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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輕人

      2011-11-29 05:45:42弋舟
      清明 2011年6期
      關(guān)鍵詞:逗號姑娘年輕人

      弋舟

      姬武和虞搏是兩個來自小城市的年輕人,小學就在一個班做同學。后來一同上少年宮的美術(shù)興趣班,再后來,又一同考上了師范大學,來到了省城,讀美術(shù)專業(yè)。本來兩個年輕人的志向還挺高,目標是定在北京,定在中央美院這樣的藝術(shù)學府。但他倆從小廝混在一起,也說不上是誰影響了誰,總之文化課都不大爭氣,盡管專業(yè)挺強,目標還是落了空。

      原則上,師范大學是給未來培養(yǎng)師資力量的地方。姬武和虞搏考上的這所師范大學,也不是太拔尖的那種。第一堂課搞學前教育,開宗明義,班主任首先要打消學生們好高騖遠的思想。班主任說,諸位不要覺得自己是來做藝術(shù)家的,大家的本分是將自己訓練成一名合格的中學教師——這同樣是一件高尚的事情,值得大家畢生孜孜以求。

      話當然是不錯,可這本來不錯的話聽在耳朵里,就讓人沮喪了。這幫年輕人,不乏在藝術(shù)上很有一些天賦的,就是因為文化課差,才落到現(xiàn)在這么一個不尷不尬的境地。入學之際,對待他們的正確做法,也許應(yīng)當是安撫大于鞭策,來點心理輔導,給年輕人一點緩沖,一點余地,甚至一點口是心非的鼓勵,等緩過勁了,來日方長,再進行必要的教育。孰料校方凌厲得很,不由分說,就是要給他們雪上加霜一下,像是一個下馬威。

      可不就是一個下馬威?校方有校方的態(tài)度。相對于這所在師范序列里都不怎么顯眼的大學,如果不旗幟鮮明地強調(diào)辦學宗旨,一味任由年輕人不切實際地做夢,顯然也不是個辦法。尤其是這幫學美術(shù)的年輕人,看看都叫人發(fā)愁,還沒怎么樣,異彩紛呈,一個個的面目就已經(jīng)光怪陸離起來,如果不嚴加管束,不干凈利落地打擊一下,可怎么好?

      所以說校方也有校方的苦衷。各有各的理,看你從哪方面說。

      姬武和虞搏從小城市來到省城,沒有去成夢想中的北京,這算是他們?nèi)松牡谝粋€挫折。其實想一想,也沒那么絕望。本本分分去做一名教師,不也是很光榮的嗎?這個道理挺簡單的,但姬武和虞搏卻想不通。因為他們是年輕人唄。我也想過,換了是我,在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掉進夢想與現(xiàn)實的落差里,我會怎樣呢?沒的說,我也是要想不通。這就是年輕人,挺簡單的事,到他們那兒,就要擰一下,等轉(zhuǎn)過彎,青春也就過去差不多有一大半了。

      挺快的,姬武和虞搏,兩個讀師范大學的年輕人,這一擰,就擰到了大三。

      世界此時在姬武心里變了模樣。怎么說呢,姬武被擰得狠了點兒,矯枉過正,從藝術(shù)之夢中被擰醒,就去直面現(xiàn)實了。那份浪漫的情懷,被姬武從腦袋里斬草除根。這么說,學前教育還是收到了效果,無論如何,姬武是不做藝術(shù)家的夢了。藝術(shù)之光不再能穿透姬武漸漸結(jié)了殼的心。姬武拒絕再拿遙不可及的夢想來作繭自縛,妨礙自己去抓住世界的本質(zhì)。什么是世界的本質(zhì)呢?在姬武這里就是——當一個中學教師便是人生的悲劇,不啻于掉進了壕溝里。這個見識來自姬武的父母。不幸得很,姬武的父母就是做中學教師的,一個教語文,一個教物理。姬武對于中學教師的偏見,挺直觀的,就是來自于他的父母。這其實也沒什么可指責的,年輕人嘛,經(jīng)驗就是這么有限。姬武耳濡目染,只看到他的父母窩囊了半輩子,世界觀就是這么來的,你不能要求他有更加悠遠的視野。

      姬武用手中的畫筆來跟世界做交易,和班上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購買了設(shè)備,投入到行畫的制作中去。什么是行畫呢?就是商業(yè)性臨畫。在投影儀的照射下,年輕人組織起一條流水線,分工明確,各司其職,你畫頭,我畫脖子,你畫房子,我畫樹,一幅幅魯本斯、倫布朗,以及塞尚、高更,就從筆下成批生產(chǎn)出來了。年輕人賣破爛一樣將大師們賣給專門的畫廊。畫商們呢,他們派出的掮客也真像是收破爛的一樣,蹲在學校的大門口吆喝:有畫的賣?

      虞搏變化不大。這個年輕人從小就有些恍恍惚惚的樣子。如果把世界看成信號源,把人看做接收器,那么虞搏的接收系統(tǒng)好像就有些不太靈敏。當然,這會妨礙虞搏接收有益的信號,對于成長,不能算好事。但過來人都知道,人在年輕的時候,世界給人發(fā)射的往往是兇惡的電波,更多的是讓人張皇失措和六神無主,說是有害的輻射都不為過。所以,年輕的時候,接收系統(tǒng)遲鈍些,也就不一定必然是壞事了。還是各有各的理,看你從哪方面說。由此,年輕的虞搏受到的刺激和干擾就少一些。但這并不說明虞搏心里沒想法。虞搏只是不表露,掖著,等待一個能和自己接收系統(tǒng)合拍的契機。

      虞搏挺青澀的,始終保持著一個小城青年的模樣,干凈的襯衫、周正的外套,牛仔褲的顏色也永遠是那種清清白白的淡天藍。他這副造型,入學之初都算是一個別致的,三年讀過來,身邊的同學們都沸騰了,就更顯出了他的與眾不同。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對著虞搏說出“年輕人……”這樣的半句話,那八成是表示贊許,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虞搏這樣的年輕人都是值得期許的,符合年紀不輕的人們的審美,挺主流的。其他年輕人早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目標,重新給自己的人生定了位,虞搏卻安安穩(wěn)穩(wěn),好像已經(jīng)有了主意,正在筆直地走向未來的中學講臺。青春那雙擰巴人的大手,在虞搏這兒,貌似無效了。他舒舒展展,像一棵喜人的樹,長得還怪挺拔。是虞搏胸無大志嗎?當然不是,每一個年輕人的胸膛里都有著一顆火熱的心,一俟條件成熟,就要趁機燃燒一下。虞搏只是沒有找到點燃他的方式。

      在虞搏的比照下,姬武有時候也會反省自己,認為自己如今活得不怎么高級,反倒是虞搏,悶聲不響,無形中卻有了優(yōu)越的體面感。但更多時候,這種比照會令姬武不滿。姬武首先是替自己這位伙伴著急,他想這都什么時候了,虞搏怎么還這么顢頇呢?其次,姬武還有點憤憤不平。姬武不平什么呢?這跟虞搏的父母有關(guān)。虞搏的父母都是公務(wù)員,在他們的家鄉(xiāng),那座小城市,虞搏的父親還有些不大不小的職務(wù)。這就成了小城市里中學教師和公務(wù)員之間的比照。姬武覺得自己現(xiàn)在這般手忙腳亂,根源就在這里。誰讓他是中學教師的兒子呢?而虞搏,這個公務(wù)員的兒子,就可以保持一個從容的派頭。姬武想,虞搏當然不用著急,他后面的路,早就被修直了——當然不是通往中學講臺??赏ㄏ蚝畏侥??在姬武想來都不重要。在姬武這里,世界上只有一條死路,那就是去做一個中學教師。

      畢竟是從小到大的伙伴,姬武的心里再紛擾,對于虞搏,他還是真心相待的。虞搏八風不動,姬武還是高興的,覺得總比自己這樣慌張著好。結(jié)果,虞搏卻陡然有了狀況。什么狀況呢?出現(xiàn)了一個契機。

      他們就讀的這所師范大學,周邊挺亂的。這一點好像是個社會現(xiàn)象——如今的大學周邊幾乎都挺亂的,鐘點房啦、游戲廳啦、廉價KTV啦,比比皆是,還有就是既臟且亂的夜市,把校園外圍搞得烏煙瘴氣。

      這天晚上,虞搏一個人出來找東西吃。夜市里人頭攢動,彌漫著辛辣的燒烤味。虞搏不知道在這人間煙火的背面,上帝已經(jīng)將一個姑娘安排在了眼前,馬上就要向他沖過來。姑娘的確是沖了過來,分開人群,徑直撞在了虞搏的身上。兩個人都被撞得東倒西歪。虞搏站穩(wěn)腳跟,看到兩個男人一左一右揪住了眼前的這個姑娘。周圍很自覺地讓出一個圈,路人們又驚慌又驚喜地看著圈中的四個人:兩個男人毆打一名姑娘,另外一個則是不知所措的虞搏。兩個男人很兇,作勢要往死里打的樣子。姑娘出人意料地頑強,毫不氣餒,不屈不撓地與對手扭扯。只是力量對比太懸殊,很快姑娘臉上就見了血,也不知道鼻子還是嘴,破了。虞搏被圍在那個圈子里,這讓他在心理上覺得自己也是個當事者了。年輕人有些不知所措,眼前的事把他的本能刺激出來了。下意識的,虞搏就手拎起一條長凳,不輕不重地砸在一個男人的后背上,像是跟人打了個不咸不淡的招呼,直把對方招呼得愣了一下,不動了,挺想不通的樣子。另一個男人松開姑娘的頭發(fā),機敏地向后跳開一步。

      媽的你們怎么才來?姑娘罵虞搏。什么意思呢?原來是虛張聲勢。

      虞搏不知所云地持凳而立,擺出個繼續(xù)招呼人的架勢。兩個男人見對方來了幫手,而且還是“你們”這樣一個規(guī)模,當即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后面的事,就有些不像真實的事兒了,有些虛幻,有些渾噩和蒙昧,除了年輕人,一般人很難理解。姑娘把虞搏帶到一個出租屋,她洗去臉上的血污,施施然朝著坐在一張木床上的虞搏靠過去。虞搏的心思亂糟糟的,還處在之前的亢奮中緩不過神,手里差不多還是那條板凳的手感。這種出租屋在校園周邊比比皆是,因陋就簡,符合年輕人的消費水平,派什么用場,大家心照不宣。但虞搏卻是第一次涉足其間,正是有些好奇,就這么不清不楚地有了自己的第一次性經(jīng)歷。

      第二天虞搏見到姬武的時候,姬武就感覺到虞搏有些異樣。虞搏的臉上看不出什么,但心情卻是真的變了。心情變了,即使臉上不帶出來,整個人還是會有些令人說不出的異樣。姬武挺敏感的,他現(xiàn)在正努力捕捉世界的本質(zhì),所以看問題就直接往本質(zhì)上看。

      姬武說,虞搏你去找小姐啦?

      虞搏嚇了一跳,有些生氣地瞪著姬武。

      姬武嘆口氣說,唉,干嗎瞪我?你這個年輕人。

      你看,姬武現(xiàn)在也是這種口氣了。他是不是也覺得將同伴稱為“年輕人”,自己就有了某種心理上的優(yōu)勢?可見,當人一直面現(xiàn)實,不自覺就會變得有些老氣橫秋。

      虞搏不說話,瞪姬武,就是心虛的表現(xiàn)。他也正在拿不準,自己昨夜的經(jīng)歷是個什么性質(zhì)?莫非,那個姑娘真是個小姐——就像大家盛傳的那樣,住在出租屋里的姑娘,都是做小姐的?但虞搏不愿意下這樣的結(jié)論。一個年輕人,剛剛經(jīng)歷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當然不愿意妄自菲薄,而且,他還會放大自己的經(jīng)歷,最好將一切弄成一個傳奇。

      昨夜事情發(fā)展得太快,虞搏來不及仔細體會,像是做了一個無法復述的夢。但現(xiàn)在,虞搏就覺得此番遭遇頗具傳奇色彩了。那個姑娘叫人難忘。難忘不是因為她賜予了虞搏人生的第一次,當然這也算是因素之一,但讓虞搏耿耿于懷的,是那個姑娘不堪的處境。他們相遇了,這是上帝的安排。姑娘以一副被毆打、被侮辱的形象出場,其后呢,虞搏在一間粗鄙的出租屋里交出了自己的人生第一次。這一切,給夜晚的傳奇構(gòu)成了陰郁的背景。傳奇是什么?字典里有解釋,傳奇就是情節(jié)離奇或人物行為不尋常的故事。虞搏陷在自我傳奇化的情緒里,不免就有些悲天憫人,同情起那個姑娘。就像王子遇到了灰姑娘,沒誰這么要求,虞搏卻覺得自己對那個姑娘有了天然的義務(wù)。

      接下來的幾天,虞搏騎著一輛不去碰它都會自己響起來的破自行車,頻繁地離開校園。他們就讀的這所師范大學,地處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周邊的地貌有些特點,溝溝壑壑,此起彼伏。那些出租屋大多建在溝里,屋頂幾乎與地面平行,讓人擔心遇有大雨它們身處的那個坡度就會淪為災(zāi)區(qū)。那間出租屋也在一個坡下面,給人的印象是,似乎誰都可以進去住一下——只要你愿意下到那個大坡下,推開那扇永不上鎖的門,躺到屋里的那張木床上,那么你就是它的居住者了。虞搏連續(xù)幾天坐在一棵槐樹下,遠遠看著出租屋露出地面的屋頂。屋頂是鐵皮搭的,風吹雨淋,銹跡斑斑。中間隔著一條鐵路,半個小時左右就會有一列火車鏗鏘而過?;疖囘^后,灰塵落在虞搏干凈的襯衫上。虞搏神情憂悒地望著自己的目標??傆幸恍┭b束可憎的人在那間出租屋進進出出。所謂“可憎”,大約只是虞搏的觀感,人家不過也是些年輕人,年輕人奇裝異服,標新立異,按理說虞搏是應(yīng)當理解的。但現(xiàn)在的虞搏,看待這些事物,偏見就比較多。虞搏看著他們的腦袋一個個沉入到坡下,又一個個滑稽地浮上來。一些奇怪的喧嘩飄在風里,吃驚的尖叫、放肆的大笑,以及語焉不詳?shù)闹櫫R。虞搏從中辨認出一個聲音,于是如同被刀片割了一下,讓他覺得自己的心都疼了起來。

      終于有一天,一列火車過去后,虞搏下到了那個坡下。

      是你呀。姑娘毫不吃驚地看著虞搏,好像跟他提前預約過一樣。

      屋里只有她一個人,虞搏是確定這一點才下來的。有那么一瞬間,虞搏忘記了自己的目的,木訥地看著那扇足有一面墻大的西窗。其實那天晚上這面西窗已經(jīng)讓虞搏感到了震驚,不同的是,彼時是夜晚,窗外黑黢黢的一片,此時透過玻璃,窗外葳蕤的草叢搖曳在金色的晚霞之中。姑娘幽暗曲折地站在窗前,晚霞金色的背光使得她看起來好像一個剪影,也好像一個毛茸茸的標點符號。

      逗號,虞搏脫口說道,你像個逗號。

      姑娘哈哈大笑,說,干嗎非是逗號?干嗎不是感嘆號?

      虞搏說,還是像逗號。你的頭這么大,輪廓就是像個逗號。而且你站得一點也不直,怎么會像感嘆號呢!

      其實姑娘的頭不算大,不過是發(fā)型蓬松,給人一種煙熏火燎過的感覺而已。虞搏這么認真,姑娘覺得很好玩,大聲說,好吧好吧,就逗號吧!我以后就叫逗號。

      虞搏受到了鼓舞,進一步說道,嗯,逗號,你不能這樣,別這樣了。

      不能怎樣?逗號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年輕人,問他,你要我怎樣?

      是呀,虞搏要人家怎樣呢?他自己也說不清,總不能要求人家不要呼朋引伴吧?虞搏說,我不要你這樣……

      嗨!逗號說,你不要?

      是,你答應(yīng)我了,可你還這樣。

      我答應(yīng)過你嗎?逗號從窗前走過來說,坐下吧,坐在床上。

      這間屋子里,除了床,沒地方可坐。

      虞搏扭捏了半天,說道,如果你不記得了,或者,你只是說說而已,我沒什么可說了。說完虞搏轉(zhuǎn)身走出小屋,他以為自己會被叫住,卻沒有聽到期望中的聲音。

      這個逗號跟虞搏承諾過什么嗎?對此誰都沒有把握。但虞搏堅持說那天夜里他們倆就此有過一番談話。后來虞搏對姬武說過,那天夜里,他已經(jīng)領(lǐng)略了這個逗號的放誕,并且規(guī)勸過她,逗號呢,沒什么含糊的,當即就答應(yīng)了。想想吧,當時的虞搏,剛剛完成了他的成年禮,開口訓誡一個姑娘,又立竿見影,當然成就感便要油然而生了。所以虞搏很看重這個。他沒有料到,再次見到這個姑娘,人家卻矢口否認了。

      出租屋的后面是一片大得令人生疑的曠地,野草長得漫無邊際。虞搏走進這些稆生植物里,一個人在風吹草動中默默地走出很遠,然后找了塊地方坐下,將自己隱藏在草叢中。草莖不停地掃在虞搏的臉上。這時候的虞搏,內(nèi)心還是比較平靜的。他想,可能真的是自己記錯了,或者是自己臆造了一些情節(jié),如今,不過是夢醒了而已。如果這一天虞搏可以不受打擾地再坐一會兒,那么其后一切就會回到按部就班的軌道上,虞搏會拍拍屁股,回學校,繼續(xù)去接受大學教育,直至走到中學講臺,或者其他什么崗位上去。但是逗號盲目地奔跑過來了,在草叢中漫無目的地尋找。透過那面西窗,她看到這個年輕人隱沒在了野地里,給她的感覺好像是突然溺水了一樣,需要被人打撈。草莖折斷的聲音紛亂動蕩。她看到他了,兩個人有些驚愕地對望在夕陽下。逗號向虞搏一步步蹚過來,像涉著水。虞搏呢,站起來,跑了。

      來日虞搏守在槐樹下,再次看到逗號和一個男人消失到鐵路對面的地平線下,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虞搏的平靜再也沒有了。不要小看昨天傍晚逗號的那個靠近,這一張一弛之間,年輕人的心思卻全亂了。虞搏騎上那輛破車子決定離開。騎了十幾米,下來推著走了?,F(xiàn)在這輛破車微不足道的速度都令他窒息。騎在車上,虞搏感到風一陣陣地灌進肺里,讓他哽噎不已,像一條擱淺的魚,。

      虞搏回到學校,坐進畫室里失神地看著眼前的一組靜物,深紫色的衫布、花里胡哨的錦雞標本,仿真桃子和不銹鋼的餐具,突然就覺得原來一切都是虛假的,是幻象,他們對著一堆假東西精心描摹,有什么意義呢?這就是產(chǎn)生疑問了,年輕人對自己的生活懷疑起來了。虞搏遲遲沒有動筆,讓繃好的畫布始終空洞地潔白著。

      我要搬出去住,虞搏冷不丁對身邊的姬武嘀咕了一聲。

      姬武沒聽明白,回頭看他,他已經(jīng)揚長而去了。姬武追出畫室,但沒有從虞搏那里得到什么解釋。虞搏拒絕解釋,用一張恍恍惚惚的臉對著姬武,惹人徒費猜疑。這是怎么了?姬武想一定是師敏麗惹了虞搏。

      說起來,師敏麗算是虞搏的女朋友。而且這個女朋友,也像姬武一樣,和虞搏算得上是兩小無猜。他們都是那座小城市里少年宮培養(yǎng)出來的,當年在一起學畫畫,一起提高了專業(yè),一起荒廢了文化課,所以像被安排好了似的,一起來上師范大學了。如今,他們是大學里的同學。師敏麗這個姑娘,長相有些像大名鼎鼎的李宇春,走的是那種中性的路子,短發(fā)平胸,像一個假小子。年輕人的審美觀挺奇怪的,讓人搞不懂,倒是這種假小子似的姑娘,如今行情很好。師敏麗在師范大學里行情也很好,追她的同學不少。但師敏麗不為所動。因為師敏麗的心里裝著虞搏。

      當年三個年輕人考上了師范大學,對于他們,是一次挫折,對于培養(yǎng)他們的小城少年宮,卻是個業(yè)績??刹皇菃??一下子給省城輸送了三名大學生,這個成果可不小。沒考到北京,這個責任不在少年宮,在他們各自的學校。少年宮在專業(yè)上,是盡到自己責任了,將他們培養(yǎng)出了畫畫的特長。據(jù)此,少年宮決定開個慶功會,祝賀一下他們,同時也宣傳一下自己的辦班水平。

      三個年輕人的父母都受邀前來。虞搏的母親在財政局工作,人是很精明的,當場有意無意放出些話,意思是讓師敏麗在大學多“管著點兒”虞搏。這“管著點兒”,總要有個名堂吧?不明不白,人家姑娘憑啥替你“管著點兒”兒子?這就在話里話外說出些其他味道了。半開玩笑半認真,那意思就把師敏麗說成了虞家未來的媳婦。這樣就名正言順了,說得通了,算是做婆婆的一個交托。師敏麗的父母在小城開蛋糕房,女兒考上師范大學,對于他們是一件心滿意足的事,跟虞搏家這種公務(wù)員家庭攀上情分,就是錦上添花,沒有理由不半真半假地跟著附和。場面就很喜慶。

      三個年輕人呢,卻是各懷心事。姬武很郁悶??粗约旱膬蓚€伙伴又近了一步,姬武挺失落的,心里不免有些埋怨。埋怨誰呢?當然是他的父母。姬武的父母,那兩位中學教師,落寞地坐在一旁,看著別人的家長談笑風生。姬武教語文的父親低聲對兒子說,姬和虞,這兩個姓,都是古姓。姬武愣了一下,終于忍不住瞪了父親一眼。虞搏一貫恍惚著,偶爾聽到自己的母親夸贊師敏麗,就回頭看一下母親,心想,我怎么沒看出師敏麗有這么好?在虞搏眼里,他把師敏麗當成一個兄弟,以前開玩笑,還讓師敏麗背過他呢。虞搏挺單薄的,所以假小子似的師敏麗背得動。師敏麗呢,聽著父母們嘻嘻哈哈,將她說成了一個主題,年輕的心一下子開了竅。怎么說呢?這姑娘動心了,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很喜歡虞搏。

      所以上了大學后,師敏麗就“管著點兒”虞搏了。所謂“管著點兒”,不過就是照顧虞搏的生活,洗洗衣服啦,端個飯什么的。一來二去,虞搏沒什么反應(yīng),輿論卻認定了,師敏麗是虞搏的女朋友。

      他們這批學生招得多,怎么說?擴招了唄。師敏麗在另外一個班。姬武站在教室門口,把師敏麗喊出來說話。

      姬武說,虞搏說他要搬出去住,他這是唱的哪出?

      師敏麗說,我不知道啊。

      姬武說,可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吃驚,你怎么會不吃驚呢?他跟你也說了吧?

      吃驚?我為什么要吃驚?師敏麗不看姬武,發(fā)了會兒呆說,他沒跟我說,但我早知道他不會消消停停地在學校待下去。

      師敏麗的回答更令姬武費解了,好像她和虞搏之間有著秘不示人的攻守同盟。師敏麗憑什么“早知道”呢?虞搏又因何“不會消消停停地在學校待下去”呢?對于虞搏,姬武一貫認為自己是最了解的,但此刻聽了師敏麗的話,突然覺得自己并不是一個最掌握情況的人了。師敏麗放出這樣的話,應(yīng)該是基于一個姑娘對于自己心上人的那種把握。這種把握是很微妙的,必須要用一顆開了竅的心。師敏麗用心地“管著點兒”虞搏,于是就看到了虞搏風平浪靜之下的暗流。姬武抓世界的本質(zhì),師敏麗抓虞搏的本質(zhì),她看出來了,這個虞搏,內(nèi)心比誰都洶涌。有一件事,姬武并不知道,那就是虞搏曾經(jīng)一個人去過北京。虞搏對師敏麗說,他天天站在中央美院的校門口,看著人來人往,但一次也沒有走進去。師敏麗從這件事和這些話中,看出了虞搏洶涌的內(nèi)心。

      姬武知道自己不能去刨根問底,那樣會顯得很蠢。對于師敏麗,姬武也有些難言的情緒。本來姬武并不是格外留意師敏麗,但師敏麗被輿論規(guī)定成虞搏的女朋友后,姬武的心里就有些變化了,但又不可告人,所以面對這兩位伙伴時,常常有些左右不是。

      姬武氣鼓鼓地對師敏麗指出,師敏麗你要管著點兒虞搏!

      師敏麗回過了神,轉(zhuǎn)身找虞搏去了。但是顯然,師敏麗沒有管得住虞搏。虞搏當天晚上就沒有回宿舍,第二天也沒來上課。姬武和虞搏睡一個宿舍,這還是姬武想辦法調(diào)在一起的。姬武已經(jīng)習慣了,只要睡在宿舍里,就能看到虞搏的影子。以前是姬武常常夜不歸宿,這天夜里沒了虞搏,姬武幾乎一夜沒睡。虞搏的床空在那里,無端地讓姬武覺得本來逼仄的宿舍陡然空曠遼闊起來。

      幾天后的夜里,姬武一個人躺在宿舍里思念他的兄弟虞搏。姬武想起一些酒醉的夜晚,虞搏用濕毛巾冰在他滾燙的腦袋上,憐憫地看著他,對他說,別把自己不當回事兒。姬武回答,凡?高把自己當回事兒,可這位前輩鬧得“連椅子都搖晃起來”,最后割了耳朵都不行,還得朝自己肚子上來一槍……

      就在這時,虞搏推門進來了。姬武還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從小到大,姬武沒見過虞搏這么狼狽:襯衫馬馬虎虎地皺成一團,褲子膝彎處更是溝壑縱橫,屁股后面的一只口袋,居然惡劣地向外翻著舌頭。虞搏一頭撲到自己的床上,臉埋在被子里說,進來吧。顯然這不是在對姬武說。于是一個姑娘邁了進來,藍色的短裙,襯衫的袖口和領(lǐng)子是乳白色的,這身打扮,像個水兵。

      逗號,姑娘向姬武笑了一下,然后坐在虞搏床邊。

      好半天姬武才判斷出“逗號”這兩個字是她的名字,這個姑娘是在作自我介紹。

      虞搏說,姬武你去把師敏麗找來。

      平時虞搏很少這么指使人。姬武糊里糊涂地遵命去了。一邊走,姬武一邊撓頭。怎么了呢?姬武覺得這個姑娘很面熟。走到女生宿舍樓下時,姬武終于想起來了,可謂恍然大悟。我見過這姑娘的乳房!姬武在心里對自己大喝了一聲。原來,學校附近有一家文身房,老板常請師范大學的美術(shù)生去給客人繪圖樣,只要是掙錢的事,姬武從來不落人后,姬武在那里給很多人的身體上畫過畫。其中有一次,來了個姑娘,要求給她的乳房上刺只蝙蝠。之前也有女顧客,也有怪要求,但這次算是格外離奇了些。姬武還記得,當時自己握筆的手是有些顫抖的,尤其當眼前那只乳房泛起一片米粒般的疹子時,他幾乎有種缺氧般的眩暈。姬武記住了那只乳房,反而對那只乳房的主人,需要撓一陣頭才能想得起來了。

      姬武把這個發(fā)現(xiàn)說給了師敏麗,虞搏領(lǐng)回來一個姑娘,而這個姑娘的乳房上,姬武興奮地宣布,有一只我畫上去的蝙蝠!

      師敏麗一路跟著姬武走,直聽得渾身發(fā)顫,好像那只蝙蝠落在了她的乳房上一樣。進了宿舍,虞搏已經(jīng)換了一身衣服,又是那么干干凈凈的一個年輕人了。逗號斜倚在被子上,夾著一支煙,把自己的臉藏在煙霧后面,那兩根夾著煙的手指,都套著很夸張的銀指箍,看起來像兩截鐵筷子。虞搏過來拉著兩個伙伴往外走。師敏麗很倔強,硬硬地挺在那兒,將抽煙的逗號死盯了足有一分鐘,才勉強跟了出去。

      三個年輕人站在宿舍樓的走道里,彼此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虞搏垂頭喪氣地說,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同時做好兩件事情。

      姬武問,沒頭沒腦的,你指什么?

      虞搏說,逗號,逗號和上學,我上著學就不能在她身邊看住她。

      看住她?師敏麗禁不住叫起來,她是誰?你干嗎要看住她?

      是的,是這樣的。虞搏著急地陳述起來,逗號是個可憐的姑娘,十六歲的時候,被一個男人帶到這座城市,那個男人是個流竄犯,流竄到她們那里時在火車站遇到了她……

      可這關(guān)你什么事?姬武厭煩起來,說,況且這個故事也太戲劇化了,你能保證這個姑娘不是在給你講故事?

      虞搏的目光鞭子似的甩向姬武,他說,我不需要跟你保證什么!即使這是個故事,即使戲劇化,又怎樣呢?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本身就是戲劇化的!

      姬武沒想到虞搏的反應(yīng)會這么激烈,他像變了個人似的,讓姬武感覺他跑回來就是為了找人吵幾句。這倒也是個事實,姬武的感覺沒錯,虞搏把他們倆叫到面前,也真是想宣泄一下。虞搏在那間出租屋住了幾天,和逗號做了各種各樣的交流。但逗號和他交流的方式超出了他的經(jīng)驗。怎么說呢?虞搏覺得自己聽不懂逗號的話。逗號的行為乖張,讓人難以捉摸,即使好好說話,嘴里也常常冒出些古怪的言論,在虞搏聽來,就像是黑社會的切口。其間有幾次,虞搏終于聽明白了一些內(nèi)容,比如鮑勃?迪倫,虞搏馬上表示這個他是知道的,搖滾歌手嘛!不料逗號卻反駁他,說鮑勃?迪倫更應(yīng)該算做詩人?!霸娙恕边@個詞從逗號嘴里說出來,出乎虞搏的意料。一方面,虞搏有些欣慰,感到一個隱憂被排除了——眾所周知,一個小姐應(yīng)該不會說出“詩人”這樣的詞吧?另一方面,虞搏又挺受打擊的,覺得自己和逗號之間,有種客觀存在著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說白了,就是一個小城市來的年輕人,在見識上,無論如何會稍遜一籌。這種不平等非常隱蔽,卻能讓一個大學生在面對一個住在出租屋里的姑娘時,有些如墜霧里。本來虞搏在逗號面前是懷著些優(yōu)勢的,做著王子與灰姑娘的傳奇夢,不料這個灰姑娘原來挺神氣。后來說到了逗號的身世,她不耐煩了,扼要地給虞搏說了幾句。這扼要的幾句,虞搏完全聽得懂,而且立刻從中找回了再續(xù)傳奇的基點,那種可以去保護什么、憐恤什么的情緒,又回到了虞搏一相情愿的心里。

      所以姬武質(zhì)疑逗號的故事,虞搏就很憤怒。

      姬武的脾氣也不小,平時他們倆在一起,是姬武更容易沖動的。姬武覺得虞搏的腦子壞掉了,如果要談戀愛,要交女朋友,這也沒什么可說的,干嗎非要搞得這么離譜,像唱戲一樣?

      姬武說,虞搏你是被那只蝙蝠弄糊涂了吧?

      虞搏吃驚地看著姬武。姬武還想說下去,被師敏麗打斷了。

      師敏麗問,虞搏你們怎么認識的?

      虞搏搖手說,這不重要。

      師敏麗頓一頓,問,你有什么打算?

      虞搏說,她住的那個地方不好,必須給她換一個環(huán)境,這是最起碼的事情。

      師敏麗直截了當?shù)貑?,虞搏你愛上她了?/p>

      虞搏躲避著師敏麗的目光,說,這也不重要,就像援助非洲難民,你并不一定非得先愛上他們才行。

      說完他似乎也覺得這個比喻不太妥當,怏怏地看了姬武一眼。

      姬武忍不住夸張地嘆起氣來,哎喲,年輕人,這也不重要那也不重要,什么對你是重要的?

      虞搏搶著說,姬武你不要嘲笑人!

      姬武一揮手,表示不想跟他說下去了。姬武覺得自己跟這個年輕人沒什么可說的。

      原來虞搏已經(jīng)在外面租下了一套房子,他回學校是來取自己被褥的。作為公務(wù)員的兒子,虞搏有能力在校外租住房子。對此,姬武既有些哀其不幸,又有些怒其不爭。有什么可說的呢?既然虞搏執(zhí)意如此,而且他也有條件如此,那就讓他如此好了。姬武想,由他去吧,要不了多久,吃了苦頭,他自然就明白了。師敏麗大概也是這么想的,將希望寄托在虞搏的自我醒悟上。大家都是年輕人,對待同類,畢竟要寬容一些。所以,當天夜里,即使有百般的不愉快,在虞搏的要求下,姬武和師敏麗還是跟著去認了認門。

      房子離學校挺近,步行過去也用不了多長時間。到了樓下,師敏麗卻堅決不上去了。姬武理解師敏麗的心情,她能跟著走這么一趟,已經(jīng)算是個了不起的姑娘了。姬武決定陪著師敏麗回去。那個水兵一樣的逗號,一路上自顧自走在前頭,旁若無人,對虞搏的兩個伙伴視若無睹,好像一個自行其是的船長,挺傲慢的。此刻她更是頭也不回地率先上了樓。虞搏將被褥扛在肩上,躊躇一下,結(jié)果還是尾隨著逗號去了。師敏麗站在樓下久久不動。姬武提醒她再晚怕校門都進不去了,她突然發(fā)狠地對姬武嚷道,你怕什么?回不去今晚我就是你的!

      當然最后還是回了學校。進校門時,師敏麗自言自語地冒出一句,完全是一個女流氓嘛!

      姬武知道她這是在評價逗號。姬武說,當著虞搏的面你干嗎不說?

      師敏麗一聲不響地蹲下去,半天不愿站起來。

      姬武有些心疼師敏麗了,說,要不,把事情跟虞搏家里人說一聲?

      不料師敏麗發(fā)起火來,沖著他嚷嚷,你一天到晚鬼混著,也跟你家里人說一聲嗎?

      師敏麗這就是在保護虞搏了。保護他什么呢?也許,就是保護他年輕的權(quán)利。什么又是年輕的權(quán)利呢?如果我們還算公允,我們就會稍微承認這種權(quán)利,那就是,一個年輕人有權(quán)行止離奇,思路乖張吧?

      姬武張口結(jié)舌地站在一邊,最后干脆跺腳走了。

      其實姬武心里的負擔一點也不比別人輕。馬上面臨著畢業(yè),就業(yè)狀況又這么嚴峻,姬武的父母已經(jīng)替他聯(lián)系中學教職了。如果別無出路,好像姬武就只有掉進做一名中學教師的壕溝里去了。姬武覺得沒有人會理解他,連自己的女朋友都不會。

      這時候姬武也談了一個女朋友,也是他們的同學,叫羅小沛。羅小沛人挺漂亮,但在姬武眼里,似乎有點傻乎乎的。姬武批評過她,說她沒心沒肺,一點危機感都沒有。羅小沛說,我干嗎要有危機感?危機感留給你們男人好了,我嫁一個沒有危機的就OK啦。這么說來,羅小沛這個年輕人算是比較懂道理了,挺練達的。但這番話聽在姬武耳朵里,卻很不是滋味。盡管羅小沛說了“你們男人”,但姬武很識相,知道自己其實是不包括在這些男人里的。就是說,他不在羅小沛要嫁給的男人之列。因為姬武明白自己不是一個沒有危機的男人。

      這天姬武在操場上和羅小沛望天發(fā)呆,看到虞搏恍恍惚惚地走過來。虞搏已經(jīng)曠課多日了,校方當然要嚴加申斥。虞搏卻無所謂,他好像打定主意了,并不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在這一點上,姬武依然一邊替虞搏擔心,一邊暗恨虞搏有過硬的家庭,可以讓他這么肆無忌憚。姬武知道,虞搏的父親是不會讓虞搏拿不到畢業(yè)證的。

      虞搏順道來取幾件衣服。姬武陪他回到宿舍,頗有些傷感地和他依依告別,仿佛虞搏這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了。送走虞搏,姬武回到操場上繼續(xù)和羅小沛望天發(fā)呆。這對年輕人挺愛這么做的,好像望著望著,天就會開。后來不經(jīng)意開了口,話題便是圍繞著虞搏了。這些天虞搏的行徑成為了同學們之間議論的焦點。這個看起來循規(guī)蹈矩的人,怎么一下子倒行逆施起來?其他人再怎么胡混,也不敢公然做出棄學的架勢。年輕人都明白,無論如何,文憑總是要拿到手的,即使是一張末流師范大學的文憑。但這個虞搏,看來有些無所顧忌了。盡管大家無法效仿,但很樂于遠距離欣賞。

      羅小沛聽完姬武似是而非的情況介紹后,神往地說,虞搏是個可愛的人。

      姬武說,可愛嗎?我怎么不覺得。再說了,光可愛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藝術(shù)有什么用呢?羅小沛反駁說,這根本不是問題。他的效果就和一道風景一樣。

      姬武聽了這話,暗自分析,原來羅小沛既有嫁一個好男人的藍圖,又知道不耽誤欣賞沿途的風景。姬武想,他目前也不過是羅小沛途經(jīng)的一道風景吧,羅小沛穿越而過,目標卻是在別處。但姬武在嘴上不認輸。他沒什么好講的,只能來一句高深莫測的“年輕人……”。姬武這么拖著些腔調(diào),是喟嘆,是惋惜,也是表示輕蔑和不理解。總之也是含義萬千,復雜得很。姬武還是牽掛虞搏的。同時,姬武也牽掛師敏麗。不用說,這段日子師敏麗的情緒很糟糕,整個人有種冷硬的氣派,越發(fā)像李宇春了。姬武想,自己的這兩個伙伴,真是不能讓人省心啊,真是年輕。

      老實說,遇到逗號,算是虞搏的一個劫數(shù)。就像文身店的老板對姬武說的那樣,逗號這個姑娘,“名堂多了”。虞搏覺得自己始終看不清逗號。這種看不清,居然會從心理上波及到生理上。虞搏發(fā)現(xiàn)自己一面對逗號,本來不錯的視力就會陡然變?nèi)?,變得模糊了,朦朧了,模棱兩可了。其實這不怪虞搏。逗號這種姑娘,在大城市的年輕人中都是屬于那種不被人理解的異類,是年輕人中的年輕人,如果非要把她排列在一張標準的視力表里,她就是最末一行中的一個字母“E”,特別考驗人的眼神。虞搏從小地方來,即使也一腔熱血,目光炯炯,但打量這個讓人目迷五色的世界時,天然已經(jīng)有些近視了。虞搏說,逗號你太頹廢了。逗號說,我不頹廢,我很積極。虞搏說,逗號你有時候挺冷漠的。逗號說,哪里,我是個熱情的人。就是這么說不到一起去,一種積極的頹廢和熱情的冷漠擺在了虞搏的面前,這種態(tài)度超出了虞搏的目力所及。但逗號似乎無意糾正兩人之間的差異。逗號對虞搏說,別變,虞搏你就像現(xiàn)在這樣,挺好的。虞搏“挺好”在哪里呢?虞搏自己是不知的。其實在逗號眼里,虞搏也是一道風景吧?一道風景當然不會知道自己好在哪里了。

      這么說來,虞搏心里的傳奇就是一個逆轉(zhuǎn)的局面了,他和逗號之間,誰襄助誰,誰體恤誰,也是各有各的理,看你從哪方面說。逗號對于虞搏就是一個來路不明的謎。連逗號是做什么的,虞搏都始終沒搞清楚。她好像什么也不做,可一個人什么也不做,怎么生活呢?這是虞搏的疑問。將“做什么”與“生活”掛起鉤來,這種念頭挺正常的,但逗號覺得這就是虞搏境界的局限了,是小城市思維,生活難道一定是要用來做什么的嗎?逗號說,虧你還是個學藝術(shù)的。這也是個半句話,具體怎么個虧法,逗號并不解釋。虞搏因此覺得自己的氣更短了,卻也因此更加欲罷不能。

      一切都是新鮮的,年輕的姑娘,年輕的謎面,給虞搏打開了另一番天地。這番天地是何等景致,虞搏只看到些影子,但他已經(jīng)隱約感到了,自己的接收系統(tǒng),可以捕捉到頻率一致的信號,就像心弦已經(jīng)被撥動。所以虞搏這臺接收器就啟動了,要呼應(yīng)。但逗號飄忽來去,跟虞搏住了幾天,一聲招呼都沒打,突然就像電波一樣地消失在空氣里。

      虞搏找到了那間出租屋,里面已經(jīng)換了人間,住著一個拾荒的老頭。虞搏并不死心,堅持守候在屋后人跡罕至的草叢里。結(jié)果還真讓他等到了些狀況。夜里,一列火車鏗鏘經(jīng)過之后,危機四伏的野地里響起嘩嘩的水聲,其后虞搏看到一個白晃晃的屁股上下顛了幾下,一個女人從草后站起來。咦?女人一邊系腰帶一邊吃驚地走過來,問道,什么人敢偷看老娘撒尿?虞搏驚恐地把頭埋進懷里。女人看了他半天,突然使出蠻力來拽他,就是要把他拖走享用一番的架勢。虞搏嚇壞了,奪路而逃。就此,虞搏的神經(jīng)就有些瀕臨崩潰的感覺,時時覺得有一雙手在蠻橫地拖拽自己,像是要將他拖到某個深不見底的深淵里去。

      虞搏回到學校,令所有同學都禁不住錯愕了一下。幾天不見,虞搏的形象大變,他灰頭土臉地出現(xiàn)在同學們面前,襯衫袖子一只捋到腋下,一只垂在手背上。當時大家正在畫室里做作業(yè)。虞搏過來坐在姬武身邊。姬武問他出事了嗎?他搖搖頭說,我就是想來看看你。這句話讓姬武感到有些心酸,姬武聽出了里面的情誼。虞搏示意姬武繼續(xù)畫,不要被他打擾。他安靜地坐在姬武身邊,看姬武作畫,隔一會兒對姬武提出些建議。姬武采納了他的意見,畫面出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對象在畫布上呈現(xiàn)出一種被更多主觀觀照的面貌,那是一個新的空間,一個只存在于內(nèi)心的新的形態(tài)。姬武得承認,虞搏的天賦不錯,同時姬武也認識到,他倆眼中的世界,原來真的是有著天壤之別。

      一直畫到畫室里只剩下他們倆,虞搏突然在背后說,姬武,逗號不見了。

      虞搏的語氣平淡,可是這句話讓姬武的心縮了一下。姬武回頭看虞搏。虞搏閉著眼睛,兩只手合在一起夾在兩條腿中間,身子像陶醉在什么旋律中似的搖來晃去。

      姬武說,不見了?

      虞搏卻不再做聲,就那么不停地搖來晃去。

      姬武拍拍虞搏的肩膀,沒話找話說,你該好好畫,去考研。

      考研這個事他倆說過無數(shù)次,早被否定了的。這兩個年輕人,很要命,英語完全是一塌糊涂。所以考研這條路早被堵死了。

      好半天,虞搏才搖晃著說了一句,我現(xiàn)在覺著老黑的話還是挺有道理的。

      老黑就是黑格爾。黑格爾在《美學》中說:藝術(shù)不再是真理獲得自我存在的最高樣式,不再是精神實現(xiàn)的最高要求;藝術(shù)在現(xiàn)時代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它在最高的使命上已不過是一種過去的事了。

      黑格爾說得挺狠,比校方的學前教育更能給人雪上加霜。這段話最初是姬武傳達給虞搏的,用來佐證當今世界的本質(zhì)。虞搏原本對這段話很抵觸,他說如果世界的本質(zhì)真是如此,那他情愿活在假相里。虞搏那時也不把黑格爾叫老黑??捎莶F(xiàn)在卻覺得老黑有理了。姬武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覺得虞搏現(xiàn)在倒是應(yīng)該被世界的假相繼續(xù)蒙蔽住,那樣,這個年輕人才不會顯得如此讓人揪心。姬武留虞搏在學校吃飯,虞搏卻提出讓姬武陪他出去坐坐。距學校不遠有一片麥田,剛剛?cè)胄r,他倆常去田埂上坐一坐。后來姬武沒有了守望麥田的閑情逸致,就是虞搏一個人去坐了?,F(xiàn)在虞搏提出這樣的要求,姬武覺得自己不能拒絕,一邊和虞搏并肩往外走,一邊給師敏麗發(fā)了短信。

      師敏麗卻先到了,讓人感覺她本身就待在麥田邊。三個年輕人坐在田埂上,腳下是一條灌溉用的水渠。以前他們常常扎堆,此刻不禁都想起些往事??諝夂軔灒爝叢ㄔ幵谱H,是風雨欲來的架勢。三個朋友誰都不說話,各自醞釀著什么似的。這么坐了半天,姬武先憋不住了,說,吃飯去!但沒人響應(yīng)他。虞搏的手指絞在自己牛仔褲膝蓋上的洞里,將那個洞一點點撕成一條口子。師敏麗看不下去了,伸過去一只手,蓋在他的手背上,既是按捺他,也是按捺自己。

      虞搏討好地向師敏麗笑笑,說,逗號不見了。

      看得出,這些天虞搏的日子不好過。誰都明白,虞搏此刻需要一些安慰??伤撊绾蝸硐蜃约旱呐笥褌冎\求安慰呢?結(jié)果是虞搏剛剛謹小慎微地張了口,就激起了波瀾。

      師敏麗醞釀夠了,按捺不住了,叫起來,這種女人不見了有什么稀奇!她是個什么人虞搏你看不出來嗎!

      這下可好,虞搏像被咬了一口,跳起來,一只腳踩進了水渠,污水濺在他腿上,也濺在姬武和師敏麗的臉上。兩個人狼狽地跳開,就像一顆炸彈突然落在了他們中間。虞搏索性將另一只腳也踩進了水里,他站在黑黃色的泥水中,像面對敵人一樣地仇視著兩個伙伴。

      姬武說,虞搏你冷靜些。

      師敏麗滿臉泥漿地哭起來。

      姬武說,虞搏你聽師敏麗的,這姑娘真的不值得讓你這樣,我打聽過了,她的事兒可多著呢。

      姬武真的是打聽過。姬武找過那家文身店的老板,向人家打問過逗號。老板嘰嘰咕咕地笑了一通,說這姑娘名堂多了,屁股上都有刺青呢。姬武當時就覺得虞搏要倒霉了,和一個屁股上都有刺青的姑娘同居,會有什么好果子吃?

      姬武說,虞搏你再這么下去你就成小丑了。

      孰料師敏麗不可思議地沖著姬武叫起來,你滾開!你沒有資格罵他!

      姬武簡直有些哭笑不得,吼一聲,你們在這兒當瘋子吧!顧自怒氣沖沖地轉(zhuǎn)身走了。走出很遠,姬武回頭,看到虞搏在麥田里瘋狂地奔跑著。幾個農(nóng)民高聲叱咤,從田埂四面向虞搏包圍過去,最后終于抓住他了,撲倒,揪起,抬著往田邊走。農(nóng)民們義憤填膺地用拳頭教訓毀壞莊稼的虞搏。師敏麗像頭母獅般地撲上去。姬武的眼前霎時模糊了,向著自己的伙伴們跑了回去。

      保護麥田的農(nóng)民將虞搏額前打出了幾個包。師敏麗也沒有受到禮遇,她的反應(yīng)太激烈,農(nóng)民們不得不讓她也挨了幾下。最后,姬武好說歹說,賠了話又賠了錢,才算平息了農(nóng)民們的怒氣。一個消了氣的農(nóng)民給他們撂下半句話,年輕人……

      虞搏頂著額頭的包回去了。那套房子里沒什么家具,在逗號的指導下,虞搏添置了一組沙發(fā)和一張床墊。床墊就地放在客廳的正中央,像個舞臺。沙發(fā)擺在一旁,像是專門觀禮用的。這個布局,也是逗號決定的,結(jié)果驟然驅(qū)動了兩個年輕人欲望的馬力。床墊上的事,虞搏完全是個學生。在這個舞臺上,如同一幕大戲,虞搏被逗號引領(lǐng)著,上升,上升,盡情表演,無限上升,才知道了一切原來可以這么百無禁忌,這么邪惡并且快樂。濃度太濃,強度太強,彌散之后人就格外消沉。就像落幕的一刻,虞搏完全品嘗到了揮霍之后那種身體與心靈的寂寞,會達到一個怎樣消磨人的地步。

      虞搏躺在床墊上,額頭的包一陣一陣地跳著痛。他想自己可能是被打出腦震蕩了。黑夜襲來,房子里沒開燈。虞搏在黑暗中試圖集中起自己的注意力,他想凝神回憶一下逗號,但是腦子里一片空茫。也不知道是虞搏的頭被打壞了,還是逗號本身就是一個不清不楚的存在,總之,此刻虞搏想不起來什么了。

      夜里虞搏被夢魘住了,一個強悍的女人把他往草叢里生拉硬拽,他很著急,知道這是在夢里,卻無論如何醒不過來。他被人家摁倒,不由分說地吻住。這個吻太糾結(jié)了,虞搏分明覺得,對方的舌頭像蛇的芯子,分著叉。這一驚,倒是讓虞搏徹底醒來了,但立刻又如墜夢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正被人擁吻著。虞搏失聲叫起來,差點要去咬自己嘴里的異物。

      別叫,逗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們這是干嗎?我們在一起就是為了互相拒絕嗎?不是為了快樂嗎?不是為了快樂是為了什么我們要在一起呢?逗號的聲音有著夢一樣的音調(diào),反復的疑問,反復的自語式的呢喃。突然她哭出了聲,哭聲瞬間而至,貼著耳朵飄進虞搏的腦袋里。她說,虞搏我愛你。接著就宛如登上了舞臺,是再一次的上升,上升,盡情表演,無限上升。

      當然了,落幕的時候,照舊是蝕骨的寂寞。已經(jīng)是黎明了,天光漸亮。

      逗號的臉伏在虞搏頭頂,問他,好看不?

      說著她慢條斯理地向虞搏伸出了舌尖。

      就著微弱的晨曦,虞搏瞇起眼睛仔細端詳了半天,越看越迷惘,越看越糊涂,因為,虞搏實在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逗號的舌尖真的像蛇芯子一樣裂成兩半,一左一右,并且上下各自靈巧地翹翻著。

      虞搏沒看錯。逗號消失了這些天,就是干這個去了——裂舌。和刺青一樣,這都是年輕人酷烈的風尚。

      幾天后姬武收到了虞搏的短信。虞搏委托姬武替他賣掉自己的幾十幅油畫習作。這些習作堆在學校一間專門的庫房里。姬武曾經(jīng)勸過虞搏,說畢業(yè)的時候這些畫只能成為累贅,不如早早處理掉換酒喝。虞搏不聽姬武的慫恿,似笑非笑地說,就像畢加索的藍色時期,這些畫是他虞搏的藍色時期。收到短信,姬武第一個念頭就是虞搏出事了,需要用錢。姬武覺得這事有必要跟師敏麗說一聲。師敏麗聽了,想了一陣,對姬武說,你照他說的辦吧,送錢的時候叫上我。

      姬武雇了輛車,將幾十幅畫送到了聯(lián)系好的畫廊,像傾倒垃圾一樣地倒給了畫商。做完這件事,連姬武的心情都陰郁起來。姬武為那些畫難過,為所有年輕人的藍色時期難過。這些畫賣了不到兩萬塊錢,算是賤賣了嗎?不好說,依然是各有各的理,看你從哪方面說。

      姬武叫上了師敏麗去給虞搏送錢。姬武看出來了,師敏麗出門前刻意收拾了自己。師敏麗和其他姑娘不同,所謂收拾,不過是把自己弄得更英姿颯爽,更不愛紅裝愛武裝的樣子。她穿了件沖鋒衣,換上了登山鞋,那派頭,像是要去跋山涉水。

      兩個人一進那套房子,首先便被沙發(fā)與床墊的組合刺激了,不約而同,相互對視了一眼,有點兒心照不宣的意思。逗號盤腿坐在窗子邊,屁股下面是一只拖鞋。虞搏還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將他們迎進來,指著沙發(fā)說,坐吧,你們坐吧。姬武把裝在一只塑料袋里的錢遞給了虞搏,他想還是快些離開的好。但師敏麗不這么想,她已經(jīng)武裝好了,現(xiàn)在見了山見了水,就是要跋涉一下的架勢。師敏麗坐進沙發(fā)里去了,俯視著腳下的床墊,像是把一切都看透了的樣子,穿過床墊,都看到地板上了。

      師敏麗說,虞搏你過來。

      虞搏就垂著手走到師敏麗身邊。

      師敏麗從自己的雙肩包里掏出一沓錢,一聲不發(fā)地塞給虞搏。那只塑料袋還拎在虞搏手里,師敏麗的這沓錢就讓虞搏顯得有些手忙腳亂。這沓錢對于師敏麗來說,不是個小數(shù)目,她的父母在小城開蛋糕房,經(jīng)濟上并不寬裕。這說明了虞搏的母親眼光很準,師敏麗就是這樣一個扎扎實實對待虞搏的姑娘。虞搏好像是想拒絕師敏麗的,但一下子卻是無從說起的感覺。場面就變得有些尷尬。

      這時候坐在窗邊的逗號發(fā)話了,她說,大家喝酒吧。

      說完逗號站了起來,左腳鉤起剛剛墊在屁股下的那只拖鞋,有些踉蹌地去了廚房,隨后一手一箱,拎出兩箱啤酒來。姬武和師敏麗又是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有什么好說的呢,喝吧!于是四個年輕人在這間空曠的客廳里喝了起來。起初姬武和師敏麗坐在沙發(fā)上,虞搏和逗號坐在床墊上,錯落成兩個陣營。一箱酒喝完,落差沒了,都坐在床墊上了。師敏麗有備而來,但卻用力過猛,她喝得太快了,而且酒量恐怕也最不濟,山水跋涉了一半,就人仰馬翻了,身子斜下去,倚在了虞搏的肩膀上。

      逗號開始給大家表演,把自己的舌尖吐出來,用叉開的兩瓣夾住煙。姬武嚇了一跳,但他還能克制住自己。師敏麗就不行了,爬過去仔細研究這個現(xiàn)象,然后回頭疑惑地看看自己的兩個伙伴,突然就熱烈地鼓起掌來。表演成功!這讓虞搏也跟著松弛了,恍恍惚惚地對著大家信口開河。

      虞搏說,我想去唐古拉山,你們想不想?

      師敏麗迅速回應(yīng),說,想,我想!

      姬武已經(jīng)在大學喝了三年多的酒,比較能把握住,他笑了笑,舉舉手里的啤酒罐,算是表態(tài)。

      逗號收回了舌頭,很鎮(zhèn)定地問,唐古拉山?在非洲吧?

      大家都有些發(fā)呆,逗號卻縱聲笑起來,笑得空氣都跟著嘩啦啦地抖。她的笑聲太有感染力了,姬武覺得有無數(shù)冒著酒氣的黑色小蝙蝠正從她的胸懷中撲翅而出。

      年輕人這就喝多了。姬武和師敏麗留下來過夜。四個人東倒西歪的,不知道是個什么睡法。深夜里姬武夢到一只黑色的大蝙蝠倒掛在自己的胸口,姬武忍不住呻吟,這只大蝙蝠在他耳邊說,不要出聲。第二天早上醒來,姬武在身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痕跡,不是很清晰,在沙發(fā)赭紅色的布紋上它幾乎難以辨識。但姬武卻做出了自己的認定,知道那是個確鑿無疑的憑據(jù)。是的,昨夜那一瞬間師敏麗的指甲銳利地嵌進了姬武的身體?;匦5穆飞希湓噲D去攙扶有些蹣跚的師敏麗,卻被她使勁地推開了。

      師敏麗向姬武咆哮著喊道,我們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姬武心中那份疼痛的感覺瞬間消失。是的,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姬武對自己說,年輕人,你不過是被一只大蝙蝠親吻了。

      虞搏再次出現(xiàn)在校園里,騎著一輛紅色的哈雷摩托。原來他出賣了自己的藍色時期,是為了換來這輛二手摩托。誰能想到呢?虞搏這個年輕人會像打出水漂的石子一樣,彈跳著從一個極端飛躍到另一個極端,從靜若止水,到了動若脫兔。現(xiàn)在虞搏是一個憤怒青年的造型,皮衣皮褲,坐在畫室里不像個學生,像個殺手。有個開明些的老師,干脆讓虞搏別畫了,坐到臺子上去,擺個造型,讓大家畫他。骨子里虞搏還是那個虞搏,老師吩咐了,他就照做,盡管有些不情愿,但還是頗為羞澀地做了一回模特。虞搏坐在臺子上,姿勢是沉思者那樣的姿勢,一只拳頭拄著腦袋。

      對于那輛哈雷摩托,虞搏驕傲地向姬武介紹了一番:一個世紀以來,哈雷的理念一直是自由大道、原始動力和美好時光。顯然,這話是虞搏從逗號那學來的,買這輛摩托,當然也是逗號的建議。虞搏駕車在操場上給姬武演示了一圈,姬武就明白了,虞搏已經(jīng)上了另外一個軌道。他開得一點也不快,多少還有些磨磨嘰嘰,但用心用力的態(tài)度,卻是一目了然。這么看來,是逗號改造了虞搏,灰姑娘指引了王子。姬武突然覺得這樣也不錯。他甚至有些嫉妒虞搏了,很想跨上那輛摩托,如同縱馬馳騁,怒火萬丈地沖上幾圈,把前途啦、現(xiàn)實啦什么的,都遠遠地甩在身后。

      虞搏叫上姬武和師敏麗到校門口吃烤肉??救獾囊?guī)矩是吃完了數(shù)扦子算賬。姬武吃驚地看到虞搏邊吃邊三根兩根地將鐵扦扔進了路邊的下水道里。姬武肯定虞搏不是為了蒙混那幾塊錢,這種近乎無賴的行為只是要表現(xiàn)出一種姿態(tài),說明他已經(jīng)開始向另一種境界靠攏過去了。

      虞搏狡黠地對著姬武笑,說,姬武我是一個嚴肅的人。

      姬武不動聲色地說,是的,年輕人,我知道。

      師敏麗突然站起來狂奔而去。姬武和虞搏在后面追了幾步,她卻像只羚羊般的迅速。這時虞搏就暴露出了他的無措,收住腳和姬武面面相覷。姬武指指路邊的那輛摩托,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說,追吧。虞搏茅塞頓開地拍下大腿,就去發(fā)動那輛威武的摩托,結(jié)果卻半天發(fā)動不起來。姬武站在一邊看他窮忙乎,心里不知是喜是悲,覺得乏味極了。

      就是這樣,同樣是被青春那雙大手擰巴著,改弦更張,虞搏上了另外的路。姬武是被擰向了赤裸裸的現(xiàn)實,虞搏呢,夢想沒了,現(xiàn)實又不放在眼里,干脆就拐個彎,背道而馳,往現(xiàn)實的反面而去,好像怕速度不夠,他還要騎上一輛大馬力的摩托。當然,在“自由大道、原始動力和美好時光”這條路上,虞搏這個從小城市走出來的年輕人還是個生手,一起步,難免跌跌撞撞。不久他就出事了,逗號打電話給姬武,讓姬武給虞搏送些畫布和顏料去。姬武奇怪虞搏為什么不親自打電話,逗號說,他騎車撞樹上了。

      姬武趕去看虞搏,好在虞搏傷得并不重,只是斷了一條左腿。虞搏的左腿打著石膏,人一下子卻顯得沉穩(wěn)了,好像受傷這件事,能夠增添一個年輕人的分量。顯得沉穩(wěn)的虞搏讓姬武給他送去畫具,為的是不耽誤畢業(yè)創(chuàng)作??磥磉€真是沉穩(wěn)了。姬武卻有些說不出的憂慮,他看到逗號的臉上也有些傷痕,以為是兩個人一起撞了樹。其實不是。逗號臉上的傷連虞搏都不知道是怎么來的?,F(xiàn)在虞搏已經(jīng)漸漸習慣了逗號的行為。她經(jīng)常會莫名其妙地消失三兩天,回來時又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帶著些傷。虞搏認為自己已經(jīng)理解了逗號,這就是一個喜歡居無定所,四處流浪的姑娘。從她的嘴里,你也別想問出個什么究竟來,她要么不說,要么這次說的和上次說的大相徑庭,讓人分不清孰是孰非,但你又無法質(zhì)疑她的懇切,因為她的任何一種說法都讓人覺得是肺腑之言。虞搏歸納不出這里面的邏輯,但他覺得自己開始可以理解了,作為視力表中的字母“E”,逗號在虞搏眼里,已經(jīng)漸漸有了一個輪廓。這說明,小城市來的年輕人與大城市里的年輕人見識趨同了。

      大學最后一個寒假,姬武和羅小沛去了上海。羅小沛的一個親戚舉家回內(nèi)地過年,空出的一套房子將年輕人的目光吸引到了這座大都市。走在上海街頭,姬武像迎面遇到了一個全副武裝的挑釁者,心里充滿了要和對方打上一架的沖動。大都市堅硬的不銹鋼般的氣質(zhì)和彌漫的奢華風格逼催著姬武年輕的心。這番風光不由分說地令姬武著迷,同時又讓姬武傷感莫名。羅小沛整天悶在房子里畫畫,姬武就一個人從早到晚浮游在鱗次櫛比的建筑叢林中。姬武才不去畫什么畫兒呢,在這個耳朵里聽到的都是金錢撞擊聲的地方,姬武筆下畫出來的只能是美元或者英鎊。

      羅小沛卻才情迸發(fā),躲在這座城市的角落里創(chuàng)作出了一幅油畫。在這幅油畫上,羅小沛大膽地使用著材料,結(jié)果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畫面上一枚碩大的果實懸于空中。天空被羅小沛處心積慮地畫成了血一般的猩紅色。那枚果實碩大得充滿了不祥的氣息,是用一些拌成青紅色的木屑直接粘貼上去的。它就那么無根無據(jù)地懸掛著。羅小沛叫它《盛夏的果實》。

      新學期令人焦慮不安。行將畢業(yè),激烈的現(xiàn)實一股腦兒包圍過來。姬武憂心忡忡,夜夜做著站在中學講臺上的噩夢。指導老師在姬武的宿舍里看到了那幅《盛夏的果實》。姬武都忘記了羅小沛干嗎將這枚妖果放在他這里。老師被吸引住了,建議姬武將這枚果實送去參加一個美展。姬武毫不遲疑地在參展表格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對此,姬武沒有感到太大的不安,依然和羅小沛在操場上望天發(fā)呆。

      虞搏寒假也沒有回家,他跟家里撒了謊,說自己在參加一個社會實踐。虞搏實踐什么了?倒也頗有收獲,他的摩托騎得越來越快了。在逗號的引薦下,虞搏結(jié)識了一個玩哈雷摩托的圈子。讓他驚訝的是,這個圈子里的成員居然不乏一些成功人士,到了夜晚,他們?nèi)拥粑餮b革履,亮出身上的刺青,一邊用大油門的轟鳴制造出塵囂,一邊做著遠離塵囂的夢。虞搏夜夜和一幫人飆車,在立交橋上風馳電掣地呼嘯來去,這反而讓他獲得了安靜,沒有像他的同學們那樣惶惶不可終日。虞搏覺得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一種未來的生活方式,那就是“積極的頹廢和熱情的冷漠”并舉。這實在是讓人難以評價,年輕人的故事,就是這么難講,因為你要用道理去跟他們講,他們往往是聽不進去的,所以他們的故事里沒有道理可跟你講。還是要老調(diào)重彈,各有各的理,看你從哪方面說。

      姬武整天忙著做噩夢,多少忽略了自己的兄弟虞搏,直到虞搏被人抬著送到了眼前。虞搏的左腿又斷了,還是因為騎摩托。這讓姬武覺得上次的事故不過是個預演。不同的是,這次逗號不在,她又周期性地失蹤了。所以虞搏要求和自己飆車的那幾個人將他送回了學校。

      臨到畢業(yè)生離校之際,校園里都會失去秩序。和剛剛?cè)雽W時的凌厲相比,校方的態(tài)度來了個大轉(zhuǎn)彎,虎頭蛇尾,在結(jié)局的時刻對一切都睜只眼閉只眼了,仿佛對一群怙惡不悛的子女失去了信心的父母,干脆聽之任之,放任自流了。虞搏拖著一條打著石膏的腿進進出出,居然沒有一個老師來關(guān)心一下——哪怕是干涉一下。師敏麗這就有了一個“管著點兒”虞搏的機會,她無微不至,女性的特征因此煥發(fā)出來,都變得不太像李宇春,像張靚穎了。

      虞搏拖著幾公斤重的石膏在校園里晃蕩,成了一個焦點,一個偶像。除了畢業(yè)生們心事重重反應(yīng)遲鈍外,低年級的同學幾乎都被這個恍恍惚惚的傷病員吸引住了。他們喜歡虞搏,當然不是因為了那幾公斤石膏,而是因為虞搏熱衷于給他們講些稀奇古怪的事。虞搏鄭重地對他們說,鮑勃?迪倫更應(yīng)該算做詩人。

      所以姬武常常被人追著問,見到虞搏了嗎?虞搏在哪?我們找他聊天。

      就在虞搏大受追捧的時候,失蹤多日的逗號從天而降,脖子上帶著些瘀傷找到了學校。

      逗號先找到了姬武,姬武帶著逗號在體育館找到了虞搏。虞搏正被一幫低年級學生圍坐在一張乒乓球桌上。那實在是一幅奇怪的景象,身披格子襯衫的虞搏安詳?shù)刈谝蝗耗贻p人中間,直著一條腿,像一個布道者似的。虞搏看到了逗號。姬武發(fā)現(xiàn)虞搏眼睛里的火花倏忽熄滅了一下,就好像一個正在吹牛的孩子,陡然見到了父母。姬武把他們送到校門外。逗號招手攔下輛出租車,上車前虞搏突然張開雙手和姬武擁抱,說,再見了姬武。

      姬武被他的舉動鬧得有些難為情。車子啟動時,姬武看到虞搏的臉緊貼在車窗玻璃上向他說著什么。虞搏的臉擠在玻璃上,都擠變形了。

      沒過多久逗號就送來了虞搏被捕的消息。原來這次虞搏搞斷了自己的腿,不是因為撞了樹,是因為撞了人。被撞的是一名中年女人,要命的是,和虞搏飆車的那幾個成功人士只顧著救助虞搏,讓虞搏基本上算是肇事后逃逸了。撞人撞得自己都斷了一條腿,你想那該撞得有多重?結(jié)果中年女人死在了醫(yī)院里。

      姬武被逗號約了出去。

      站在一個街角,逗號對姬武說,救救虞搏。

      逗號神經(jīng)質(zhì)的訴說讓姬武以為這個姑娘把他當成了法官。她顛三倒四的,讓姬武好半天聽不明白她要表達什么。但姬武的心卻真的懸了起來。之前姬武還有些遲鈍,首先想到的只是虞搏不能參加畢業(yè)考試怎么辦。

      逗號說,只有他們可以救他了。

      姬武問,誰可以救虞搏,他們是誰?

      逗號說,我父母,他們誰都可以,他們只要一句話就可以使虞搏獲釋。你陪我去一趟,跟他們證明虞搏是個好人,是一名大學生。

      一對權(quán)勢顯赫、有能力罔顧法律的父母?這算不算又是一個傳奇的故事呢?姬武想起另一個故事,十六歲的少女、流竄犯什么的,他無法判斷這兩個天差地遠的故事哪個是真實的,哪個才是真正屬于這個逗號的。逗號就是一個將自己披掛上了甲胄的姑娘,乳房上的蝙蝠,屁股上的刺青,唇中的裂舌,指上的銀箍,她用這些東西武裝了自己,那意思就是——別想知道我是誰。

      即使將信將疑,姬武也必須和逗號走一趟。姬武跟著逗號走在路上,那感覺,就是從一個故事在走向另一個故事。大家可能看出來了,逗號這個姑娘才是我們這個故事里的主角,我之所以從虞搏和姬武這里開始講,完全是因為對于逗號這個年輕人,我實在無力做出更多的說明??刹唬乙惨槐犙劬桶l(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老了,看不懂這樣的年輕人了。

      那是個有武警站崗的權(quán)力機構(gòu),進門時荷槍實彈的軍人扣下了姬武的學生證。事后姬武想,這就好像是要去看一出話劇,進劇院時,他還被人驗了門票。大樓是那種上世紀的俄式建筑,櫛風沐雨,卻更顯肅穆。在四樓的一間辦公室里,姬武見到了逗號的母親。她是個像這棟樓一樣保養(yǎng)得很好的婦人,與失魂落魄的逗號相比,她更像是逗號的姐姐。辦公室里裝著空調(diào),落地窗又是茶色玻璃,因而整個房間與屋外的初夏恍若隔世。逗號的母親坐在一張真皮沙發(fā)里,她用幾乎是厭惡的目光斜睨著兩個年輕人。

      逗號壓抑地說,我有事求你。

      噢?你會來求我?

      是的,我求你,只有你能幫我了。

      婦人嚴厲地說,這一點你早該認識到。

      逗號咬著嘴唇,反復說,我求你,幫幫我。

      姬武發(fā)現(xiàn)逗號即使情緒紊亂,但說話時依然盡量緊閉著嘴唇,因此,她說出的話就像是在哼哼。姬武想逗號是怕自己一開口,就在這個婦人面前亮出她那駭人的裂舌吧?

      什么事,說吧。婦人緩和下口氣,但立刻又語調(diào)冰冷起來,你快一些講,不要讓你父親撞到你。

      姬武猜想逗號的父親也是這棟大樓里的人物。

      你去打個招呼,我有一個朋友被關(guān)起來了……

      婦人打斷逗號說,你走吧!你居然讓我去為一個流氓說情。

      不是的,他不是,逗號雙肩戰(zhàn)栗著,絕望地哼哼。她發(fā)出的腔調(diào)不像是吞吞吐吐,含混著,倒像是激烈的駁斥。逗號說,他是個正派人,絕對是一個好人,他是個大學生……

      婦人斷喝一聲,你好好說話!嗚嚕些什么!

      姬武正在想是否該自己出面作證了,聽到逗號終于清清楚楚地放言說道,我有了他的孩子!

      婦人怔了怔,隨后激動地呻吟了一聲,好人?你會認識什么好人?你的舌頭怎么了?天!你真讓我惡心!

      姬武跨上一步說,您看,逗號畢竟是您女兒。

      逗號?我沒有一個叫逗號的女兒,我……

      婦人鄙夷的腔調(diào)戛然而止,眼睛里不可遏止地浮上一片恐懼。

      ——嘭,一聲沉悶的聲音。

      姬武轉(zhuǎn)回頭去,看到逗號只一瞬間就消失了。與此同時,姬武確鑿地看到有一只黑色的蝙蝠從窗外撲翅而過。強烈的陽光從玻璃窗撞碎的地方一瀉而入,房間的地面上像是被上帝突然加蓋了一枚明媚的圖章。

      婦人搶了兩步,探頭從那個洞開的窟窿向下張望了一眼,突然轉(zhuǎn)身面向著姬武,伸出一根手指,顫抖地臨空虛點著這個年輕人。

      姬武沒有想到逗號母親的手會伸得這樣長。回到學校的當天,一位副校長就找姬武談了話,警告姬武要檢點自己的行為,有領(lǐng)導來調(diào)查過他的情況,希望他本分一些。

      好在這些似乎并沒有給姬武帶來更大的麻煩。姬武如愿留在了省城,進了專業(yè)的畫院。起關(guān)鍵作用的是那枚盛夏的果實,它挺合乎評委們的口味,在美展中獲了獎,于是姬武的就業(yè)前景一下子便光明起來。羅小沛對這件事絕口不提,仿佛根本不知道。但姬武想羅小沛對一切是心知肚明的。羅小沛沒有把事情挑明,并不說明她對姬武不懷芥蒂。姬武明顯地感到,羅小沛面對他時有了一種調(diào)侃的態(tài)度,就連他們親熱時,羅小沛的眼神也時時流露著一份令人玩味的笑意。于是兩個年輕人就常常在親熱時互相心有靈犀地笑著??蛇@又能怎樣呢?年輕的姬武并不是那么需要一個姑娘的尊重,畢竟,在年輕的時候,大家只是彼此途經(jīng)的風景。

      姬武只是在和羅小沛分手時才感到了一些憂愁。羅小沛的家在一個更小的縣城,畢業(yè)了,她得回去,就像被省城清理出去了一樣。姬武去火車站送羅小沛,一個坐在車廂里,一個站在月臺上。起初兩個人還在笑,隔著車窗玻璃,玩味地笑,心有靈犀地笑。他們之間并無約定,誰都知道,此番別后,一切就是終了。但笑著笑著,兩個年輕人就是淚流滿面了。

      師敏麗也要回家了。走之前,姬武約她一同去看虞搏。他們坐了半個小時的車來到關(guān)押虞搏的那個看守所。虞搏的狀態(tài)比姬武預計的要好,并不是姬武以為的那樣會剃著一個青慘慘的光頭,而是短短的長著寸把長的頭發(fā),反而顯得很精干。虞搏的身體似乎也強壯了一些,只是臉色有些蒼白。看到他們,虞搏笑了。

      姬武和師敏麗陪著虞搏笑,接著又講了講各自的現(xiàn)況。師敏麗毫無疑問是要去做一名中學美術(shù)教師了。虞搏的案子還沒有判,前景似乎比較樂觀,因為虞搏的父母已經(jīng)來過幾趟了。不過姬武還是有些替虞搏擔心。這些日子全國發(fā)生了好幾起肇事逃逸的案子,肇事者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其中有一個撞了人,害怕對方不死,干脆下車連續(xù)捅了人家好幾刀,網(wǎng)絡(luò)上傳瘋了,輿情激憤,要求嚴懲這些讓人匪夷所思的年輕人。在這種形勢下,好像對虞搏不太有利。

      后來三個年輕人共同回憶起每年專業(yè)報考時的情景:相當一部分考生由家長陪同著從外地趕來應(yīng)考,為此聚集在學校門口的家長們熙熙攘攘,他們的臉上寫著希望與焦慮,他們的背包里帶著食品、飲料、雨傘、畫具,望子成龍的心情令人感動。而這些,三個年輕人也都曾經(jīng)歷過。

      姬武對虞搏說,姬和虞,咱們的姓,都是古姓。

      虞搏笑嘻嘻地聽著。

      師敏麗終于說出了蠢話。她囁嚅著說,逗號,她挺好的,她……

      姬武不敢去看虞搏。一只黑色的蝙蝠在姬武眼中一掠而逝。這只蝙蝠年輕的內(nèi)心藏著什么?它可以穿越黑夜與白晝,卻過不去一場稍縱即逝的青春。

      是的,我知道,她挺好的,虞搏出其不意地說,前幾天她還來看過我。

      姬武像聽到某種咒語般地呆住。師敏麗把頭別過去,眼淚甩在了姬武的手背上。

      師敏麗說,虞搏我要有本事我會把你從這救走的我會把你救走的。

      責任編輯 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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