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春明
每次去園里摘菜,我都跑得氣喘吁吁。要么從春天往夏天趕,要么由秋天向冬天追。不知為什么,稍微遲緩片刻,蔬菜就變衰老了。在我到達之前,它好像總想走完自己的一輩子。
趕去菜園的路上,我碰見了風。風親親熱熱地挽著我。我知道它不懷好意,想溜去跟蔬菜通風報信。我使腳絆它,用衣服扯它,拿頭發(fā)拉它。但不少風還是跑到前面去了。我只好 低頭行走,不與風打照面,希望它不認識我。 可是風并不放過我,爬上我的臉蛋,一眼就把 我認了出來。等我趕到菜園,風已經跑遍園里 的每一個角落,蔬菜早已提前做好了準備。
如果沒有風,事情不可能是這個模樣。我 會追趕上許多蔬菜,把它摘下來,讓它再也不 能逃跑,是風改變了一切。蔬菜是靠風長大的,對于這種說法,我既無可奈何,又深信不疑。
上半年,我追進園里,四季豆、辣椒、茄子、苦瓜、絲瓜……見我來了,馬上躲進層層疊疊的葉間,弄得我眼花繚亂。我追上的多數(shù)是一些半大不小的蔬菜。它們在外面玩耍,被我嚇著了,沒來得及跑回去。我摘下來放在籃子的底層,免得別人看見了,然后批評我欺負蔬菜。至于那些成熟穩(wěn)重的,則早跑遠了。我跑斷了腿,也追不上幾回。每年秋天,我總會發(fā)現(xiàn)園角有幾株辣椒偷偷地紅了,高樹上掛著幾根風干的絲瓜。而在夏天,卻見不到它們的蹤影。
下半年,蔬菜逃得更遠,跑到泥土里去了。我無法往土里追,就蹲在園里,等著它重新回到地面上來。地里又黑又冷,我猜蔬菜呆不了多久。但是等了半天,也沒有一絲動靜。我蹲不著了,慌慌張張跑過去,拔起一根萵筍,它的根是端直的。拔起一棵胡蘿卜,它的紅刺痛了雙眼。拔起一株白蘿卜,它的白讓人心動。尤其是后者,地里黑得不見五指,它卻沒在身上長出一點骯臟的東西。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它們逃跑得真是太成功了。整個下半年,蔬菜都沒回到地面上來。我盲人瞎馬一般在園里走來走去,風一吹就冷得直打哆嗦。
我曾經希望園門幫幫我,幫忙看管一下這一園總在逃走的蔬菜。我砍來粗直的竹管,制成堅固的園門。目的是為了園門站得長久一點,更舒服一些。開頭幾次,園門果然干得不賴。有小偷趁著夜色闖進園里,它吱呀一聲,叫醒了我。風也被關在了門外。但時間一久,園門變得三心二意起來。我常??匆婏L在園里閑逛,而園門洞開著,一聲不吭,似乎啥事也沒發(fā)生。
我決定自己挽留蔬菜。我把園里的活全包了。松土,施肥,除草,澆水……一件也沒讓蔬菜干。蔬菜看我勤勞,會不會心一軟留下不跑了?不過事實很快證明這是我的一廂情愿,蔬菜還是在逃跑。比如我想吃些綠色的葉菜,它黃黃的,比我的臉色還難看。我一天能吃三五個茄子,它一下成熟三五十個,弄得我留也不是,丟也不是,我在園里干活??诳实弥泵盁?,要摘一根黃瓜解渴,它渾身長滿了刺,叫人難以接近……蔬菜咋不相信我呢?
我放慢了去菜園的腳步。我怕忽匆匆趕去,又把蔬菜嚇跑了。一路上,我磨磨蹭蹭的,想找到一些不去和蔬菜見面的借口。就像我的祖母,只活了七十三歲,七十四歲那年,她借口不在人世,就不去菜園了。那一年,她追趕了一輩子的南瓜花開得滿園都是,也許一朵都沒有逃走??上н@樣的借口,一生只能用上一回。
那一年冬天,我種下一園白菜。澆足水,施完肥,我終于找著借口出了一趟遠門。走的那天,我沒通知白菜。當然瞞不過風。它把我送出幾里地,看出我真的是要離開,才轉回去向白菜報告。我故意不阻攔風,打算讓白菜好好喘口氣。我不在,白菜就不用怕了?;丶业臅r候,正趕上白菜成熟。鄰居抱怨:今年的白菜熟得太快了,全老在地里了。我聽了還半信半疑,推開園門,沒想到我的白菜竟然也成熟了。好像我仍然在追趕一樣,白菜并未停下匆匆的腳步。我摘下最大的一棵,一層一層剝掉老去的葉子,終于追上那棵小小的跑得快要不見影子的菜心??磥?,即使我不在家,白菜的提防之心也絲毫不松懈。那一刻,別提我有多委屈。
自那以后,我再也沒出過遠門,天天呆在菜園里。我擔心蔬菜扔下我不管了。更擔心它把我追趕它的事情告訴園邊的野花,告訴園外的大樹。如果它們也像蔬菜一樣怕我,走在熱熱鬧鬧的大自然里,我就冷冷清清的沒什么朋友了。
園門又讓誰推開了,我走進走出,裝作啥也沒有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