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
時間見證的激情與成長
——評邱華棟的詩集《光之變》
李霞
在很多寫作者的記憶中,詩歌常常是他們最初的經(jīng)歷和深刻的體驗,詩神從雪地的盡頭逶迤走來,將寫作者的心燈點亮,他們享受著第一次被文學照耀的幸福。詩歌凝聚著文學的至高品質(zhì)和感性的魅力,哪怕寫作者奮斗一生,通過其它體裁的寫作,攀上文學的峰頂,他還是愿意被人們稱作:這是一個詩人,仿佛只有詩人的命名,才能準確估量一個真正寫作者對文學朝圣般的情感。事實上,一個胸懷志向的作家往往終生懷揣一個詩人的夢想,像歲月的農(nóng)夫,不事聲張地在自己的田里,埋下詩歌的種子。
邱華棟十八歲出版了第一部小說集。而作為邱華棟的另一面——詩人的寫作經(jīng)歷卻湮沒在小說家的盛名之下。邱華棟詩歌寫作最集中的1990年至1992年,整個詩壇開始漸漸轉(zhuǎn)入低潮,但他對詩歌的至情與詩歌運動的潮起潮落無關,他有一種“將詩歌進行到底”的偏執(zhí)。為了見證曾經(jīng)的激情與成長,邱華棟以編年的形式,將他1986年至2008年期間的詩歌作品匯集在一起,以《光之變》這一時間的總題,紀念一個行吟詩人曲折而執(zhí)著的行跡。
邱華棟的詩歌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史詩的欲望、輕盈意象的抒情篇章和大詩的雍容氣象。
史詩的欲望:上個世紀80年代中后期,尋根文學試圖向民族的本源文化尋求突破。詩歌大潮中的尋根運動,表現(xiàn)出對建構(gòu)東方史詩的強烈訴求。這一時期,邱華棟對史詩的“根性”的理解是返回創(chuàng)世神話的現(xiàn)場,拭去文化附著在上面的概念灰塵。在他最早的史詩《皮匠之歌》中,“后羿射日”的經(jīng)典定義被解散,只留下一個樸素的故事原型,成了“皮匠”一系列行為中的一個舉動,多少個“后羿”集合在一個大寫的生靈的身上。這是一首抒寫開天辟地的偉力的英雄史詩,它力圖回到洪荒年代,以一個亦人亦神的生靈高貴的死,宣告人類嬰兒的隆重誕生。這位大地上的先行者攫取江河日月的精華,承擔神性的使命,用沉著的大步“丈量通往彼岸的路”,最后仆倒在火山口,“堵住巖漿之通道”,完成了生命“最后一次的搏殺”。這首詩中,詩人以民族整體人格的主觀視角,在一個高大的個體形象中,融入了整個東方民族的性格和故事;營造冷峻的意象和原始粗陋的自然場景,為人物大起大落的情感變化提供舞臺空間;運用大規(guī)模的數(shù)詞和量詞組合,渲染氣吞山河的史詩氣概。七十七只黑鷹、三百只青鳥、百萬匹野馬、千萬彩蝶、八十八處巖漿、九十九條閃電、千百炷祭香、兩千只紫風,形成意象句群的魔陣。對東方史詩創(chuàng)作的異乎尋常的熱情,應和了邱華棟邊疆之子的精神氣質(zhì)。詩人后期的史詩創(chuàng)作《鹽》是詩人這一階段的高潮之作。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既身居其外,又深入其中,他以冷眼旁觀的姿態(tài)藐視、以不能自己的激情訴說屠刀的無恥和屠刀之下人類的愚盲——“你們都是盲者,看不見鹿和蛇的影子/你們懼怕清醒而浸泡于酒漿/你們活著,你們又紛紛死去/你們用白紙購買愛情,謀殺所有的星光/你們互相詢問著對方的死期/一個人掌握著另一個人,形成了食物的鏈條/在人人飽食的過程中和流沙一起抵消,滅亡。/你們渺小而又喧囂,像歲月深處的海浪/旋即被歷史的肛門排泄/你們活著只是為了在石碑攀附/你們這些綿羊啊,多么馴服/把脖頸——這世界中最軟弱部位/呈獻給鷹和蒼狼”,“在每一個人的眼里 你可以看見城堡/在每一個人的背上 額頂 你可以看見城堡”——我們從中看到詩人來自于自身文化的清醒與諷刺和來自于自身品性的剛正與憤怒。詩人站在東西方文化搭建的高梯上,以高度的文化自覺,審視自己的國家文化。詩人后來放棄了史詩寫作,但他把史詩的厚重品質(zhì)保留下來,轉(zhuǎn)化成新的詩歌再生資源。
輕盈意象的抒情篇章:一種新的美學元素注入到邱華棟的詩歌創(chuàng)作。1989年末,一首《葬禮》表達了邱華棟對早逝的年輕詩人海子的深深敬意,我們不能回避海子對包括邱華棟在內(nèi)的一兩代青年詩人的巨大影響,海子來自村莊的青春詩意,給當時過于凝重的詩歌取向,帶來了輕盈的啟示。邱華棟感受到了自身的微妙變化,青春、詩歌、死亡、愛情,被詩人敏感的心放大,在詩人營造出的孤傲之死的幻象中,他對語言恢復了雪花飄落般輕柔的質(zhì)地,“沒有人看見我的影子/被青草放倒在地面上”,詩人的倒下,像影子般輕柔,而且是被柔弱的青草幫扶著,這是怎樣一個懷著愛意的生命的消失(《逃亡》)。愛情的光臨,助長了邱華棟詩歌的輕盈氣質(zhì),組詩《草莓》是邱華棟詩歌個性化的一個里程碑,一方面是果敢前行:“為了你!我開辟著新的一種精神”,一方面是柔情婉轉(zhuǎn):“親愛的,因為你/我必須先把自己看得輕些”,在年輕詩人身上,呈現(xiàn)出兩種截然相反的情感姿態(tài)。“獻詩”在邱華棟詩歌題目中出現(xiàn),通常意味著這是一種深情表達的開始。他的“獻詩”的對象從故鄉(xiāng)、父母,開始越來越密集地轉(zhuǎn)向心中的情感戀人:“你從山坡上騎車俯沖下來/想象把世界撞成重傷”,多么清新、純美的意象,世界仿佛是青春的“敵人”,青春所獨有的自由、無畏、肆意、狂放,都在這與世界的一“撞”中爆發(fā)出來,在年輕人的眼里,青春的一舉一動,無不聯(lián)動著“世界”這一大的概念——這是青春期的非常體驗,它傳達出青春的豪邁與單純。
這一時期,邱華棟的抒情篇章吸取了前段史詩的厚重,與這種厚重形成內(nèi)外呼應的是,“土地”元素頻繁地進入他的意象空間。而詩人對“土地”的情感認識,從最初的深深的眷戀——“想象我是一把镢頭”,“深深咬住泥土”(《農(nóng)事詩》),到一代人對“土地”使命承擔——作為“土地”的“兒子們”,“在土地里扎根,在地面上挺拔/成為泥土和空中兩面蓬勃的形象”(《感恩》),再到《大地》一詩中所展示的愛與怨的情感糾纏,情感層面日趨復雜?!洞蟮亍冯m是一首短詩,但卻大氣、直截而包容,“大地”引起我們很多“能指”的聯(lián)想——人民、母親、民族、家園。此時,邱華棟面對的“大地”是現(xiàn)代化壓力下的民族象征。一方面,她所承受的千年苦難過于沉重,身為一員,我們只能無語仰望,她是“一面永不落下的旗幟”,是所有炎黃子孫的精神歸屬,另一方面,她對“大眾和天才”一視同仁的“喂養(yǎng)”和“掩埋”,讓詩人感到一種抱負不得施展的失落。詩人處于“進退兩難”的情感困境:“為什么我這么迅速地向你奔來/卻永遠不得靠近”?詩人渴望母體的懷抱,然而對她又感到陌生和距離,堅強的詩人終于抵御不了內(nèi)心溫柔的潮水——“堅硬的淚水奪眶而出”。復雜情感的進入,使邱華棟的抒情視角越來越廣闊,抒情層次越來越豐富。
大詩的雍容氣象:自1993年開始,邱華棟的寫作精力在詩歌上只做短暫的停留,而他對詩歌不間斷堅持的目的,是為了保持對語言的驚覺,以抗拒敘事寫作中容易發(fā)生的語言惰性。這期間,小說的敘事品格與他對國外譯詩的體會,轉(zhuǎn)過來影響了他的詩歌。文體之間交叉寫作的經(jīng)驗,使他2003年到2008年間的詩歌出現(xiàn)了一種雍容的氣象。它的最大特質(zhì)是解析對象的不同層面,從容展開多極化的聯(lián)想,憑借流蕩在意象與意象間的整體詩意,經(jīng)驗與想象間的互涉,厚重與輕盈之間交織的美感,顯示出一種開闊而無限延展的大詩的體量?!逗娇崭郏捍蟮鼗厥账饘俚膬鹤印芬浴敖饘佟迸c“兒子”這一肉身與金屬的形象組合,透射出一種后工業(yè)時代的反諷詩意。詩人通過對飛機起落過程的體味和觀察,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被機械的快捷與方便所遮蔽和異化的生存本質(zhì)。詩人從夯實的細節(jié)處提取詩意,筆觸在經(jīng)驗與想象之間游走,“人們整齊的排列,或坐或站/像是等待機器灌腸 流水線把他們/填充進候機室和飛機艙/使人們成為飛機的內(nèi)臟”,一邊是人們按照程序登機的畫面,一邊是食品車間流水作業(yè)的想象,美國學者斯金納說過二十世紀兩種荒誕現(xiàn)象:“一是機器看來愈來愈像有生命的東西;二是生命有機體越來越像機器”,透過詩中交叉的隱喻畫面,我們是否意識到現(xiàn)代人被機械體制異化進而宰割的悲哀?詩人從具體場景入手,看似寫實,實則是一步步醞釀和拓展詩意空間,蓄勢待發(fā),在不經(jīng)意間展開一次形而上的飛翔。這個“金屬的兒子”并不能解除生活本身的痛苦,只是把人們“送進更遠的沖突,更廣闊的陰影”?!栋У克烙诳死斠来蠡鸬暮⒆觽儭穯渭儚念}目上看,使人想到大詩人狄蘭·托馬斯的《哀悼死于倫敦大火的孩子們》那首詩,但邱華棟選取的只是詩人的主體視角,內(nèi)容書寫完全是邱華棟身處當下現(xiàn)實的悲憤情緒。詩人將審判的矛頭鎖定成人世界,成人世界教給了孩子們什么?如果前提是,成人世界注定是一片黑暗,那么死難的孩子們在“即將進入灰暗復雜的成人世界之前隕滅”,“是該慶賀,還是應該詛咒?”——這是詩人激憤的反語。詩人在對大火中成年人可恥行徑問責的同時,指出了他們無處躲藏的倫理困境:“除了黑暗,我不想讓他們被別的顏色包裹/除了火焰,他們收不到別的禮物/除了冬天,他們也不會擁有別的季節(jié)”,這是怎樣的一種漫長的不幸?余下的時間全都是壓抑,自我囚禁在這單調(diào)的人生顏色中,與死亡何異?詩人預言這種災難的后果無人可以幸免、逃逸,它延宕到每個人身上,“仿佛是我自己的恥辱,是我自己的喪失,是我自己的死亡”。
《壺口瀑布》是邱華棟詩歌這一階段的集大成之作,它顯示了邱華棟在詩歌散文化方向上卓有成效的探索。詩的開始就是一種洪鐘大呂般沉實的語調(diào):“我曾經(jīng)見過很多瀑布。那些大型的、小巧的瀑布,/人工的、季節(jié)的瀑布/它們一直在我的記憶里喧囂?!焙竺媸且唤M散文傾向更明晰的鋪排,“我曾經(jīng)坐船穿行過聲勢浩大的尼亞加拉瀑布”,“我也見識過河水的顏色像血一樣的紅河瀑布”,“我見識過劈頭蓋臉沖下來的黃果樹瀑布”,接著,是冰島瀑布、人工瀑布、家中的盆景瀑布,直到“見到壺口瀑布,黃河上最壯觀的瀑布”,從前幾十條有關瀑布的記憶——“白色的、紅色的、黃色的、青色的”瀑布記憶全部被激活。
為什么是“壺口瀑布”而不是別的瀑布激活了詩人的記憶?這與詩人以及華夏子孫的黃河情結(jié)有關,與詩人的成長經(jīng)歷有關,它跟詩人的東方史詩的寫作、輕盈的抒情篇章在情感取向上一脈相承?!皦乜谄俨肌笔屈S河之眼,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它容納了“時間、永恒、河流、人民、歷史、人類/這些巨大的詞匯”,盡管我們處在一個精神去魅的時代,“一個銅臭的時代”,但“壺口瀑布”帶給詩人的依然是一種震撼,是效仿唐代詩人陳子昂的天地感嘆,詩人在哪里能躲避它巨大的聲音啟示?我們不能不承認,詩人在骨子里深藏著一個有擔當?shù)臇|方詩人的使命。
巨大的詩歌體量,像河流入海處沙粒形成的沖積平原,它是邱華棟詩歌生涯中最重要的收藏。二十多年的詩歌寫作似乎都是在朝著這個方向行進,時間終于在新世紀見證了邱華棟詩歌的裂變,見證了大詩的雍容氣象。
〔責任編輯 叢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