得像桃花一樣燦爛。
自春以來,我被埋在事情里,遠離這條路,身上春日沾染上的泥土味早已跑光,我很害怕,我來找我自己。
我靠在路邊,我踩在雜草上,我是這綠野的一部分,我與這濃野融在一起,看那里的人們給予土地和作物的姿態(tài),你就知道他們是什么樣的人??催@一天之下的綠,多養(yǎng)人的眼??催@棉田的花朵,粉若芙蓉,她們是村姑吧??茨翘锢镆恢暌恢赀h遠站立的樹,是那樣的淡然而無爭競??催@里的風,頻頻除卻你身上的暑氣??催@里的鳥,讓人的心翼清凈地飛翔。
我回到春天,回到村莊。
見風就長,這是對莊稼說的。一片麥子,一片玉米,一片谷子,在風中蕩漾,像笑做一團的一片人,你推我搡的,起起伏伏在田野上。昨夜剛有一場雨過去,風讓它們更有了精神。
見風就長,這是說給樹的。樹們在風中搖曳,葉子在風中嘩嘩響做一片,像人們在開大會,掌聲如雨。風口的樹,你打幾年不見就會驚訝,那樹咋就猛然長大。背風的樹,被高房陰著的樹,多年過去,還在那里不起眼兒地活著。
見風就長,可以說是對人說的。人一經(jīng)風雨,見世面,就走向了成熟。要是對人來一陣子東風,這對人尤其重要。畏畏縮縮的一個人,一陣好風勁吹,突然就人模狗樣起來。
我家那頭豬不是,它在風中消失了。
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有著思想。我想。在村里,我小的時候認識沒有這么深刻,但我卻時常有意識無意識地去接近一些東西,它們對我大都是個謎。我好奇著身邊的一切令我好奇的它們。我好奇著動著的水,就奔向村西的河里去,那里奔騰著一巨匹劣質(zhì)粗布一樣的洪水,它們急切的向東流著,我水性還行,河對面的果園又誘惑著我,便隨著堂哥跳進河里去。一入水,我就跟洪流叫起勁來,河水沖我們到百米外的地方才讓上岸。從那天起,我認識了水。
我興趣著瓜園。父親就讓我去看瓜,一個草棚,一個人,一塊瓜田,無今無古的樣子。在那里,我知道了給甜瓜秧掐尖時,不要馬上去掐瓠子尖,最好是先掐瓠子后掐甜瓜的,這樣瓠子保證不苦。我扒在地上,仔細研究甜瓜秧,葉子厚,還有一些像刺的東西,聞著甜生生的。我曾把一只個大還不熟的甜瓜,偷偷埋入地下,那瓜很理解我,就在土里開始變黃,這個過程我看不到,來瓜園的人誰也看不到。兩天后,我懷著興奮地心情扒開土,一個金黃的瓜就沖著我笑了。
從此知曉,一個生長著的瓜,在土里也可以呼吸。
不僅我家那頭豬,對村里別家的豬我也不理解。前街上那家有一頭老母豬,身子長得如一扇門,一窩能下十七八個。我不理解它為啥有這么大本事。更讓我吃驚的是,一天它冷不丁下了一個獨眼豬,那眼生在了腦門的正中,這引來了全村人的圍觀??上?,它只活了一天。
那天我給家里的豬割草,滿滿一籮頭,我忽閃忽閃地背到家,攜了一抱子扔進豬圈,誰知,它用嘴拱了幾下就走開。后來我知道,里面那好看的貓眼兒是兔子好吃的,里面那扁扁墩、蘆草扎子應該喂羊,豬最愛吃的是麻蔘菜,你要弄些綠綠的紅薯秧那當然更好。
豬不說話,只是哼哼,可能那就是它在說話。這我們聽不懂。它曾拱倒過我家西邊那段就要倒的土墻。它整天沒事做,不像驢、牛,還要跟著人到地里去上工。它沒人的時候,常常好愣在圈里仰著頭看圈外面的事情。只好好地吃就行了,你亂看個啥,它向外看的樣子,挺冷靜的,像真的在思考一個很嚴肅的問題,那雙豬眼觀察一陣子后,就那么一眨一眨的。
圈它的木欄被它拱久了,就不那么牢固,它就有機會躥出來。院里的雞遇到它就躲,不跟它一般見識。有時候,它就擅自闖進屋子,叼一塊紅薯跑出來,母親往往此時正在做早飯,就罵上它兩句。不是心疼紅薯,是不想看到它這么不守規(guī)矩。
我感到,我家那豬始終有著顆野心。從圈里跑出來,又想著從院里跑到街上去。我不知道別家的豬是不是如此。那一日,它從圈里拱了出來,在院子里停了多久這我們不知道,后來它就躥出了家門。父親說,它又不到打圈兒的時候,干啥去了,你快找找。父親命令我。這是一個有霧的清晨,我后來終于在村頭那塊紅薯地里見到了它。它可能是把人家的紅薯吃夠了(我已看見幾棵紅薯新被拱毀),就在地邊站著看遠處,很昂然的樣子。那時分,霧開始退,太陽亮起來,眼前一片碧綠里滿是金光,不錯的一幅鄉(xiāng)村晨景圖。你說它不是在觀景,那是干什么。
又一天,我家的豬又一次跑出來,順著擔水的那條路快速地向外走,那條路直通向西河里去。老年間,這河里水多,通船,通著外面?,F(xiàn)在船早沒了,水也不多,它到哪兒去。我比它跑得快,就把它追回家來。忽一日,在一個初春里,黃風大作,整個村子昏暗下來。母親告訴我們豬不見了,我們?nèi)揖驮诖謇镎?,找不到,我們就集體沖出村子奔向河里去。大家都以為它是沿著上次那條路走遠了。大風早不到晚不到,豬要走了,風就來了,是不是風為豬的出走而刮的。真是如此,豬走得好壯觀,好威風。我們沒有找到那頭豬。我現(xiàn)在還覺得那不是一頭一般的豬,它走得不尋常,驚動了天地。一個生命來到世上再離開,就如一場風來了又停歇。一塊莊稼,一片樹林,一群人,都算一場風。只要來,就會離開,這也包括我家那頭豬??墒俏抑两裼X得,它一直在風中行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