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完成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想法就像選擇生死一般艱難。雖說在沒有真正行動之前,什么都跟沒有發(fā)生一樣平靜,可是心里的憧憬、失望、忐忑、彷徨、掙扎、糾結(jié)等等,卻是真真切切的。
我自己知道,無論后退還是向前,我的生活都將產(chǎn)生(事實上已經(jīng)產(chǎn)生)巨大的改變。我不是指物質(zhì)層面上的。我是指我的心路歷程已不可避免地要曲折下去。這條線我已經(jīng)緊張地攥了三十年,如今不行了,我不得不放手。
?。∫粋€人的一生究竟要經(jīng)歷多少驚濤駭浪!
索性,讓一切都停下來,包括那些隱藏著的不確定性和危險性的東西。
就在現(xiàn)在停息。我對現(xiàn)在感到痛苦,我對未來感到恐懼,即使冷靜下來我也會覺得心里十分緊張。所以,我有一個想法:退到過去,退回去尋找,尋找那些懷舊的往事和虛無的影像。
當我做出這個荒唐的決定時,朋友們都十分不解。熟悉我的人都叫我畫家和攝影師。先前我很喜歡他們這樣的稱呼,現(xiàn)在不同了,一切都無所謂了。我同時也發(fā)現(xiàn)這兩種叫法可以合二為一,它們并不矛盾,隨便叫哪一種都行。喊我的名字聽起來有點陌生,或者干脆弄一個老什么、阿什么的綽號,會更方便些。
只有我知道是為什么。當然,他們也知道得很多,首先,他們知道我正在忍受著喪妻之痛。大家伙正在想方設(shè)法地安慰我,什么法兒都用盡了,但是,毫無結(jié)果。其次,他們懂得這懂得那……無論什么,對我都不再具有價值。
我正在進行的是一種最艱難、最痛苦、也是最絕望的追尋和鎖定。它不是某個抽象關(guān)系的闡述,也不是一段隱秘往事的追憶,也不是一些影像的映照或描摹。是什么呢?簡單地說,我要用鏡頭追尋亡妻的靈魂。如果是平常,我一定會搧自己的耳光。這無疑于在明亮的鏡頭里看到了幻影紛飛,在清晰的畫布上看到了浮云遮眼。
十多天了,我仍然在路途上。不是旅游者,像一個徹頭徹尾的苦行僧。有時,我會自我嘲諷說自己是一個受盡苦難的朝圣者。
我曾經(jīng)遇到過一個詩人。他特意給我攝影師的稱呼送了兩句話:
相機是上帝伸向世界的敏銳觸角。
照片是人的欲望冷靜后的真實呈現(xiàn)。
他不知道我是個畫家,我沒告訴他。他看了我掛在脖子上的相機判定我是個攝影師。客觀地講,我們倆談得挺投機,如果不是我的心緒已亂和心神不寧,我一定會和他成為好朋友的。
我告訴他:“我要尋找亡妻的靈魂?!?br/> “好??!”他的表情簡直沒有發(fā)生一點變化。而且,他不像別人那樣對我關(guān)懷過度,又是詢問妻子是怎么去的,又是安慰我要節(jié)哀順變,或者婆婆媽媽地嘮叨個沒完。這些我都不喜歡,不習慣。我的心里只有,只有一個人——我的妻子。
“好?。∧阋欢〞业降?。”他最后才稍稍睜大了他的小眼睛,眼神是冷漠中透出瞬間而起的祝福。他這樣的表現(xiàn)讓我也吃驚不小。
反過來,應(yīng)該我叫他瘋子才對。
當我問他怎樣才能找到時,他卻定在那里沉默不語。我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古鎮(zhèn)的出口處。它的前面也就是東面是一個湖泊,水藍得像天的顏色一樣,越過去是一大片森林。他的雙眼是緊閉的,靜得像一尊佛。雙手沒有合在一起,而是倔強的插在米黃色牛仔褲兩側(cè)的口袋里,每個手的五根手指都有力地隆起來,使胯骨上像是凸起了兩塊怪異的骨頭。他腳上穿一雙李寧牌運動鞋,上身裝束隨便,給人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他入定般地站著不動,雙眼緊閉,狀態(tài)、眼神和骨骼像佛,衣飾傳達的信息則是現(xiàn)代的。??!挺有趣。
我接著就給他講起妻子的感情來,當然都是過去的事了。說著說著我就大聲哭了起來。
我想她。我天天在夢里和她相見。我不能不想她。我無法忘掉她……
人們都說人死不能復(fù)生,又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噢!對——都是狗屁話。我滿腦子里都裝著她的影子,各種各樣的。最容易出現(xiàn)的是長頭發(fā)的,也有卷發(fā)的。有歪著腦袋用纖細的小拇指纏繞一綹頭發(fā)的模樣,我對她說過,這叫“繞指柔”。不管它對不對,我當時就是對她這樣說的,就像她經(jīng)常對我說的那樣——聽我的,準沒錯。我保留她的物品,像個傻了的拾破爛的家伙一樣,把它們都當成寶貝。到如今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鞋竟然這么多,擺滿一間屋子的地板綽綽有余。出來前的一個星期,我在勸自己要更細心一點,一定留意那些很微小卻能勾起幸福往事的東西。它們讓我更傷心,我愿意這樣。比如一枚扣子、一只裝飾頭發(fā)的花、一把小梳子等等。知道嗎?從梳子上找到幾根她的頭發(fā)后,我竟像真正見到她一樣激動萬分。顯然,這種激動過后更讓人絕望。
其實,我家里有許多她的照片。那又怎么樣,它們是紙,是平面,缺乏活力,沒有生命,對我充滿了顯而易見的欺騙。電腦、手機、DV等里面也有她的視頻,我看了多少次了?只能用無數(shù)次回答。每看一次,都是對我思念之情的致命打擊。我竟然發(fā)現(xiàn),越是清晰地看到真切的畫面,越是讓人在明白自己根本無法再擁有時的痛苦成倍增加。
所以,我拋開了這些曾經(jīng)離她最近的東西,而要去遙遠的地方尋找她的靈魂。
當我和詩人站在我國西南方的一個古鎮(zhèn)的出口處時,我已經(jīng)毫無結(jié)果地尋找了十多天。
路的右邊,靠近我,有一片樹林。較粗的樹,它們的枝干就像它們的胳膊。細長的樹葉,無端地讓我想起妻的一頭秀發(fā)。風吹到它們時,我看到妻的笑容在樹葉上面波浪一樣滾動著。這種感覺,我沒給他說。
我只是問他:“我們可不可以一塊兒?”
他說:“不行,你尋找的是死人的靈魂,而我尋找的是活人,很不一樣,不能同行?!?br/> 他對我說過,他要尋找一個像《紅樓夢》里林黛玉一樣悲傷和讓人悲傷的女子。我想說他這樣很沒意思,但是沒說,我感覺有許多話都被他阻擋住了。是不是與他說流浪半年尋找無果,可是他也處處留情,并未忘記了與男人的尋歡作樂有關(guān)?這話影響了我,我也不知道。
我們只好分別,這并不是職業(yè)或藝術(shù)領(lǐng)域的不同造成的。如果從這個角度說,我們是有密切聯(lián)系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些力量很大的東西阻礙了我們之間的溝通。
離開時,詩人很優(yōu)雅地來了一個粗獷的動作:左臂向后像翅膀一樣斜著做飛翔姿態(tài),右臂肘部高高昂起,右手握成酷似孔雀頭的端酒姿勢。先躬身、彎腰,兩條腿半曲著一前一后,然后突然仰面朝天,“孔雀頭”緩緩移至嘴邊。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只好盯著他看,然后雙手抱拳,使勁地甩了三下。就此別過。
我又開始了忐忑不安的尋找,有些失魂落魄。短途的步行,路遠的乘交通工具,我還沒有坐飛機,當然也用不著坐輪船。一路上我坐過火車、公共汽車,也坐過出租車、三輪摩托等。甚至,有一次還有幸坐了一輛拉紅薯的牛車,感覺不錯。
應(yīng)該坐飛機,說不定在機艙里,透過窗戶就可以看見靈魂飄飄蕩蕩的樣子。
到目前為止,我還在陸地上尋找。因為總有一些撲朔迷離的影子時隱時現(xiàn),誘惑著我。我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但是可以找到的希望和誘惑使我覺得任何地方都有可能。
當我坐了一天一夜的長方形鐵殼子來到這個地方時(別人都叫它客車),心里充滿了驚喜。是個小島。相對于周圍的環(huán)境,它真的是一個孤零零的弱小的島。但是能找到它我太高興了,說這個詞不應(yīng)該,可我真的很高興。有山有水,風景秀麗,又不是那么熱鬧,這樣的條件是求之不得的。我覺得一群一群的人熙熙攘攘地擠在一起是很叫人不舒服的。孤獨的旅游和尋找對我太重要了。
出來這么長時間了,我也沒有拍到一張照片。我想拍下亡妻的靈魂,雖然這不現(xiàn)實,瘋子才有這樣的想法,也會讓人感到恐懼的,但我總想讓自己拍的照片中有她的影子。在表面?在背后?或者是影影綽綽的。別人看什么都沒有,只有我能在凝神深思中隱約地察覺到一點點兒。
在這個安安靜靜的小島的簡陋旅館安頓下來以后,我就帶著相機四處走走。我覺得它是孤島,真實情形不太一樣。它像根細長的手指一樣斜插大海之中,與它相連的不是另一根手指,而是合攏一起的、完整的、突兀的險山奇峰。完全背離了它的風格,越發(fā)襯托它的弱小,所以我說它是個孤島。
第三天,我發(fā)現(xiàn)了我的鏡頭里出現(xiàn)了使我感興趣的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穿一身深藍色的西服,嶄新,很像是結(jié)婚的禮服。它讓我睹物思人。他們兩個經(jīng)常選一處適合看山的地方,長時間呆立不動。背影看起來很感人,其實也讓人心酸。我之所以注意到他們是因為女人是坐在輪椅上的。她還很年輕,比我的妻子年輕。她蜷坐在輪椅里,下半身被一條毛毯包裹著,幾乎看不到腳,好像穿了一雙粉紅色的棉鞋,臥室里穿的那種。我敢肯定它不結(jié)實,但這又有什么呢?她是不可能再下地走路了。頭上戴一頂粉紅色的樣式非常時尚的帽子,但看帽子,就覺得她人一定曾經(jīng)非??蓯邸N也皇钦f她現(xiàn)在不可愛,應(yīng)該更可愛。只是她蒼白無色的臉使我的心隱隱作痛,病魔顯然已經(jīng)快要吞噬了她。原本她是健康的,漂亮的,這一點毋庸置疑。臉的輪廓清秀,眼睛像小月牙,眉毛,嘴唇,耳朵,皮膚的質(zhì)地,甚至上面的小小的絨毛,這些都還隱約留著些從前高貴典雅的影子。
我想給他們拍一張照片,又覺得不合適。然后,這樣的愿望太強烈,沒有辦法控制。
他們靜靜地看著前面的奇異的山峰。我和他們保持著適當?shù)木嚯x。他們的背影印在我的眼睛里。男人站在女人的后面,扶著輪椅。一高一低,有構(gòu)圖上的層次,色彩有深有淺,是搭配上的互補和映襯。
我無法消除掉與他們之間的距離。走過去不就行嗎?可以,但要用什么樣的語言才能打破彼此的陌生?我不知道。
第四天,我張了口,我說我想給你們照一張相,可以嗎?男人充滿不解地瞪著我看,眼睛里的憤怒在增加。女人眼睛眨了一下,然后就面無表情了。他們不同意。
男人把輪椅收拾得五彩繽紛,用的是各種各樣的絲帶、絹花,或是其他閃閃亮亮的東西。這吸引了我。他還每天都在輪椅的扶手上插一朵鮮花。上面用繩子纏了一支細長的玻璃瓶子,肚子很小,加了一些水,花在里面生活得挺好。有時,鮮花就是在島上的什么地方隨意采的野花。不管怎么說,都是精心地養(yǎng)在里面的。我在替他想一個問題,女人看見那些花會不會生氣呢?
終于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那天他們顯得精神特別好。男人離開了輪椅一會兒,可能是女人想單獨待一會兒。我就走上前去和他搭訕。他還是很遲疑,仿佛在想該不該和我說話。我顧不了那么多了。
我說:“你很愛你的妻子,我也很愛我的妻子?!彼戳丝次遥瑳]有張嘴說話。
“但我的妻子,她現(xiàn)在不在了?!蔽医又f道。這句話是不應(yīng)該說出來的。本來,我也沒有打算給他說出實情,這很不恰當??墒?,我自己控制不了自己。他聽了顯得傷心起來,好像是為了我。臉上的肌肉短暫地抽搐了一會兒,然后牙關(guān)緊緊咬起來,腮部鼓起了兩塊肌肉。我看見他的眼淚快要掉下來了,它們在里面打轉(zhuǎn)兒。他又突然變得憤怒了。
我害怕他會罵我,或者用拳頭揍我一頓??墒?,他說:“你妻子也……”
他沒有發(fā)作。他又看了看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說:“不是,她是因為出車禍……”
“對不起?!彼聊粫海蝗徽f:“那倒沒什么痛苦?!?br/>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想一想,那時我是很痛苦的。于是我就對他說:“但我很痛苦?!?br/> 這句話起到了效果,他的眼神里沒有敵意了。“我回去和她商量一下。”
下一次碰到他們,他拿出了幾張照片。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這些照片很不錯,技術(shù)不錯。是兩個人的合影。男的顯然是他,女人應(yīng)該是這個女人。可是差別簡直太大了,任憑哪一個眼睛雪亮的人也分辨不出來,任憑哪一個鐵石心腸的人見此情景,也會傷感起來。我用手指擦了擦左眼角,還有右眼角。
我甚至想說,這些照片上的女人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
他說他們商量了。她不想照。她讓他拿出幾張過去的照片,說,如果有興趣就翻拍這些吧!我給他解釋,說什么都不行??粗@個女人沉默的樣子,靜態(tài)的臉,我感到了深深地絕望。我能體會,她有一顆堅韌的心,也有深深的痛楚和遺憾。
每天,他們幾乎都是老樣子,留給我的是動人的背影。我想,他們應(yīng)該知道我就在不遠處。
就在他們離開的前一天,男的找到我,說她同意拍照。我就在他們經(jīng)常看山的地方為他倆拍了一張照片。這一次,他們把背影留給了險惡的山峰,它也是這張照片的背景。男的站在輪椅旁,女的坐在輪椅里。他們幾乎沒有什么表情。他們應(yīng)該笑,就像握在男人手中的鮮花以一樣開得正好。男人真是有心人,拍照時,他悄悄地把輪椅上的花拿在了手里。
按動快門前,那一朵小花的顏色集中成一個點兒彈進我的眼睛里。突然之間,我的世界一片鮮紅,像血液。我想起妻子被車撞后躺在血泊中的模樣。真該死,我真想罵自己一句。我得按一下快門,我清醒了??匆妰蓚€人露出了微笑,很難得,很難得,小花也在微風中顫動。真是一個有詩意的鏡頭,我把它保存了下來。
他們給我通訊地址,以便以后寄照片給他們。他說他很理解我的做法。這沒什么。讓我吃驚的是,他說他們不是夫妻,她是他的未婚妻。
因此,我就猜想這是個神奇的地方,且是最接近亡妻靈魂的地方。
我從虛無和懷舊中開始向特定的現(xiàn)實影像靠攏。這是一個艱難而充滿痛苦的過程。所謂的靈魂,所謂的現(xiàn)實,孰輕孰重?愈來愈讓人懷疑。它們是不確定的。
??!人心真是個奇怪的東西,仿佛就是那樹林中的秋千一樣,一會兒令人欣喜地朝我這邊擺過來,一會兒又令人沮喪地向著另一邊搖過去。無論是這兒還是那兒,它都極力擺到最高。短暫的停留,實際上卻在考慮下一次更有力的離開?;蛟S,它是永遠都不可能得到徹底的安寧的。
慢慢地,我覺得妻子在我心中的地位變化了。她不只是妻子,也不只是愛情,她可能會代表一種更深、更深、更深的東西。深得有些虛,又有些使我害怕,但卻能觸碰我的本質(zhì)。
又一對夫妻的到來,更加印證了我的觀點,這里的確是一個神奇的地方。
這一對夫妻??!怎么說呢?在我眼里,他們可是幸福的一對,是完美夫妻的典范。
他們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中時,我并沒有太在意。當時,我們都在這個“孤島”靠近海水的一側(cè)。為什么總要說這個島是孤島呢?它的景色看起來其實很美。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太孤獨了,失去妻子之后,我的腦海里就不斷閃現(xiàn)類似的“孤島”幻影。無論什么樣的形象,它們都會被我這種奇怪的“孤島”意識浸染。干嘛會這樣?為什么非得這樣呢?
周圍還有一些人,很少的。我和這對夫妻之間也有一些距離,適當?shù)木嚯x。人們之間是需要這些距離的。
天氣晴好,海水一動不動,有幾只灰色的水鳥飛來飛去,它們飛翔的姿態(tài)和特別的叫聲使人印象深刻。
那兩個人面朝大海而立,長時間地向遠處眺望。他們讓我想起了海子的詩——面朝大海 花開花落……
我因為畫家和攝影師的職業(yè)習慣,處處留意那些能構(gòu)成美的畫面。當然了,也包括人的某一時刻的特定形象??戳艘粫鹤匀痪吧螅揖烷_始留意這里的人來。這兩個人身上流露出來的沉默淡定的氣息漸漸吸引了我。
男的穿了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女人穿的跟他的款式差不多,但顏色是銀灰色的,像海鷗的羽毛。他們年齡四十多歲,看起來是一副事業(yè)有成、生活愜意的樣子。男人給人一種儒商的感覺。女人呢,猛一看給人時尚嫵媚的感覺,細一看有一絲端莊的氣息透出來。他們的臉部形象一定很上鏡,雖然我是從側(cè)面看而且還有一段距離,但依然可以合理地做出這樣的判斷?,F(xiàn)在,你會在不經(jīng)意中看到一些酷似明星的臉。哎呦!那個人……那個人……他多像陳道明?。《@個女人她是不是李湘???你看,多像,像極了。但一般人可能不會有這么多的意外發(fā)現(xiàn)。
他們并排站在遠離海水的沙灘上,手都斜插在上衣口袋里。
我已經(jīng)被他們吸引住了。但我不能長時間地盯著他們。
看一下海吧!
有一陣海風吹過來,海面上平靜的藍絨布被揉碎了。我趕緊扭頭看他們一眼,我覺得他們的沉靜應(yīng)該被打破。那樣讓人很不耐煩,很不耐煩,缺少變化,沒有故事,未必就是真正的安寧,也未必就是生活的常態(tài)。
是女人被風吹得飄起來的長發(fā)打破了他們的狀態(tài)。她的頭發(fā)可能是拂著男人的腦門了,他就下意識地扭過頭來。他沒有看見妻子此時的眼神是什么,卻看到了不遠處盯著他們的一雙眼睛。這對于他和我都是個意外。他沒有思想準備。我雖然時時提防著,但也有點猝不及防。我很尷尬,趕緊收回目光,可為時已晚,我們的眼神已經(jīng)不自然地碰撞了一次。更可怕的,當我扭過頭來時,我的眼睛里閃了一下妻子的眼神。只是一閃而過,但很可怕!它怎么這時候突然到來而又突然消失了呢?它去了哪里?很可怕!妻子的眼神是冷漠的,使我的整個身體都禁不住顫栗起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絕情的眼神。
我逃跑似地離開了這里。
雖然……但……我還是想拍一張他們的照片。他們是不會答應(yīng)的,按常理是這樣的,我覺得。我怎么樣才能打開溝通的第一步呢?然后,接下來怎么說怎么辦?簡直是苦思冥想了。
還是行不通,就我心里想的所有辦法而講。我直接對他們講,我想給你們照一張相,可以嗎?這樣說,怎么樣?怎么樣?俗死了。他們會不加考慮當機立斷,拒絕。沒有理由接受的,他們還有可能猜疑我的動機。
凡事都需要一個契機。我不知道這個契機有沒有,如果有,它在哪里?什么時間會出現(xiàn)?對此我一點信心都沒有。
又碰見幾次。我的天啊!怎么和我猜測的一模一樣,他們一個像陳道明,一個像李湘,真的很像。
我期待著,又覺得毫無希望。
突然地,有一天,他們兩個中的他提出要我給照個相,是合影。我很奇怪。
他們倆在一起,我不能從女人的眼神中看出點什么。但是,不管怎么說,眼前的這個女人看起來不錯。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這樣的女人特別討人喜歡,當然是站在男人的角度上講。
我問他:“為什么要我照相?”我真的很奇怪。
他說:“我想讓我身邊的她和她身邊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