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巖
鷂鷹在峽谷的上空盤旋。
一條閃光的溪流就像大地撕開的裂縫,在群山間劈開了一條險要的峽谷。
盤旋的鷂鷹發(fā)現(xiàn)了這峽谷中的目標(biāo):一幢灰暗低矮的土房子坐落在山腰,背靠一面懸崖,面對那條溪流;一只白色的大母雞,正引領(lǐng)著一群小雞在院場啄食。像從空中掉下一塊黑石,鷂鷹撲向小雞嬉戲的院場,可是還沒有靠近目標(biāo),警覺的母雞發(fā)出了尖銳的報警聲。一個漢子從屋里沖了出來,端著飯碗,還虛張聲勢地一手拿著棍子,砰砰地敲打在一根晾著衣裳的竹竿上,大聲驅(qū)趕著。黑色的身子一閃,俯沖的鷂鷹又升向天空去。
龍候生望著那只來叼小雞的鷂鷹飛過崖頂了,丟了棍子,繼續(xù)朝嘴里扒飯。見那一群虛驚一場,嚇得跑進屋,躲進階沿兒上柴堆空兒里的小雞,在大母雞咯咯的召喚下,又一個個躍下門檻兒、階沿兒,跑進了院場,便用筷子敲了兩下碗,小雞彈跳著圍過來。飯渣兒掉到了地上,引來一陣歡快的搶食和追逐聲。
天似乎有些悶熱。龍候生拿著碗筷,空出一只手解著衣扣,站在院場上望天,這被峽谷切成一道的天空。
龍候生不知道他看見的天和地、山和水,生來是不是眼前的這個模樣,但以他生活數(shù)十年的經(jīng)驗,確信這大地山川確乎是沒有什么改變。那聳上天去的山巖,要不看上去老成持重,一副淡然處之的穩(wěn)重樣,要不就是云遮霧繞,一副憂心忡忡的焦慮相;而山腳的那一條淙淙而去的溪流,永遠不知停歇,仿佛山外有一個什么好的去處在等著它。
對于龍候生來講,腳下的這塊土地就是他最好的去處。他習(xí)慣了這大山,這云霧,這明凈甘洌的溪流,這雖然偏遠卻能自得其樂的生活;習(xí)慣了這緩慢而不失持重的生活節(jié)奏,這雖然艱辛卻人人都會從事的勞動,雖然簡樸卻不乏溫馨的峽谷里的生活。在這大山和溪流構(gòu)成的狹小世界里,龍候生也和他的祖輩一樣,砍柴、挖田,坐在樹蔭下打盹兒,挑著一擔(dān)油菜、麥子,卷著高高的褲腿,小心翼翼地踩穩(wěn)了石板,走過峽谷間嘩啦啦響的溪流。一代又一代,這山谷里生活的人物不一樣了,可這人物生活的背景卻從沒什么改變,一切即將到來的日子也都在預(yù)料和掌握之中。上輩人過下來的從從容容的生活,還可以日復(fù)一日地過下去。可到了龍候生這一代,這大山一樣安穩(wěn)的日子過得不從容了。
起因是他的兒子,那個從小就沒有安心在山里生活的小子,本以為可以增加一個家庭勞動力,可去年夏天他考取了大學(xué)。那小子給他掙足了臉面,也給他安逸的生活帶來了災(zāi)難。他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樹蔭下打盹兒,在漫天的蟬鳴中沉入睡夢,從容拾掇莊稼、家畜;也不能挑著一擔(dān)麥子、油菜過了河,坐在溪流邊的一大塊石板上,把赤裸的腳放在水里,掏出煙來作片刻的安歇。那些小魚兒咬得腿桿兒癢酥酥的,他一面噴出舒暢的煙圈兒,望著遠去明亮的溪水,隨心所欲地想著忙碌季節(jié)讓人高興的事:油菜子進榨房了,香噴噴透亮的菜子油從榨油機上瀑布似的流下來,一條峽谷都飄滿了新菜子油的香味;麥子打成了白花花的面,要女人去菜園里割兩把韭菜,拿出一塊肉細細地切碎拌成餡兒,又可以做幾籠包子或搟一頓面條吃了。這些不乏享受生活樂趣的想法,總讓這峽谷里枯燥平靜的日子充滿了樂趣,像春天到來時,鮮花上飛滿了蝴蝶。而那匆匆從遠方奔來,又在這兒的山彎打好幾個旋兒的溪流,仿佛在戀戀不舍地告訴他,這安詳寧靜的峽谷真是人世間的一個美妙的所在地。
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龍候生從容悠閑的生活也宣告結(jié)束,仿佛閑了多少年的一個鐘表,發(fā)條一下子被上緊了。兒子上大學(xué),雖然得到了親朋好友的資助,還有政府提供的優(yōu)惠政策,但是那些債務(wù)、那些人情,還有大量的后續(xù)費用,卻像兩邊的山一樣,壓在了他的胸口上。這沉重的感覺,讓他的身心不能有片刻的喘息。一切能變成商品的,他想破腦袋也要獲得最大的收益;一切可以用來增加收入的時間,他都要伸出手去抓、去掙。
種糧、種藥材、種果樹、養(yǎng)蠶——他覺得自己成了那匆匆忙忙奔涌的溪水,顯得忙碌又緊張。挖田、點種、背糞、收割,汗水成天就沒有干過。背著一背沉重的欄糞或者玉米,爬到了半坡,靠著背后的一塊巖石歇息,擦一把汗,望著半山下蜿蜒而去的溪水出一會兒神。他知道溪水遠去的方向就是兒子讀書的城市,有時就會無比甜蜜地幻想起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成為公家人,他和老伴兒可時時進一趟城,去看兒子,還有以后的孫子,以及讓人羨慕的安度晚年的美好時光。這個時候龍候生就會有一臉的燦爛。勞累疲憊的身心會為這未來的幻想所振奮,他搓著手上越來越厚的老趼,收回那愉快的幻想的目光,又會背起那沉重的背簍,卷起的褲腿下兩只干瘦的腳,抓釘一樣朝山上,朝前方抓去。仿佛他每向前跨一步,都在接近即將實現(xiàn)的美好生活。
今年,龍候生又準(zhǔn)備上一個新的創(chuàng)收項目——養(yǎng)雞。他從那些轉(zhuǎn)進山來收山貨的販子們口中得知,現(xiàn)在城里人的時尚和喜好是沒有打過藥的蔬菜,沒有用過添加劑的肉,還有吃著蟲子、高粱的雞,這些雞下的土雞蛋。這些都是搶手的東西,是綠色食品。考慮到交通、運輸、儲存,還有勞力、資金的狀況,龍候生決定今年先養(yǎng)一百只雞,辦一個小有規(guī)模的養(yǎng)雞場。
開了春,那一只白色的母雞就不下蛋了,成天霸占著雞窩,不讓下蛋的雞上去。它孵著一只做引窩的空蛋殼兒,只要見有下蛋的母雞咯咯地叫著要占窩兒,就立刻抖動渾身的羽毛,用尖利的喙去啄趕。龍候生心頭一喜,這是春季到了,那母雞也是天隨人愿地要孵小雞了。
龍候生讓女人挑選了十個又大又圓的雞蛋,放在了那個成天蹲雞窩的母雞身下。那母雞倒也盡職盡責(zé),除了偶爾跳下籠來喝喝水,啄幾口食,又跳上雞窩,撲展開它的翅膀,專心地孵育著。
過了一些時日,小雞孵出來了。龍候生清點了一下,除了母雞不小心踩死的一只外,一共孵成了九只小雞。這些小雞長得十分漂亮,白的、黑的、金黃的,煞是惹人喜愛。小雞在太陽底下閃動著茸茸的羽毛,被咯咯叫著的母親帶領(lǐng)著,到后山坡上,到草地,到樹林里去啄食。在春天的山坡上,這一路光鮮的小雞,就像春來綻放的搖曳的花朵。
在山上勞動的龍候生,時而抬起頭來,帶著一種愛憐的目光望著這些搖曳的花朵,聽著它們發(fā)出的稚嫩卻讓人喜悅的唧唧唧的叫聲。他仿佛看到了這新項目帶來的收益——那一盆盆元寶似的雞蛋,那元寶似的雞蛋鋪成的一條通向新生活的道路。
龍候生多了一項生活的樂趣,那就是在有限的時間里,會蹲在院場邊看那些小雞啄食,追趕。他有時會端著碗出門來,趕幾團飯,喚來小雞啄食;有時會手一揮,抓住了一只從面前飛過的蚊蠅,丟給那些跑動著的小雞,滿眼笑瞇瞇地望著它們你逐我攆。到了傍晚,他會親自去籠里查看,看小雞是不是一個個進了籠,在籠里的小雞唧唧喳喳的叫聲中,還用一塊大石頭抵緊了籠門,預(yù)防黃鼠狼的偷襲。
天氣一天天變暖了,山坡上的油菜漸漸變成了鉛灰色,預(yù)示著一個農(nóng)忙季節(jié)的到來。小雞也在一天天長大,可以扇動那小小的花瓣似的兩翅,躍上橫在菜園的欄桿了。又一只母雞孵在一片雞蛋上,新的小雞又將出殼了。為了防止那些偷嘴的鷂鷹,龍候生考慮要趕在油菜開割的農(nóng)忙之前,為將來的百來只雞搭建一個雞棚。這天吃罷了午飯,龍候生拿起斧頭,準(zhǔn)備上山去砍幾根搭棚的站桿。臨出門還順手抓起大門旁的一個背簍,斜挎在肩上,回家時還能扯上一簍草。天天都是這樣,一個人要當(dāng)兩個用。出門時,女人還在收桌洗碗,老母坐在了階沿兒上剁草。總是要趁著春天發(fā)青,剁曬一些干草,預(yù)備枯黃時節(jié)牲畜的過冬。
龍候生下了坡,過了溪流,又爬上屋對面的一片灌木林,放下肩上的背簍,找到一根茶杯粗的樹,望了望這直指天去的樹干,正好做一個雞棚的頂柱。那一天,天也沒有什么兩樣,太陽上了峽谷的山頂,顯得有些灰白。正是午后,太陽曬著那些新發(fā)的汪綠的樹葉,由于陽光的強烈和幾天來的干旱無雨,朝氣蓬勃的樹葉有些疲倦慵懶,微微地卷著;一股無名的花香一陣陣隨著微風(fēng)飄來,幾只蝴蝶和蜜蜂在那些花草間流連??傊@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春天,和他度過的無數(shù)的日子并無什么異樣。如果說還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山坡上的小雞帶給他的喜悅和幻想。他正要給它們安一個新家。他朝手掌里啐了一口唾沫,舉起斧頭就砍。這舉起的斧頭還沒落到那棵樹上,天塌地陷的災(zāi)難就發(fā)生了。
龍候生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一陣站立不穩(wěn)的踉蹌,出于本能,他一下?lián)湎蛎媲暗哪强脴?。接著他聽見從地底下傳出的比修路放爆還要沉悶的巨響,感覺整個大地都爆炸了。龍候生感到像是坐上了一輛晃蕩的拖拉機。他牢牢地抓住樹干,身子還是抑制不住地搖晃;而他手中的那棵樹也像風(fēng)中的一把草,在空中不停地搖動。他聽見了山石滾落的聲音,一塊巨大的巖石就從他的頭頂飛了出去,峽谷上的天空突然布滿烏云,那是騰起的漫天灰塵。沒有什么知識的龍候生本能地感覺到,這是百年不遇的災(zāi)難——地震!他悚然緩過神來,轉(zhuǎn)身去望山谷對面自己的家,望見了自己的女人正用力拽著懵懂無措的母親跑出房子。在她們奔跑的身后,那幢百年土房像母雞突然蹲下身子一樣,歪倒了,倒塌的灰塵濃煙似的翻卷而起。更可怕的景象出現(xiàn)在龍候生的眼前,倒塌的房屋背后,那座背靠了多少年的大山,轟隆隆直往下墜,飛卷的泥石流追趕著剛逃出院場兩個牽著手的身影。龍候生眼睜睜地望著水一樣漫卷下來的泥石流將自己的女人和母親吞沒了。
龍候生瘋了一樣向家的方向跑去,他像一個要打洞鉆地的野獸,飛扒著泥沙石塊。
當(dāng)他終于明白這一切都是徒勞的時候,他停住了。龍候生雙膝跪在那一片黃色的塌方的石塊上,尖利的巖石劃破了皮膚,血從他的膝蓋流下來,沿著碎石浸到了地下。他已沒有疼的感覺。雙膝跪著的這方厚厚的沙石下,埋藏著他的親人,他的家園。他的親人,他的家,他的小雞和他那寄托著希望的一切,都在頃刻間毀滅了。日頭早已被灰塵遮住,仿佛時間一下到了黃昏,他的頭上、身上也落滿了泥土,整個世界一片慘淡。他像一個失去了思考的人,像一個沒有任何思想的傻子,更像一個剛從泥土中挖出的毫無血色的土俑。他跪在那里,直直的眼神對著這片廢墟,仿佛已失去了生命。
余震仍在進行,地在晃動,但已沒有剛才的那一波強烈,可危險仍然存在。坍塌滑坡發(fā)出的聲響,在峽谷中滾動。這個失去了思考的人,已感覺不到什么危險,有石塊呼呼地從龍候生的身邊滾下谷去,他也不知道躲閃。在那一刻,他甚至想讓那飛來的巖石砸到自己的頭,讓自己和母親、女人一起離去。在這一片毀滅、萬念俱灰中,他突然聽見了仿佛來自遙遠的召喚聲,聲音是那樣地熟悉,那樣地親切,把他從痛苦的彼岸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龍候生尋聲望去,看見就在他跪著的身旁,一只小雞蜷縮在他的腿旁,一邊搖著身上、頭上的塵土,一邊注視著他的臉。這只劫后余生的小雞,帶著滿身的灰塵,來找自己的家,找自己的主人了。
龍候生那暗淡無光的眼睛,盯望著這只小雞,像失去了光明的燈泡一樣,兩眼又漸漸明亮起來,可是明亮的雙眼卻被一層淚水所覆蓋。他心底涌出的,是大災(zāi)之后見到親人般的依戀、傷心、軟弱。他朝那只唯一幸存的小雞伸出抖動的雙手。這雙手因剛才發(fā)瘋地挖掘而沾滿了血跡,一塊指甲也不翼而飛,極度的痛苦和失望讓它一度失去了知覺。可現(xiàn)在,這雙傷痕累累的雙手卻分明感受到那小雞柔弱的身子傳遞出的恐懼的戰(zhàn)栗,還有小雞對主人無限的信任和依戀。
跪在地上,龍候生雙手捧著這只小雞。小雞在他的手掌中發(fā)出稚嫩的叫聲,這是災(zāi)難之后,一片死寂的大地上響起的生命之聲。這聲音雖然輕弱,但卻響亮而執(zhí)著。它點亮了一顆灰暗的心。
望著這只小雞,龍候生想起了雞棚——他的養(yǎng)雞場,那像開了遍地鮮花的小雞,一筐筐元寶似的雞蛋;還想起了正等待他寄生活費上大學(xué)的兒子,那幻想過無數(shù)遍的美好生活……
悲哀的心沉靜了。為了兒子,他必須活下去!
龍候生捧著小雞站了起來,用手擦去小雞身上的塵土,用嘴噗噗吹了幾下,吹起一團塵土。小雞又是一身銀白潔凈的絨羽,蹲在他的掌中轉(zhuǎn)動著明亮的小眼,叫聲也變得明亮有力,仿佛在安慰主人。
此時余震還在進行,大地的內(nèi)部像有一個不穩(wěn)定的壞了的發(fā)動機,時而晃動幾下,山上的沙石撲撲滾落。溪流已被沙石堵塞,溪水漫漲。必須盡快離開這個地方去逃生!
龍候生從巖石下拽出那個被砸癟的背簍,用手一拉,有彈性的竹篾基本恢復(fù)了原樣,只是已被砸斷了一個系子,斧頭不知丟到了什么地方。他用背簍裝著他的小雞——地震之后唯一的親人,決定逃出這個危險的峽谷地帶。
山下那一條羊腸小道已完全被毀,被垮塌的土石堵塞,谷底已是一汪因泥沙傾注而變得混濁的溪水。龍候生只有選擇一條沒有路的逃生之路,他要把他唯一幸存的小雞帶出去。這小雞是他生活的希望,小雞會長成大雞,會給他孵育一群花一樣的小雞,他那辦養(yǎng)雞場的愿望還會實現(xiàn)。他在背簍里墊了一層嫩草,把小雞裝進了背簍。他拄著一根樹枝當(dāng)拐杖,挎著只有一根系子的裝著小雞的背簍,站在那滿目瘡痍的山坡上。他回望著那厚厚的石渣下埋葬著的他的房子,
他的親人,他的蠶,他的牛,他的狗,他的那個曾經(jīng)溫馨卻永遠失去的家園。
斜挎著背簍,背著一只殘存的小雞的龍候生,發(fā)現(xiàn)這毀滅性的災(zāi)難并不止降臨到他一個人身上。
沿著這條峽谷往前走,本還住有三戶人家的,一戶叫龍得財,一戶叫龍得望。這條峽谷因為姓龍的多又叫龍家溝,后來多數(shù)搬遷了。還有一家外姓戶叫謝澤富,喜歡喚著他的狗滿山轉(zhuǎn)悠,打打獵。平時都各忙各的,只是農(nóng)閑的時節(jié),或者哪家有了紅白喜事,才湊到一起喝喝酒,打打牌,常要鬧到半夜,才打著火把各自回家。
龍得財、龍得望住在一個屋場里,在山崖下一個比較寬闊的地帶。山崖下有一棵老皂莢樹,皂莢樹下有一個大碾盤。很久以前住在龍家溝的人還來碾高粱面、玉米面,后來有了磨面機、打米機,這碾盤就派不上用場了。夏天的時候,總有人端著飯碗蹲坐在碾盤上面,吃飯、歇息、看風(fēng)景。吹過峽谷的風(fēng)搖曳著蒼郁的皂莢樹樹葉,也涼爽著人們的身心。到鄉(xiāng)里去賣糧,賣蠶,或牽了羊去賣的龍候生,走到這皂莢樹下時,總愛坐在碾盤上面歇一歇。而這大樹旁的人家見了他,也會熱情地給他倒一杯茶,敬一支煙,是吃飯的時候還把他請進家門。
當(dāng)龍候生手足并用,爬過那一片亂石,來到鄰居的家時,發(fā)現(xiàn)那寬大的屋場,那帶天井的老房子,還有那棵老皂莢樹,都消失了。一面山崖整個倒了下來,石頭、泥土填塞了那塊曾經(jīng)的坳地。一片新鮮的亂石中有一株麥苗樣高的樹葉,龍候生認出那是幾丈高的皂莢樹被掩埋后剩下的一枝樹頂兒。
龍得財!龍得望!龍得財!龍得望!……龍候生大聲呼喊著,他的喊叫有些凄厲,像野獸一樣。龍候生希望他們也像他一樣,僥幸地躲過這場災(zāi)難。也許他們此時正伏藏在山坡上某一棵樹、某一處巖石的下面,聽見他的呼喊就閃出身來,然后和他做一個伴兒,大家一起往山外逃??墒驱埡蛏捌屏撕韲?,并不見回答,只有他那令人驚悚的回聲在山谷間回蕩。他的回聲被拉長,變得粗重沉悶,完全變了音調(diào),他自己聽著也感到十分詭譎、恐怖。這峽谷變成了惡魔,布滿陰毒和叵測。
龍候生停止了喊叫。仿佛是因他的喊叫,引發(fā)了峽谷兩旁一些石頭、泥沙的坍塌,簌簌滾下山崖。
這戶有著雞鳴、狗叫,見了來客就熱情地招呼,遞上一杯茶,敬上一支煙,熱情又好客的人家也消失了,廢墟上是一片厚重的死寂。
龍候生感到一種寒冷的戰(zhàn)栗,渾身的肌肉不停地抖動,失去了母親,失去了女人,也失去家的麻木的肌體,此時仿佛蘇醒了。他又一次感到了刨挖自己的親人時,失去了一個指甲的手灼燒般的疼痛。
回應(yīng)他的喊叫聲的,除了那惡毒的回聲,還有一個清脆稚嫩的聲音,那是他背簍里的小雞的叫聲。它聽見了主人帶著恐懼的叫聲,也不安地發(fā)出孤凄的聲音。渾身顫抖、站立不穩(wěn)的龍候生決定歇息一下,他從肩上放下斜挎著的破背簍,正要扶著一塊巖石坐下來,突然聽見了一種不同于回聲、坍塌聲、小雞在背簍里不安撲動的聲音——那是一種生命的呻吟。龍候生愣了一下,接著丟下手中的背簍,朝那發(fā)出呻吟的地方瘋狂地跑去。由于動作過猛,竟然摔了一跤,滾下這個新產(chǎn)生的石坡。他連滾帶爬,到了一塊大石下,看見這發(fā)出呻吟聲的,是打獵的謝澤富。謝澤富像被壓在大山下的孫猴子一樣,整個身子被壓在一塊巨石下,只露出一個頭,見了龍候生,臉上勉強擠出了一絲笑。他的獵槍摔在不遠處的地上。奇怪的是他的狗,嘴里咬著他肩頭的衣服,身子也壓在一塊石頭下,一片血泊中,腸子都流了出來。這條忠心的獵狗,一定是為了救被石頭壓著的主人,被從另一邊飛下的石頭砸死了。
謝澤富一定是在龍得財或者龍得望家里喝完了茶,抽足了煙,而他帶去的狗也和主人家的狗嬉鬧完了,告辭了,走出門不遠,就發(fā)生地震的。龍候生使勁兒推著謝澤富身上的石頭,謝澤富說:“你弄不動——沒有用了?!彼檬难劬ν胺降膷{谷,平靜地又說了一句“格老子的,該死的地震”,然后頭就一歪,斷氣了。
龍候生捏緊兩拳,慢慢站起身來。突然他對著這峽谷咆哮道:“該死的地震,就不信你能把老子們都震完!老子龍候生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嘛!”
失去了親人,也失去了鄰居的龍候生突然覺得身上升騰著一種豪氣。逃出家來一直纏繞著他的恐懼、悲痛突然都遠去了,身子也不再抖動了。他兩眼發(fā)出復(fù)仇似的兇光,惡狠狠地望著這詭譎的峽谷,仿佛要找出躲藏的惡魔,要與它決一死戰(zhàn)。他不再擔(dān)心突然飛下來的石頭帶來的危險,他用挑釁和鄙視的目光望著這還在搖晃的大地、流動的石沙,一直隱匿在某一處的惡魔,危機四伏的峽谷、高山。
“來呀,來呀,把老子也砸死,來呀!”
他扯開衣服,亮著自己的胸脯,站在峽谷里,像張開翅膀的鳥一樣,仰望著蒼天大喊。他想那個隱藏著的惡魔一定能聽見,他還狠狠地跺了幾腳,仿佛那惡魔就隱藏在他腳下的地層里。
仿佛那惡魔是羞愧于他毫無畏懼的氣概,果然山谷一時顯得屏聲斂息,除了天空有些陰翳、慘淡外,就連時而發(fā)生的余震也停了。
歇斯底里了一陣的龍候生,像是發(fā)泄完了,氣呼呼地一屁股坐到地上。這時龍候生又聽見了那稚嫩的小雞叫聲。他望著那個裝小雞的背簍,是啊,我要活下去,老子還有養(yǎng)雞場要辦呢!
龍候生站起來,搬了幾塊石頭,把壓在大石頭下的謝澤富的臉遮住,又搬來幾塊石頭把狗也蓋住了——這條忠心耿耿的畜生咬回的野兔他也沒少吃過。他又折了一條樹枝插在那幾塊石頭的間隙里,如果有可能,他會回來給他們認真補葬的。
對不住了,伙計們,我走了,我說過今年要喂一百只雞的。龍候生一邊在心里對那一片廢墟說,一邊挎上了他那裝著小雞的背簍。
由于大面積山體的滑坡,出山的路已毀了,原先一條繩索一樣纏過半山的小道,那過老鷹崖的一條唯一的出山路,由于滑坡刀削斧劈一般,成了一面陡峭的山崖,成了一面灰黃色的天塹、絕壁。
要想出山,逃出這有可能還有余震的死谷,只有繞道了。龍候生挎上了背簍,拄起了棍子,望著那聳入云霄的山崖。山崖上的天空,低矮陰沉,一片灰暗,不知是地震后的灰塵,還是雨前漫漶的烏云。那抬頭一望就盤旋在峽谷上空偷窺的鷹,此時也逃得無影無蹤。
此后幾天,這個從龍家溝峽谷中逃出的唯一的一個人,帶著他的小雞進行了艱難的攀緣、跋涉。龍候生肩挎著背簍,在背簍里的小雞鼓勵似的叫聲中,他雙手攀著巖石,身子貼在半空的懸崖上,像壁虎一樣,慢慢爬過那陡峭的斷崖。到了安全地帶,回望著那條深淵似的峽谷,他擦一把額頭上沾著泥土的汗,臉上顯現(xiàn)出逃出一劫后欣慰的笑。接連幾天的大雨,讓他無處藏身,望著山洞洞口那倒下的一塊塊石頭,他就沒想到要進去躲躲雨,他害怕突然從山頂?shù)顾氖^,把他堵在了山洞里,那山洞就成了他的墳?zāi)?。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雨中,他坐在一棵樹下,頭頂上蓋著一些樹枝,懷里就揣著他的小雞。樹枝并不能避雨,冰冷的雨水順著樹枝滴到了他的頭上、身上,像一條條冰涼的蛇纏繞爬行在他又饑渴又疲倦的身上。他彎著身子,護著胸口的雞。雞在他的胸懷里發(fā)出夢囈似的叫聲,兩只小腳時而踩動幾下,又緊緊地依偎著他,讓他感到仿佛是自己的一顆心還在跳動。
大雨、迷路,還有時而發(fā)生的余震,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饑餓。頭一天,龍候生翻過了兩座山。第二天,他勉強翻過一座山。第三天,他一動身上就冒虛汗,爬幾步就坐在那里,像小雞誤吃了蜈蚣一樣,張著嘴喘息。一雙腿也像被綁上了什么沉重的東西,不聽他的指揮了。他知道這是什么原因。好在山上下過雨,總有一些積水,他就撲在那里喝,把肚子喝得鼓脹脹的,讓自己感覺到吃飽了飯一樣,可是不行,一會兒一泡尿,一會兒一泡尿,要不了多長時間,人就又軟了。他就吃野菜,挖出來,在積水里擺幾下,去掉泥土,塞進嘴去嚼,苦味兒、澀味兒,一概強迫自己吞下肚去。他也吃那些嫩的樹葉、草根,抓一把來,分一半給小雞,小雞在他腿間的空地上啄食。他大嚼著,望著眼前云遮霧繞的群山,想著朝哪個方向走才是正確的。然后,他又把小雞放進那個破背簍,拄著棍子繼續(xù)往前走。
可是野菜、樹葉、草根解決不了龍候生的饑餓。走不了幾步,他就會流虛汗,那一面山坡,他歇了好幾歇,才只爬到一半。他最擔(dān)心的是小雞,小雞因沒有食吃,叫出的聲音越來越虛弱,原來捧在手里重得像一塊石頭一樣的小雞,現(xiàn)在卻像紙糊的一樣。他盯望著那些有泥土的石頭,他要找出幾條蚯蚓來喂小雞。他把那一片石頭全都翻了一個個兒,用手、用棍子把石頭里面的泥土翻了一遍,最后終于發(fā)現(xiàn)一條蠕動著的蚯蚓,又發(fā)現(xiàn)了一條。
此后龍候生爬山,或者穿過林子,有時會停下來,只要發(fā)現(xiàn)有可能藏著蚯蚓的石塊、泥土,他都會翻一翻,刨兩下,然后抓住蚯蚓順手丟進背上的背簍里。這無疑是耽誤了出山的行程??墒菐滋爝^去,龍候生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只捧在掌中的小雞又變沉了,干枯的羽毛又變得光滑豐潤,雨水早已沖去它身上的泥土和灰塵,它又變得光鮮喜人。龍候生捧著它,就像捧著一朵名貴的花。
掌中的那朵花抖擺一下身子,望著主人叫著,像一朵鮮花在風(fēng)中舒展著花瓣。
可是龍候生的身體卻越來越弱,他不知吃了什么野菜,或是喝了哪一處不干凈的積水,出現(xiàn)了腹瀉。他感到了極度的虛弱,強烈的疲憊感時時襲上他的身心,讓他產(chǎn)生躺下來不再前行的欲望。當(dāng)出現(xiàn)這個感覺的時候,他就狠掐自己,仿佛那種毀滅他的欲望就藏在自己的皮肉里。他繼續(xù)背著背簍,拄著棍子往前走,讓自己想起那遠在千里之外的兒子,想兒子下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還有多少次幻想過的,到城里去養(yǎng)老,看孫子,過幸福晚年的夢想。
走路打著趔趄,眼前出現(xiàn)虛幻的龍候生失去了警惕,沒有注意雨后帶來的泥濘和無處不在的滑坡懸崖。突然腳下一滑,他還來不及伸出手抓住什么,連同肩上的背簍一同墜下崖去。在他摔滾的過程中,斜挎在肩上的背簍也摔了出去。龍候生滾下坡來,撞在滑坡面上的一塊大巖石上,昏了過去。
仿佛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經(jīng)久不息的召喚,龍候生慢慢睜開了眼。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這個身影雖然糊滿了泥漿,卻讓他無比驚喜——那是他的小雞。小雞站在他的臉旁,明亮而不安的小眼望著主人,大聲地,不停地叫著。見主人睜開了眼,小雞這才安靜下來,小眼眨動幾下,仿佛充滿了委屈。小雞小聲地安慰似的唧唧叫了兩聲,就挨著主人的臉龐蹲下身子,用羽毛,用自己的體溫撫慰這個從死亡線上走回來的親人。
躺了一會兒,體力稍稍恢復(fù)了一點兒的龍候生,又慢慢坐了起來。他望見那個背簍摔滾到了山腳下,不知這個小雞怎么爬上這面陡峭的山坡來,把自己喚醒的。龍候生動了動,感到鉆心的疼痛,原來左腿摔折了。他把小雞放在自己懷中,坐著滑下坡去。他不能沒有那個背簍,那是他帶著小雞逃出大山的工具。
他把小雞重新裝進背簍,挎在背上,緩慢艱難地爬上那面灰黃色的滑坡。
在滑坡上爬動的龍候生,發(fā)現(xiàn)消失了多日的鷂鷹又在峽谷上空出現(xiàn)了??墒请S著那飛動的黑影漸漸臨近,卻發(fā)現(xiàn)那不是鷂鷹,是轉(zhuǎn)動的螺旋槳發(fā)出很大聲音的直升機。有經(jīng)驗的飛行員遠遠看見一面灰黃色的滑坡面上,蠕動著一個黑色的影子,他便飛了過來。在短暫停留觀察后,向地面中心報告了需援救人員的方位。
兩個小時后,一支救援小分隊趕到了飛行員報告的峽谷,找到剛剛爬上滑坡的龍候生。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的身旁還有一只小雞正在啄食草葉。那小雞的健壯和活力,正與這個人形成強烈的對比。救援人員扶他起來,給他水、食物。他一口氣喝下大半瓶礦泉水,掰了一塊面包自己只吃了一口,就咯咯咯地喚他那在身旁啄草的小雞,手中的面包早已伸了過去。
逃出山來,龍候生和其他獲救人員被安置到一個空場地。由于形成了堰塞湖,這個地方已成一座孤島。幾百名地震后的幸存者正一批批用直升機撤離,引導(dǎo)撤離的人員有本地干部,還有大批軍人。一位卷著袖子,手拿對講機的將軍在親自安排這次緊急撤離行動。
龍候生在上飛機時被攔住了,那位指揮他們上飛機的干部要他丟下他的背簍、他的雞,原因是直升機小,這些破亂的東西會占去僅有的空間。
“那好,你們走,我自己走出去!”龍候生說著回轉(zhuǎn)身,拄起棍子,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這一幕被將軍看見了,他轉(zhuǎn)身走了過來。這將軍也是農(nóng)民出身,他摸了摸這個倔犟漢子寶貝一樣抱在懷中的小雞,聽了他的并不連貫的敘述,便拍了拍龍候生的肩,對那位當(dāng)?shù)馗刹空f,讓他帶著雞上——我們可以多飛一趟!
第二年的春天,在一處災(zāi)民安置點,兩排簡易的綠色木板房中間的通道里,人們看見一個漢子常帶著一群小雞溜達而過。一只白色的大母雞跟隨在龍候生左右,就像他忠實的領(lǐng)班,見那些小雞們落后了,就嚴厲地咯咯地訓(xùn)斥著。貪玩的小雞聽見指責(zé),個個爭先恐后地跳躍到漢子的腿前。而那漢子有時也會停下腳步,笑瞇瞇地回望著這群小雞。在陽光的照耀下,那漢子就像站在一片盛開的花叢中。那親切而熟悉的景象,同時又有些滑稽的樣子,讓那些劫后余生的人們忘記了許多的悲傷,連那些還吊著繃帶,拄著拐杖的人的臉上也綻放出會心的笑容。
龍候生和他的雞,成了簡易的街道兩旁最受大伙兒歡迎的一道風(fēng)景。當(dāng)他們路過木板房時,人們總會拿出一些東西撒到地上來招待小雞。龍候生呢,背著手和人們搭話,望著爭搶著食物的小雞,就像望著可愛又調(diào)皮的子女,一臉的得意和愛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