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妍
這樣的狀態(tài)已經(jīng)有好一陣子了。她和他催促著女兒睡覺,關了燈,女兒卻遲遲不入睡。
女兒翻了個身,手臂甩到被子外。她捉住手臂,輕輕放入被中。 “媽媽……”女兒在黑暗中看著她,撲閃著黑眼睛。 “嘖,還不睡呀……”他在另一側(cè)有些不耐煩了。女兒沒搭腔。他輕嘆了一口氣。她突然覺得他挺可憐的。
她的思緒又開始游離。有一年夏天,她獨自去姨媽家。剛下汽車,就遭遇暴雨。她傻傻地冒雨前行。姨媽家離車站有三里路,她頂著狂風閃電霹雷,奮不顧身向前走。暴雨迷住雙眼,淹沒全身,整個人像掉進河里……那年,九歲,她記得一清二楚。近幾年,她經(jīng)常夢見自己在暴雨中行走,步子邁得很大,卻無法前進。醒來后,口干舌燥,四肢無力,那個累喲。
吱嘎一聲,他摸索著起床了,踮著腳去衛(wèi)生間。按抽水器時,他仿佛屏住呼吸,可馬桶還是發(fā)出瀑布般的瀉水聲。 “爸爸真煩,我睡不著了……”女兒,小聲嘟嚷著。他回來,聽到女兒的牢騷,頓時一屁股癱倒在床上。
這樣的等待無疑是一種煎熬。她的眼皮也開始打架。她很想此時沉沉睡去,見他沒有放棄的意思,只好努力支撐著。身體的事,誰也說不清。既然默許了,她只能努力去迎合。
最初的記憶是什么呢?她驅(qū)趕著瞌睡蟲,尋找興奮點。有一年,她跟著母親和姨媽到田里割稻。天熱得像著了火。田埂路上,來了買棒冰的,大聲吆喝。她吵著想吃棒冰。母親忙著干活,不理她。 “帶了茶水,買什么棒冰……”她仗著姨媽在一旁,大哭起來。母親對姨媽說:“隨她哭,當她不是我們的小孩?!币虌屝奶鬯€是給她買了棒冰。她一邊抽噎,一邊吮吸著,心里恨死母親了。那年,五歲吧。后來,家里蓋房子了,父母每天起早摸黑,忙得不見影子。姨父接她們姐妹去姨媽家小住。河道彎彎,水流潺潺。姨父劃了一整天,船才到到他們家。那條河真長呀……這好像也是五歲,五歲下半年的事兒。四歲呢……她使勁想著。一家人去看曬場電影 《三打白骨精》。姐姐站在長凳上,她騎在父親的脖子上。 “有的叫我豬爹爹,有的叫我豬爺爺。想想真開心。忖忖笑死人……”長鼻子的豬八戒唱著,她笑得差點從父親肩上摔下來。大家看得正盡興,有人來找父親去打針 (那時父親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他們等了好久,父親還沒回來。后來,她困死了,大概睡著了……再后來,母親叫醒了她,背著長凳拉著她回家。姐姐嘟囔著還想看電影,不情愿地走在后面。那夜,天上的月兒很亮,石板路白花花的像河水。
“囡囡,睡著了嗎?”突然,他小聲問道。她嚇了一跳,弄不清剛才自己在回憶,還是在做夢。 “你說什么?”她懷疑自己真的迷糊過一陣了。 “你可以過來了嗎?”這回,她聽明白了?!霸俚纫粫?,讓她睡得熟一些?!彼蛄艘粋€呵欠,有些懊惱,最初的記憶還沒搜索出來呢。他沒有做聲,沉默讓她感到一絲壓迫,但她忍受著。四歲……三歲呢?跟著父親去醫(yī)療站。父親出診去了,她獨自玩耍,拿注射器當水槍玩,把算盤翻個面當小汽車。等父親回來,醫(yī)療站里一片狼藉。父親大發(fā)雷霆,拿起手臂粗的針筒要刺她,嚇得她從此再也不敢了……那似乎也是四歲的事兒了。
“時間不早了?”他終于喚她了。她嗯的一聲,沒有行動。 “要么,我過來?!彼呀?jīng)迫不及待了。她沒應聲,皺著眉,給女兒掖好被子后,光著腳挪過去。他張開雙臂,一把攬住了她,順便剝掉她的睡衣。
他的身子光溜溜的,濕潤的嘴唇壓在她臉上。她有些喘不過氣來。三歲時,到底留下什么記憶呢。她別過頭,使勁想??墒牵淖炀o緊吸住她的唇,仿佛要將她腦海里殘留的那點記憶也吸走。她感到自己漸漸陷入了泥淖,深深地陷進去,直到眼前一片漆黑。
不!她奮力掙扎著,如在迷霧中,拼命尋求亮光。兒時的諸多記憶,像一節(jié)節(jié)火車,在腦海里呼嘯而過。那些生活場景如舊照一張張閃現(xiàn),就是沒有一張是她要尋找的。他的身子已經(jīng)滲出汗來,她卻始終僵直著,不接信息。 “老婆,要是回到過去,該多好……”他在耳邊呢喃著。過去是怎么樣的,她已經(jīng)遺忘了。只記得剛結婚那陣子,兩個人很閑,常常有事無事躺在床上,那也純粹為了好玩。有了女兒后,日子忙得像打仗,一切游戲都撤下來了。生活,變得按部就班,床上,自然也一樣。
“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她問道。顯然,他嚇了一跳。 “三歲時的事,你還記得嗎?”她這么不依不饒,他只好敷衍。 “忘記了,我腦子笨,記事晚……”她側(cè)過身,瞪大眼望著微微拂動的窗簾。他卻使出渾身解數(shù),手指在她身體的敏感部位穿越。 “集中精神,別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他見不來事,幾乎用了命令口氣。她不理他,固執(zhí)地搜索記憶。三歲,三歲,難道人生從四歲開始嗎?她有些不甘心,咬著牙,梳理大腦的每一根神經(jīng)。他依舊奮力運動著,像一頭老牛頑強地啃著一片荒草。那只是他一個人的游戲。她覺得好笑,又感到一絲悲涼。
終于,他似乎有戲了。他翻了個身,趴著床沿,拉開了床頭柜的抽屜。她知道,他在拿套子。生下女兒后,為了她,他一直用那玩意。就在那一刻,靈光閃現(xiàn)了。她突然想起兒時的一幕:某個夜晚,她半夜醒來,坐著痰盂小便。起身的時候,她迷迷糊糊地看到尿液里飄著一只透明的氣球。她好奇地問母親,氣球怎么跑到痰盂里去了。母親沒回答。 “我要玩那只氣球……”她清醒了,大聲叫著。母親很惱火,打了她的屁股。 “那只氣球早碎了,睡覺!”母親太疲憊了,每天夜里有干不完的活,總是很晚才睡覺。她迷迷糊糊地記得,母親的衣服似乎很舊,睡褲上有幾個破洞,褲腳也脫絲了,幾根絲線抖動著……是的,那時她才三歲!
他壓上來了。她心底的悲哀也涌上來了。“扔掉那個碎氣球!”她叫道。他嚇住了。微光中,他的臉有點變形,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你說什么?”他喘著氣傻傻地問。她的淚嘩啦一下,沖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