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青花瓷（外一篇）

●舒 虹

很多時候，青花瓷在我的意識里是一個寂寞而華麗的明末清初女子坐在窗前想心思，而于她不遠處的褐色案幾上放著的飾物，冰冷而孤傲?；蛘哂械臅r候，也覺得它像一生未嫁的姑姑幽怨落寞的眼神，流露出的是孤芳自賞的無奈。而記憶里的那只青花瓷，卻讓我備感溫暖和深切懷念。

那是一只橢圓形的瓷壇，細長的幽藍色葉片寫意成各種形狀與白色的底子相映成輝，那樣的高貴美麗，與世不入。隔窗看見它高高的佇立在一個紅漆木柜子上，總是一塵不染的樣子，偶爾也會在武哥家的堂屋里窺見，當然我們絕對不敢走進他媽媽的臥室去仔細觀看，即使有再大的好奇心。那只青花瓷，在七十年代中后期的鄂西南鄉(xiāng)下帶著一股子沒落的貴族氣息，有意無意讓人產(chǎn)生敬畏的距離感。

武哥的母親是從城里下鄉(xiāng)到這里的，當然這是后來才知道的。她漂亮而冷漠，獨自帶著武哥生活在這里，與周圍的人很少打交道，幾乎沒見過她的笑容。即使對我們這些孩子也沒有一點溫情，嫌吵時就呵斥一聲給我滾遠點，她不是一個和藹的女人。有一次卻例外，那是武哥的父親回家時帶了很多點心，她挑了幾塊糖遞給我笑著說，來，小鬼拿去吃吧。她的態(tài)度讓我很不習(xí)慣，我怯生生地接過糖，站在那里一時不知所措。然后看見她進里屋搬出了那只青花瓷壇，接著呵斥我們出去玩，不要像個泥巴老爺立在這里礙事。

武哥完全不像她的母親，非常友好，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慷慨相贈。他是那樣的真誠善良，無論什么要求，只要做得到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可每當我們對那只青花瓷表現(xiàn)出好奇心時，他就會為難地拒絕。然而，終于有一次他媽媽不在家的時候，耐不住軟纏硬磨，他勉強答應(yīng)我可以近距離地看一下，并再三叮囑一定要小心。于是我搭起凳子，用手夠著摸到了那只漂亮的青花瓷，干凈冰涼的感覺，讓人特別新奇又興奮。不甘心的我，用兩只小手試著想把它移得更近些，希望看得更清楚。可能是緊張又加之用力過度，青花瓷一下被我扳倒了，當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就聽到“砰”的發(fā)出了一個沉悶的響聲。青花瓷摔落在地上，和著奶白的豬油成了一堆碎片，驚恐的我當即嚇得撒腿就跑……晚上，隱隱地聽到武哥的哭聲和他母親歇斯底里的罵聲。在鄉(xiāng)鄰的勸憐中，武哥的母親狠命地打他罵他是個敗家子。好長時間里大家都為那半壇豬油心疼可惜，因為在那樣的年月，那實在算得上一份殷實家底。

武哥一家什么時候搬走的，已記不起來了，后來聽說武哥在車禍中死去。這么多年過去，我一直心存不安，連一聲謝謝都沒有跟他說過。然而，那只青花瓷卻常常在我的記憶里閃現(xiàn)，碎落在地上的藍白瓷片，就像一幅絕世的水粉，美得讓人心痛。

流淚的豌豆花

盛開的豌豆花，在鄉(xiāng)間的田野上是一道極美的風(fēng)景。淡淡的紫，無瑕的白，于沉靜中流露出華貴，碎碎點點開滿田畦，讓人無端地想起旗袍、袖扣、胸針這些東西——當然，這是成年人的情緒。而一個孩子面對美麗的豌豆花，是最直接的欣喜和對腥甜的青豌豆的向往陶醉。風(fēng)撲面而來，濕潤的花氣沁入心扉，幾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在田埂上奔跑嬉戲，未來的日子，被青蔥蓬勃的朝氣覆蓋，充滿誘惑。

成片種植的豌豆，是不能輕易靠近的。有稻草人看護，隨風(fēng)起舞，嚇得鳥蟲驚飛。主人也會突然地出現(xiàn)在田邊，逮住個別淘氣的孩子訓(xùn)斥幾句，或者交給他的父親母親，少不了要挨一頓打或罵。被掐了花的豌豆苗，就像一個懷春的少女，最終也沒有等到心儀的人，最后只能枯萎成一枝遺憾的嘆息，隨泥土沉淪消融。所以那些開在路邊草叢的豌豆花，大家就可以肆無忌憚地采摘，沒有人會計較。紫白的花插在頭上、門縫里，或者放在一個盛了水的青花瓷碗里，兀自寂寞地燦爛，大人們沒有情致理會，小孩子過后也就忘了。

黝黑壯實的峰，不太愛說話，是個善良樂于助人的男孩子，他常會主動幫別的小伙伴兒摘那些夠不著的豌豆花。少年，風(fēng)，紫白的花，在春天的陽光下明媚生動，一群懵懂的孩子就這樣在單純的快樂里，等待大人們某一天突然說豌豆可以吃了。剝開翡翠外衣，青碧玉嫩的豌豆像一顆顆晶瑩的綠寶石，誘人垂涎，和著蔥花蒜苗油爆炒燴，極其馨香可口。峰有五兄妹，他的母親常常抱怨什么新吃食出來，都要弄滿滿的一缽，也不見得打發(fā)得了這些討債鬼，因此無論種植什么作物時都會盡量多撒下一些種子。一個季節(jié)就在大人們的忙碌和孩子們的饕餮中悄然過去。生活的希望在田野上郁郁蔥蔥地生長，漸漸充盈飽滿。

探訪童年的故居，媽媽曾經(jīng)當知青下鄉(xiāng)的那個鄂西南小山村，意外聞訊峰已死去好幾年。在他母親的哭訴中得知，峰高中畢業(yè)后就和村里的人一起出去打工，本來干得好好的，還攢下了一筆錢準備結(jié)婚建新房子的，卻不知何故在遠隔千里的南方竟溺水身亡。和他的家人一樣，對他的死我們也充滿疑惑憤懣，然而卻無能為力。峰靜靜地長眠于家鄉(xiāng)的半山坡，周圍開滿了一簇簇豌豆花。美麗的季節(jié)，他不會寂寞——這樣想著，或多或少地可以慰藉些許遺憾與惆帳，但生命斷裂的聲音，仍然會在某個孤獨的夜晚撥痛心弦。

四月的風(fēng)，在溫暖的陽光下漫山游弋。遠處的黛和近旁的綠，形成柔美的視覺層次。藍天碧水間，歲月之河無聲的流淌。生命驛站在遠方揮手，那些漸行漸遠的記憶常于不經(jīng)意間涌上心頭，氤氳彌漫，盛開成一朵朵傷感美麗的豌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