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從進入轉(zhuǎn)機大廳后就心神不寧。他在幾個柜臺前徘徊,始終沒有排隊,似乎在觀察哪個值機員比較面善。當我與他四目相對,他推推眼鏡,鼓足勇氣湊到柜臺前,小聲對我說:“同志,您好啊?!蔽艺f:“您好。”他左右看看,靠近我說:“我去斯德哥爾摩,行李稍稍重了一點點,能通融么?謝謝您了?!蔽艺f:“你把行李拿過來稱一下?!彼f:“求您了,就超了幾公斤,都是給孩子帶的東西。”
站在一旁的小坤耳朵尖,扭頭對他說:“不稱重怎么托運?請拿著行李去排隊?!蹦悄凶拥哪樁紘槹琢耍p手扶住柜臺,用極其諂媚的語氣對小坤說:“經(jīng)理,您行行好吧?!毙±ふf:“別叫,我還沒當上經(jīng)理呢。你別堵在這兒!”那男子嘆著氣,遲緩地轉(zhuǎn)身離去,像是要奔赴刑場。不一會兒,他從柱子后面推出自己的行李車,兩個碩大的皮箱,總重50公斤!小坤說:“得,就是經(jīng)理也救不了你。你只有30公斤限額,去整理行李吧?!蹦凶涌嘀樥f:“先生,我給孩子帶的東西,一件也不能丟啊?!毙±ふf:“不丟就交錢,一公斤三百五,你交15公斤吧。”男子的五官擠在一起:“天呢,帶的都是零食,總共還不到300元錢!”他彎腰打開箱子,果然都是小袋食品,什么牛肉干、樂芙球、豌豆脆、果凍、鍋巴……塞了滿滿一箱。他蹲在地上,可憐巴巴地仰起臉:“孩子特別饞零食,國外買不到,我特意給他帶的,他盼著呢?!毙±ふf:“我只有五公斤權(quán)限,你上樓找值班經(jīng)理吧。”男子嚇得擺手:“別,別告訴經(jīng)理,我去整理,回來再稱?!?br/> 過了一會兒,男子回來了,滿頭大汗,像剛從河里撈出來一樣。他把箱子搬上秤,說:“我把自己的毛褲和皮鞋都扔了,差不多了吧?!苯Y(jié)果仍然超重15公斤。小坤說:“你把乳酸飲料和果凍扔了吧,多沉呀!”男子連連搖頭:“不行,那是孩子的最愛,做夢都想吃?!毙±ふf:“我沒辦法?!蹦腥私o他作揖,好話說了一籮筐,就差跪下了。小坤鐵面無私。男人三番兩次地清理行李,但是哪樣也舍不得丟。我猜他眼前全是孩子捧著食品的幸福笑容。他的襯衫濕透了,不停地用一個臟紙團擦臉上的汗。
最后,他氣喘吁吁地問小坤:“值班經(jīng)理有多少權(quán)限?”小坤說:“不交逾重行李費是違規(guī)!你上樓碰碰運氣吧,也許值班經(jīng)理會多放你幾斤,也許一斤都不放!”他不甘心地問:“如果經(jīng)理不給放,我還能回來找你么?”小坤笑道:“離開轉(zhuǎn)機大廳就無法再返回?!彼ба溃严渥影嵘贤栖?,回頭對小坤說:“小伙子,等你將來當上了父親,就會明白你今天做得多么殘忍。”說罷,他義無反顧地推著兩箱零食走出玻璃門。
二
有的旅客很兇,一聽說行李超重就吹胡子瞪眼。
有個啤酒肚男曾對麥草大吼:“超什么啦,你管得著嗎?”
麥草說:“我是值機員,當然要管超重行李了?!?br/> 男子聲大如雷,目紅如血:“你敢管老子?管一個試試?殺了你!”
麥草素來文弱,當場就嚇哭了。過了一段時間,她頭暈乏力,到醫(yī)院一查,患上心肌炎了。她自己說,可能是早出晚歸累著了。我們都認為,她是被嚇出的毛病。
三
有的旅客耍小聰明,只把箱子的一半放在稱重器上,這樣顯示出的重量就很輕。值機員會喊:“行李往里放放!”旅客便把箱子舉起來往傳送帶上一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另外一件行李扔上稱重器。如果動作夠快,旅客又比較多的話,值機yIlw00ASJKuR3j+FeabZtQ==員是不會察覺的,或者說,察覺了也懶得管。
小寶干過一件認真的“壞”事。他眼見旅客推來一個碩大的包,稱重卻不到20公斤。旅客抬起右腳,費力地支撐著漏在稱重器外面的部分。小寶發(fā)現(xiàn)了,故意慢悠悠地翻護照,用兩只食指玩弄著鍵盤。旅客面露窘色,卻不敢吭聲。小寶拉長聲音問:“就一件行李是吧?”旅客連連點頭,哀求般問:“能托運了么?”小寶把護照翻到尾頁,遞給他,說簽上名字。旅客歪著身子,臉都憋紅了,手剛一握筆,腳就松了,行李滾到地上。小寶納悶地探出腦袋:“咦,地震了么?”旅客蹲在地上拽包,滿頭冒汗。小寶說:“老哥,您這包兒得三十七八公斤!不信再稱稱嘛!”旅客頭搖得像撥浪鼓,連說“沒那么重”,卻死活都抬不動那個包。小寶走出柜臺,齜牙咧嘴地幫他把包抬上秤,37.5kg!小寶拍拍胸脯,說:“我壓根兒不用看顯示器,我的眼睛就是秤!”旅客徹底服了。
四
小雅值班時,有個中年女人去迪拜,行李超重十多公斤,苦苦哀求。小雅心軟,讓她找行李少的旅客幫忙托帶一件。她便守在柜臺旁邊,盯著每一個走過來的客人。去迪拜的客人不多,帶得行李都不少,她越等越失望,急得直咬嘴唇。
這時,一個年輕的男子走來,手提輕巧的小箱子,把護照給ET,小聲說:“去迪拜?!蹦桥擞煮@又喜,從側(cè)面撲向男子,抓住他的胳膊說:“兄弟,我可把你等著了!”把男子嚇了一大跳。女人自知有些失態(tài),把毛衫向下拉拉,頭發(fā)往后一甩,媚笑道:“你姐這次走得匆忙,沒留神行李超了點,咱倆一道兒走唄?”男子生性靦腆,就默許了。小雅問他:“您選什么座位?”女人來勁了,湊過來說:“當然和我挨著了,靠窗戶的,情侶雅座!”男子一言不發(fā),臉微微泛紅。女人笑望著他,柔聲問:“是第一次么?”男子羞澀地點點頭。
我們幾個值機員全倒了。
女人又問:“那邊有人接你么?要不跟我一起走吧?!痹瓉?,她剛才問他是不是第一次去迪拜,兩人還挺默契的。
超重的箱子咕嚕嚕地被傳走了,女人如釋重負地伸了個懶腰,開始穿外套,男子知趣地接過她的手提包。她穿戴整齊,還親呢地幫他整整衣領(lǐng),兩人肩并肩離去。
五
一位旅客把護照遞給我,我翻開扉頁,里面夾著二百元錢。站在我身后的小坤迅速抽出錢,扔在柜臺上。旅客是個戴茶色墨鏡的中年男子,淡淡一笑:“初次見面,請多關(guān)照。”這是我工作以來第一次接觸到赤裸裸的賄賂。小坤面無表情地說:“拿走,整好行李再回來?!甭每兔蛎蜃?,從西服內(nèi)兜里又掏出三百元,一并放到柜臺上,往里推推。小坤笑道:“你就是把兜掏空了也沒用!”旅客低頭對我笑:“先生跟我客氣呢,小姐收著吧?!蔽覔u搖頭。旅客愣了片刻,把錢裝回衣兜,嘟囔了一句:“我就不信這個邪!”他輾轉(zhuǎn)其他柜臺,小坤則給每個柜臺打了電話做提示。四處碰壁后,他滿臉菜色地坐在地上翻箱子。
小寶湊到我們柜臺說:“哎呦,白花花的銀子眼睜睜地流啊,真心痛。咱們給公司收超重費,撈不著錢,還得罪旅客。”我說:“這種事很偶然吧?!毙氄f:“多著呢,特別是莫斯科航線,隔三差五有旅客送錢。一公斤逾重費好幾百呢,這點錢算什么!”小坤說:“得啦,發(fā)財也不能靠這個?!毙氄f:“咱的工資連溫飽都維持不了。人家特殊服務(wù)員、行李搬運工、貴賓引導(dǎo)員都可以賺小費。登機口的人幫旅客買個電話卡或飲料什么的還能小撈一把,實在不行還可以偷輪椅賣。咱就托運行李這點特權(quán),還不讓使?!毙±ご匪亩瞧ぃ骸耙坏╅_閘,萬丈深淵?!边@句話對我的震撼不一般,想他小小年紀,居然如此明白事理。
現(xiàn)金過于直白,且數(shù)額難以把握,因此旅客更喜歡用特色小吃賄賂我們,比如袋裝的魚片、豆腐干、臘腸、貢糖、桂圓干之類。有山東來的旅客熱情洋溢地拆開一箱煙臺蘋果,給每位員工發(fā)兩個,推都推不掉。還有發(fā)罐裝王老吉的,說是天熱讓大家解解暑。有個女旅客一來就找主管,見到小坤后,從背包里掏出她親手納的花鞋墊硬塞給他,像是在送定情之物。還有個女的更逗,把一疊粗糙的油餅扔在柜臺上,二話不說。我以為她暫時擱一下,不料她辦完登機手續(xù)后轉(zhuǎn)身就走,我喊:“你的餅!”她笑道:“行李超了兩斤,你沒罰,送給你吃?!毙±は訍旱靥崞鹚芰洗雷佑土艘淮笃?,忙叫住那女的:“拿走拿走!”她邊跑邊喊:“飛機上有飯,你們吃吧!”
小坤向來鐵面無私,我們組的成員也都算老實,什么賄賂都能抗拒,盡管有時候會咽著唾沫推開一盒進口巧克力。在我印象中,小坤只有一次動了心:有旅客拿來一大盒云南白藥創(chuàng)可貼。大家都眼巴巴地看著,小付剛剛負傷的食指還包著手紙。小坤對旅客說:“這要是單純的慰問品就好啦!”旅客是個會來事兒的,眉開眼笑地說:“就是慰問品。不管是否給我優(yōu)惠,我都真心實意地送給你們?!毙±ぎ敊C立斷,給他減免了五公斤的行李逾重費。看來,投其所“需”最重要。
(吳向林薦自《中外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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