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 曉

英談的夏天

●齊 曉

六月中旬一個星期日的中午，我們驅(qū)車來到太行山深處，有著六百多年歷史的小小石寨英談村。遠(yuǎn)遠(yuǎn)望去，青翠的山腰間變化莫測著一片土紅色的石屋。當(dāng)時正逢碎雨飄零，鱗次櫛比的石屋在雨霧中極似一幅精心布局的大寫意。

在一處彎道邊下了車，沿著石板砌成的圍欄朝坡上走，跨過九階石臺，又經(jīng)過一片坎坷不平的石板路，便到了入寨的東門。剛才還濃云細(xì)雨、雷吼風(fēng)嘯的天空，此時倒有些放晴了。薄薄的陽光透過云障的縫隙，照落一地的柿子樹影，也掃在裸露的東門石墻上。這就是英談了！我站在東門外輕嘆著。東門是石頭砌成的拱形門，門洞上方建有一截炮樓一樣的房子，房子的用料盡管也是石頭，但是與門洞和墻體不是一種顏色，青色的石磚使門洞上方與門洞下方割裂開來，似乎上下毫不相干一樣。不知這是不是東門的原貌，如果是，村民們?yōu)槭裁窗阉鼈冃蕹刹灰粯拥纳{(diào)？如果不是，東門在過去的歲月中經(jīng)歷了些什么才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東門的墻垛不長，往北一直伸入山體，或者說山體本來就是與墻垛相擁相依的。在墻垛與山體的相接處，覆蓋著厚厚的綠色植物，郁郁蔥蔥且逶迤著一直爬滿石墻的頂端，使得石墻乍看起來就像是從山體里萌生出來一般。陽光漸漸濃烈起來，不一會兒就將東門的墻垛照得通亮，土紅的石磚在陽光地炙烤下透出斑斑紅漬，襯得周邊的草木愈加青翠欲滴。

進(jìn)入東門，迎面便是貴和橋。英談的橋與我以往見到的許多橋皆有著很大區(qū)別，如果以人的著裝做比喻的話，就好像是有人著西裝，有著著旗袍，也有人穿了個土布大褂，而貴和橋就是那個穿了土布大褂的人。它簡單得連起碼的橋欄也沒有。說是石橋，其實就跟剛剛見過的東門洞一樣，不過也是石頭砌成的又一個門洞而已，所不同的是這個門洞下穿行的當(dāng)是水流湝湝罷了。由于天旱，貴和橋下滴水不見，只有萋萋野草和五、六棵碗口粗的核桃樹。河漕呈現(xiàn)梯形，河底為一道兩米來寬的溝，溝兩邊修有窄窄的平臺，溝與平臺的落差不過一米，再往上北面是大山而南面就是所謂的河岸了。正俯身觀望間，橋下走過來一個挑著水桶的老鄉(xiāng)，走進(jìn)河漕北邊平臺上的一個小石板棚里，不一會兒便提了兩桶水出來。我有些疑惑地上前詢問，得知棚子里原來有口水井。征得老鄉(xiāng)同意，我嘗了一口桶里的水。井水清洌冰涼，細(xì)細(xì)品咂有點像桶裝的礦物質(zhì)水。老鄉(xiāng)說，他姓張，是這里唯一的外姓人家，爺爺當(dāng)年來英談給財主做木匠活，娶了當(dāng)?shù)氐呐訛槠蘧土粼诹擞⒄?。老鄉(xiāng)告訴我，起初這口井只是雨季有水，到了旱季水就斷了，是他娘在四十多年前又深挖了許多，才使得這口井至今水源充沛。

英談的地勢，大致是西高東低北依山南望谷。沿著東門的石板路一路走進(jìn)去，就算是深入到英談的腹地了。村口的簡介上說，英談有一百七十四座村民住宅，全部為二、三層的樓房。進(jìn)來一看，大概如此。英談的地貌決定了英談的建筑格局，試想一片巴掌大的山地，要容納下生生不息的子孫們，這樣的建筑格局是再合適不過了。這一點有些像盤踞在高高的黃土坡上的陜北窯洞，只是英談有的是石頭，這些石頭就像是塊塊骨骼，牢牢地占據(jù)著英談寬厚的身軀，當(dāng)英談需要它們砌出自己的模樣時，每一塊石頭就會連筋帶血地粘連在一起，一層層一座座地站立在山坡上，肩并肩地守望著蹉跎歲月，好像它們原本就是這樣。

也許是年代太久遠(yuǎn)的緣故，也許是當(dāng)年的豪門大戶已余蔭如煙，曾經(jīng)氣勢雄偉人歡馬叫的貴和堂、中和堂、德和堂和汝霖堂，破敗老舊得不見了往昔的神采。貴和堂門樓上的木質(zhì)雕花被風(fēng)霜雪雨剝?nèi)チ怂畛醯挠筒?，就像一個被剝?nèi)ド弦碌臐h子，憤憤地裸露著青筋暴突的脊背。狹長的天井里那條高高的石階，在夏日的暖風(fēng)里透著孤寂和冷漠，定是很多時候聽不到雜沓的腳步聲了。中和堂濃郁的草藥味如煙如云般地飄散了，老祖宗們連一根干干的草藥棍都沒給后代留下。推開它咯吱作響的木門，孩子的啼哭聲和婦人的呵斥聲，伴著蟲鳴鳥啼地騷動在石墻的縫隙間尋覓著先輩們望聞問切時的從容。

由于地理環(huán)境所限，英談村有如一個九曲十八彎的回廊，穿過一條條狹長的石巷，如若抬頭朝高處張望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這上面就是剛剛走過的地方。一只公雞高昂著頭，帶領(lǐng)著一群母雞咯咯嘰嘰地站在高高的石板屋頂上，紅紅的雞冠在陽光映照中像一朵火苗烈烈燃燒。剛才它是面朝東尾朝西站在那里，現(xiàn)在看去仍是面朝東尾朝西，只不過此刻要把目光掠過一層石板屋頂，才能欣賞到它的雄姿?，F(xiàn)在的英談很少能見到雞飛狗跳的場景，就連人也只是遇見個仨仨倆倆的，大多的村民都搬到村外居住了。新房舍仍是建在山坡上，仍是二、三層小樓的格局，但建筑材料則換成了紅磚青瓦，有的還在墻面粘貼了淡綠或米白色的磁磚。英談不想改變都不可能了，時代在變，人心在變，英談沒有理由不跟著變，可英談能引起今人注意的，似乎只剩下那些光榮的歷史了。這些歷史，在這個夏天給英談帶來了一絲希望，從某種意義上講，英談或許能憑借這些光榮將這樣的夏天留得更久一些。

穿過西門再走一段路，石徑便沿著一溜斜坡朝南繞去。一路走來，英談給我的感覺都是一幅濃濃的水墨。石橋是大塊的墨色，石徑是大塊的墨色，石墻是大塊的墨色，石屋是大塊的墨色，就連路邊廢棄的石碾和牲畜飲水的石槽都是大塊的墨色。在這些濃得化不開的墨色中，突然有一抹紅暈出現(xiàn)在眼前，如果我是畫家，這抹紅暈我該是用胭脂還是用曙紅來展示它的美艷與嬌憨？一枝蜀葵孤寂地佇立在一處石塊圍就的土坎上，花朵在所有枝節(jié)上綻放著，于大片冷硬的石頭中，傳遞著柔媚的氣息。不知道是誰把它種在這里，或許它只是一顆飄蕩的種子無意間在此安了家。蜀葵又名大熟季，它喜光耐陽的習(xí)性，正好與陽光下的英談、與陽光下的英談漫山遍野的石頭、與陽光下的英談漫山遍野的石頭縫里生長的綠色，有著同樣的稟賦。今年它獨自領(lǐng)略了英談的風(fēng)華，到了明夏該會有一大片明麗嬌柔的色彩點染在這片堅硬的土地上吧？

英談的南部地帶當(dāng)是英談地勢最低的地方，站在這里俯瞰山腳的樹木和溝壑，仍有一種山深水遠(yuǎn)的感覺?；仡^仰望落日下的英談，真的就是掛在山腰的一幅橫寬豎窄的手卷。這幅手卷的構(gòu)圖疏密有致、開合相應(yīng)、取勢得當(dāng)，把個石頭堆砌的英談勾勒得迷迷茫茫又實實在在?？吹竭@些，我更加明白了英談的魅力并不在于英談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而在于英談本身，在于山腰上層層疊疊的石頭建筑。就像黃山的美在于黃山的奇松、怪石、云海、溫泉一樣，英談的美則在于這些建在半山腰的幾百年的石屋、石墻、石橋。這些由冰冷的石頭搭砌的建筑其實就是大山的一部分。如果失去這些物象，英談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巒，無論它曾有過怎樣的輝煌，它的質(zhì)感和神韻都不會因此而增加更多。

如果要走遍英談，就該由村落的南端回轉(zhuǎn)入南門往東北走，這一路回轉(zhuǎn)的方向說白了就如同又爬了一次山，但是在感覺上卻又與單純的爬山有所不同?；芈非鷱潖?。好似一條流水淙淙的山澗，行走其間有如小帆逆流而上，兩邊的石屋恰似青山兩岸，石屋中偶爾傳出的話語聲便全當(dāng)是時斷時續(xù)的山歌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一樣蕩著這般情懷行走在英談的石板小徑上，也不知道這條吸吮了六百多年日月精華的石板小徑能否感覺到我的這份情懷。

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能返到來時的小道上了，沿著這條小道一直往東便回到最初的地點——英談的東門。正要拐入小道時，視線被東邊一片郁郁蔥蔥的瓜地吸引了。瓜地同樣是用石塊圍成的，面積不大。看來英談村內(nèi)這些小田園的土方多取自于村外，否則的話也不會各個都用石垛攔截了?；叵胱哌^的地方，真的是除了石頭就是石頭，眼前這一小片土壤，它的主人得花費多大的氣力從山下一擔(dān)擔(dān)地挑上山來啊。瓜葉蓬勃肥厚，間隙處露出一朵朵黃絨絨的喇叭狀的花枝，看來一段時間后，這里定會有一個小小的豐收場景，盡管只是小小的場面，但它帶來的喜悅并不亞于山下一片片碩果累累的板栗樹、核桃樹。思忖間，發(fā)現(xiàn)臨近瓜地的窗前有位老太太朝窗外張望，言談中得知這是一片果實只有拳頭大小的菜瓜地，而她就是這片瓜地的主人。無法想像只有拳頭大小的菜瓜的樣子，也從沒有體味過它的味道，但眼前這些蔥郁的葉片和繁盛的花朵，該是這位老母親的希望所在吧。凝視著老人家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面孔和凌亂的白發(fā)，想著她的心中當(dāng)是沉淀著英談許許多多的故事，想著她被歲月剝離的青春悄無聲息地凋逝，想著她曾否走出過英談曾否憧憬過英談外面的世界。這位種瓜的老母親與那位未曾謀面的挖井的老母親，都是我用心靈體會過的兩位英談的女性。在心靈深處，我一點點地觸摸著她們衰弱的脈搏地張弛，揣摩著這座小小的建在山腰上的村落帶給她們的甘苦，感覺著英談每一塊石礫碾壓過她們心田時道道痕跡的深淺。我想，她們肯定比我們更懂英談，更愛英談，因為她們把所有的美好都種在了這片土地上，包括她們未逝的生命。那口清洌的水井，這片蔥郁的瓜地，都是她們用靈魂培育的碩果。

當(dāng)我再一次穿過英談的東門站在落日的余暉中回首英談的時候，英談跟我才來時沒什么兩樣，所不同的只是它身后的背景發(fā)生了變化：山色漸漸灰蒙下來，太陽努力著把最后一線光芒灑在山頭的草尖上。數(shù)百年來，英談年年都是這樣靜靜地送走一個又一個夏天，在風(fēng)云變幻和世事更迭中順其自然地演繹著自己的歷史——在某年的某一刻，或是某月的某一刻，又或是某日的某一刻，英談的某一處又多了一幢石樓，一道石墻，或是一座石橋，又或是一條窄窄的石板路。英談的成長跟建設(shè)它的人和那些石頭緊密相連，英談的衰敗也跟建設(shè)它的人和那些石頭緊密相連。沒有了這些石頭和它的建設(shè)者，英談的故事減少了質(zhì)感和值得回味的東西。在這個夏天，英談又看到了希望，只是不能確定的是，未來的建設(shè)者們應(yīng)當(dāng)用什么樣的眼光來詮釋英談文化的意義。但無論如何“太行山文化節(jié)”能收錄英談，畢竟對英談來說是一個好消息，這樣的消息對于衰落的英談或許是另一個更加火熱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