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凡修
我什么都可以交出。唯獨(dú)
這所老房子,不能給你
——就在這兒養(yǎng)老啦
這是當(dāng)年你母親我倆
脫了六天泥坯,偷大隊(duì)十五棵柳樹
自家稻草,自家高粱秫秸,自家高粱米飯
請四人幫工建起來的:
九米六長,五米六寬,兩米八高
前后檐三七,倆房山四八
冬暖。夏涼。
孫子就擱這兒,我們撫養(yǎng)
上學(xué)你母親送,放學(xué)我負(fù)責(zé)接
這房子與泥土相連,地氣重
孩子不愛鬧毛病。
我們腿腳都利索,但不愿踏進(jìn)你的樓房
實(shí)在不忍心那個布袋套在鞋子上
去一趟,連印痕
都不曾留下
靜靜地?fù)u晃。兩道優(yōu)雅的弧
除了它,沒有誰可以把秋天撼動
它從夏天開始獻(xiàn)媚:撓癢癢,揉胳膊,捏腿
莊稼們很舒服
舒服得喪失了敏感。一些藤蔓植物
就此,順著秸稈往上爬
蛐蛐的觸須短而粗,借機(jī)笨拙地唱響自己
蟈蟈的觸須修長美麗:扭曲,賣弄,舞
以動制靜。才有可能
依附或抓緊更鋪張的蔓延
像我現(xiàn)在,手心吐口吐沫,大鎬舉得高高
塵土飛揚(yáng)。蟲聲嚼著草葉矮下去
茬子,毫發(fā)無損刨出來:
鮮嫩,細(xì)長,白
整個地面都破碎了
凹癟的部分躺著一只葫蘆
——上鼓下束
鼓的位置有鹽漬滲出
流經(jīng)束的弧度,恰好
吻合我過失的弧度
裂紋斑駁。我用手指
描那身子上的脈絡(luò)
我遇見的多是春閨少女
背影有些模糊
她們很久沒洗臉了
蓬頭垢面,低垂的小小的頭
試探著尋一只水瓢
而葫蘆陷入泥土,它不開口
是我的疏忽。播種時
塑料薄膜覆蓋得不嚴(yán)密
漏風(fēng)了。還有被茬子尖兒扎破的小窟眼兒
三畝棉苗有七壟
瘦弱、單薄、莖細(xì)、葉小
從現(xiàn)在起,我要把所有高大,粗壯,威武的念頭
都給細(xì)小本身:偏移、偏心、偏愛
看著小苗呼吸和生長的雀躍
我舍不得走。我有足夠的水、有機(jī)肥、氮磷鉀
我還會帶上我心愛的女人
一動不動地,陪著它們
盡管疲憊,也請,讓我片刻歡愉
像1960年,母親嚼著窩頭一口口往我嘴里塞
那時我貪婪的樣子還是現(xiàn)在我貪婪的樣子
全部的力氣全部的愛,我用來喂養(yǎng),棲息我心中的
細(xì)小本身
地頭上,有一團(tuán)紅襁褓。
后來表妹出落得極漂亮,卻患上一種
致命的?。菏煊邪颂炻湔?/p>
脖子左歪的時候,我往往在右邊
灰塵迷了她的眼,她不讓我揉
隔兩米,我吹出她眼里的淚水
沒吹亮一個滑落的雪夜。
——漫長。一捆山柴倚住
舅舅的家門。表妹遲遲未歸
仿佛隔得那么遠(yuǎn)。偏右
八十里地的山外,一個從那兒回來的人說:
地頭上,有一團(tuán)紅襁褓。
這是下坡路。雖緩但漫長
我推的是獨(dú)輪車
停不下來。
大哥,你頭里走吧
許多年了
我們都沒有結(jié)伴走過
這路多寬,車多快
看樹梢上,搭著大大的鳥窩
溫暖得動心
一只只小麻雀都等食兒呢
大哥,你頭里走吧
這么多年我用獨(dú)輪
為的就是能盤山,能繞嶺,能
鉆胡同,爬羊腸小道
能倒騰一些意想不到的驚喜呀
大哥你回家。后晌兒
先去劉老五摩托修理部
要一小瓶廢機(jī)油
再尋摸一塊別太大也
別太小的石頭
就在坡底七十丈遠(yuǎn)的地兒等我
那兒陡,石頭
正好倚住轱轆。
我停下來。順便往軸皮里
抹點(diǎn)兒油
鹽堿地的地氣是咸的。腌冬的母親
總是把牛腰粗的大缸
埋地下多半截
母親脫了鞋光著腳跳進(jìn)去
裝一層,踩一陣,踩一陣,裝一層
母親先露出眼睛,后露出身子
露出膝蓋時跳出來,把一塊大石頭
壓在,芥菜疙瘩上
母親隔三差五往缸里瞅
是不是酵出了泡沫,是不是
地氣“咕嚕咕?!钡仨懀遣皇?/p>
放了鹽以后,咸中帶酸,酸中帶澀,澀中帶苦,苦中帶香
香中散開芥味
地氣的呼吸夜里重白天輕。天未亮
把壓菜石頂上來
這時候的母親,從一棵老柳樹上
砍一截綠皮棍子,插進(jìn)缸里
一塊麥地,總有幾疙瘩或十幾綹子
鶴立雞群樣長得歡實(shí)的
它們出生的地方,往往是盛放糞堆的地方
糞堆不可能刮得干干凈凈
總會殘留一些;
它們生長的地方,往往是挨著一口井的地方
管子澆地時被茬子尖扎漏了
水就隨時隨地地呲出來。
這些水肥充足的麥子
過剩地享用養(yǎng)分
因而穗子沉重。因而總是在熟透以后
頭顱低得更低。似乎默守的內(nèi)疚
被瞬息捅破,又羞于說出
滅草劑買假了,苗和草一起長出來
我逃不掉了。
小苗拽著我逃不出高粱地
我將身子壓得極低
老天爺?shù)纳碜?,也壓得極低
連陰天。苗和草彼此看不清
草在我腳邊洶涌,薅了不打蔫
一會兒又站起來
我困在草里,被挪來挪去
雨絲籠罩一場白色的風(fēng)
從清晨,一直濕到傍晚
又從夜里,向白天暗漲
看來我在地里爬著
天空就不會抬高
草和苗的目標(biāo)是一致的。
苗稍稍遲疑,草就會聞風(fēng)跑來
草不像苗,能被寵著
草不挑剔土地的肥瘦而苗太嬌貴
一直沒高出它身邊的草
苗的內(nèi)心也有光芒,一次次被草遮掩
苗的光芒,只有我
一個人,看得見
——草和苗一起洶涌
為草送行。我必須
把手里的大鋤頭換成小鋤頭
才可以一再剔除。一場雨后
草又楞楞實(shí)實(shí)地長
這讓我,蹲在地里恍惚
小鋤頭是單刃的,不像我刮臉的刀片
鋒利的、寒冷的、潮濕的
這一面鈍了,還可以用另一面
“一如萬物的位移,來自我們內(nèi)心偶爾的呢喃。”
而荒蕪,總是從一頭洶涌。
逼進(jìn)旮旯的黑
只留出一小截,雙腳與地面之間
耷拉著的空
一個拄天空回家的人
瞬間學(xué)會了填充
他借助拐杖頂端的鐵箍不停地摩擦大地
我是一個見光就閉眼的人
但今夜我必須伸張睫毛
一粒慢性衰竭的光,我怕碰碎
腐朽的氣味。
母親清晰地記得,很多年
只是整理——
家人的衣服都蜷曲一個紙箱里
偶爾,在半山坡的樹杈與樹杈間
懸空
幾乎是風(fēng),依舊是風(fēng),讓父親愈發(fā)襤褸
舊馬褂在二月踉蹌,舍不得
脫下來。舍不得
讓三月添幾塊補(bǔ)丁
母親憧憬著四月——
那時野草糾纏,莊稼開闊
老人會搗騰出一件西裝
套在馬褂的外面
下午的光線
從瓦片、椽頭、主梁、頂棚、柱子
一再后退
察看腳下凹凸不平的小方磚
我遲疑著掃帚從哪兒插手,才更適合
塵埃的意圖。
隨風(fēng)移徙,住進(jìn)我的老屋里
十八年溫暖的家。
漸漸冷下來
它們緊緊地抱在一起,像抱著晚年
干凈的衣服向年齡塌陷的尺寸
被我手中一把銹蝕的老剪子
裁來裁去
賊不走空,風(fēng)走空。風(fēng)走過柴房
柴房所有帶眼兒的物件
都傳出忽哨,包括窗戶
極微小的縫隙,也在充盈
風(fēng)鉆進(jìn)一只廢棄的撣瓶里
撣瓶本身幾乎無聲。幾乎
一個泥捏的扳不倒,稍晃一下
就站穩(wěn)了
撤出了身子,風(fēng)不空手
依次搬走窯火、青胎、綠釉、幽暗的骨灰
和化為灰燼的泥
來不及拿走的耳環(huán)
碰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