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向菊
當(dāng)女人愛上跳舞
吳向菊
一
那一場舞會一直讓費佳妮回想不已。如今,十三年過去了,她和羅寧已成為成千上萬平淡婚姻里的平常夫妻,親切代替了激情,羅寧也習(xí)慣了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自己在外邊應(yīng)酬。在夜里,伴隨著越來越沉的靜寂,她常不由自主地回想那場舞會。
1989年,她十九歲,臉蛋粉紅,身材曼妙,像一朵桃花,花骨朵俏生生的,在綠色的枝上,剛剛啟開一條小口,微微地露出一星桃紅來。
大學(xué)二年級,已褪去一年級的生澀、畏縮、懵懂和土氣,變得圓潤、顧盼生情,就像一只陶,經(jīng)過打磨,上了第一層釉,開始柔滑、有光澤,但比起最后的成品,又多了一份天然,還能看出最初的、最原始的泥土的本味。那漆黑的眼眸,總懷著憧憬和期盼,時不時像不經(jīng)意似的,掠你一眼,又若不經(jīng)意地落到別處去了。比起一年級總不自信、有點惶惑的那眼神,明明又是另一種意味了。
節(jié)日的時候,在食堂,把飯桌椅子往墻角一堆,一個很大很大的舞場就開起來了。一套很大的音響,制造出很熱烈的效果。食堂的間架很高的半空中,拉了一些彩帶彩球,柔柔軟軟地垂下來。燈光被關(guān)掉了一些,制造出一些粗糙的昏暗效果。一些同學(xué)拉了椅子坐下,大多數(shù)人站著,密密麻麻的人,男生、女生,相互吱吱喳喳,或故意喧嘩,跳躍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會這里一會那里地打量和尋找著。
那時候,費佳妮的同桌肖雨可正即將陷入戀愛中去,處于戀愛前相互試探、滿懷憧憬、一片忐忑中,“哎呀,你說吧,怪不怪,這幾天我去哪里都會遇到他,去圖書館,去飯?zhí)?,去階梯教室,一抬眼、一轉(zhuǎn)身,都會見著他,你說怪不怪?”下自習(xí)回來,肖雨可常趴在小客廳的桌上,支著下巴,眼巴巴地瞧著費佳妮,眼光中有不解,有興奮,有茫然。
這些女孩子們,真是覺得這些事每天都讓她們又興奮又驚奇,心如小鹿沖來撞去,說的就是這種少女懷春的感覺。
那天是國慶節(jié),早早地,肖雨可就對著鏡子左描右畫,左瞧右瞧看不夠的樣子。“我家的表妹,今年十八歲,長得像一枝花,笑起來更美?!辟M佳妮笑嘻嘻地唱。八個人一起向食堂走,一路招來男生們的目光。費佳妮穿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小荷葉領(lǐng),泡泡袖,襯著妙齡的女孩子如花的模樣,真有說不出的純潔和美麗。
“瞧,這些小男生,畏畏縮縮的,看女生的眼光都是躲著的。”肖雨可譏笑,這個自視成熟的女子,總是以“小男生”來譏諷身邊的男生們。
一進(jìn)食堂的門,肖雨可就對她使了個眼色,費佳妮看見在門邊,一個高高大大的男生用眼光迎接著肖雨可,笑容可掬地對著她們點了一下頭,她用肘碰了肖雨可一下:“又碰上了,巧唉。”
她們剛找了個地方站下,那男生就跟了過來,對著肖雨可微微一躬身,伸出手,肖雨可有點扭捏地看了大家一眼,就跟著男生下了場。費佳妮正與同伴們相視竊笑,一個男生也向她伸出了手。她臉上的笑容還沒褪去,就延續(xù)著那笑容嬌柔地看了男生一眼,一眼滿意后,也就順勢邁出了步。她低頭的一剎,看見男生腳上穿了一雙黑色的厚實的千層底布鞋,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陣溫柔。
那是一場溫柔的舞,費佳妮覺得自己輕盈得像一團(tuán)云,快要融化了。男生的臂彎不松不緊,放在她腰上的手掌似有若無,可是在轉(zhuǎn)彎、讓人時卻又那么有力周到,她覺得是那么的貼切和安心,還有恰到好處的溫柔。男生的目光平視前方,卻又像隨時關(guān)注著她。
一整晚,費佳妮再沒有跟別人跳過。費佳妮的心一點點變得雀躍而躁動,像有一只輕輕的手,不經(jīng)意地,掀起遮著她心窗的那薄薄的簾子,開啟了她懷春少女的正式篇章。以前那些莫名的多愁善感、朦朦朧朧的遐想、哪個小男生遞的情書,都是為這正劇做的準(zhǔn)備而已。
男生說他叫羅寧。自從這場舞會后,就像肖雨可說的,“隨時隨地會碰見他”,羅寧開始成了費佳妮總會遇見的男生。他們開始交談,一起去禮堂看電影,一起去階梯教室上晚自習(xí),周末一幫同學(xué)一起去李家沱逛,或者一起去江邊那凹凸的石縫里掏螃蟹,回來后在校門邊的小飯館讓老板一炸,一群人喀嚓喀嚓啃個夠。他們一點一點鋪陳著他們的感情,發(fā)展成校園里那一對一對情侶中的一對。
是那場舞決定了這一切,在羅寧臂彎里的那種貼心、安全、溫暖的感覺讓費佳妮終生難忘,她覺得這就是那個她一直在等的男人,讓她找到就不想再離開的男人。那是多么美啊!她的心,伴著樂曲,由靜水一般,漸漸變得跳躍,又像被風(fēng)鼓起來的帆,那么的飽滿、生動,簡直要唱起歌來了。
你,真像一片云,那么輕、那么柔。羅寧在成為費佳妮的丈夫后,與費佳妮一起回想那場舞會,他對那場舞會的記憶與妻子相比毫不遜色。只不過更多地描述潔白衣裙里的費佳妮臉兒緋紅、黑發(fā)飄飄,那溫柔得像水的眼神讓人看了心兒發(fā)顫,心生愛憐?!斑@樣的舞,一生,有一場就夠了?!彼麚嶂M佳妮的頭發(fā),說。
二
那條紅色的裙子,比桃紅略深,比玫紅明亮,吊帶、收腰,微微的裙擺,有點像旗袍,但裙擺比旗袍略寬,也就少了一點莊重,多了一點風(fēng)情。裙子配了一條黑披紗,籠著雪白的肩,真是萬種風(fēng)情。費佳妮在鏡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由不得自心底生出些自憐自愛。三十出頭的女人,豐腴得像要滴出水來的蜜桃,被這紅裙黑紗一襯,更加逗引人,令人不由自主地要迷醉。
回到家,費佳妮打散了卷發(fā),穿了這紅裙,在客廳中旋轉(zhuǎn)。她的頭微微向左側(cè)著,頸稍稍向后揚(yáng)著,左臂輕輕平抬,右臂前伸,恰似正在一男子懷抱中。她嘴里輕輕哼起“我愛這藍(lán)色的海洋”的曲調(diào),她這一哼,那熟悉的“布魯斯”的舞曲仿佛就在屋里響起來。女人微閉著眼,沉醉一般,旋轉(zhuǎn)、起伏,微側(cè)的頭、挺直的腰背,有點生硬,卻一直固執(zhí)地不肯松懈下來。在轉(zhuǎn)動中,她的雙肩,還要那么微微的向內(nèi)傾一下,真的就像在一個男人的懷抱中一樣。
羅寧睜大眼看著這個女人。這個獨自也能在音樂中沉醉的女人,讓人覺得迷離。她的姿勢讓他覺得累,但她那么一絲不茍,那么優(yōu)雅,還那么……有點凄涼。她看起來多么美,在紅裙黑紗的映襯下,有一種奪人心魄的艷美。羅寧站起來,挽住這個獨自跳舞的女人。這個女人,這個身穿紅裙黑紗,微閉著雙眼,在音樂中獨自跳舞的女人,讓他心疼,讓他想擁緊她。以前,在大冬天,見到等在宿舍樓下的費佳妮,他總是心疼地將她的雙手握在手中。他的心有多久沒有因為憐惜而微微發(fā)疼過了?他輕挽住女人,有點奇怪、又有點迷糊,這個問題從腦子里冒出來,引著他向自己的內(nèi)心審視,并心生愧疚。他于是生出些莊嚴(yán)感,也挺直腰板,平抬起雙臂,輕輕環(huán)住懷里的女人,配著女人的腳步,翩翩而舞。
可懷里這艷麗的、帶著些迷惑意味的女人,比起平時那素凈、直白的妻子,好像是有些不一樣了,添了些神秘、逗人的風(fēng)塵味,變得陌生而刺激了。這逗引和刺激只一會兒就瓦解了羅寧剛剛萌生出來的莊嚴(yán)感,他的手一點點收攏來,把女人緊緊摟在懷里,這可舒服多了!他撫摸著女人的腰,一點點摸向女人的圓圓的臀部,把寬大的手掌平平地展開,真實地感覺著女人的肉感,稍稍用力,將女人更緊地貼向自己。
在他緊迫的懷抱中,費佳妮不能再堅持自己優(yōu)雅的舞姿,她輕輕嘆息一聲,渾身松弛下來,把頭伏在男人肩頭。
“唉?!彼龂@了一聲,她還在回味剛剛的獨舞,它是孤單的,卻是優(yōu)雅的,此刻卻是曖昧的,充滿了迷醉的肉欲的氣息。那個優(yōu)雅的舞讓她意猶未盡,真想一直舞下去、舞下去,就像一條魚,在水里,一直游、一直游,絕不厭倦。
男人迷亂地,把她推在沙發(fā)上,紅裙的吊帶滑下來了,他伸手一把抓住女人的乳房,一邊揉一邊壞笑著。他身上的野氣讓費佳妮覺得陌生,他粗野的動作,迷醉的眼神,還有嘴里蹦出的字眼,全都不像了平時斯斯文文的那個男人。
男人總是對陌生事物充滿興趣,而女人只有在熟悉的環(huán)境中才有安全感。推而下之,男人總是對跟陌生女人做愛覺得刺激而有趣,而女人對陌生男人總是下意識地排斥。男人在婚姻里越久對那個叫妻子的女人就越是視而不見,而女人卻像蠶織繭一樣,把自己一點點裹進(jìn)婚姻里去,在里面越久,對自己的男人越是戀戀不舍。做姑娘時高傲地昂著頭,對男人從頭看到腳,皺著眉、撇著嘴,能看出若干缺點來,如今可全都忘到爪哇國去了。
待激情結(jié)束,男人趴伏在女人的胸口,剛才有力的手此刻綿軟地耷拉著。這個癱軟的男人、被弄得亂糟糟的裙子、費佳妮露著的雪白的胸乳,在客廳暗暗的落地?zé)粝?,像極了某些頹廢的三級片中的鏡頭。當(dāng)一切結(jié)束,將眼光收回身邊的現(xiàn)實中來,才覺得那么虛幻,那么無聊,無邊的虛無滾過來,將人卷入黑洞洞的無底的深淵。
“你今天像變了個人。”費佳妮說。
“你太迷人了,有那么一點風(fēng)騷的味道?!绷_寧爬起來,嘻笑著捏了一把費佳妮的乳房,“喲,軟了,剛才可是硬的?!彼猛嫠频?fù)芘?,弄得那乳房直晃蕩?/p>
男人的目光又變得直白、平靜,消失了那層探究、好奇的光彩。
“男人都喜歡風(fēng)騷的女人嗎?”費佳妮帶點冷笑地斜睨著男人。
“男人愛嫻靜的女人,可有時會被風(fēng)騷的女人吸引,知道嗎?小傻瓜?!绷_寧拍拍她的臉。
每次,當(dāng)羅寧從身邊走開,費佳妮的心情都止不住灰灰的,“和一個女人做愛是激情,和一個女人睡覺是愛情,那么擁抱一個女人一整夜呢?”她問羅寧?!澳腔臼窃谛≌f中才有的事?!绷_寧淡淡地說,根本不看她不罷休地盯著他的眼睛。只有女人,總是陷于這類問題而悶悶不樂。
費佳妮立起身來,理理裙子和披紗,示威似地朝羅寧揚(yáng)起下巴:“這條裙子,我可是專為跳舞準(zhǔn)備的,你要不陪我跳舞,后果自負(fù)?!?/p>
羅寧笑笑,那是一種不以為意的笑。這身打扮太出眾、太嬌艷,以費佳妮一個上班族的身份,一本正經(jīng)的辦公室、寧靜且略顯閉塞的社會交往,一年能有幾個場合穿這身衣裙呢?他這么想著,目光就多了些憐惜和溫柔,像看一個淘氣、頑皮的孩子。
果真,那裙子此后一直就掛在衣柜里。費佳妮有時會撫摸著它,獨自嘆上一口氣。
三
周魯不是一個出眾的男人,但在期刊編輯的圈子里,也還是挺有點名氣的。這第一,編輯界老年人較多,而周魯剛剛接近“男人四十一枝花”這個年齡段;其二,省內(nèi)大點的期刊不多,周魯他們總還是有點影響的;第三嘛,這個男人不像別的男人那樣花哨愛吹,每年期刊界的幾次會,都會忙前忙后地,樂呵呵地聽幾個老年人使喚,一副憨厚樣。在期刊編輯這個女子占有多數(shù)比例的地方,他竟然有很好的人緣。費佳妮聽女人們叫“周魯,打牌”,“周魯,散步去”,周魯總是很好脾氣地應(yīng)著,于是就聽見一群女人們時時發(fā)出的打趣的、戲謔的笑聲,仿佛這個被他們圍著的男人帶給她們很多的樂趣似的。費佳妮看著、聽著,心里有時也會泛上一點點不以為意的酸意,倒不是說這個男人有多吸引人,只不過女人的心思天生是這樣的,天生是受不得冷落的。費佳妮的一個同學(xué)珍說:女人的心理,你只要看看逛街就知道個大概了,看見一大群女人圍著一些打折的東西挑挑揀揀的,你明知道那些東西你并不需要,卻仍然要擠進(jìn)人群里去,也去挑一挑刨一刨,否則,這一天回到家里指不定心里還念念地放不下。對男人,也是這樣的罷了。
今年的年會又到了。
費佳妮報了到就來到度假村的池塘邊。池塘邊是一排柳樹,二月間,柳樹剛剛吐出小小的芽苞,在輕輕拂動的枝上,帶著醉人的柔嫩,輕輕地?fù)崤说男摹?/p>
費佳妮黑毛衣黑長褲,外罩一件紅色的長風(fēng)衣。她正抬頭看那明凈的藍(lán)天上懶懶地飄著的云彩,就聽一陣摩托車的轟鳴聲,她一眼掃過去,見周魯飛快地馳過。他的眼鏡亮亮地閃著。
晚上的舞會,周魯沒怎么跳,他坐在那群女人中,看著費佳妮從面前一遍遍舞過,費佳妮不用轉(zhuǎn)頭都知道,這個男人的目光在探究地追逐著她。農(nóng)大的一個男人整個晚上都纏著費佳妮,她壓制著心中的不耐煩,一場又一場地舞著,帶著一點得意和表演的心情,從周魯面前一遍遍舞過去。
接到周魯打來的電話,是一個星期五。辦公室只有費佳妮一個人。周魯?shù)穆曇艉芷届o,有一點客氣,卻沒有故作的熟絡(luò),費佳妮的聲音也很平靜,沒有故作的驚訝。他們平靜地交談了幾句,談了各自的期刊,又略略聊了幾句剛過去的年會。末了,周魯說,我想請你跳舞去,你有空嗎?費佳妮略一沉吟,就說行啊,在哪里?
她竟然一句推辭的話都沒說,一點矜持的樣都沒裝,就這樣一句話就應(yīng)了。是因為孤獨嗎,還是因為不想再孤獨了?內(nèi)心里像有雙眼睛,好奇又迷惑地瞪著自己,她朝它解嘲地做了個鬼臉。
音樂真的像水啊,清清涼涼的水。平白地,面前就有了一條河,一條閃爍著星星點點星光的河。那些音符,就在那河中跳躍著、舞動著,像一些小小的精靈,帶著夜露的清涼,一點點地澆灑到費佳妮灼熱的心上。她微閉著眼,在音樂的步伐里飄浮。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條魚,一條奇怪的魚,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有一雙透明的美麗的翅膀。這條美麗的魚,在音樂的波浪里,愜意地游蕩、飄浮,心滿意足地,時不時得意地拍拍它的翅膀。音樂的河流里,那些高高低低回旋起伏的音符,帶著它們神奇的魔力,托著她,貼著她,讓她覺得,自己正在一點點溶化、飄升,變成一顆幸福的、撲嘟撲嘟喃喃自語著的泡沫,溶進(jìn)那一條流光溢彩的音樂的河里去。
第一支曲子就在這種飄升的狀態(tài)中完結(jié)了。當(dāng)燈光亮起來,周魯?shù)氖謴乃难纤砷_,他們走到座位上,費佳妮還沒有從迷糊中完全醒過來,她不說話,目光還在帶點迷離地往舞池中看著。周魯?shù)哪抗?,露著微微的笑意,有一點好奇的探究,也有這個年齡的男人因為懂得和體貼而擁有的憐惜,他溫柔地問:要喝水嗎?
費佳妮眼中的迷離一下褪去,她恢復(fù)了矜持,若無其事地直視了周圍一眼,悄悄地在裙上擦了一把手心。她怎么那么忘情,像一個在深宮中幽閉了多年的怨婦,一到了陽光下,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呼吸,恨不得把所有的空氣、陽光都吸進(jìn)去。又仿佛一株旱了許久的花,一得到雨露的滋潤,全身的每一個細(xì)胞都張開來那般的貪婪?。?/p>
“來一瓶礦泉水吧,農(nóng)夫山泉?!辟M佳妮平視著周魯,平靜地說。周魯起身去吧臺,這個男人走路的時候,雙手甩得很開,步子像跳躍一般快捷,沖沖的,瞧那步伐,像一個十多歲的少年。他回來的時候,把一支“綠箭”遞到費佳妮的手中。他們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看著舞池里的人們。一對男女,松松地牽了手,松松散散地,散步一樣地晃過去,兩人口中也嚼著口香糖,一副淡漠而無聊的樣子;另外一對男女,男的瘦得像只猴,在并步的時候,肩膀總是神經(jīng)質(zhì)地向上一聳,像是被電了一下;兩個女人,淡漠、高傲地滑翔一般地飄過去,那細(xì)細(xì)的高跟鞋上那細(xì)細(xì)的腿,也只是那么幾乎不讓人察覺地微微地動一下。
他們并不是所謂的熟人,為什么竟然連多一點的客套話都沒有啊,竟然那么的平靜,仿佛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這多么奇怪啊。周魯也許覺察到這種奇怪了,在第二曲中,他開始跟費佳妮說話。下一期的稿子準(zhǔn)備得怎樣了,期刊主要是哪些方面的內(nèi)容,編輯部有幾個人……,舞曲很響,為了聽清并回答周魯?shù)膯栐?,讓費佳妮很分心,感覺自己一下一下被從音樂的水波里托出來,很不舒服。她很不熱情地回應(yīng)著周魯,周魯看出了她的敷衍,也就不再客套,恢復(fù)了他的專注和沉默。他的貼在費佳妮腰上的手緊了一點,顯得那般的妥帖而善解人意,讓費佳妮感到男人與她心意相通的默契,她不自禁地向男人貼緊了一些,周魯感覺到了,低了一下頭,很溫柔地瞅了她一眼。
這些小小的動作多么的溫情啊,就像根細(xì)小的針尖,一下一下輕輕刺著費佳妮的心,細(xì)微的顫栗,帶著一點點讓人酥麻的疼,水波一樣傳開去。那些美麗的魚,在水波中游動,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啊,我啊,就是這樣的一條魚啊。
燈光暗下來的時候,慢四的點子舒緩地響著,一對對男女緊摟著,在黑暗中緩緩移動。這樣的黑暗中,周魯和費佳妮約好了一般,只是靜靜坐著。一些原先坐著的男人,繞著場轉(zhuǎn),希望找到一個舞伴,共度這一刻曖昧?xí)r光。有時,他們會死皮賴臉地站在一個女人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請求,看到一個半推半就的女人,有時就去強(qiáng)拉起來。
費佳妮看得擔(dān)心,趕緊坐到座位里邊去,被一個不相識的男人緊摟在懷里,想想都讓人起雞皮疙瘩。可是,跟周魯呢?跟他也算不上很熟的朋友啊!還好,周魯像是讓她安心似的,這樣的黑燈舞,都并不邀她,想到這里,她抬起頭,看到周魯也正在黑暗中注視著她,他們相視微微一笑,又都扭頭去看那黑黑的舞場。
四
這段時間羅寧特別忙。昆明正處于新的一輪建設(shè)熱潮中,新城規(guī)劃,舊城重建,幾年以后,這個城市將擴(kuò)大近一倍。有刻薄的人說,這個城市每天都在開腸剖肚,就像一個大工地。說是這么說,對羅寧他們搞城建的來說,正是大有用武之地。白天忙開會,看現(xiàn)場,晚上忙喝酒,忙應(yīng)酬。而喝酒和應(yīng)酬也是圍繞著工作的,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是工作的延續(xù),對很多人來說,公和私總是混合在一起,難以分開。
男人永遠(yuǎn)對事業(yè)投入更多的熱情,愛情有一段時間顯得高于一切,但那只是暫時的。當(dāng)愛情隱退消融到平淡的生活后面,事業(yè)就又占領(lǐng)了男人生活的制高點。有人說事業(yè)是男性力量的催化劑,這話一點不假。事業(yè)有成的男人總是顯得更自信、更寬容,因而也更強(qiáng)大,更有魅力,即使這男人丑一點也沒關(guān)系。羅寧還說不上事業(yè)有成,不過正處于追求事業(yè)的過程中,這讓他隨時像一張拉得滿滿的弓,那弓上筆直的箭直指想象中的成功。
如果按“平平淡淡才是真”那句流行一時的話來理解,她真不該對生活再有什么不滿了。她不缺錢,住著一百四十平米的房子,有輕松穩(wěn)定的工作,有一個體體面面、收入不低,并且也許還有不錯的前程的男人。還有,她長得也算漂亮,也還有一點文才,在細(xì)雨霏霏的荷塘邊她總會佇立良久,月輝灑滿大地的夜晚她總是會情思飛揚(yáng),她讀書開心時會會心而笑,而讀到悲傷處總會黯然神傷。面對著一個又一個悄然逝去的黃昏和夕陽,她總會悵然若失,顧影自憐。如果她喜歡打麻將,喜歡上網(wǎng)玩游戲,喜歡整晚地守著電視機(jī),喜歡和一些無聊的男人玩一些無聊的情感游戲,也許她會好過得多。問題是她不太會主動去結(jié)交別人,對不喜歡的人不喜歡的事總是不愿去遷就,這樣,生活也就免不了清淡了。
跳舞回來時,費佳妮讓自己的身體裸露在黑夜里,風(fēng)從窗外吹進(jìn)來,在整間屋子游蕩,輕輕拂過她的身體。清涼的夜像水一樣,將她沉浸其中。在這樣的夜里,有音樂自虛空中緩緩而來,像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撫著她,托著她,讓她像一條魚,在夜的水里游動。
好像有一條魚總往她身上粘乎,那魚用美麗的嘴一下一下來啄她,讓她覺得又好玩又有趣。她也變成一條魚了,和另一條魚相互追逐,它們都有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它們倆可真是一對談戀愛的魚啊,她在睡夢里這樣想著。水里搖來搖去的水草,就像美人兒的手臂一樣,它們在追逐的時候,就被這樣的一條手臂捆住了。那條她變的魚一邊嘻嘻笑,一邊掙扎。
“喂,寶貝,是我。”
好大一陣,費佳妮才從夢里醒過來。羅寧不知什么時候回來的,此時正柔情萬分地緊摟著她,又是親吻又是撫摸,難怪她覺得是被水草纏住了。
“我正夢見兩條魚在水里游水呢。”她用一雙胳膊軟綿綿地?fù)е_寧,喃喃道。
“你真像開放在夜里的野百合。”羅寧喘息著。
每當(dāng)深夜羅寧這樣將她弄醒,費佳妮總是從他身上聞到酒味,白酒的氣味刺激而直接,而紅酒的味則醇和而曖昧,她一邊聞著男人身上的酒味一邊猜測著羅寧今晚又去了哪里。是和一群哥們在酒桌上呼五吆六,大侃特侃,玩拱豬、打雙扣、斗地主,還是去了夜總會,在燈紅酒綠中,被一圈風(fēng)騷迷人的小姐圍著,被那曖昧的激情撩撥得心猿意馬。這樣的猜測讓她有點惱火,但她總像吹滅殘燈一樣,嘆口氣,將腦中的聯(lián)想掐滅掉,很投入地享受男人的愛撫。這種半夢半醒的性愛真是甜美啊,別的嘛,管它呢!
五
有句古話說,“為善如負(fù)重登山,志雖已確,而力猶恐不及;為惡如乘駿走坂,鞭雖不加,而足不禁其前”。跳舞雖不是什么“惡”,可費佳妮和周魯?shù)奈瑁嬗小俺蓑E走坂,不禁其前”的趨勢。有些事真是有些說不清的,費佳妮在同事、朋友眼中,是矜持的,總是保持著一種禮節(jié)性的距離,總也不能跟別人很快就熟絡(luò)起來??墒牵灰荇斠粋€電話,她就直奔舞揚(yáng)而去了,幾乎連猶豫都沒有。他們在舞場中旋轉(zhuǎn)、滑行,幾乎都不說話,周魯?shù)氖郑w貼地、恰到好處地?fù)е?,輕輕的、若有若無的,只是在必要時稍稍地用一點力,他們偶爾地相互看上一眼,那目光,也是平靜的、溫暖的。慢慢地,他們也跳幾曲“黑燈舞”,這時,周魯?shù)氖謺绕綍r稍緊一點,他們在黑暗中若有若無地移動,費佳妮輕輕閉著眼,感覺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自己就像一片花葉,在有月光的夜晚的平靜的湖水上,輕輕地浮著,輕輕地飄著。她很想把頭輕靠在男人的肩頭,就這樣睡去,就像嬰兒在搖籃和催眠曲中睡去。這個念頭掠過的時候,她會感到一點憂傷。她想,如果這個男人是羅寧,多好。羅寧知道她這些起起伏伏的心情嗎,這些在跳躍的舞曲中跳躍的心情。
在一場又一場舞中,一種親切感,在費佳妮心中慢慢滋生了。當(dāng)走出舞場,周魯伸手把她散亂的額發(fā)拂到耳后,她會害羞地一笑。周魯問:去吃點東西嗎?她也會溫柔地“嗯”一聲。在過馬路向宵夜攤走去時,周魯會小心地牽著她的手,很自然的樣子,就像照顧戀愛中的女友。
一滴墨水滴入水中,還是那么的一滴嗎?它總是會洇染開去,和水溶為一體。跳舞也是如此,如果一直只是跳舞,會是好還是不好呢?費佳妮不知道??墒?,有些事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他們的跳舞還是一點點滲入生活的其他方面。
慢慢的,他們會約了一起吃晚飯。周魯會給她講一些自己的生活。費佳妮是一個很好的聽眾,平靜、善解人意,偶爾插兩句話,這無形中鼓勵了有訴說欲望的周魯。周魯是江西人,在本地沒有什么朋友,費佳妮對他的生活來說,是一個很安全的旁觀者,他在訴說的時候可以很放松,沒什么心理負(fù)擔(dān)。
有時,他們會圍著翠湖邊慢慢散步,江邊的垂柳綠綠的,在晚風(fēng)中搖來擺去。旁邊有賣西瓜的,周魯要了兩塊西瓜,他們每人一塊,就坐在柳樹下的石凳上,一邊說著閑話,一邊啃西瓜。瓜很甜,汁水順著手往下滴。費佳妮感覺很新鮮,她好幾年沒這樣在路邊啃過西瓜了。在遠(yuǎn)去了的那些年輕的日子,她和羅寧也會這樣一人捧一塊西瓜在路邊吃,現(xiàn)在,他們習(xí)慣了在水果店買上一個半個的,店主直接把瓜切成小塊放塑料袋里,拿回家去,袋里會有許多汁水,瓜也被破壞掉一些新鮮味了。他們習(xí)慣于一邊看電視一邊吃西瓜,可有可無的,沒什么感覺的。
周末,他們騎著單車,一起到郊外去。漸漸地,把鬧市的喧嘩拋在后面。路邊開始有了田野、竹林,田野中有一棟棟農(nóng)舍,公路變得坑洼、多灰,路上多了貨車、拖拉機(jī)、馬車,周魯會說:你騎到里邊來。把費佳妮讓到路的邊上。他這小小的舉動讓費佳妮感覺心頭一熱。
一片一片的油菜花把田野裝點得就像一幅色彩艷麗的油畫,他們停下來,走到田野中間去照相。費佳妮把大半個身子埋沒在油菜花中,在花上面露出美麗的笑容。周魯把這照片放大并做了框。費佳妮掛在臥室里,有時會抬起頭來,瞅上一眼。
“誰照的呀,還不錯嘛?!绷_寧問。費佳妮把臉埋在丈夫的肩上,沖照片上的自己做了一個鬼臉。
從黑龍?zhí)逗筮吘涂梢岳@到長蟲山上,順著山上盤來繞去的路,可以一直繞到白邑。初春的山谷中,處處開放著一叢叢的杜鵑,白的、粉紅的、深紅的,在青翠而稍帶寒意的松林里、青草地、灌木叢里,閃耀著,并一直延伸開去。在公路邊的山崖上,不時有小小的瀑布閃著白光傾瀉而下。費佳妮坐在周魯?shù)哪ν熊嚭竺?,雙手向后抓著摩托車的拉手?!袄鄣脑挘头鲋?。”周魯說,費佳妮猶豫了一下,抓住了周魯?shù)募纭?/p>
中途他們會停下來,到山林中較開闊的草地上去。在他們身邊,這兒一叢、那兒一叢的,都是杜鵑花,聞著清新的、帶著泥土的潮氣的空氣,費佳妮覺得心中真的十分的快樂,她會不知不覺地唱起歌來,一邊輕輕哼著,一邊采一些杜鵑花,加上幾枝松枝,做一個花環(huán)。在余下的路程中,費佳妮就把花環(huán)戴在頭上,風(fēng)吹著費佳妮頭上的花環(huán),也吹動著她的心。
白邑是一個鄉(xiāng),其實沒什么特別的,但它有一個寺廟,寺廟有些歷史了。寺廟靠山,山下涌出一股很大的泉水,水透明,微微泛藍(lán),流水汩汩,從一座架空的曲廊亭子下流過去。他們坐在廊下看水,去爬旁邊的小山,又在旁邊的小飯館煮了一鍋魚,下午,周魯又用摩托車載著費佳妮回來。
這樣的情節(jié),稍稍偏離了跳舞這根主線,是跳舞衍生出來的,悠悠淡淡,有時,費佳妮覺得挺好,感覺是在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在一個安靜的遠(yuǎn)離城市的鄉(xiāng)間漫步。
六
又一個星期天,羅寧又到城郊的某個度假村開會,費佳妮打掃完衛(wèi)生,拉長了躺在沙發(fā)上,一邊聽音樂一邊啃蘋果,周魯打電話來了:“你還沒吃過我做的飯呢,今天過來品嘗如何?”費佳妮正百無聊賴,稍一猶豫,就答應(yīng)了。
周魯做了一條魚,魚是從冰箱里拿出來的。他邊做邊說,這條魚挺大,一次吃不了,就放了一半在冰箱里。他用油煎了一下,放上蔥、姜、醬油,加水燜著。又忙著削黃瓜。費佳妮要幫忙,他不讓。費佳妮就坐著,看周魯很家常地系著圍裙,很自然地一邊做事一邊跟她說笑,略微地感到詫異,在家里這么自然地招待的,應(yīng)該是家人或很好的朋友,而他們,只是一般的舞友,雖說他們之間也僅是跳舞而已,在感覺上總是有那么一點曖昧的,好像男人們更喜歡在外面見面。
看周魯津津有味地做著菜,費佳妮心想他堂堂一個大學(xué)教授,竟對做一條凍魚表現(xiàn)出這樣的樂趣,看來這個男人真的是一個很質(zhì)樸的一門心思過日子的人。據(jù)費佳妮的了解,一般男人都會夸大自己風(fēng)光的一面,即使那體面常常跟他們的本來面目是兩回事??蛇@個男人毫不在意。其實,費佳妮現(xiàn)在很少吃凍魚。想吃了,羅寧總是帶她到一些吃海鮮比較有名的飯館,有時沾沾公款的光,有時自己掏上千多兩千的,也感覺沒什么不得了的,用羅寧的話說:又不是天天吃,怕什么。在這方面,費佳妮和羅寧都有點大大咧咧的,并不是太心疼錢的那種人。
應(yīng)該說周魯?shù)牟俗龅貌诲e,半條凍魚倒也被他做得有滋有味。他興致很好地招呼費佳妮坐上桌,桌上擺了一盤魚,一盤黃瓜,他又從冰箱取出還剩半瓶的啤酒,用兩個紙杯倒上,很高興地跟費佳妮碰了杯。他吃得很享受的樣子,費佳妮也夸了兩句菜做得挺不錯??墒?,她還是發(fā)現(xiàn)木質(zhì)飯桌上有很多處污漬,好像好些日子沒有好好地擦過了,不知怎的,她就想起那些小餐館里的情形。
吃了飯,周魯洗碗,這期間,費佳妮上了一趟衛(wèi)生間,馬桶上沒有馬桶墊,座圈上滿是黃不黃黑不黑的污跡,她又看了旁邊的浴缸,也同樣很不干凈,她有點不敢相信地看了又看,最后只有以一種半蹲半站的姿勢解決了問題,然后她又環(huán)視了一遍馬桶和浴缸,不覺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真是讓人不明白,家里的每一個角落應(yīng)該都是干凈整潔的,馬桶墊干凈得和沙發(fā)或床單差不多,這就是費佳妮對家的感覺,可周魯他們家,和這感覺可就差了十萬八千里了。
洗了碗,周魯說,你不是要看看北大方正的排版嗎?看看我們這一期的期刊吧。費佳妮做編輯時間不長,幾次開會都聽周圍的人討論北大方正的排版系統(tǒng),很想找個人請教一番,也跟周魯提起過。見周魯說起,就跟他進(jìn)了房間。那是一間臥室,靠墻一張大床,另一面墻上是一個衣柜,衣柜邊是一張電腦桌。周魯打開電腦,調(diào)出最新一期期刊,耐心給費佳妮講解怎樣把作者文稿倒進(jìn)系統(tǒng),怎樣根據(jù)需要進(jìn)行調(diào)整和編輯,又打開CAD,告訴費佳妮如何做簡單的的工程圖。他們倆一邊看一邊聊,不知不覺中,周魯?shù)氖直郗h(huán)了過來,并不看她,只是說著編輯界的一些費佳妮并不知曉的傳聞,比較風(fēng)趣,讓費佳妮覺得周魯環(huán)在她腰上的手也并沒有太多的不妥。
“有一些網(wǎng)站很前衛(wèi)的,你進(jìn)過嗎?”周魯問。
“沒有?!辟M佳妮說。
很突然的,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幅半裸的女人像,豐滿的胸,沉醉的表情,仿佛正在發(fā)出呻吟。費佳妮臉發(fā)燒,覺得身上起了一陣微妙的反應(yīng)。男人卻不管她,站起身來,把房門關(guān)上,并下了鎖。那些圖像還真有誘惑力,周魯一邊翻動著,手摟住了費佳妮的肩,呼吸急促起來,當(dāng)他的手往費佳妮的胸部移動的時候,費佳妮才真正地開始掙扎起來。她想周魯也只是想跟她一起欣賞一下這些情色圖像,借機(jī)調(diào)調(diào)情,抒發(fā)一下平時被壓抑的感情,別的,她覺得是無法想象的。她想起跳舞時的那種親切、信任,想起周魯在那么長的時間里,并沒有在舞廳的昏暗和曖昧里輕薄過她一次,他總是那么安全、貼心,就因為這樣,她今天才會來到他的家里,難道他會做出別的什么事嗎?
“別這樣.”她躲著周魯?shù)氖?,想從他的懷中掙脫出來?/p>
“為什么?我們是那么好的朋友,你知道好朋友的意思嗎,好朋友可以一起做一些更親密的事?!?/p>
“不,我不想,我只想跟你跳舞?!?/p>
“可是,有些事比跳舞更有趣?!?/p>
“那我也不想?!?/p>
“沒關(guān)系,即使不想,你也可以被動接受?!?/p>
這句話讓費佳妮真正惱怒起來,什么?被動接受?那像什么?女人的感受呢,可以忽略嗎?真是豈有此理。
“你不想也沒關(guān)系,我想,我想要你。你只要靜靜地享受就行?!?/p>
費佳妮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她惱怒地猛推周魯,一邊嘴里叫道:“你混蛋,你去找別人被動接受吧,放開我?!?/p>
就在這時,屋外響起開鎖的聲音,兩人嚇了一大跳,周魯很快放開費佳妮,一邊走到房門邊豎起耳朵聽,一邊向費佳妮做手勢,讓她躲到陽臺上。費佳妮嚇得大氣不敢出,一剎那簡直是又羞又惱,又恨周魯又恨自己,被人這樣地堵在臥室,那不真是“黃泥巴糊褲襠,不是屎來也是屎”,有人相信她跟這個男人什么都沒做嗎?她腦子里閃過羅寧,他會饒得了她嗎?
有腳步聲進(jìn)到客廳,緊接著向臥室走來。兩人屏住呼吸。接著臥室門被咚咚地敲響,“爸爸,你在干什么,為什么鎖著門?”一個男孩子的聲音問。
費佳妮松了一口氣,還好是孩子,不是他老婆。就見周魯一邊向她做手勢一邊回答:“兒子,爸爸要休息一會兒,你出去玩?!?/p>
“噢,我回來拿籃球。我玩球去了?!蹦泻⒆踊卮鹬?,就往外走,聽門嘭的一聲,關(guān)上了。
周魯朝費佳妮轉(zhuǎn)過身來,有點尷尬,帶著點討好的,想再把她摟到懷里。費佳妮的心還懸著一半,她有點厭惡地推開他,惡聲說:“瞧你干的什么事,要是我被你老婆堵這屋里怎么辦?”
“不會,她白天根本不回來?!敝荇斉阒?。
“趕緊讓我走?!?/p>
“兒子下去玩,一時半會不會回來?!敝荇斶€有點不罷休的樣子。
費佳妮沉著臉,拉開門,探頭往外一看,三步并做兩步,竄到客廳,到客廳門邊聽聽沒什么動靜,拉開門,像逃似的,下了樓,穿過院子,出了大門,到了馬路對面。到了這兒,她才安下心來,仰起頭來,看了看周魯家二樓的陽臺,她這才又回想起剛才的遭遇,更多的后怕涌上心來,差一點點,她就發(fā)生一幕被別人老婆堵在屋里的鬧劇,這鬧劇會讓她的人生發(fā)生多大的改變,她簡直都不敢想。
可是,在此之前,在周魯邀請她去他家吃飯時,她怎么連這些都沒想過呢?她以為,在舞場中的脈脈溫情會一直延續(xù)開來,那個親切的、讓她游動在夢幻般的感覺中的男人,會一直是那個模樣。
“還好,還好。什么都沒發(fā)生?!彼龖c幸著,快步離開。
七
男人和女人走得太近,原來那點因為距離而產(chǎn)生的美感和欣賞也就極容易消失掉,對費佳妮這樣的女人更是如此。她看周魯?shù)难酃庾兊锰籼奁饋怼?/p>
周魯顯得有點討好地,請費佳妮吃了兩次飯。簡陋的小飯館,油膩的地面,陳舊的木桌,廚房和飯廳隔著兩個玻璃柜,玻璃柜里陳放著各種菜,一覽無余。周魯點的菜無非是肉絲炒豆芽、青椒炒肉絲、番茄炒雞蛋、排骨燉蘿卜、排骨燉藕、青椒洋芋絲,諸如此類。不管吃什么,總會說:哼……挺好。他說這話,有一種由衷的表情。并且,也總是不厭其煩,反復(fù)地說。興致好的時候,他會要上一瓶啤酒,自斟自飲,悠然自得。費佳妮以前總帶點羨慕的心情,欣賞著他的這種隨意而享受的樣子,覺得這種狀態(tài)真是經(jīng)受了生活的歷練的一種最本真的態(tài)度,甚至已經(jīng)有一點返樸歸真的意思??墒牵F(xiàn)在,她心頭隱隱泛起鄙視的意味。她告訴自己每個人有自己不同的生活態(tài)度和方式,強(qiáng)壓著心頭的感覺不讓它形之于色。
這個男人有點婆娘嘴,總是零碎地喋喋不休地說著,吃火鍋的時候,說:這個菜不錯,維生素豐富……要多吃蔬菜,我這人不太愛吃肉……都差不多了,不能吃太撐……今天有啤酒,不過不太想喝,喝點果汁也不錯。費佳妮還在享受地吃著,他就已經(jīng)在說:都差不多了。結(jié)果費佳妮吃得差不多,又吃了幾塊水果,他卻還去拿菜,并且又把果盤里的大半盤水果全吃完了。他還有個愛咂嘴的習(xí)慣,嘴里的東西已經(jīng)下了肚,他還要習(xí)慣性地、像戀戀不舍似地咂兩下嘴巴。拿起筷子,也要送到嘴里咂巴一下,再伸到鍋里去夾菜。費佳妮冷眼看著,也冷冷地審視著自己心里的反感,一邊反感著,還一邊跟這個男人坐在一桌吃飯,真是不可思議。
你吃菜啊,周魯毫不見外地夾了一筷子菜到費佳妮碗中。也許意識到她的不快,他用解嘲的語氣說起自己。我們家弟兄五個,我媽雖說是個女人,跟個男人也差不多,干起活來跟男人一樣下狠,成天在田里忙活,家里總是亂七八糟,她也不收拾。所以我們家就是一窩男人,吃飯就跟打仗一樣,吃慢點就得餓著。畢業(yè)來到這里,也是孤零零一個人,結(jié)了婚,我那老婆嬌氣慣了,兩人一有點小矛盾,就回娘家,以前老岳父還比較明智,會批評他女兒,送她回來,鬧多了嘛,對我就有了看法。有一次,我們吵架,老岳父、舅子全找上門來,又吵又鬧,舅子還要打我。你說我這樣的人,雖然沒錢,沒地位,但我又用不著求他們,靠自己也可以生活嘛,是吧?……最讓人傷心的是生了孩子后,我媽過來幫忙帶,有一次,我看我媽沒什么衣服,幫她買了一百多塊錢的,老婆就為這事就跟我干上了,又哭又鬧的,把我口袋都搜空掉,平時我口袋里就只有五塊錢左右。我媽呆不下去,回去了。
周魯說到這里,聲音有點哽咽,他大口喝了兩口啤酒,又說,你的家人就在身邊,我就不一樣,身邊沒親人,又沒幾個朋友。身體就是本錢,首先得把身體搞好,我這人吃東西不挑,好的差的都能吃,吃飽、講究點搭配,對身體好就行……
聽著周魯?shù)脑?,費佳妮略感酸楚,這是一個沒什么依靠的男人,她眼前閃現(xiàn)出周魯那個隨處可見污濁痕跡的家。他在舞場中的瀟灑、從容、善解人意,是多么的吸引人啊,為什么卻有這樣不盡人意的婚姻。湊近了看,這個男人其實沒什么特別之處,可是她又是多么喜歡跟他跳舞,一想到音樂,想到跟這個男人在音樂中那和諧的滑行,她就會對他的那些她不喜歡的習(xí)慣視而不見,會強(qiáng)迫自己把心中的不快壓下去。自從那次受了驚嚇,周魯雖然不止一次地邀請費佳妮到他家去,不管他磨破嘴皮,費佳妮只是不允。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燈黑下來時,周魯有時會激情滿懷地?fù)Ьo費佳妮。仿佛經(jīng)過這件事,他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了什么變化。可是費佳妮并不喜歡,她一點都不喜歡被一個男人緊摟在懷里的感覺,她喜歡那不緊不松的、恰到好處的距離,若即若離,卻在關(guān)鍵的時候總是會有一點提示,輕輕的一帶,腰上的手稍稍地用力一點,總是帶著暗示,帶著默契,需要你去領(lǐng)會。那是有一點朦朧的美的,比這直截了當(dāng)?shù)膿П淼糜鼗匾恍?。?dāng)周魯自以為是地把她摟在懷里,費佳妮覺得心中一點點惱火起來。
為什么,不能堅持只跳舞呢,永遠(yuǎn)讓兩人的身體中間有兩個拳頭的距離,永遠(yuǎn)地,只跳舞,不談情,那是多么的好!費佳妮真的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滑到了這種不清不楚的尷尬境地。
八
在夜里,伴隨著一片靜寂,沖上一杯咖啡,在燈下,用筆傾吐心中的感受,是費佳妮除了跳舞以外的另一愛好。文字是心靈的另一種舞蹈,文字如飛瀑傾瀉,如小溪流淌,心兒徜徉其間,變得靈動、飽滿、飛揚(yáng)。
羅寧喜歡她這種投入時淑靜的樣子,卻也并不太把它當(dāng)回事,就當(dāng)玩一樣,他想。費佳妮撲閃著眼睛給她講想象中的山水河流、原野鄉(xiāng)村,歡喜的悲傷的心境,他很有興趣地聽,卻并沒往心里去。他喜歡費佳妮寫,喜歡她因為寫和思索而增添的那種吸引力,那是有別于居家女人的,有點新鮮有點神秘。他喜歡這種感覺。
當(dāng)然費佳妮的寫,是很業(yè)余的那種。寫的時候,很投入,寫完了,有時也不投稿,投出去了,也就像完事了一樣,別人采用不采用,她也并不是太在乎。她把寫的東西都收在書柜里,過一段時間,會去翻一翻看一看,她津津有味地,又想起與這文章有關(guān)的一些情節(jié),歡喜的,悲傷的,她有時會在這樣的回味中默默地坐好一會兒。這些文字仿佛就是歲月留給她的禮物,是對逝去歲月的一種紀(jì)念。
一來二去地,費佳妮就跟《西南風(fēng)》的編輯張明哲有了來往。張明哲在修改稿子的時候,總會打個電話來征求她的意見,有兩次,他把費佳妮叫到他的辦公室,跟她分析哪些地方寫得好,哪些地方不夠好,順便也談一些寫作中的技巧和章法。費佳妮很感動,也很感激,為了表示感謝,請他吃了兩次飯,就這么著,慢慢熟悉起來了。
張老師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卻仍然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他身材高大,看來仍強(qiáng)健勻稱,硬扎的頭發(fā)朝后梳著。他知識廣博,談吐風(fēng)趣。天文地理、歷史掌故,他都能順手拈來,娓娓而談。說到歷史掌故、風(fēng)景名勝,馬上吟誦起名人的詩來。更讓費佳妮驚奇的,他會隨手從柳樹上摘下一片葉子,抬起眼問:想聽什么?在費佳妮驚奇的注視中,《小河淌水》優(yōu)美的曲調(diào)就在耳邊響起來了。這個男人身上隱藏著一種跟他的年齡不相符的激情,只要一有機(jī)會就冒出來,就像一股水在地下奔涌,遇到地上的一個口,就會冒出來。這時時讓費佳妮有一種意外的驚喜。當(dāng)張明哲含著一片柳葉,在她身邊吹響“阿哥阿妹情意長”時,她竟然有種恍惚之感,差點忘掉了身邊這個男人的年齡,心頭有一種飄飄的醉意。她總是很容易地就對一個人產(chǎn)生親切感,真是沒辦法,她骨子里就是喜歡儒雅的并懂得浪漫的男人的。
張明哲喜歡唱歌,說著說著,“一條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田園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愛”,仿佛沒什么鋪陳地,就從他嘴里蹦出來了。他神采飛揚(yáng),身上的激情感染著費佳妮,讓她覺得身邊的一切是那么的美,連柵欄上的那朵紫色的牽?;ǘ荚诟鴱埫髡艿母杪曃⑽⒌仡潉?。
談到音樂,再談到跳舞,再一起去跳舞,那真是再自然不過了。
張明哲跳起舞來可真是風(fēng)度翩翩。他們這一代老知識分子身上的儒雅、雍容、有禮有度,在跳舞時表現(xiàn)得竟然這樣好。他身板挺直,離費佳妮距離不遠(yuǎn)不近,半臂左右。比起舞場里那些懶洋洋的讓人總不敢相信的年輕人、邋邋遢遢的中年人,他真的讓人另眼相看,讓人感覺可以信賴、體貼。費佳妮想起程乃珊的那篇《與女共舞》的文章,那上面說:“再前衛(wèi)再時尚再青春的女人,對一個向前躬身、輕聲發(fā)問: ‘可以嗎?’的彬彬邀舞的老男人,都不會有反感。他像名交響樂隊的指揮一樣向你張開一個環(huán)形的手臂,而不像那些毛頭小子猴急地?fù)凭让静輼訚皲蹁醯氖终茖⒛愕亩Y服后背抓得都皺巴巴!他漿燙得筆挺的襯衣袖口散發(fā)著好聞的淡淡的古龍水香味,擦抹得锃亮的漆皮薄底皮鞋在柚木嵌花地板上嫻熟地滑舞著,并且時時分寸恰好地照顧著你的感受,配合著你令你步步生花?!背膛繉懙氖桥f時上流社會那些有錢有閑又懂情調(diào)的男人,張明哲當(dāng)然是不能比的,但他身上因?qū)W識涵養(yǎng)而自然表露的風(fēng)度,跳舞時他那種不露痕跡的體貼和照顧,真讓費佳妮覺得有一種“步步生花”的感覺,啊,這種感覺是多么美妙,讓人覺得馬上就要一點點地升起來了。
有時候,張明哲興致來了,會跳起十六步或二十四步,那是他們青春時代最愛跳的舞了吧。他跳得那么的興奮,甚至有點忘我,費佳妮只能勉強(qiáng)跟上他的步子,于是他有時竟然放開她,自己一個人獨舞,嘴里哼著曲調(diào),他此時渾身充滿一種與他的年齡不相符的激情,仿佛回到了遠(yuǎn)去了的青春時代。費佳妮在旁邊輕輕擊掌合著拍子,她體會到張明哲此刻沉醉的感覺,自己也感覺到一種快樂。
當(dāng)他們一起跳起三步,總會成為全場的焦點。張明哲挺直的身板,花白的頭發(fā),儒雅的風(fēng)度,配上費佳妮飄逸、曼妙的身影,總是引起人們的一點好奇,可是他們卻又那么的淡然而平和,沒有人們想象的情人身上的那種曖昧和熱烈。他們翩翩舞動的身影,是那般默契和諧,讓人心中暗暗喝彩,并心生羨慕。
當(dāng)燈光暗下來后,張明哲牽起費佳妮的手,她竟放放心心地跟著他下了舞池。他們?nèi)匀皇瞧匠5木嚯x,那么舒緩的慢四,就像坐在船上在微微的水波上搖,搖啊搖,多么寧靜,多么美,音樂消失了,周圍的人也消失了,她正一點點沉到一個夢境,那里有月光,有田野,有竹林,有波光如鏡的湖。她多想把頭靠在身邊男人的肩上,就這么真的沉入夢中去。
這樣的晚上,費佳妮的心總是充盈著、快樂著。女人一生中,這樣朦朧、雀躍的快樂,好像只在做姑娘時才有過。那時候,她們總是有期待、有浪漫,她們?nèi)菀讗凵先?,也總是被人愛著。然后,大多?shù)女人隨著年齡增長,心也一天天變得枯焦了。費佳妮多么幸運,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竟然還充滿一種浪漫,一種要飄然欲飛的感覺,而這是跳舞給她的!如今,她正一日一日地陷進(jìn)凡俗瑣碎的日常生活中去,她是多么留戀這舞動中的快樂。她就覺得,那繁瑣無味的生活正用力地把她拉進(jìn)那漩渦里去,而她則奮力地掙脫出兩只腳來,并用這兩只腳跳舞。
當(dāng)重新走到外面車水馬龍的街上,費佳妮有一種恍惚的感覺,她回想起舞場中那朦朧的快樂,有點害羞地向張明哲笑笑。
他們有時會去吃點宵夜,張明哲很健談,費佳妮很享受地聽著。然后散著步,送費佳妮回去。有時候,張明哲會騎輛單車,帶上費佳妮,慢慢吞吞地漫無目的地四處閑逛,夜晚的燈,翠湖邊一對一對的情侶,電影院滾動的電子海報,一切都閑適而愜意。所有這一切,都仿佛是在刻意提供一個機(jī)會,讓費佳妮回味生活中那些已經(jīng)遠(yuǎn)去了的情節(jié)。
九
臨近中秋,費佳妮提了一盒月餅,買了點水果,去看張明哲,順便把自己一篇剛謄寫好的散文給他,請他指正,如能發(fā)表,當(dāng)然最好。
她給張明哲打了電話,問清了他們家具體地址,就坐了公交車一路找去。
房子已經(jīng)有了些年頭了,樓梯已經(jīng)磨出了斜度,而欄桿也已油漆斑駁。張明哲家住五樓,這是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裝著很老式的防盜門,兩道的那種,外邊的一道是通透式的,像公園的鐵柵欄一樣。門兩邊泛黃的墻上貼著一副對聯(lián):兩行竹影臨窗秀,半輪明月入夢清。自裁的紅紙,手寫的行書,應(yīng)該是張明哲的字跡。進(jìn)得房來,只見已不新鮮的白墻,墻下半部一米左右是綠漆漆過的,也已暗淡發(fā)白,有些年代的水磨石地板倒是干干凈凈。張明哲把費佳妮讓進(jìn)書房,泡上一杯茶。書房墻上掛了不少的字畫,有一把大大的畫了山水的扇子。書架是老式的,占了一面墻。另一面墻邊的擱物架上,有一些石頭,有一把二胡,一個筆筒里插了一把色彩艷麗的孔雀羽毛,所有東西都隨意擺放著。書房和臥室都是鋪了地毯的,但家具、地毯和墻壁都已經(jīng)顯得陳舊。好在房間有朝南的窗,此時正是上午十點左右,半個房間沉浸在陽光里,寧靜、祥和,有一點很平常的幸福感覺。書桌是垂直墻面擺的,兩張椅子隔著書桌面對面的。費佳妮把茶捧在手心,看熱氣在陽光里搖搖晃晃地升起,又一點點消散在空氣里。窗外就是一小片竹林,細(xì)細(xì)的翠綠的葉,細(xì)細(xì)的黃色的竹竿,很是秀美。想想張明哲在這樣的陽光里平靜地改稿,讀書,拉二胡,費佳妮竟然生出一點點羨慕來。
費佳妮問你夫人呢,張明哲說和朋友跳舞去了。
哦,她也跳舞呀?
哎,中老年的那種專場,鍛煉身體的。
靜靜的家里,張明哲用調(diào)侃的語氣講起些趣事?,F(xiàn)在的人有錢的多了。這有了錢,想法是不是就和平常人不一樣啊。前不久,有個熟人打電話來說買了六十多萬的房子,叫我去看看。我一想嘛,六十多萬的房子,那是豪宅了,得去開開眼。去一看,房子大是大了,裝修得也挺氣派,可就是搞不懂,好好的地板吧,他非得挖上幾條溝,放上水,養(yǎng)上幾條金魚,上面再蓋上玻璃,我走上面,總提心吊膽的,擔(dān)心這腳一下去,就踩碎嘍??傆X得這家不像家,公園不像公園的。
費佳妮站在整堵墻的書架前,看著那一本本厚實的顏色已不新鮮的線裝書,心生羨慕。張明哲在一邊說,喜歡,就挑兩本吧,送給你。費佳妮說謝謝不用了。費佳妮不喜歡把書借別人,也不太喜歡要別人的東西。張明哲又說上個月他去少管所做了一次演講,主題很簡單,就是怎樣處理好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這世間看似復(fù)雜,其實歸根結(jié)底就是人跟人之間的關(guān)系,跟同學(xué),跟朋友,跟父母,跟老師,跟領(lǐng)導(dǎo),跟任何一個遇到的可能是素不相識的人。處理好這些關(guān)系,就是一個快樂的人,就會有一個快樂的人生。少管所里的那些孩子,就是因為某些關(guān)系沒處理好,人生出現(xiàn)了障礙。以他的經(jīng)歷,講起那么平淡的道理,令費佳妮聽來覺得有茅塞頓開的感覺。
書桌的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張寫著行楷的毛紙:富貴榮華莫強(qiáng)求,強(qiáng)求不成反成羞,有腳伸處且伸腳,得縮頭時且縮頭,地宅方圓我不在,兒孫長大我難留,皇天老早安排定,不用成憂不用愁。
費佳妮知道是唐寅的打油詩,透著點世故、圓滑,和無可奈何。
十
不知不覺地,她跟周魯就少了聯(lián)系。他的近況是在周魯離婚半年多以后費佳妮才知道的。她心里還怕周魯跟她有什么糾纏,還好,周魯只是通知她一樣,說過也就過了。時間一過去,以前的種種,親切感、淡淡的依戀,讓心中柔軟如水的那點似有若無的情愫,竟然也一天天淡了。她想,她只是想跳跳舞,并不想真的跟一個男人有什么太復(fù)雜的關(guān)系。特別從跟張明哲走近以后,張明哲身上的涵養(yǎng),真的比周魯吸引她多了。
有一天,周魯打電話來,說許久不見,去跳舞吧。
雖然已沒有以前的踴躍,但費佳妮還是答應(yīng)了。晚飯是費佳妮請的,環(huán)境很不錯的小火鍋,一人一鍋。兩人一共吃了一百多,周魯看著她付錢,說:你真是舍得吃。其實吃不用太講究,重要的是搭配要好。說搭配,那是一門學(xué)問,西方人就很講究搭配,他們也不會花太多時間精力在吃上,中國人就是愛吃,都把吃弄成一種文化了,還有很多人專門從事這種文化研究。
周魯又開始顯露出他碎嘴的毛病,費佳妮忍耐著。這個男人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讓她心生溫情,現(xiàn)在這些溫情都過去了嗎?她帶些審視地打量著面前的男人。這個男人應(yīng)該還是以前的樣子,是什么改變了她的感覺?她有點惆悵,她恍惚想起他們相擁而舞的那種溫馨。
周魯談起離婚后的生活,竟然一點也不單調(diào)。別人介紹的第一個女朋友,在曲靖工作,沒結(jié)過婚,三十出頭,開一輛小奧拓。一到周末,要么女方上來,要么周魯下去,很體味了一把久違的激情。這事當(dāng)時就有人說在兩地還是不太現(xiàn)實,周魯還滿不在乎:也就一個多小時,吃完飯洗碗的時間。這樣過了差不多半年,不知是哪方先覺得不對勁,分了。就在兩人還將分未分的時候,別人又介紹一個在制藥廠工作的離婚女人,帶一個孩子,“她們收入好高的,現(xiàn)在就有兩套房子,一套自己住,一套出租。還買了車,桑塔納。有錢,可是,唉,她那前夫還老來看她?!?/p>
“人家看孩子嘛,你這人也是,你離了婚,連兒子都不去看看啦。”費佳妮忍不住頂他兩句。
“看孩子是可以的,可是也太勤了點。再說,她要帶個孩子,那我們就不能再養(yǎng)娃娃了。別人的孩子,再怎么養(yǎng),也不會怎么親的?!敝荇斦f得吞吞吐吐,低頭喝著啤酒。
然后就有了第三,第四個。第三個呢,三十五歲左右了,也是離了婚的,但沒孩子,在一所大學(xué)的校醫(yī)室,年紀(jì)是大了點,也沒前兩位漂亮,但是人很溫柔,很會關(guān)心人,他心里也覺得很舍不得。第四位,人年輕漂亮,很活潑,但又沒固定單位,只是今天東明天西地到處打工。
把女人這樣明白清楚地一一對比,還真讓費佳妮覺得心中不受用。這個男人算個什么東西,離了婚,一個大學(xué)校刊的主編,四十多了,竟然像挑什么似地這樣挑女人,她真替這些女人不平。
“你這日子過得可比離婚前滋潤多了,你急什么呀,我想你巴不得一直這樣挑下去吧?”費佳妮尖酸地說。
“你瞧,你這人,跟你說心里話,你又冷嘲熱諷的?!敝荇斈樕嫌樣樀?。
“我覺得我更看重那種兩情相悅的感覺,其他的,都算不了什么?!辟M佳妮還是一種諷刺的口吻,她真的不喜歡周魯談?wù)撨@些女人的條件時的樣子,仿佛正在評論擺在面前的一些東西。
費佳妮看著他湊到嘴邊的那只看來油膩膩的酒杯,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你們會住一起嗎?”她帶著譏笑的表情看著周魯。
“當(dāng)然會,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嘛。”周魯還是有點不好意思,他低下了頭,喝了一口酒,又辯解似地說:“再說,她們也需要嘛?!?/p>
周魯理直氣壯的語氣,簡直讓費佳妮生氣,你總得等你的挑選完成了,等你們兩人都已經(jīng)接受對方了,才可能有更進(jìn)一步的關(guān)系吧?,F(xiàn)在,他這對這些女人都還有這樣那樣的不滿意,幾個女人到底是哪一個更合適都不確定,就跟她們?nèi)忌线^床了,這算什么嘛?費佳妮覺得煩,又覺得沒理由煩,但心里隱隱地對周魯有點看不起了。
十一
沒想到,一直壓在箱底的那條紅裙竟然有了一個與它的美艷相宜的機(jī)會,得以展示,費佳妮以為,以她的生活,是永遠(yuǎn)不會有這樣的機(jī)會了。
郭君是張明哲大學(xué)的一個老同學(xué),原來在香港的一家大公司做顧問,現(xiàn)在功成身退,想嘗試一下另一種生活,在昆明開了一家高檔餐館,餐館設(shè)在昆明最繁華的地段蘭坪街的世紀(jì)大廈樓上。據(jù)說請了一位京城高廚,專門經(jīng)營宮廷菜系。開張前,郭君在世紀(jì)大樓準(zhǔn)備了一個晚會,一來會會朋友故舊,二來也是自已餐廳的一個推介。除了請一些親朋老友,也有一些企業(yè)、單位人士,張明哲也在受邀之列,他邀請費佳妮一起去。
“這種場合,我去怕不合適。”費佳妮覺得不妥,對張明哲說。
“我愛人覺得自己眼也花了,耳朵又背,去了也是受罪。她很開通,說要么你自己去,要么請上誰去也行?!?/p>
費佳妮答應(yīng)了,她也是真想去湊湊熱鬧。
晚會竟然很熱鬧。年紀(jì)大一些的是老人的朋友,年輕一些的則是兒女輩的朋友。燈光恰到好處,卻又顯得莊重堂皇。人們都顯得素雅端莊,反而是費佳妮的紅裙黑紗顯得艷麗了。她有點不好意思,倒是張明哲顯得從容,他帶著費佳妮跟熟人朋友打招呼,稱她是一個“很有才氣的女作家”,人們都帶點好奇地打量著她,但他們畢竟是有教養(yǎng)的人,那點好奇也被掩藏得恰到好處。
他們?nèi)×它c東西,來到露臺,這是十五樓,從露臺看下去,城市的燈光閃閃爍爍,讓人有一種虛空的感覺。
“你真美,是今晚的皇后?!睆埫髡芎敛谎陲椖抗庵械馁澷p。
“這身衣服好像太顯眼了?!辟M佳妮有點惶恐,不好意思地笑。
“不,美是不需要掩飾的,在美麗的年齡展示自己的美麗,你不知道這多么讓人羨慕?!睆埫髡芴鹁票?,碰一碰費佳妮的杯,自嘲地對著費佳妮眨眨眼睛,“不過,也許要到我們這么老的時候,你才能體會得到這種心情。年輕真是好啊?!?/p>
他輕輕哼唱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說他們這個年紀(jì)的人對蘇聯(lián)歌曲有一種由衷的喜愛,那是和他們整個青春歲月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大學(xué)學(xué)的就是俄語。他神往地談起年輕時的時光,即使曾經(jīng)下放到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去教書,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有許多讓人懷念的東西。在露臺溫柔的燈光下,就像在回憶一個逐漸遠(yuǎn)去的夢,他的表情讓費佳妮莫名地感動。
張明哲也問起費佳妮的生活。費佳妮就談起她平淡的生活,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一帆風(fēng)順,談戀愛,結(jié)婚生子,有點才情,有點不甘平淡卻又在平淡面前無能為力。她都覺得有點慚愧,好像這平淡的生活是她的一種過錯似的。
“其實,對我們這一代經(jīng)歷過太多艱難世道的人來說,平靜就是莫大的幸福了?!睆埫髡芸闯鏊囊稽c窘色,說。
“可是,沒有生活經(jīng)歷,有時生命也未免顯得蒼白了點?!?/p>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不是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那么多激動人心、曲折起伏的事。只有用另外一些辦法來為自己增加一些閱歷,比如多讀書?!?/p>
他們停下來吃點東西,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溫情脈脈的音樂、燈光、環(huán)境,費佳妮從張明哲眼中看到比平時更多的溫柔。
郭君端著酒杯走過來,他笑呵呵地稱費佳妮是小朋友,稱贊她“艷如三月桃花”,對張明哲說,別冷落了咱們的小朋友,帶她去跳舞吧,并對費佳妮說:“大學(xué)時候,明哲可是我們的才子?!?/p>
他們借機(jī)走到舞場去。張明哲的沉穩(wěn)、儒雅,費佳妮的妖艷,配在一起,竟然那么的和諧。真的就如陽春三月,清清溪水映著楊柳輕搖,夏日荷塘里荷葉襯著荷花。在紅裙里露出來的雪白的肩和手臂,又被黑紗半遮著,越發(fā)顯得紅的更艷,白的更白。張明哲的托、帶、牽,都非常的嫻熟,讓費佳妮覺得自己真的很像一個公主,一個被王子寵愛著的公主。
回到家,卻見燈光亮著,羅寧已先回來。見費佳妮一身盛裝回來,用詫異的眼神上下打量她。費佳妮故作傲然地?fù)P揚(yáng)下巴:“怎么了,不認(rèn)識???”轉(zhuǎn)身進(jìn)臥室去換了睡衣。
出來,羅寧已殷勤地給她泡上一杯菊花茶,開玩笑地說:“老婆,打扮得那么漂亮,是去哪里風(fēng)光去了???從實招來?!?/p>
羅寧總是那么自信,那么胸有成竹,好像他和費佳妮會是一百年不變的夫妻,好像費佳妮怎么著都不會離開他。他那開玩笑的口氣,親昵的舉動,以及看漂亮女人所流露出的欣賞和喜歡,讓費佳妮很受用,她靠在羅寧身上,感覺心中一片踏實安寧,這一刻她知道其實她并不需要外遇,她并不需要另一個男人,也許這就是為什么當(dāng)男人對她一有親昵舉動時她就會逃開的原因。她只是喜歡跳舞,喜歡跳舞時那種陶醉、渾然忘我的感覺罷了。
“小媳婦,問你呢!”羅寧捏捏她的腰。
費佳妮懶懶地嗯一聲,瞟羅寧一眼:“去跳舞了,誰叫你天天把我一個人扔在家里?!彼餍哉麄€地蜷縮到沙發(fā)上,把頭靠在羅寧腿上,覺得又舒服又困倦,好像馬上就要睡過去了。
“真的,難怪這么美。是誰這么有福氣擁著這么嬌美的小娘們翩翩起舞,喂,他帥不帥?。俊彼熘M佳妮逗她,想把她身上的困意趕走。
“帥,帥呆了。”
“不相信,一定沒你老公我?guī)洶?,是不是??/p>
這個羅寧,他怎么一點也不吃醋,一點也不懷疑她呢。費佳妮這么想著,一邊迷迷湖糊地沉進(jìn)睡夢中去。
十二
到冬天了,街上梧桐葉漸漸變得衰敗、枯黃,在一陣又一陣?yán)淅涞娘L(fēng)中漸漸變少。兩片黃葉漸次落下,在風(fēng)中舞動著,旋轉(zhuǎn)著,戀戀不舍地墜落。黃葉離開枝頭,會到哪里去,它還會感覺到陽光的溫暖、春風(fēng)的柔情、小雨的呢喃嗎?在這下落的舞蹈中,它是否也在一次又一次地回望,初春,那枝上剛剛啟口的葉芽,好像是滿滿的希望。那兩只停在身邊呢喃的小鳥它們現(xiàn)在飛到哪兒去了?有一對戀人在它的樹下鬧過別扭,他們還在一起嗎?樹葉在風(fēng)的伴奏中有時急驟地下降,有時舒緩地上升,它優(yōu)美地飛旋,再無奈地落下,那真是它的舞蹈。
費佳妮盯著在風(fēng)中盤旋落下的樹葉,覺得那真是一場樹葉的無奈而又戀戀不舍的舞蹈,那些詩意的語句就在她心中浮現(xiàn)出來,仿佛她正變成那片樹葉,那片舞蹈的樹葉。在舞中,那樹葉再次飛起,脫離塵埃,一點點升起到明凈的空中,飛到那片云彩上。
她從樹下走過,總不自覺地抬頭去看頭上的樹葉,還記得春天時,它們嫩得能滴下水來似的,薄如蟬翼,能透過陽光來。它們是那么快樂,在陽光中跳動著,風(fēng)過的時候,真像能聽到它們嘩嘩的笑聲。這么快地,它們就走完了一生,就到了告別的時候。費佳妮總是在落葉紛飛的日子里感到憂傷,有什么是可以永遠(yuǎn)留下來的呢,是那些文字嗎,那些從時光中穿過來的,浸染著歡笑、淚光的文字,好像那也是一種舞蹈,使她的心穿過時光一路舞動著走來。
當(dāng)這些心情變成文字拿在張明哲手里,他默默地看了,幾乎是很自然地把費佳妮的手握在手中,他的善解的眼神說明他是懂的,懂得她想說的又不能全說明的一切?!凹涯?,你是用心在寫,也許你寫得并不是很好,但你寫的是最真摯的心情,你寫東西,也許完全是為了安慰你自己的心,因為你對生活還有一些期待,并不只是吃飯、上班、逛街、看電視、睡覺那么簡單。因為有期待而不甘,因為有不甘而想說服自己……我也有過,這樣的心情……”
張明哲的眼神是那么的坦白,他把費佳妮的手握得很緊。這在他們是第一次,它跟舞場中那輕松隨意的相握相牽是那么不同,以致費佳妮的臉一點點紅起來。她把手一點點從張明哲手中抽了出來。雖然她心中充盈著感動,一種被人理解和懂得的感動。但她還是喜歡跟張明哲面對面地坐在書桌的兩邊,那樣的距離,讓她心安。
張明哲一笑,站起身來,泡了一杯茶,遞到她手中。
費佳妮對張明哲,是有一種仰慕的心情的,她敬重他,為他淵博的學(xué)識而折服,也為他儒雅的風(fēng)度而心儀。每次與張明哲交談后,她總覺得有所收獲。這是一個有經(jīng)歷、有深度的男人,這讓他身上有一種吸引力,或多或少地影響著費佳妮,因為有了周魯?shù)慕逃?xùn),費佳妮一直提醒著自己,對張明哲一直保持著對師長的尊重。她很珍惜和張明哲的關(guān)系,也很希望一直能有這么一位“老朋友”。
可是,變化仍然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他們之間的距離好像是在不知不覺中變近,張明哲對費佳妮的親昵和憐愛表現(xiàn)得越來越自然。有時說得高興了,張明哲會點點她的鼻頭,他會把桔子剝了皮一瓣一瓣地遞給她,有一次他們走到街心公園,費佳妮剛要坐到石凳上去,張明哲趕緊拉住她,把手里的報紙墊到凳子上,那是深秋,石凳有點兒涼了。當(dāng)費佳妮說到什么高興事,忍不住咯咯笑時,張明哲會滿眼柔情地看著她,讓她忍不住不好意思地挪開視線。所有這些,讓費佳妮惴惴不安。她很想遠(yuǎn)遠(yuǎn)走開,可她內(nèi)心又有不舍,這個男人真有些東西讓她留戀。一想起舞池中的美妙舞動,她總是軟了心腸,每次,張明哲一個電話,她就又準(zhǔn)時赴約去了。
終于,有一次,當(dāng)燈光黑下來后,張明哲再也沒能保持住那半臂的距離,那是他們在舞池中一直沒有逾越的距離。他將費佳妮緊緊摟在懷中。他緊緊摟著,讓費佳妮幾乎動彈不得。他喃喃地說:如果我能有你這樣一位女朋友,那多好啊,那我就真的了無遺憾了。費佳妮覺得猶如芒刺在背,臉上火燒火燎的。即使是黑著燈,她仍然可以想見自己滿臉的尷尬。
燈亮起來,張明哲熱切的目光在費佳妮臉上征詢似地掃著,費佳妮不看他,他伸手來拉費佳妮,費佳妮讓她牽了,但走了兩步,就讓手從他手中滑了出來。他們坐在座位上,費佳妮勉強(qiáng)笑著,應(yīng)付著張明哲的話。她心中真的很難過。她看到張明哲眼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這一次,他沒有送她,他攔了一張的士,站在路邊看著她走,并揮著手。在夜晚的燈光下,有一點點凄涼的感覺。
費佳妮回頭看著他,不知怎么,感覺酸楚,她在心中默默地說對不起。她不能給他想要的,男女之間,如果沒有了那一點相敬的距離,就再沒有什么美感了,許多的好感到最后總變成了厭惡。走到那一步,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三天以后,費佳妮收到了張明哲寄到單位的信:很感謝老天爺在我生命的黃昏把你送到我面前。就像一位天使,帶給我那么快樂的一段時光,仿佛又回到了年輕的日子,心中總洋溢著激情,對明天又充滿了期待。在一個又一個月明之夜,我曾這么地說:如果在有生之年,能有你這么一位女友相伴,我此生真的再無遺憾了?!抑肋@近乎妄想,也一直克制自己,希望能一直保持這種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一直做你希望的老朋友,以使你能多一點時間留在我身邊,可是我還是冒犯了你。請你原諒……
莫名的傷感涌上心頭,人生有時真是無奈,很平常的愿望,卻總是不能保持到最后。她只想和一個男人跳舞,只跳舞,不談情。她真的沒有想過,除了跳舞,再去跟一個男人發(fā)生一段感情糾葛。
誰知道呢,誰知道下一場舞在哪里?在哪一個夜晚、在哪一個男人那兒等著她,那會是一個只跳舞不談情的男人嗎?
責(zé)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