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慧

我爸我媽的美麗愛情

●阿 慧

我媽那時還不是我媽，只是一個粉嘟嘟的小胖丫頭，頂著滿頭的蝴蝶花，在我姥爺家的白墻里快樂地飛來飛去。我爸當時也不是我爸，他那時剛沿著鄉(xiāng)間的小路走進縣城中學，嶄新的列寧服掩不住鄉(xiāng)野的味道，他怯怯地站在爬滿青藤的白墻下，看我媽的眼神生動而鮮活。那是爸第一次見到我媽媽，那天，他是被我熱情的老舅領(lǐng)進家門的。因為他們是同班同學，更要命的他們還是同桌好友，還有更重的一條，他們都信仰穆斯林，都是回族人。

當我生兒育女后，很感激我可愛的老舅，如果當年沒有他對我爸那盛情的一邀，哪會有我在人世里盡享美好的日子??！因此，我每回去看望老舅時的心情都非常美好?？珊髞砻棵空劶按耸?，銀發(fā)滿頭的老舅神情和語氣里并沒有過多的成就感，他老當年很不樂意把唯一的小妹嫁給我爸爸。

因為都是回回，也因我姥爺一家的熱情，還因為爸生得乖巧，于是他就成了我媽家的?？?。我爸說，當時媽追著他叫哥哥，那聲音親切而甜蜜。我老舅生來手巧，他不僅會畫畫，會剪紙，還會扎風箏。我爸數(shù)學一直都比老舅強，他就把老舅的畫按比例放大，兩人動手扎了一個很大的蝴蝶風箏，幾乎占了半個院子，把我媽高興得小臉紅彤彤的，跟屁蟲似的吊在他們身后跑。

放風箏的情景是后來我媽講給我的。爸和老舅抬著大風箏來到沙河沿上，我媽隨著一群孩子在后邊瘋跑，風箏放起來了，河風把它鼓到了云里。我媽說，她嚷嚷著要放，我爸擔心小丫頭子拽不住風箏線，就和老舅把線纏在她腰里，線繩被巨大的風箏拉得繃直，風箏借著風力拽著媽媽瘋跑。我媽回憶說，剛開始她隨著風箏奔跑，河岸的樹都向后倒退，小伙伴的笑聲像風一樣包裹著她，她揮舞著兩條手臂，像長了翅膀的小鳥。跑著跑著她真成了只飛翔的小鳥，雙腳離地面越來越遠，風箏粗大的線繩拔蘿卜似的把我媽拔離地面，我媽的歡笑變成了駭人的驚叫。看熱鬧的人一下子驚呆了，他們驚恐地看到，風箏一廂情愿地把媽媽扯離沙河北岸，扯向?qū)掗煹暮用妫铀咸系亓髦?。我媽說，當時她伸手去抱河坡的一棵小樹，但沒有成功，她朝水面飛去，看見了泛著波紋的沙河水。正在這時有人抱住了她的腰，她聽見那人的喘息像拉風箱，她又踏實地回到了地面。以后，我媽就牽著我爸這條風箏線生活到現(xiàn)在。我常在爸媽吵架時千百次地聽到這樣的對話：“我可救過你的命哩！你還別忘了！”“是你老東西把繩纏我腰里的，你那是害我，我可忘不了！”尖銳的爭吵扯出的是綿綿的情意和對過去美好的回憶。

那次風箏事件過后，我爸再沒去過媽家，不是因為惹禍后的膽怯，而是他考上開封師院。在求學期間，他并沒有想起我的媽媽，他甚至處過兩三個女朋友，但直到畢業(yè)后分配到鄉(xiāng)下教書，仍是光棍一條。那時，我爺爺已被劃成地主，雖然已去世多年，我爸還是子承父業(yè)，戴上了地主的帽子。我一出生就有名字等著我，叫“地主羔子”。我那聰慧而英明的老舅，早就看到了我爸頭上的那頂沉重的帽子，就給他早年的好友不再往來，開會時遇上我爸，也就低頭錯過了?？伤€是沒想到，他的寶貝妹妹，有一天會嫁給這個地主分子，給他找了個“成分高”的親戚。這也就有了我媽的出逃。

爸和媽的重逢是在教師的一次集體政治培訓，他們在禮堂里遇上了，彼此都驚詫各自的變化。我爸雖有“帽子”壓頭，打到鄉(xiāng)下教書，但他仍然意氣風發(fā)，眼睛亮若晨星。比早年的他更加英俊，更加帥氣，更加魅力，我媽可能就是那時春心暗動的。去年，我曾邊給老媽按摩駝起的脊背，邊問她為啥嫁給爸在鄉(xiāng)下受苦，她的眼光漾起波紋，她的聲音浸著夢色，她說：“你爸帥氣！是個男人！”我因媽媽的話而眼眶潮濕，不知我家老爸聽到后該如何感想。

只聽老爸敘述過，那天他在禮堂門口遇見我媽時，簡直認不出她來了，以前胖乎乎雪人般的小丫頭，出落成一株臨風的修竹了。細高的個子，白皙的皮膚，兩條長辮子，一對蝴蝶結(jié)，純美的目光，純真的微笑，使我爸的世界瞬間花一般美好。

他們的婚期定在那年的初秋，我鄉(xiāng)下的老爸家被暖人的喜氣包裹，城里的我媽正沉在寒冷的冰窖。老舅臉上一團化不開的寒氣，全家拒婚的陰霾壓得我媽無法呼吸。

早晨的露珠在初秋的田野閃亮，一條小路蜿蜒伸向遠方的村落，那里有她的愛人，有她的家。我年輕的媽媽，著一身大紅的衣褲，抱一個藍色布包，甩兩條過腰的長辮兒，輕快地走在去婆家的土路上。露水和野花沾惹上她的新布鞋，她走得是那樣生機勃勃，那樣義無反顧。我可敬的媽媽，為了她美麗的愛情，在這個美麗的早晨，逃出家門，走進鄉(xiāng)下。沒有送親的隊伍，沒有豐盛的嫁妝，一路是小蟲的歡暢，莊稼的清香，我媽走向她的幸福。

我家老爸被幸福填滿，他換上新郎的新裝，準備迎接她的新娘。村里人早把喜宴擺好，雖然貧窮簡陋，但仍顯隆重和喜興，阿訇早早坐在正堂上，桌上難得的瓜果點心，預示著新人的甜美吉慶。守寡熬兒的奶奶，不斷掀起圍裙一角擦眼淚，那淚怎么也擦不干。

快到中午的時候還沒等來新娘，卻等來了一場大雨，我爸的心里也開始下雨。他突然擔心我媽在娘家受阻，還擔心他心愛的人在路上淋雨，爸爸抓起油布雨傘，沖出草屋，沖進雨林，沖向媽媽。

我的媽媽在興奮中聽到一聲雷響，這一響就把媽媽嚇了半死，她怕打雷。她捂著耳朵在鄉(xiāng)間小路上飛跑，跑著跑著雨就下來了。沒想到她很快跑進一個村莊，還跑進一個新房，阿訇正準備尼卡哈（婚禮），這真是真主的安排??！眼前正是她的婆家，她濕淋淋地哭了。

媽媽濕漉漉的目光沒有尋到她的新郎，這才發(fā)現(xiàn)找尋新娘的新郎還沒有回來；派幾個小伙子分頭去找，滿身泥水的爸爸才出現(xiàn)在新房。他沖我媽咧嘴一笑說：“好家伙，還會抄近路回家哩！我快接你到城里了。”兩個沾滿泥土的新人成了親，十個月后，生下我這個滿身泥土味的丫頭片子。

成婚那一天的風雨，預示我爸媽的生活伴隨著風雨。我媽帶著我們姐弟四個，一直在鄉(xiāng)下老家教書，我爸去了幾十里外的一個小鎮(zhèn)，我們常在媽逃奔的小路邊等我爸爸回來，團聚的日子總是溢滿甜蜜?？墒怯幸惶?，我的小大大（叔叔）突然觸電死了，撇下三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我爸媽就肩負起撫養(yǎng)他們的責任，兩個文化人硬是學會了收種犁耙。五年后，我在外地做工的伯伯又死于鍋爐爆炸，我爸媽擦去眼淚，又把伯伯的四個孩子接到身邊。十一個孩子的教育和撫養(yǎng)，累彎了媽媽竹子一般的腰，熬掉了爸黑絲緞一般的頭發(fā)。多少個風雨夜，爸的話語透過雨聲傳到我們耳邊：“你是我的支柱??！沒有你就沒有這一大家子！”“我愿意哩！”媽媽的聲音如丁香花開。

今年正月十五夜，我們小城被彩燈點亮，看花燈的人擠得像米粒兒。怕爸媽被擠丟，我夾在中間緊緊挽住二老的胳膊走。還是擠散了，周圍都是別人的胳膊，我在人群里驚慌失措。突然，我在人縫里看見兩只熟悉的手背在身后，一只左手，一只右手，十指纏繞，緊緊的，沒有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