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遙
1
清明是個熱鬧的節(jié)日,很多人千里迢迢趕回家鄉(xiāng)祭奠自己的祖先。鳥鎮(zhèn)的人們通常前幾天就為這個節(jié)日做準(zhǔn)備,印冥幣,蒸饃饃,疊元寶。清明到來的這一天,人們早早起來,吃了早飯后,就去墓地。通向墓地往日荒涼的路上川流不息都是人。
這個清明節(jié),我早早來到墓地,祭奠我的爺爺。
墓地里的人漸漸多了,好多人是一伙一伙來的。來了的人不光燒紙擺供,好多人還放鞭炮。一些很少回鄉(xiāng)下的城里人一起聚集在墓地,他們互相遞著煙,敘說著各自在城市的境況。
通往墓地的路只有一條,坐小車來的人很多,先來的要回去,后到的要過來,焦慮不安的喇叭聲與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混成一片。
這時有一個女人從我面前飄過,說她飄,是因為她走路的步子特別輕,像貓一樣。這個女人穿著一件黑風(fēng)衣,身上散發(fā)出一股特別的香味。她背著一個大黑袋子,輕飄飄的像帶著一個降落傘或小帳篷。降落傘或小帳篷讓我馬上想起很多東西。
我開始注意她。
奇怪的是,這個女人走到別人身邊人們都不注意她。這個女人彎腰捧起燒過的紙灰,放在她背上的大黑袋子里,動作特別輕快,幾乎沒有聲音。
這個女人走過的地方,紙灰都沒有了。如果不是墳頭上還放著一些祭奠的水果、餅干、饃饃之類的東西,根本不像上過的墳。此時的田野十分安靜,沒有一絲風(fēng)。周圍那些人說話的聲音好像被一層厚厚的玻璃擋住了。
這個女人在那么多的墳頭上輕快地轉(zhuǎn)了一圈,好像一位高明的芭蕾舞演員在舞臺上旋了一圈。那些墳頭上的紙灰都不見了,她背上的大黑袋子輕飄飄的,好像馬上要飛起來。
我隱隱覺得她偷了我們的什么東西,卻又說不出來。我此時像夢魘似的不能動。我用眼睛瞪著那個大黑袋子,希望它忽然破了。不知道是希望那些紙灰漏下來,還是希望這樣這個女人就不會馬上消失。
這時,女人開始向我走過來,我還是不能動,但我明顯聞到了她身上那股潮濕而又陰冷的氣味。
女人走到我身邊,從她的袋子里抓出一把紙灰,放在我爺爺?shù)膲烆^上,說,我給你講講你爺爺?shù)墓适掳?,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然后就忽然不見了。
我忽然能動了,我聞到墓地上的每一個人身上都散發(fā)著這個女人身上那種潮濕而又陰冷的氣味,每一個人臉上都彌漫著那個女人的神秘氣息。
此時,墓地旁邊的那條道路上人聲鼎沸,墓地上的人也紛紛往路邊跑。整個墓地一下空了,只有我爺爺?shù)膲烆^上面有一把紙灰,其他的空空蕩蕩的,擺著一些水果、餅干之類的東西。
一輛急著回家的車撞了一個小孩兒。
我匆匆離開墓地,我只想找到那個黑衣神秘女人,聽她講講我爺爺?shù)墓适隆?/p>
2
鳥鎮(zhèn)的桃花剎那間都開了,春天一下顯得搖曳多姿。那些比燕子大點(diǎn)的黑色小鳥“啾啾”叫著在花間穿梭,像淘氣的小孩子在粉紅色的波濤中游泳。
我問父親,家譜呢?父親笑一聲,我們小戶人家哪有家譜呢?我不相信父親的話,我覺得我們家一定有過驚天動地的人物,他就是我的爺爺。父親一定為了保持某種秘密,才不告訴我。我問,你能講講我的爺爺嗎?父親翻起眼來,看了我一下,收拾好手中的東西出去干活了。
108國道正在重修,到處是土堆和大坑。一些埋在地下的骨頭被挖了出來,和一些塑料袋、爛樹枝、廣告紙、蜂窩煤渣混在一起,又被埋入更深的地下。風(fēng)攪起的塵土,使整個公路沿線黃茫茫的,所有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實。我坐在一輛破“蹦蹦車”上,去八十里外的楊家祠堂。施工現(xiàn)場的一些東西使我這次旅行變得困難重重。一個半小時過去了,我還在路上顛簸不停。距離祠堂二里半時,車子忽然一下沒氣了。開車師傅下車踢踢輪胎,一小截釘子從輪胎里鉆了出來,扎破了他的腳。師傅捂著腳在地上跳了幾下,憂傷地望著我。我如數(shù)付了他車錢,開始向祠堂所在的村子走去。太陽像一團(tuán)雞屎,仿佛要從天上流下來。
那條以臺灣著名味精商人名字命名的路從村子里冒出來,像一條冬眠的蛇。當(dāng)初這個人決定出錢修建這條路時,是因為夢見他的祖先,也是我的祖先,我們這個祖先像孤魂野鬼一樣在那個破敗衰落的祠堂里整日整夜地哭泣。他不安了,修祠堂,修路,修學(xué)?!覀冞@個縣出現(xiàn)許多以他名字命名的建筑。這條當(dāng)初全縣學(xué)生曾經(jīng)舉著花環(huán),敲著鑼鼓慶祝過的被稱為全縣鄉(xiāng)村第一路的柏油路,已被歲月洗盡了風(fēng)采,現(xiàn)在像一條沒有洗干凈的黑腸子或者是被人丟棄的廢布條。
然后,牌樓出現(xiàn)了,祠堂出現(xiàn)了。一群黑瘦的老頭在墻根曬太陽。
我找到祠堂的主持,求他查查族譜。他要我拿出身份證,說族譜不能對外姓人開放。我給他手里塞了十元錢,他像兔子一樣跑著拿來族譜。
爺爺?shù)拿质撬淖孑吔o排好的,但族譜里怎樣也找不到爺爺?shù)拿帧N易屩鞒职蚜硪槐咀遄V也拿出來。主持笑著說,客人,族譜只有一本。我望著這個不知是我的爺爺輩還是孫子輩的人,覺得這根本不可能。
但那人一口咬定再沒有了。
太陽斜了下去,祠堂里光線很暗,一些在屋梁上倒吊的蝙蝠石頭一樣掉下來,快到地面時,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飛了起來,發(fā)出老鼠一樣的笑聲。
沒有了?我問。
絕對沒有了,我發(fā)誓。主持邊說邊把一只手舉在頭頂上。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一定還會來的。
太陽一下又冒了出來,給那些墻根的老人們臉上涂上一層油汪汪的色彩。我給每位老人敬了一根煙,問,“士”字輩是第幾代人。那些老人臉上的皺紋一下深刻起來,他們隨手撿起身邊的小樹枝或石子在地上算起來。
三十七代。
二十八代。
……
這些老人的爭論的聲音像無數(shù)金色光點(diǎn)在我眼前炸裂,我的聲音也變得嗡嗡起來。我問,肯定有“士”字這一輩嗎?所有的老人都一致點(diǎn)頭,還有老人吟出“榮名遠(yuǎn)士揚(yáng)”。我問,那么族譜上為什么沒有呢?所有的老人臉上都現(xiàn)出不屑一顧的表情,繼續(xù)用小棍在地上算計。
我在夕陽落盡的前一刻離開村子。天很快就黑了,因為有雷在頭頂轟轟地響,我想在雨下來之前趕回家里。連續(xù)攔了十幾輛出租車,都因為載人沒有停下。我只好邊走邊想辦法。那些雷像屁一樣緊緊跟著我,后來云像一塊撕開的巨大的黑心棉被子,把天嚴(yán)嚴(yán)實實裹住了。那些白天的土堆,一堆堆都變得非??梢?,尤其是挖出來的骨頭,發(fā)著綠綠的熒光,夾雜著破塑料袋嗚嗚哭泣的聲音,使我想起上午的那個神秘女人。
在路上跌跌撞撞走了好大一會兒,雨卻還沒有落下。忽然一個巨雷在頭頂炸裂,像皮球似的蹦到地上,又躥起來,一棵樹燃燒起來,火苗吐著舌頭呼呼往上躥,很快一塊黑云著了起來,接著整個天空的云塊像冬天的荒草,呼呼著了起來,然后劈里啪啦下了些細(xì)雨似的黑色碎屑,天便一塊一塊晴了起來。
一輛小巴在我身邊停下,不等司機(jī)招呼,我爬了上去。整個車廂空蕩蕩的,只有一個乘客趴在后面的椅背上睡覺。不等坐穩(wěn),車便“刷”一下開了,我的頭撞在車門旁邊豎著的扶手上,起了一個大包。然后,一顆一顆星星鉆了出來,野貓此起彼伏的叫春聲從田野四面八方傳來。
3
尋找縣志的過程是一個艱苦卓絕的過程。
民間的族譜上找不到我爺爺,我決定從官方的縣志上去找。
上午的新華書店像一位繡樓上的漂亮小姐,充滿了寂寥和落寞,只有三五個營業(yè)員在呆呆地看窗外。那些裝幀精美的書像一枚枚已經(jīng)在枝頭懸掛了一萬年的果實,仿佛還要繼續(xù)懸掛下去。
沒有“地方志”一欄,便先從工具書這欄看起。那些肥頭大耳的字典辭書,在這欄里占據(jù)著顯赫位置。沒有我要找的地方志。然后歷史、人物傳記、文學(xué)、哲學(xué)、醫(yī)學(xué)等欄目里都沒有找到縣志。
我想可能這類書實在賣不出去,營業(yè)員把它們?nèi)谀膫€角落或者干脆扔到庫房里了。
具體問營業(yè)員時,我躊躇了一下。心理上來說我愿意問那個年輕漂亮的,但這類人一般很傲慢,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年齡大的那個看起來很慈祥,可是人一有年齡了,便容易擺資歷,很可能庫房里有她也不愿去找。我便很不情愿地問那個丑丑的營業(yè)員。
請問你們這兒有縣志嗎?
她把目光直直從窗外收回來,轉(zhuǎn)移到我身上,有些奇怪地盯了我大約五秒鐘,說:“沒。”
我朝干凈的水磨石地板上吐了一口痰,對這樣去尋找爺爺充滿了懊喪。背后那個營業(yè)員在尖聲叫罵,我已越走越遠(yuǎn)。
我還去過史志辦、檔案局這類單位,他們有的說沒有縣志,有的說剩一本存檔了。轉(zhuǎn)了一圈,我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縣志。后來,有人告訴我,現(xiàn)在收藏縣志正熱,1982年版的市場也賣到五百元一本。
那段時期,我生活的重心就是尋找縣志。我的一位搞寫作的朋友聽說這事后,說他可以把他珍藏的一本縣志讓我看看。我喜出望外。但他那副小心翼翼叮囑我的過程讓我很不習(xí)慣,好像是他要把他的兒子讓我領(lǐng)養(yǎng)幾天。
等我的朋友拿出一個用紅綢子包的大盒子時,我覺得他真是小題大做,就是一本縣志真的值五百元,也不就是五百元嗎?
但我的朋友把那綢子纏開,盒子打開,露出一摞發(fā)黃的薄書,拿起一本讓我看,還用一只手護(hù)著下面時,我也變得鄭重其事。
我想我的爺爺可能就要浮出水面。
那本書散發(fā)出一股羊膻氣,紙質(zhì)發(fā)黃發(fā)脆,第一頁寫著先秦的歷史,還是用繁體字,豎排版。
我覺得歷史充滿了神秘的氣息,我讓朋友拿出最后一本讓我看看。
朋友從最下面取出一本,我覺得謎底離我越來越近。我先看到清朝建國時的本縣大事,然后把那本書翻完看到的還是清朝的事。
我對朋友說,你把書的順序放錯了,我要離今天最近的一本。
朋友說,沒錯,這就是最近的一本,我這絕對是乾隆版的縣志,專家鑒定過,全國恐怕也沒有幾本了。
我覺得我的爺爺可能永遠(yuǎn)要消失在歷史中了。那幾天我過得失魂落魄。
但我一位在省史志辦工作的朋友幫了我的忙,他把他們存檔的一本縣志給我復(fù)印了一本,寄了回來。
我興致勃勃打開這書,感覺真是朋友多了路好走。
但很快我就失望了,這本1982年編的縣志,現(xiàn)代人物篇里只收了幾位抗日英雄,再就是一些書記和縣長。
那個神秘女人可能是一個鬼,或者我根本就沒有見過她,只是一個幻覺。我的爺爺其實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死了人們就忘了。死者入土為安,我為什么要去打攪他呢?純粹是自己的虛榮心理在作祟,希望自己有一個顯赫的家族。我對自己痛恨不已。
4
我開始發(fā)奮寫作,我覺得小地方的小人物,寫作是使自己強(qiáng)大起來的最好途徑。但過了僅僅三年時間,我就把自己的親人和熟悉的朋友都寫完了。我也想試著寫寫歷史人物,但試了幾次,實在不行,我就想起我死去的爺爺。幾年前尋找爺爺?shù)倪^程使我有一種潛在的恐懼,我覺得我的爺爺就像一個陷阱。但我還是像夏天一位溽熱難當(dāng)?shù)穆萌?,看見一汪綠水,不顧深淺地就扎下去了。
A
劉四是一位古稀老人,住在我家對面的一間像炮樓一樣的高大屋子里。他頜下白須飄飄,留著干凈的長指甲,夏天穿一件對襟大褂,冬天套兩件皮夾克,喜歡在家里留宿一些乞丐,增加收入,還喜歡放黃色錄像。那天,他們看完《潘金蓮》之后,我正好進(jìn)去向他借一件東西。他當(dāng)著一屋的乞丐、光棍、鰥夫?qū)ξ艺f,你的爺爺漂亮極了,比潘金蓮還漂亮。他的不恰當(dāng)?shù)谋扔髋脻M屋的人哈哈大笑,我也跟著笑了,但心里十分惱火。他就在這種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講開了我的爺爺。
“五小爺爺”滿臉絡(luò)腮胡子,走路吭吭咔咔,慢性氣管炎使他年輕時就有一股早衰的跡象。劉四叫我的爺爺五小爺爺有些可笑,我爺爺要是活著的話,也頂多比他大十來八歲。但是一到正月十五耍船燈,五小爺爺幾乎不用準(zhǔn)備,上了場就是最好的演員。別的村子派上他們年輕的小媳婦也比不上我們的五小爺爺。正月十三開始踩街,五小爺爺?shù)拇瑹魪恼麄€隊伍里一眼就能看出來。別的船燈都是人在里面扭,五小爺爺?shù)拇瑹魠s好像是船在水上漂,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都喜歡圍著五小爺爺?shù)目?。船燈本來是一隊一隊的,但擠著擠著五小爺爺就和他的隊伍分開了,他像被人群圍起來的孤島。人們在周圍叫好,讓五小爺爺來一個,再來一個,五小爺爺就邁開他的蓮花步,扭了一曲又一曲,像風(fēng)在擺柳,他不用舞曲伴奏也能扭得很好。船燈是三人一組,拉船的、坐船的和一個媒婆,五小爺爺坐在船中央像一個將要出嫁的羞答答的大姑娘,隨著拉船的和媒婆的一問一答,五小爺爺美妙的歌聲唱了起來,場上一下鴉雀無聲。略施濃妝的他眉也傳情,目也傳情,周圍一些不名就里的小伙子開始想入非非,“椽頭”硬硬地站了起來,人群里像打仗。周圍聽的人“轟”一下笑了,有人用拳頭擂墻。每年這時候都有些小伙子讓給他們介紹我們漂亮的“扭船燈姑娘”,王三最愛答應(yīng)這件事。小伙子們就給他供煙,供酒,年年如此,年年有人上當(dāng)。人群里的王三被推了出來,人們罰他像五小爺爺一樣扭一曲,他撓撓青光的頭皮,說,我給唱一曲吧!說著他就唱開了《親圪蛋下河洗衣裳》?!坝H圪蛋下河洗衣裳,雙腿腿跪在石頭上,呀小親圪蛋……”他唱完最后一句,“呀小親圪蛋”時,屋子里的人都手敲著墻壁、桌子和身邊一切的東西,大聲唱小親圪蛋。劉四說,現(xiàn)在那些扭船燈的,像個球!現(xiàn)在那些踩高蹺的,像個球!二鬼摔跤沒了!“晃”沒了!乞丐們把白天要來的菜放在一個大鍋里,香味很快就傳了出來,人們舉起乞丐們白天從肆筵上要來的殘酒,喝!喝!喝!
B
劉四說“五小爺爺”滿臉絡(luò)腮胡子,走路吭吭咔咔,讓我依稀想起小時候爺爺總是“吭、吭”咳嗽著,他領(lǐng)著我去公社的食堂買兩個饅頭,蹲在那兒吃了,然后趁人不注意,把人家的小碟子揣一個,帶回家。
上小學(xué)高年級時,六一學(xué)校里要求做手工制品。我翻箱倒柜尋找材料,從蛛網(wǎng)密布的床下找到一個布滿塵埃的箱子,箱子的鎖扣居然是用羊皮做的。我覺得一個傳說中的百寶箱出現(xiàn)在面前了,一陣激動。用一根釘子弄開鎖子,兩排整整齊齊的泥做的模子,都是人頭的模型。一把明晃晃的刻刀,刀刃各不一樣。一卷團(tuán)起來的發(fā)黃的紙,展開是迷宮一樣的地圖。四個印撲克的小戳子,上面還有斑駁的印泥??墒牵瑺敔斠呀?jīng)去世好幾年了,沒人告訴我這些東西的用途。泥模子在玩耍中打碎了??痰侗晃耶?dāng)做飛鏢,一把把丟失了。地圖我還保存著,卻找不到寶藏。印撲克的小戳子最有用,它在我貧乏的童年,成為游戲的一種最主要的方式。
我又去找劉四,劉四喝多了酒,打著美妙的呼嚕睡著了。王三說,你想干什么?我說我想聽聽我爺爺?shù)墓适隆M跞f,五小爺爺?shù)募堌洝⑼醵毜捏H肉、菜根心的蘭花豆是享譽(yù)鳥鎮(zhèn)的三大手藝。王二寶的驢肉扔到嘴里,越嚼越香,咽下肚里還感覺回味無窮,一股香氣直從你肚子里往外溜,你的嘴會“吧嗒”、“吧嗒”不停地品咂。菜根心的蘭花豆!香啊,又酥又爛,八十歲的老人也能像八歲小孩一樣吃的。五小爺爺?shù)募堌浭亲罱^的,他用紙扎的轎,紙扎的馬,能走起來!今天的研究,研究個屁,他們能研究出紙扎的轎和馬為什么會自己走起來?愛發(fā)議論的王三唏噓不已,也晃晃悠悠一頭扎在炕上睡著了。
C
我去參加王三兒子的婚禮,劉四家的那伙乞丐唱著蓮花落來了。他們首先唱“今天是個好日子,主人家把那賢惠漂亮的媳婦娶”,肆筵上的總領(lǐng)把他們領(lǐng)進(jìn)去。
主人家的屋子裝修得很漂亮,乞丐們用蓮花落贊美起來“房大心寬主人善,娶了媳婦再把那金錢賺”,總領(lǐng)樂呵呵給了他們每人一元錢。乞丐們站在門口,等待肆筵完畢撤下來的酒菜。
我問裝修這套房子花了多少錢?王三的老父親顫悠悠地說,這房子別看裝修得漂亮,都是用鈔票貼出來的,住著心疼?。⊥跞氪驍嗨细赣H的話,可是他已經(jīng)喋喋不休說開了。看看人家五小爺爺那會兒,只用高粱稈和葵花稈就把房子裱得漂漂亮亮,又省錢,又耐用,每年刷一次,白得亮堂,白得叫人心寬,舒服啊!哪像現(xiàn)在,瞧著好看,但你看看這質(zhì)量,他用手敲了敲墻壁,一塊墻皮掉下來。王三說,爹你這不是故意和人們搗亂嗎?他拾起那塊墻皮用透明膠布小心翼翼貼上去。我才發(fā)覺屋里明晃晃閃光的地方都是一塊一塊的透明膠布。王三的老父親說,現(xiàn)在的人啊,不好還怕別人知道,昧心啊!五小爺爺那會兒裱刷的屋子,告訴你二十年不壞,就是二十年不壞!告訴你三十年不壞,就是三十年不壞!人家心里有譜啊!什么樣的屋子用什么麻紙,用多稠的糨糊,人家心里有底,這叫對癥下藥。哪像現(xiàn)在,就說一平米多少錢。我一輩子只找五小爺爺裱過兩次家,就一輩子過去了。你看你的屋子,現(xiàn)在就大片大片掉皮,過不了多長時間就要重裝修啊。再說,五小爺爺裱家只用糨糊和干涂,一裱完,滿屋子飄著淡淡的糨糊香味,哪像現(xiàn)在,三個月了,還到處是油漆味!王三去招呼客人去了,讓我照顧他父親。他父親接著說,那時的手藝人,活兒干得真好,五小爺爺裱刷家,一滴東西也不往下掉,他在上面裱,我們在下面吃飯。我們讓他吃,他說顧不上!他那時確實也忙,想找他裱刷家,先得等兩月。他來了,活兒干得麻利,你也不用收拾,他干他的,你做你的。哪像現(xiàn)在,你得幫忙,還得監(jiān)工。五小爺爺裱家時,舉著一個大盆子,你說他累不累?他為什么不換一小點(diǎn)的盆子?他干活時一聲不吭,五小爺爺干活時從來不說話。
吃飯時,和幾個村里的年輕人坐了一桌,大家好久不見,都喝高了。下午我晃晃悠悠回家,半路上,坐到一塊石頭上就起不來了,那伙乞丐從后面趕上來,把我架著回了劉四家。那伙人又開始看黃色錄像,我趴在炕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來,我還聽到過好多關(guān)于五小爺爺?shù)膫髡f,那個黑衣神秘女子說的不錯,我的爺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我決定找我的父親再打聽打聽。
5
那是一個細(xì)雨亂飛的日子,父親回來的比平常早,喝了點(diǎn)小酒,興致很高。我對他說,你能講講我爺爺?shù)墓适聠??父親剛開始裝作沒有聽到,我再次請求時,他的臉上表現(xiàn)出一副痛苦的樣子,讓我心里很不安。但我那天太想知道我爺爺?shù)墓适铝?,我裝作沒有看到他的表情,說,你就講一小段也行。父親抬起頭看我,目光很茫然。這時母親從外面進(jìn)來了,她大概聽見了我的請求,把手在圍裙上擦了一下,說,我給你講講吧。母親從來不議論別人,她今天這種態(tài)度讓我大吃一驚,我忙給她倒了一杯水,恭恭敬敬在她面前坐下。
你的爺爺很混賬!
母親的第一句話就和我想聽到的內(nèi)容大相徑庭。我站起來,趕走進(jìn)了屋子的一只蒼蠅。
我進(jìn)你們家時,沒有和你父親見過面。媒人說五小爺爺很了不起,家里就他和你父親過日子,存下了很多錢,他可是十里八鄉(xiāng)的名人,想去他們家做媳婦的人很多。
母親長年一副疲憊的樣子,但現(xiàn)在因為激動,她的聲音就好像一條在開水里翻滾的小魚。
后來,我就嫁到你們家了。我抬頭看父親,他面無表情,拿著一根高粱稈在地上戳來戳去。
你們家的人根本不愛干活,尤其是你爺爺,整天什么也不干,也不說話,就是“吭吭”咳嗽。冬天給他那邊生一小火爐,他自己從來不加一塊炭,經(jīng)常是滅了再給他生,滅了再給他生。他自己尿下的尿也不倒,我不給他倒,就一直放屋里,冬天還好,夏天臭死了。
你們家也根本就沒錢,還欠下很多債。這無所謂,一家人勒緊褲帶過日子就行了,那年月,毛主席號召全國人民勒緊褲帶還蘇聯(lián)的外債,人家一個國家還行,咱們家就不行?可你爺爺太愛吃了,專揀好的吃,揀沒有吃過的吃。他經(jīng)常借上人們的錢,買東西吃。有一次,家里賣了一個鍬頭,有兩元錢,我計劃買點(diǎn)鹽,買本日歷,可有人上門要賬來了,你爺爺吃下的,我一下就氣哭了。咱們家的屋子,以前比這大得多,在街面上,地勢也好。你的父親不和我商量就答應(yīng)你爺爺把它賣了。我從你姥娘家回來,人家正搬咱們的東西呢!你爺爺連東西都懶得搬,花了一元錢雇人,當(dāng)時我就氣暈了。
母親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像那條小魚被煎死了。
家里的氣氛很沉悶,我打開窗戶。
父親“唉”了一聲,接著講開了,但此時,我不知道我要不要阻止他,因為剛才母親講的內(nèi)容離我想聽的內(nèi)容太遠(yuǎn)了。
你的爺爺?shù)米舆t,四十歲上才有了我。我三歲那年,你奶奶就死了。后來,你爺爺又找了一個女人,那時他的營生真多,白天家里就剩下我和那個女人,她整天坐在街上和人們瞎聊。有一次,我生病了,發(fā)燒,想喝點(diǎn)水,可她聊得不回家。你爺爺晚上回來,我告了她一狀,你爺爺當(dāng)時就哭了。他把門從里一插,從窗戶上叫來隔壁的王小貓,讓他去給我去買糖、買蛋糕、買罐頭。那個女人等街上的人都散了,回家時,你爺爺怎樣也不開門。那個女人一直敲門,你爺爺就是不開。開始,我有點(diǎn)害怕,后來慢慢就睡著了。早上起來,燒也退了,那個女人還在敲門,不知道是昨晚一直在敲,還是早上早早就來敲了。你的爺爺真絕,就是不開門,那天本來有營生,可他營生也不去干了,他讓王小貓給主人家捎話,說有事。那個女人敲門敲到天黑,就走了。但你爺爺不放心,怕她藏在門外,還不開門。
后來,你的爺爺一直沒再找女人,他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父親說著說著聲音也哽咽起來。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就把另一扇窗戶也打開了。
這時我驚奇地看到父親的手飛速地動作著,他手上的那根高粱稈開了花似的,一塊塊兒高粱稈兒皮往下掉,露出棉花似的高粱瓤子。然后,那些高粱皮又紛紛長到高粱瓤上,一匹巴掌大的高頭大馬就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匹馬身上沒有糊紙,看起來有些瘦骨嶙峋。父親的手輕輕拍了一下,這匹馬就吱吱扭扭走開了。我驚呼,走了,走了,母親的眼睛也放出光來,嘴角出現(xiàn)多年未曾出現(xiàn)過的笑容??蛇@匹馬走了兩步就不再動了。我在它旁邊用勁拍手,它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我對父親說,你讓它走呀?父親嘆了一口氣,出去了。
只會讓馬走兩步的父親說,我和你媽結(jié)婚的時候正批封建主義,什么也不讓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