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 兵

回 聲(組詩)

哨 兵

五行:以天干的方式看鳥

甲:白頭鴛之夜

夜未央。隱約的祭鼓

響自旅店外那只剛剛喪偶的白頭鴛

在雪霧糾結黃絲草的洪湖。有孤客

獨酌,聞小哀歌

當下酒菜

乙:紅茶隼之憂

紅茶隼的憂慮,是眾星和亡祖

在縣城頭頂散盡的腳步,是早朝

上班的打卡聲

鳥鳴,已寫下第一行詩

起于城中悲歡,并非本能

丙:黑鸛之殤

壞天氣只會讓黑鸛在大湖上擠得更緊,

相互取暖,慰籍。而丫頭們

在水邊酒吧,也喜歡挽手閑聊

著緊身黑工作服。世界的美

一直都處在糟糕的氣象中

丁:魚鷹之境

性忠貞的魚鷹,又名關雎

但馴鳥人早已在潛水者的脖頸上

勒緊皮圈,仿佛絞刑

是這樣的——詩歌的鼻祖

正被謀殺。自亙古

戊:紫水雞之冬

整整一個冬。紫水雞都匿身亂葦叢

在無人區(qū),清洗南半球的泥塵

那些美名和耐心

深藏在人類目光與想象之

外,來自世界的對立面

己:須浮鷗之卵

難以區(qū)分的,是這些小人兒

綠色的村莊,深藍的湖

灰褐色的縣城,還有鮮紅的心

須浮鷗,在芡實葉上

擺有四道難題——大命運的

庚:大尾鶯之秋

別擔心這場秋風會刮壞大尾鶯的巢

別擔心和麻雀差不多的家伙會身陷失家之苦

別擔心洪湖隱士如何過夜

隨遇而安

我了解世外

辛:栗葦鳽之夏

栗葦鳽叼出小泥鰍。兒時的

身影,掠過湖面

我總算找到了童年

在野荷花間,天空下的早餐

正喂養(yǎng)朝云的夢,及虛無

壬:白鷺之春

一行白鷺飛入銀匠鋪

波光

老藝人打制盛大的臨盆

不是嗎?眾鷺懷春

出雛。唯洪湖,能接生另一個世界

癸:烏鶇之命

大霧天。烏鶇在湖灘上總是走走停停

不吭一聲。如瞎子竄鄉(xiāng),去趕一樁

好生意。誰撞上烏鶇

沉默,誰就遭遇了這些:

命運,鬼祟

2009年12月31日

不管走到哪里,長江都在與我作對

沿牲口們踩出的小路順荊江大堤

下去,江流就會變成絞索

提升。直到我發(fā)現(xiàn)崩岸——

在江漢平原的最邊緣

在絕境。大地只是一張

正被抽離的支腳凳,但不見

行刑人?？僧斘掖┻^那片防浪林攀坡

而上,江流卻仿佛腳鐐

下落,鎮(zhèn)鎖我的雙踝。大江

東去,真讓我無能為力——

恰如億萬不同的人,正奔往

同樣的老年和宿命

不管走到哪里,世界都在我的

反面

晚 景

西窗外的夕陽照見了我的惶恐

和焦慮。在即將開始的夜晚,我得赴兩個

飯局,一次詩人聚會。還有那個賭酒

如賭命的女人。在江邊

她對著一艘遠上重慶的客輪

發(fā)誓,此生理想,是把我

快點,變成她的第二任丈夫……縣城

之愛,真讓人惶恐

焦慮……突然間

我看到一群放學的孩子

闖進了樓下的花園。那兩個

騎童車的家伙,還來不及放下

背上的書包。孩子們

那么快活。像麻雀,嘰嘰

喳喳。我聽不清他們

在吵什么,只聽見他們

用童言,在叫罵彼此的父母

與來歷。這群孩子,

早就忘了課本上的語法

和名詞,只是比照電視上的飚車,

玩起了漂移術。我想

如果可能,童車

要是再裝上兩只輪胎,或者

孩子們的氣力再大一點,那些

童年,就會越過院墻,飛到

樟樹上,成為麻雀的鄰居。但是

他們只能在草地上打滾,仿佛

撒歡的幼獸。月亮升起來的時候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比——

慢!”那兩輛童車,似乎受到了

神秘的引領,就那么慢了

下來。摔了兩下,那些家伙

總算找到了慢下來的方式

多么安靜。兩個孩子

手挽手,肩搭肩

像一只無法命名的胚芽

立在草坪上的月色中。世界

真靜。剎那間

那些惶恐

焦慮,甚至變快了的

愛,都慢了下來。世界

停頓。真的,萬物

開始后退,毫無征兆地

退回了童年

湖邊休閑莊

洪湖邊有些地方我從不光顧,

休閑莊只是漁村的贗品,

把濕地,野墳,甚至小學,

全都比照大酒店的樣式,改造成了

小縣城。而那些仿紅木的水泥門柱上,

大多會掛滿青頭麻野鴨,或鵪鶉,

做幌子,如一顆顆示眾的

人頭,垂在風中,讓我

不舒服。就在那塊燙金的招牌下,

七十六年前的中秋日,也是在

大清早,就吊死了半個排的

赤衛(wèi)隊員……論輩,我該喊曾祖父

母。坐在這家剛剛開張的休閑莊

門外,我一邊記下那群年輕人

赴死的情形,一邊希望那些水鳥,

能被快點放下來。身旁的土路,

卻又有一車不知名的野禽,

被拖了進去。但沒有,

哀鳴的;更沒有一只,

撲騰……它們的

眼睛,湖藍色。神態(tài),

和先輩們一樣從容,

鎮(zhèn)定而閑適。

殘 荷

昨夜西風,湖心處,殘荷

滿目。連鴻鵠

燕雀,都已放棄出生地

及故里,去了星球的

另一半。我擔心

我也快堅持不住了。但只有

在這里--在這人間天堂

謝世,我才能理解眾鳥

植物,和人。

回 聲

……30或31天。是的,每月

在湖北與湖南的省界處,我只能

寫一首有關長江的詩。長江

洶涌,仿佛男人

痛經(jīng),折磨我的中年

漢語。是的

每月,在江漢平原的邊陲

江流東逝,只是心懷大海的

啞囚,突遇大赦

唯遵從古漢語驅(qū)策,流向

天際,這世界的傷

口。但在人民公園的峭壁

江水拍岸,卷起千堆雪

那傳統(tǒng)的白骨。卻湮沒沙地上

戀人示愛,或反目的

口語。就在長江橫斷去路的絕境

總有江濤

神喻,引領我掏出手機

現(xiàn)代漢語,問候雙親……30或

31天。我只能在詩歌竣工日

搬弄肉舌,心的柔

軟,口水的

無力,祈福二老

我的來歷,壽比眾河之母

如江水念念不忘唐古拉山脈

冰峰,圣潔的

詞根。但是

每月,我只能傾聽世界

衰老,漢語

暮年的

回聲……

挖 藕

挖溝子村外那片荒灘上,有一伙人

在挖藕。遠遠望去

就像是在給自己

掘墓

連小孩和娘們,也精通洪湖的

遁世術。剔荷葉

除莽草,剔除荒原的多余

刨坑。戽水。汲取水中浮云

另一個自己,再追著荷梗

及世界來歷,把自己

埋進土里。但天黑的時候

那些泥腦袋,卻總能

自救,從地底

拱出來,如荷花

斷頭

天要是再黑一點,博物館

和濕地保護局也同意。星空下

荒原上,那幾個還在掄鍬的漢子

貌似野鬼,肯定會變成洪湖的

掘墓人——掀翻湖底,打通世界

隱秘,找到那座沉水的

古楚郡。要知道古錢

價值,遠大于那個

淤泥里的葬詞:

藕

在古楚的最低處

在洪湖。每一鍬土都是在

培墳,而每一個詞都是

白骨

不 惑

城外那片林子長了四十年,與我同齡

我量過。每棵樹都比我,壯。已不懼

長江風浪,湖邊壞天氣,及世界

糟糕的氣象。我也

不惑。卻怕父母動怒

傷身。詞

語,比世界,有力

每晚散步。我本可以追循牲口

踩下的便道,在林外,繞

兩小時。仿佛古代高士

一路指點江湖。但我更愿

進去,做迷途人。摟緊紅楓

發(fā)會呆,或抱著水云杉晃兩下

就像摟抱自己的影子,前世

盡管我知曉眾樹種屬及來歷,遠

早于人。但面對林子。我承認我已

不再年輕。林外。有人早就偷走

我的童年,埋進了那條小溪——

蘑菇藏身鐵線厥。幼稚園的

小腦瓜,還趴在草窩,尋

蟻穴,找世界的詞根

可惜我只裝有人嘴。漢語,或蹩腳

的英文,都喚不回忘歸的動植物

——雙眼?我向來深知,中年

目光,只能看透城里寫詩的窘境

不可能變成流泉,一眼望穿

那幾排松樹。有幼獸是走失的

少年,還在偷食堅果。

即使遇上月牙從林梢上蹦下來

幫我。也照不亮那些纏人的枝杈

藤蔓。還有,城里的幾樁爛事

如銀行帳號,或房價……而當我

剛剛穿過這片林子。一只

白鷺,不知怎么

就叫了一聲

我記下。在長江與洪湖交匯處

在平原邊緣。世界

暗角。我又存了一點

碎銀。老之將至。多年來

連這片林子也忙于搜集陽光

落葉,風雨。我總得備點鳥鳴

真正的漢語。當藥,頤養(yǎng)天年

哨兵,湖北洪湖人。湖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參加第十八屆青春詩會、第六屆青創(chuàng)會。出版詩集《江湖志》等,作品入選各種詩歌選本,獲《人民文學》新浪潮詩歌獎、《芳草》第二屆“雙年十佳”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