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游蕩者”這個四處閑逛、優(yōu)哉游哉的人物形象已經(jīng)滲透到了文化領域的各個角落,引起了文化研究者的極大興趣。那么,是什么原因使游蕩者具有如此大的魅力呢?泰斯特曾經(jīng)指出游蕩是一種“閑逛和觀望的活動”,這一活動是“文學、社會學和城市(尤其是大都市)生活藝術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個主題”。懷特從空間的角度這樣理解游蕩者,“巴黎是游蕩者的城市”,在這里,“漫無目的的游蕩者迷失在人群當中,……任憑好奇心引領著他的腳步?!眹鴥?nèi)學者郭軍則從時間的角度給予了游蕩者更為具體可感的定義:“19世紀巴黎城里有錢財支撐而無需勞動的人士,他著裝考究,氣質(zhì)儒雅,閑來無事,漫步街頭,優(yōu)哉游哉?!庇纱?,“游蕩者”這一文化符號被貼上了諸如閑逛、觀望、好奇、城市、人群、巴黎、19世紀等眾多標簽,雖然這些理解各有側重,但是有一點可以明確的是,“游蕩者”——這個由形象所構成的文化符號——與現(xiàn)代生活有著密切的關系,也許,這也是為什么文化領域的理論家們會如此孜孜不倦執(zhí)著于游蕩者,因為在某種程度上,他的形象和行為——按照泰斯特的理解——非常有助于“理解現(xiàn)代性和后現(xiàn)代性狀況的本質(zhì)和影響”。
一般認為,游蕩者這個概念最初見于19世紀前半期的巴黎。伯頓在他的作品《游蕩者與他的城市》中也曾經(jīng)公然宣稱:“沒有什么形象能比游蕩者更能徹底地屬于19世紀早期的巴黎?!辈贿^,如果追溯游蕩者的歷史,最早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游蕩者并不在巴黎,而在倫敦,確切的說,在愛倫-坡的作品《人群中的人》中,游蕩者展露了他的雛形。
本雅明著名的《波德萊爾篇》中有一節(jié)專門談到了“游蕩者”,在其中,他特別提到了愛倫坡的作品《人群中的人》。在他看來,《人群中的人》就像是“偵探小說的×光照片”,在這個故事中,沒有偵探小說中所慣有的離奇紛爭的犯罪行為,但是卻包含著一個完整的偵探小說的框架,即“追捕者、人群和一個總是步行在倫敦人群中的不知身份的人”。有趣的是,《人群中的人》這個最初于1840年發(fā)表在《格雷厄姆雜志》上的小故事恰恰完成于愛倫·坡的第一部偵探小說《莫格街謀殺案》(1841年)之前。所以,在某種程度上,這個故事更像是愛倫坡偵探小說系列的序曲。
《人群中的人》這個故事發(fā)生在倫敦市區(qū),故事的講述者是身處都市生活中的現(xiàn)代人,他大病初愈,閑來無事,以坐在咖啡館的窗邊觀察外面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來消磨時光,自認為可以在“短促的一瞥之間,從一張臉上讀出一部長長的歷史”。在故事的開篇,愛倫坡對這個觀察者進行了這樣的描述:“對一切都覺得好奇。嘴里叼著雪茄,膝上攤著報紙,大半個下午我就這樣自得其樂,一會兒細讀報紙上那些廣告,一會兒觀察咖啡廳里雜亂的人群,一會兒又透過被煙熏黑的玻璃凝望窗外的大街?!比绱宋┟钗┬さ目坍嫳砣赵缕聦Υ祟愑^察者頗為熟悉,那么他又怎么會對這樣一個都市觀察者產(chǎn)生如此濃厚的興趣呢?
我們不妨將他的這篇小故事與次年創(chuàng)作的《莫斯肯漩渦沉浮記》進行一番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是《人群中的人》的敘述者,還是《莫斯肯漩渦沉浮記》中的漁民,愛倫坡都賦予了他們某種特殊的意義,他們不僅僅是事件的敘述者和親歷者,而且都力圖通過觀察一些表面現(xiàn)象來了解陌生的外在世界。首先,兩個故事中的敘述者都曾遭遇過紛繁復雜的陌生環(huán)境。在《人群中的人》這一故事中,咖啡廳中的敘述者看到了倫敦市區(qū)夜幕降臨后不同日間的景象,“煤氣燈光此刻已終于占了上風,在所有的物體上投下一陣陣炫麗奪目的光亮。所有一切都黑暗但又輝煌——就像一直被比喻為德爾圖良風格的烏木。”同樣,《莫斯肯漩渦沉浮記》中的挪威漁夫被吸入漩渦中時也是在夜晚,在他的觀察中,水的表面仿佛是“光滑的烏木”,“那輪皓月……把充溢的金光傾瀉進這個巨大的漩渦。”黑暗與輝煌,烏木與光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對比,這種對比給兩位敘述者都帶來了一種陌生化的新奇感受,并隨之引發(fā)了二者強烈的好奇心。接著,兩位敘述者又看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景象,在《人群中的人》這個故事里,敘述者不僅注意到了夜幕降臨之后“窗前燈光閃爍非常急促”,而且還發(fā)現(xiàn)“窗外人頭涌動的海洋”的屬性發(fā)生了變化。在《莫斯肯漩渦沉浮記》中,被吸人大漩渦中的漁民也注意到了“烏黑的茫茫水壁”,以及身邊隨他一道漂浮在漩渦中的物體如“船只的殘骸、房屋的梁柱和各種樹干”正先后墜入“水沫高濺的渦底”。這些以前從未見過的現(xiàn)象促使兩位敘述者以不可思議的興趣開始進行觀察。《人群中的人》的觀察者感興趣的對象是窗外人群的性格和職業(yè),而漁夫所好奇的是漩渦中各個物體墜落的相對速度,值得注意的是,這兩位觀察者在這些不同尋常的景象前都保持了一種鎮(zhèn)定自若的姿態(tài)。也許,恰恰是這種鎮(zhèn)定自若,讓兩位敘述者面對陌生的現(xiàn)象時能夠利用他們所熟悉的概念進行某種合理的解釋,前者利用相面術和職業(yè)類型把陌生、混雜的人群進行了分類,后者則利用物理和幾何學的原理解釋了漩渦中各種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物體墜落速度不一的現(xiàn)象。然而兩個故事中觀察者的結局卻不盡相同,漁民本被羈絆于大漩渦之中,卻因成功地利用了自身的觀察力、知識和智慧而最終得以獲救,并擺脫了陌生混沌的環(huán)境;《人群中的人》的敘述者本在咖啡廳里愜意舒適地對窗外人群進行井然有序的觀察和條理清楚的分析,卻因一種過分的好奇心卷入了窗外復雜混沌的夜的世界,確切的說,是一個老人的面孔使他“—下子就被完全吸引住了”。
在這位敘述者看來,這張面孔之所以對他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擊力,是因為其“具有的絕對獨一無二的神情”,如果說敘述者對于混雜的人群尚可游刃有余地一一辨識,那么老人的這張臉顯然超越了他的辨識能力。從敘述者見到這張難以辨認的面孔開始,他立即中斷了對人群的閱讀,產(chǎn)生了要“力圖從那種神情中分析出某種意義”的想法。然而,就在他試圖對此進行分析和闡釋的時候,他腦子里閃過的只是“一堆混亂而矛盾的概念”,“謹慎、吝嗇、貪婪、沉著、怨恨、兇殘、得意、快樂、緊張……”事實上,當敘述者無法對老人的面孔做出有效的分析而出現(xiàn)闡釋危機時,也恰恰說明了他的闡釋系統(tǒng)存在著某種缺陷。也許是好奇心所致,也許是為了彌補闡釋的缺陷,敘述者走出了咖啡館,對老人開始了一場偵探式的跟蹤。老人不停歇地在倫敦泥濘的大街小巷連續(xù)穿梭了24個小時,尾隨其后的觀察者雖然已經(jīng)到了“最驚訝的地步”,卻仍然決定“橫下心絕不放棄現(xiàn)在已吸引了我全部興趣的這場追究”??上?,敘述者的好奇心最終并沒有得到滿足,因為直到最后他仍無法理解自己為什么會如此迷戀這場追蹤,也無法洞悉老人追逐人群的真正目的。
在某種程度上,敘述者冒著生命危險在雨夜中對一個陌生人進行長達24個小時的跟蹤的確有些不合情理,但是對于一個大病初愈,精力旺盛,對一切都倍感新奇的人,這場看似荒誕的跟蹤又恰好符合故事開頭所交代的有關敘述者當時的心理和身體狀態(tài),他“覺得自己正處于一種與倦怠截然相反的愉快心境——欲望最強烈的心境……連呼吸都覺得是享受,我甚至從許多正統(tǒng)的痛苦之源中得到真正的樂趣”。此外,從他所追逐的對象的行為來看,無名老人的內(nèi)心深處似乎一直升騰著一種渴求進入人群之中的炙熱,他的“焦慮”似乎只有在喧囂沸騰的人群中才能得到某種暫時的安慰。在此,愛倫坡對都市人情感的把握非常契合西美爾對都市精神狀態(tài)的分析。西美爾曾聲言,現(xiàn)代生活中“彌漫著一種緊張、期待、無以排解的強烈欲望的感覺”,這種感覺的由來,是因為“心靈深處缺乏某種確定的東西”,這種匱乏“驅(qū)使我們在不斷翻新的刺激、感受和外在活動中追逐短暫的滿足。結果,我們陷入變化無常和不知所措的狀態(tài)中……”西美爾和坡不約而同地將神經(jīng)緊張作為都市人的特點。在西美爾那里,都市人要么是敏感而神經(jīng)質(zhì)的病人,因為不適應這個斥著強烈刺激的感官環(huán)境而陷入絕望之中,要么是冷漠、矜持、厭世的陌生人,為了適應這個緊張的都市生活而表現(xiàn)出克制并退回到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在愛倫坡那里,都市人是“拒絕孤獨”、尋求刺激的無名老人,他對于尋常的刺激已經(jīng)無動于衷,只有遭遇到強烈的刺激,他才可能獲得精神上的興奮,否則就只能承受空虛和厭倦。也許,正是出于對這種空虛的恐懼,老人走遍了倫敦的大街小巷,追逐著人群的喧嘩。城市中逐漸散去的人群正是導致他焦慮不安的來源,這也是為什么他在凌晨時分看到仍然開張的廉價酒館時,會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半驚半喜的尖叫”。也許只有在人群中,老人才能彌補經(jīng)驗領域中刺激的缺失。同時,老人尋求刺激的炙熱行為甚至深深地感染了敘述者,使他自身的行為也具有了某種類似的強迫性特征,然而正如前所述,不同于老人,敘述者想彌補的并非經(jīng)驗領域中的缺失,而是一種闡釋的缺陷。
那么究竟誰才是愛倫坡筆下的游蕩者呢?是拒絕孤獨、追逐人群的無名老人,還是觀看人群、追逐老人的敘述者?對于這一點,本雅明的評論或許會給我們某種啟發(fā)。他曾明確地表示:“這個身份不明的人便是游蕩者?!辈贿^,本雅明似乎意識到了某種不妥,在其后的文章中又對這種鑒定做了更正。他說:“人群中的人不是游蕩者。在人群中的人身上,瘋狂的行為取代了鎮(zhèn)定自若。”的確,被追蹤的那位無名老人更像是一位在馬路上東游西逛看熱鬧的人,前者在狂熱追逐人群的過程中失去了個性,后者在觀看城市景象的過程中忘形于觀看之中,他們都成為了人群的一部分,成為了本雅明在腳注中所定義的“目瞪口呆的人”,所以對于大城市揭示性的呈現(xiàn)并不來源于他們,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最終都只能成為城市的景觀之一。在本雅明看來,游蕩者在觀看城市的同時知道自己在觀看,就像布萊希特史詩劇中的演員在表演的同時知道自己在表演。的確,真正的游蕩者閱讀和欣賞著他所看到的一切,同時維持著自己的個性并時刻保持與所觀看之物的距離。
在這個意義上,愛倫坡筆下的游蕩者不是“人群中的人”,而是追蹤無名老人的敘述者。當老人追蹤人群,為精神上的興奮尋求都市刺激性源頭的時候,敘述者追蹤著老人,為自己觀看的欲望尋找可以得到短暫滿足的觀看對象。他充滿著好奇,但又保持著充分的獨立性。在故事的結尾,敘述者非常嚴肅地宣稱“這個老人是罪孽深重的象征和本質(zhì),他拒絕孤獨。他是人群中的人?!薄赃@樣一種來自他者身份的閱讀方式終止了對老人行為的迷戀。作為雛形的游蕩者自然還存在著闡釋能力的缺陷,他既無法閱讀老人,也無法閱讀自身,也許結尾處敘述者把老人與罪孽深重以及“世上最壞的那顆心”相聯(lián)系,正是他對無法讀懂老人的強烈情緒進行的含糊但強有力的回應。在《人群中的人》的開頭和結尾,敘述者都提到不為人所知、“未能大白于天下”的罪惡,這種前后呼應的聯(lián)系似乎正暗示了無論是“不可閱讀”還是不為人所知都是一種形式的罪行,因為它違反了游蕩者的游戲規(guī)則——游蕩應該是一目了然的輕松愉悅,而非捉摸不透的焦慮不安。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愛倫坡之所以對作為觀察者和敘述者的游蕩者產(chǎn)生如此濃厚的興趣在于后者觀察城市現(xiàn)代生活的方法吸引了他,然而,在他看來,對于城市生活日新月異的變化,游蕩者的表征方法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為了超越這種局限性,他提出了一種新的觀察方法,也就是在隨后的偵探小說系列杜邦偵探頻頻使用的一種方法。那么,偵探的都市闡釋方法與游蕩者的都市閱讀方式有什么不同呢?在愛倫坡隨后的偵探系列中,我們發(fā)現(xiàn),偵探與作為路人的游蕩者有著某些類似之處,兩者都視城市為景觀,都保持著一種疏離的姿態(tài),都試圖通過觀察表面現(xiàn)象去解讀真相。然而在現(xiàn)象與真相之間,游蕩者認為兩者是一種直接的對等關系,就如他認為一個人的面相、姿勢足以說明他的個性本質(zhì):對于偵探,真相固然可以從觀察到的蛛絲馬跡中獲得,但是兩者是否一定是絕對的對等關系卻是值得推敲的,現(xiàn)象不一定指向真相,也許真相更多地存在于那些沒有看到的地方,因此推理和闡釋在重建真相過程中與現(xiàn)象同樣重要。此外,對于城市中神秘莫測的現(xiàn)象,兩者的態(tài)度也截然不同,在游蕩者那里,這種現(xiàn)象往往會產(chǎn)生某種移情效果,從而引發(fā)他的不安和焦慮;在偵探那里,這種現(xiàn)象不會獲得任何的認同感,只可能成為他通往真相的路徑。因此,偵探的都市闡釋能力遠遠超越了游蕩者。在偵探眼中,城市充滿了秘密,但是這種秘密卻是可以通過某種方式得以破解的,尤其是通過解讀那些被忽略的現(xiàn)象和物品,城市的秘密就隱藏在形形色色的褶皺之中,觀察、分析、推理和闡釋則是尋找褶皺中真相的最好方法。在這種新的觀察方法的基礎上,愛倫坡不僅開創(chuàng)了“偵探小說”這種新的體裁,還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型的都市觀察者——以杜邦為代表的偵探,從而為城市生活提供了一種新的閱讀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