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jīng),倚靠在人來人往的教學(xué)樓五樓窗口,避在窗簾后。等待。等。
很懷念那一種感覺,一種莫可名狀的感覺。兩年前,它悄無聲息地萌芽,待時間流去,它又悄無聲息地碎成粉末,被蕭瑟的風(fēng)聲帶去了。我一次又一次,拼命地想將它找回,卻無濟于事。它終于走失了,隱沒在那些逐日寂滅的歲月里。
那些和他有關(guān)的歲月。
那些時日,我沉迷在我的等待之中。像一位母親,等待自己晚歸的孩子。我每天眼巴巴地望向樓下林蔭道上一條固定不變的路徑,一點一點,在他稚嫩腳步的踩踏下蔓向遠方。走火入魔。
我在高二開學(xué)的時候,開始了解到初二(4)班有這樣一個小男孩。那時學(xué)校有太多傳聞都是關(guān)于他的。傳聞中他一個體委簡單幾聲“立正”就能扯來大小女生束束羞澀的目光。據(jù)說,他擁有一張好看的臉孔,一個好聽的聲音,外加充滿活力的身材。因著這些議論,我異常好奇,便欲伸手撕開初二(4)班的窗紙,一探究竟。結(jié)果令我失望:一個乳臭未干的小男孩立在籃球架下,雙眸靈動,表情癡傻,骨架瘦小,仿佛弱不禁風(fēng),只有發(fā)型亂出了幾分星相。我盯著他緇黑的外套,臉上的表情一時找不到個恰當(dāng)?shù)臍w宿。他抱起球縱身一躍,籃架一陣顫抖。球彈出來,一跳一跳一跳。滾到遠處。
我的目光附著在那球上,一跳一跳地,走了很遠。
后來的某一日,我開始告訴我的朋友們,說你們看那個孩子,瘦小枯干的那個,就是傳聞中那個好看的小男生。她們覺得新鮮,抬眼瞥一下,隨即大笑不止。我們終于明白,傳聞僅是一個色澤明艷毫無缺陷的假象,躬身目睹就能發(fā)現(xiàn)它與現(xiàn)實的差距。于是,每每到了課間或是體育課,我都會重復(fù)上面的話語,以博得幾聲清脆的歡笑。然而日子久了,重復(fù)過多,再有意思的事也會變得索然無味。我剛剛開口說你看……她們便趕快點一點頭干笑幾聲,笑聲澀澀的。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只有我一個人熱衷于這個話題。這時,我驚詫地睜大了眼睛——這種驚詫源于我內(nèi)心的驚覺——我,并且只有我,竟一直在關(guān)注他,沒有緣由地。
其實應(yīng)當(dāng)是有緣由的吧。隨著時間行走,對于這種無目的的關(guān)注,我竟愈發(fā)地?zé)o法控制。我奇怪得很,一個瘦小枯干尚未成熟的孩子,何以引發(fā)我全心的關(guān)注呢——我本就不是一個喜愛關(guān)注他人的人。后來我逐漸有了一個使我赧然的發(fā)現(xiàn):我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情愫——這種情愫我在當(dāng)時是羞于承認的,但它又確是真實存在的。而它亦不同于普通的異性相吸,用一個不大恰當(dāng)?shù)谋扔鱽碚f,有些類似于母親對孩子的喜愛——這是我的直覺。雖然我只比他年長兩個年頭;雖然我那時離做母親的年紀,還太遠。
驚覺過后,這種情愫硬是化為了更加夸張的關(guān)注。每每意識到這一點我都有些羞怯。而這種驚覺也為我?guī)砹搜陲椬约旱挠?,我再沒有在同伴面前眉飛色舞地談?wù)撨^他。任何一個空閑的時候,我的目光都是散漫的。我在尋找他,尋找那個瘦小的身影,尋找那一抹緇黑——他是那樣喜歡黑顏色的衣裝。我開始很清楚地知道初二(4)班每周音體美課程的日期時間,一旦到了那些日子,我便會趁課間偷跑到操場上,看初二(4)班的孩子們向操場、抑或是藝術(shù)樓走去。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偏著頭,在一群五顏六色的身影中分辨著哪一個是他。那幾個月,我始終保持著清新愉快的心境,享受那種奔走的快樂。
幾個月后,便是冬天了。干冷的空氣將所有人的情緒凍得很硬。若不是必須,再沒有人愿意出門一步,包括我自己。因此,見他的次數(shù)少之又少??晌业难矍皡s總是晃動著一抹緇黑,那顏色無比陰郁,掩去了日光,一片凄冷。
我終于忍不住了。課間十分鐘,我跑到窗邊。我們的教室在五樓。操場上有些流動的人影,稀疏的幾點,散落在草坪上,緩慢蠕動。我一次次地看,一次次地悵然若失。因為多數(shù)的時候是沒有他的。高二與初二的教學(xué)樓分立在操場兩頭默默對視,他似乎并不常出教學(xué)樓。我想他甚至同我一樣,連教室門也不常出吧。
然而,我卻對這種等待沒有絲毫的免疫力。我對他的等待,便起始于那個冬天。我用兩只耳塞填滿耳朵,也用音樂填滿了那些無果的時間。
這種等待并不總是無果的。在每日的某一個幾乎固定的時間還是看得到他的。他是體育特長生,每日下午兩節(jié)課后的大課間都會提前離校,去學(xué)校斜對面的體育館進行田徑專業(yè)訓(xùn)練。
我們的教學(xué)樓正對著初二教學(xué)樓前那個小巧的花園,花園的出口連接著一條筆直的甬道,毗鄰操場,正通往我們教學(xué)樓前的地下停車處,通向校門。差不多每天的同一個時刻,他會按時從那園中鉆出,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走,從不關(guān)注路旁的景物。有時是他一個人,有時還有他的男伴。但他的身邊從未出現(xiàn)過女孩子。不曉得他對異性是厭惡還是畏懼,見了她們總是遠遠地躲在一邊,這讓我覺得他可愛又可敬。
等待他的時候,我開始聽一首歌。那一陣我愛上了那首歌,它由幾個黑人創(chuàng)作,由幾條孤獨的聲線演繹,歌詞含混不清。我倚在窗邊,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花園前的那排綠林。一會兒,那綠林下便會蔓出一片淡色的陰影——一個頭的形狀,蓬亂卻有型,然后是一只厚重的腳踩上去,那陰影便又向前挪了一點,引出兩條修長的腿……我癡癡地關(guān)注著他的一舉一動一點一滴。耳邊含混的歌聲就隨著他的遠去而結(jié)束,遠去。然后換播另一首歌曲,眼前也仿佛出現(xiàn)另一個世界,明亮開闊。
于是,冬天便也漸漸在這等待中遠去了。
就這樣不緊不慢地度過了近一年的時光,時間似乎也在他身上起了些微的作用——他似乎成長了一點,卻也不甚明顯,只是高了些吧。這一年的等待是日復(fù)一日固定不變的。我的生活也充滿了明媚的光線,絲絲縷縷。然而積得太多太久,紛繁的線糾結(jié)不清,總會出現(xiàn)變化。
五月的一天,我像這一年內(nèi)的每一天一樣等在窗前,眺望遠方的花園,耳邊是不變的旋律——對于他,對于那首歌曲的癡迷,使我養(yǎng)成了習(xí)慣,使這首歌已成為我等待他時專用的背景音樂。幾雙孤獨的眼睛凝視著天花板,黑人們婉轉(zhuǎn)哼唱出的歌聲使我的心小小地顫抖。只是一曲畢,他竟沒有出現(xiàn)。我慌了,又將歌曲重新播放一遍。綠林依然無動于衷?;▓@前是空的,空空如也,像說破了的謊。
我并不知他去了哪里,也無從得知。自那天起,等不到他便也成了經(jīng)常的事。只是,我很失落。是的,看不到他我會有很強烈的失落感,似有風(fēng)泄入心房,空落冰冷。我望向操場,沒有他;望向食堂,也沒有他。他不見了。我把他弄丟了。
就像一個乖孩子,觸及了叛逆的青春,邁出了原有的生活軌跡,不再按時回家。
不久后的事實便證明他真的不見了。他以背影示我。他真的越出了那條原有的軌跡,向另一個方向,漸行漸遠。
我很清楚地記得那是2007年5月31日下午的大課間,初二(4)班的學(xué)生紛紛涌向藝術(shù)樓的音樂教室。操場上大大小小的人影大多流向同一個方向。這天我無意間地一瞥,卻訝然發(fā)現(xiàn)他從操場中間穿過,沿著另一條甬道走過來,走到我所在的教學(xué)樓前。然后,他停住了。那原本篤定向前的目光有了變化。我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我看到他將那從不傾斜的目光回轉(zhuǎn),轉(zhuǎn)向操場,有些畏縮地向遠方伸去,最后,靦腆地鎖向某一個定點。我順著那目光看去,看到一個小女孩。她很可愛,深色的皮膚,卷曲的頭發(fā),眼睛像兩泓秋水般,大而明媚。她也在望著他,笑唇微動。我呆住了,如此惹人憐愛的笑容是我此生僅見。
他怔怔地凝視她,她也在遠處給予他相同的回應(yīng),兩個人遲遲不肯離去。我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酸澀,卻又欣慰。我無端地想到一句話:“總想把甜蜜和痛苦揉進夢里,讓一個修長的身影夜夜光著腳熨干我潮濕的情緒;總想把靜謐和騷動都揉進指甲縫,讓一個綿軟的笑時時瞇著眼流入我荒涼的田野”。
不久之后,在高二暑假的前一天,我甚至看到他們在一起行走,其實也不只是他們兩個人——兩人之間還夾有另一個女生,不過這并不能妨礙他們兩個人的交往。他們隔著那女生說了些什么,而后相視而笑。笑罷,女孩不住地用兩縷柔黑的眼波瀏覽著路邊婆娑的柳影。他低著頭,嘴邊是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紋。
或許這應(yīng)該是我“母愛情結(jié)”的終結(jié)之處了吧。我的心沉了。我突然覺得仿佛一切都結(jié)束了。幼鳥長出了堅實的羽翼,便無了歸巢的欲望。而事實上,并沒有什么事情發(fā)生過。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我個人內(nèi)心的感觸,僅此而已。
高三開學(xué)回來,他也升入了初三。只一個暑假,他竟仿佛一下子長大了。時間將他的軀殼拉長,使他猛地高大起來。他的骨骼變得堅挺有力,臂膀上的肌肉也日顯豐滿,嘴角開始有暗灰色蔓延,眼神也銳利了許多。我驚詫于這巨大的變化,同時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太好看的孩子,那么好看,我剛剛發(fā)現(xiàn)。
對于他的這種變化,我始終沒有回過神來。他在我眼里變成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人。我的失落感驟地如潮水般愈漲愈高。那種曾經(jīng)的癡迷,對于這個全新的他,已然不復(fù)存在。
我開始懷念那個從前的他,那個未成熟的他。我曾經(jīng)嘲笑那時的他弱不禁風(fēng),干瘦呆傻,而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可笑——那時的我便很可笑了,現(xiàn)在的我竟更加可笑。
高三,我們搬離了原來的教學(xué)樓。之后的時日,我就那么平淡地過著我的高三生活,視野里除了黑白便是灰,再無其他色彩。樹杈禿了又染上新綠,然后翠色漸濃,日光漸強,這就到了我們上戰(zhàn)場的時候。
畢業(yè)前的某一節(jié)體育課,我百無聊賴地聽歌,不覺重又上了那幢從前的教學(xué)樓,倚到了窗前。一種熟稔之感襲來。我心中陡然一驚,慌忙將那首曾經(jīng)在等待他時聽過的歌曲翻了出來。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景色,那種莫名的感覺又如泉水般細細地涌出。
我曾經(jīng)就站在那里,每天每天。像個母親等待歸家的孩子。等他?;丶摇?br/> 遠處風(fēng)過,樹冠搖動,巨大的陰影也在花園旁的甬道上緩緩移動。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突然,我看到一個未長成的他從花園中走出來,頂一頭亂發(fā)。他的骨架還很小,他嘴邊的灰色還很淡,他揚起一雙明亮稚嫩的眼睛。他看到我了。
我慌亂地將目光收回,后退幾步,定一定神。又慢慢向窗外望去。
他不見了。他去了哪里,我依然不知?;▓@前的樹下什么也沒有,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啊。
我的眼濕了。
發(fā)稿/趙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