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燒餅

長江娃娃

許燒餅是許大爺?shù)木b號。他個兒矮，七歲起跟著他父親做燒餅時，個頭跟面案差不多高。光陰真快，一晃就六十多年了，許燒餅還在做燒餅。許燒餅形象不咋樣，光禿禿的腦袋上只有幾十根枯發(fā)，像抓一撮蔴絲放在籃球上一樣，上下門牙掉完了，張嘴笑時豁出個空洞，一看就讓人憐憫得慌。

不過，許燒餅店鋪雖位于省城西門外沙河鎮(zhèn)，卻賣紅了省城南路方圓百十里路，不論是過往的司機(jī)還是本鎮(zhèn)人，都愛吃他的燒餅，幾天不吃就發(fā)覺生活中缺失了什么，跟萊肴里沒放鹽似的。憑什么呢？憑燒餅貨真價實(shí)，童叟無欺；憑燒餅皮脆餡香，餅色金黃；還憑許燒餅一手令人咋舌的絕活。

許燒餅做餅時不愛說話。雙手在案上揉面時，借身體的重量協(xié)助雙臂壓面團(tuán)，身子一聳一矮的，認(rèn)真得像不斷匍匐的朝圣者；揉面到興酣時，忽地吹起愉悅的口哨，吹的都是他童年放牛的調(diào)子，要待面團(tuán)揉得精熟，口哨聲才戛然而止。然后，手中的一根鐵實(shí)油光的搟面杖便靈活得像根魔棍似的，在案頭上敲擊出噼里啪啦噼里啪，噼里啪，噼里啪，噼里啪啦噼里啪的打餅聲，其節(jié)奏變化的鏗鏘、激越、熱烈，不亞于爵士樂中的擊鼓聲；并且，趁左手擊案的間歇，短棒在右掌上耍出花子，或旋轉(zhuǎn)如輪、或在空中翻兩跟斗，看得候餅人目瞪口呆。做好一批生餅后，一個挨一個地?cái)[在面案上，整齊如列隊(duì)出發(fā)的士兵，等候入爐烘烤。于是，許燒餅精瘦的身體便不停地在案頭和烘爐之間騰挪轉(zhuǎn)身，忙得不亦樂乎，忙得喜笑顏開，光禿禿的腦袋上聚滿熱呼呼的汗珠，滿面神采奕奕，已沉醉于做餅的忘我境界中。

沙河鎮(zhèn)的老一輩人都是吃著許燒餅長大的。然而許燒餅是寡鰥夫，沒有人接承他的絕活咋辦？這確實(shí)是件讓吃餅成癮的人擔(dān)憂的事，尤其是許燒餅的老哥們兒周二叔。

這天大清早，周二叔就忙著去買燒餅。看見許燒餅還蹲在燒餅店門前，雙手捧著個保溫杯，癡癡地望著菜市上熙來攘往的人流發(fā)呆，案頭上連一個生餅的影子也沒有，就吼聲，咋個喲！又不想做生意嗦！

許燒餅跟丟了魂似的，也不搭腔，軟耷耷地起身來為周二叔做餅，雙手在面案上揉面的姿勢，像條因劇痛而掙扎的蝦。見許燒餅幾天來人都瘦小了一層，周二叔感到揪心的痛，忽然想到張姨來，難道……

張姨是成都的一名退休老師，丈夫去世后來沙河鎮(zhèn)妹妹家散心的第二天，就愛吃上了許燒餅。從此，張姨天天上菜市買菜，都要把菜籃子放在燒餅店門前，買個燒餅用指頭慢慢撕開來吃，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吃，斯斯文文地吃，生怕吃得囫圇品不出滋味。然后拿衛(wèi)生紙抹抹嘴，揩揩手，笑盈盈地說，許大爺做的燒餅硬是吃得起癮吶！每次看張姨如此吃餅，許燒餅都停下手中的活兒，全神貫注地看著張姨吃餅的過程，一雙目光在張姨白凈慈祥的盤子臉上掃來掃去，直看到張姨吃出滿臉的愜意并說了話，才舒了口氣，端起黑黢黢的茶杯來咕嚕一聲喝口釅茶，笑得跟年畫上的老壽星一樣，就是搭不上腔。是??！許燒餅平生就這絕活，能得到人家的夸獎，便樂得心窩像裝滿蜜的罐兒，雙眼慢慢被老淚洇濕。更沒想到，張姨天天來吃燒餅的事，竟使許燒餅的精神生活發(fā)生了劇變。那段時間，許大爺天天像娃娃過節(jié)一樣興奮，下巴刮得光溜溜的，身上穿了件嶄新的一直壓在箱底的藍(lán)毛料中山服，腰上拴條百圍腰，頭上還戴上頂潔白的大廚師高帽，人都年輕了十歲；特別是眼巴巴地站在店門口等候張姨來的神色，既顯得精神，又可憐兮兮的。

周二叔常想：你個老鰥夫早就該再娶個老婆了。張姨倒?jié)M不錯，人家能看得上你么？卻又不便說出心里的擔(dān)憂。不但如此，周二叔還發(fā)現(xiàn)許燒餅賣給張姨的燒餅很特殊，不但餅的個頭比其他餅要大一圈，厚實(shí)一點(diǎn)，而且還是包著桂花糖或火腿餡的千層酥皮燒餅。像這樣做生意，許饒餅不虧血本才怪！就調(diào)侃說，許燒餅！硬是人有人不同，花有幾樣紅吶！我買的燒餅就是要小一些。

你龜兒子可別胡說哈！讓人家聽見多不好。話雖這樣說，許燒餅的臉?biāo)查g紅得跟西紅柿差不多。

如今，張姨才幾天沒來買餅，許燒餅就變得跟老瓜娃子似的，這樣發(fā)展下去怎么得了呢？張姨患癌癥住進(jìn)省城腫瘤醫(yī)院的事，在沙河鎮(zhèn)已傳得沸沸揚(yáng)楊，許燒餅豈能不知？周二叔本想開導(dǎo)許燒餅幾句，又沒有什么依據(jù)，只好拿了燒餅心里打著主意往家走。

晚上，周二叔跟老婆說起許燒餅害相思病的事，許燒餅上有快九十歲的老娘需他贍養(yǎng)，下有個收養(yǎng)的啞女得他關(guān)照，這樣陰司倒陽的下去，他往后吃飯都成問題嘍！

老婆說，你要設(shè)個法子救他噻！

有了！周二叔突然兩眼放光，說，從明天起，你天天去買燒餅要故意多買一個，就說你在醫(yī)院碰見了張姨，說她的病快好了，就是天天都想吃個許燒餅才安逸，特委托你每天上班給捎一個去。其他話什么也別說。許燒餅知道你在醫(yī)院當(dāng)清潔工，他肯定會相信。

老婆說，這樣能騙多久呢？

你盡管去說！得先穩(wěn)住他，再慢慢想法子。

第二天一早，周二叔老婆去買燒餅時，就按周二叔的話跟許燒餅說了。

許燒餅聽了周二叔老婆的話，像服了劑靈丹妙藥一般，立馬就抖擻起精神來，說，我是說嘛！張姨人和善，臉色也紅得好，她的命長著呢！說完便開始做餅，麻利地操起那根鐵實(shí)油光的搟面杖來，在案頭敲拍擊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其節(jié)奏激越，其氣氛熱烈，整個菜場上的人都聽見了。

不多會兒，許燒餅就做好了四個金黃色的千層酥皮燒餅，用張干凈紙包好，慎重地遞到周二叔老婆手上，說，你記住嘍：這兩個豆沙冰糖餅吃了不上火，這兩個核桃芝麻餅?zāi)茏萄a(bǔ)健胃，錢的事，不準(zhǔn)收哦。你還要轉(zhuǎn)告張姨：請她出院后就到沙河鎮(zhèn)來玩哈！說著說著，眼睛都紅了，幾顆亮晶晶的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兒。

周二叔老婆不敢再多看許大爺一眼，跟做賊似的，接過燒餅就心慌慌地走了。

夜深了，周二叔還獨(dú)自在院子里徘徊。他除了暫時安慰一下許燒餅之外，絞盡腦汁也沒想出真能救許燒餅的辦法。相反，他怨自己把事情搞砸了，這事能瞞得了多久呢？張姨的病好不了又咋辦呢？想著想著，不由得昂起頭，望著滿天星斗，一顆欲哭無淚的心在疾呼：張姨呀——你可千萬要回沙河鎮(zhèn)來喲！

〔本刊責(zé)任編輯 柳婷婷〕

〔原載 好心情原創(chuàng)文學(xué)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