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客之城
　　從首都布加勒斯特出發(fā)，沿羅馬尼亞7號國道開車約三個小時，汽車開始緩緩爬升到南喀爾巴阡的山腳區(qū)域。一路上所見到的綿延草原此時已變成零星分布的房屋，一些雞群在住宅前的院子里徜徉，洗過的衣服懸掛在晾衣繩上。當你看到奔馳轎車的一家銷售代理門店時，你就會知道到達了一個叫做勒姆尼庫沃爾恰的小城。奔馳轎車門店的四周被草坪所覆蓋，透過玻璃幕墻，可以目睹到里面所展示的漆光閃閃的轎車。這家門店的右鄰是另一家銷售豪華車的門店，里面展示著更多歐洲制造的高級轎車。一瞬間，這些轎車所象征的財富，使得玻璃和鋼架構成的建筑物顯得如夢似幻。
　　在勒姆尼庫沃爾恰的城中心區(qū)域，一旦遇到紅燈，時?？尚蕾p到各種高檔的BMW（寶馬）、奧迪和奔馳牌轎車，駕駛車輛的則往往是一些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美國采訪記者尤德赫杰特?伯哈塔恰基詢問所乘坐的出租車的司機，這些年輕人是否擁有高薪工作。司機笑了笑，將手伸向空中，手掌朝下，手指扭動了幾下，仿佛在一個無形的鍵盤上敲擊?！八麄儚木W絡上偷錢。”他說道。
　　在世界各國法治官員們的心目中，勒姆尼庫沃爾恰這個城市有一個綽號：黑客之城。這一名稱聽起來有點不太準確，因為在名副其實的黑客中，只有一小部分人從事網絡詐騙，不過這座小城市里確實有很多詐騙者在網上活動，規(guī)模從小的到大的都有，其中大多數涉及商業(yè)詐騙和用惡意軟件對銀行業(yè)務實施攻擊，而且這些行為得到了被稱為“箭客”（arrows）的國際“錢騾”的協(xié)助。
　　據來自警方的保守估計，這些詐騙活動在過去10年期間，曾將數千萬美元轉移到勒姆尼庫沃爾恰，從而使當地的夜總會、購物中心、新公寓樓……蓬勃發(fā)展起來?？梢宰饕粋€黑色幽默的比喻，這座不大的城市的主要“出口業(yè)務”就是網絡犯罪。
　　網絡詐騙的興起
　　伯哈塔恰基在一個坐落著多座公寓樓和平房的居民區(qū)的某意大利餐館見到了負責打擊網絡犯罪的兩名警官（該城市總共只有四名警官負責網絡犯罪方面的工作），波格丹?斯托卡和亞歷山德魯?佛倫澤。斯托卡，32歲，寬闊的肩膀，身材粗壯，留著短茬胡子，他臉上的表情很少變化。佛倫澤，29歲，瘦高個，胡子刮得很干凈，是一個有幽默感的人?！拔业挠⒄Z在喝了幾杯啤酒后就會大有長進，”他說道。
　　斯托卡和佛倫澤都在本地長大?！靶r候在街上跑的轎車都是羅馬尼亞制造的‘達西亞’，”斯托卡說。“只有官員們才允許擁有‘沃爾沃’（Volvos）和從前蘇聯(lián)進口的‘伏爾加’?！蹦菚r的社會信息也很有限：從星期一到星期五的電視節(jié)目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兩小時的官方節(jié)目，大多數播放與尼古拉?齊奧塞斯庫有關的新聞?！暗叫瞧谔欤覀兛梢钥?0分鐘的卡通片。”斯托卡繼續(xù)解釋。
　　1989年，反政府的變革運動以齊奧塞斯庫和其妻子被槍決而結束，羅馬尼亞轉向了自由市場經濟。1998年，當斯托卡上完高中，進入首都布加勒斯特的警察學院之時，另一場互聯(lián)網方面的變革正在蓬勃發(fā)展。經濟已經不再被政府所控制，但整個國家依然貧窮。勒姆尼庫沃爾恰與其它許多城鎮(zhèn)相比則較好一些，其原因主要歸功于它擁有一個多年前就建立在那里的化學品制造公司和相對發(fā)達的旅游業(yè)——群山環(huán)抱的自然景色，古老的教堂和17世紀的修道院。不過，對于大多數市民來說，生活還是不那么好過。不少年輕男女都在掙扎著尋找工作。
　　 隨著網絡銷售的興起，網上詐騙也成為一種竊取金錢的新方式。勒姆尼庫沃爾恰就孕育出了干這種行當的始作俑者。開在街上的咖啡吧成為匿名且廉價上網的地點。這些騙子在互聯(lián)網上打虛假廣告——往往選用eBay、AutoTrader、Craigslist等網站——誘騙受害者通過電匯的方式匯款。從2002年開始，對勒姆尼庫沃爾恰的投訴逐漸增多。
　　在早期，這些詐騙犯罪嫌疑人的手法并不算精明。例如，其中一個案子是這樣的：一個詐騙分子在網上掛了一個虛假的出售手機的廣告，讓另一個同伙替他取匯款。他們從美國的三個受騙者手中共收到2000美元。不過當時他們并不十分老到，竟然懶得讓那名取錢的人使用假身份證件?！拔野l(fā)現(xiàn)他坐在咖啡吧里，與人在網上聊天?！痹谂R近城市皮特什蒂負責打擊網絡犯罪的警官考斯特爾?埃恩指出?！胺缸锵右扇吮蛔ズ蠛芸炀吞拱琢??！?br/>　　可是，大多數網絡騙子都逍遙法外，因為只有約四分之一的受害者投訴或報案，而進入立案程序的更少。于是在勒姆尼庫沃爾恰就誕生了一大批涉足這類騙局的年輕人，從而導致美國的互聯(lián)網詐騙案件急劇上升：有資料統(tǒng)計的投訴和報案只是冰山一角。案件從2002年的75000多件一直上升到2009年的337000多件，被騙的總金額達到5億6千萬美元。FBI（美國聯(lián)邦調查局）在美國的特工和派駐布加勒斯特的特工（該機構派遣人員駐扎在各駐外使領館協(xié)助進行國際調查）將注意力聚焦在作為多發(fā)地的勒姆尼庫沃爾恰。按照某消息透露，僅在2005年，就有幾乎1千萬美元匯到這個小城。
　　警方對這類案件加強了調查，但騙子們也改變了策略。起先的一種手法就是讓受騙者將款項先支付給一個虛假的第三方（即模仿某個有信譽的真實公司的網址設計一個假網址），而不是直接付給“出售者”。這種騙局曾誆騙受害者多年。例如，為了誘使人們以難以置信的低價購買二手轎車，通常的詭計就是杜撰一個駐歐洲的美國士兵要急售一輛轎車，因為他要調防了的廣告。當潛在的受害者相信有這么一回事時，所謂的賣家就開始運送車輛讓買家驗貨，不必付款——只需支付“運輸”費用。
　　這種詐騙團伙為了使騙局編織得完美，往往雇用以英語為母語的人起草E-mail（電子郵件）發(fā)給在美國的目標，并讓這種人與潛在的受害者通話。當然，假的網站也是請這方面的高手制作的。
　　到2005年，羅馬尼亞在國際網絡銷售領域已臭名昭著，買家對支付給勒姆尼庫沃爾恰和其它羅馬尼亞城市的款項都十分小心謹慎，于是，騙子們又改變了手法。他們設計將匯款地址改為歐洲的其它國家，讓他們的同謀者在那里取款。
　　這一作案手法的變化成了轉折點：從小規(guī)模的詐騙轉化為國際性的有組織犯罪。勒姆尼庫沃爾恰的騙子們開始與全球各國的同謀者沆瀣一氣——他們有的擔任信使（取款者），有的擔任洗錢者。這些人通常就是所謂的“箭客”。他們往往是生活在西歐和美國的羅馬尼亞移民。有些年輕人移民海外就是懷著這一目的去的。一個“箭客”的工作是去收款地點取受騙者寄的匯款，然后在扣除自己的傭金之后將匯款直接轉給騙子們。
　　晚上11點剛過，斯托卡將談話停了下來，并讓記者調頭看餐館里后面的一張桌子，那里剛剛坐下幾個穿著時髦的青少年男女，年齡似乎都不到20歲。他們都正在接受調查。他解釋道?！斑@真是一個小城市?！?br/>　　其它行業(yè)的催化劑
　　勒姆尼庫沃爾恰的市中心坐落著一座類似愛斯基摩人住的拱形圓頂屋式的大型玻璃結構的購物中心。圍繞它的街道排列著各種色彩艷麗的店鋪——產自意大利的皮革制品琳瑯滿目。斯托卡帶著我開車駛過一排兩三層的、門前設置了很好圍欄的房屋。他瞧了瞧停在街道旁的轎車牌號，然后指著一輛BMW越野車，告訴記者說它的主人是一名年輕人，他和一伙人去年受到了指控。“我不知道這些人是太聰明還是太愚蠢，”他表情嚴肅地說道?！八麄兿嗷ブg交流頻繁，一個家伙從另一個家伙那里學會這些詐騙手法。他們會詢問自己的中學同學：‘喂，你想賺錢嗎？我想雇你當箭客?！缓筮@名箭客就自己學會怎樣去詐騙?！?br/>　　美國康奈爾大學社會學教授邁克爾?馬西研究過社會學方面的人際關系問題。他指出，勒姆尼庫沃爾恰作為網絡詐騙的神經中樞向外蔓延，并在各城市或區(qū)域中的特定地點形成集群效應。就好比在美國紐約市中有一個時裝區(qū)——該地區(qū)聚集了眾多的同一行業(yè)的商家?！霸谶@種范圍內，如果他們生活在一個相對孤立的地區(qū)，就會存在一種專業(yè)性需求，而原本從事同類企業(yè)的朋友、家庭成員往往能為后來者提供進入的手段和資源?！彼f。
　　
　　FBI高級特工加利?迪克森指出，當地公眾的同情心，至少在某些已被起訴的案件中，似乎傾向于被告。其觀點是：“嗯，他只不過詐了幾個美國人而已?！?br/>　　似乎每一個街區(qū)都冒出新的建筑物一樣，在勒姆尼庫沃爾恰，顯得最令人矚目的就是匯款業(yè)務公司。這個10萬多人的城市居然有至少20個Western Union（西聯(lián)匯款公司）的門店。差不多每四條市區(qū)街道就有一家。這種匯款公司門店對勒姆尼庫沃爾恰的重要性就猶如金剛石切割工場對安特衛(wèi)普（比利時最大城市）的重要性：它們使賺錢業(yè)務鏈最終完成。
　　在過去幾年期間，斯托卡和佛倫澤應用他們的社會關系偵查嫌疑人，并一直對嫌疑人進行監(jiān)視。兩人有時會發(fā)現(xiàn)被偵查的對象居然是自己孩提時代的玩伴。佛倫澤在當地一個足球隊踢球，這個隊的一位球員恰好是受到監(jiān)視的嫌疑人。斯托卡和佛倫澤都抱怨說他們是在與一股永無止息、源源不斷的惡潮在戰(zhàn)斗。當然，他們并不是沒有獲得過勝利——事實上，2008年所揭開的第一例勒姆尼庫沃爾恰詐騙網案件就始于斯托卡對一個名叫羅密歐?齊塔的年輕 “創(chuàng)業(yè)者”的調查。
　　齊塔先是在英國開始了作為“箭客”的生涯，賺了不少錢，提升了自己的身價。后來，他雇用了幾個朋友設立了自己的詐騙集團。羅馬尼亞警方在2005年注意到了他的活動。當時他開始炫耀自己的富有，每幾個月就買一輛新車，卻沒有任何明顯的合法收入。第二年，齊塔開辦了一個所謂的NetOne的互聯(lián)網服務供應公司。它的目的其實是進行洗錢活動，以及對警方偵查詐騙活動實施掩護。
　　2008年1月，一名線人向斯托卡提供了兩名為齊塔效力的同伙的手機號碼。警方于是偵聽了這兩個手機通話。第二天，其中一個人給齊塔發(fā)送了帶有現(xiàn)金轉賬密碼的短信。這個轉賬密碼是收款者在提取任何轉賬款項時必須提供的唯一一組數字。斯托卡和他的工作小組隨即對齊塔和其同伙進行了監(jiān)視，從而確定了“黑錢的循環(huán)路徑”，通過這一路徑，在美國的受害人的款項就流向了齊塔和其他人的腰包里。
　　齊塔團伙被揭示出的內幕表明它比勒姆尼庫沃爾恰其它團伙的手法更為復雜一些。他們首先設計一個稱之為“獵魚”的騙局——例如，虛構一份發(fā)自美國國稅局或司法部或其他部門的E-mail給一些美國公司，將木馬病毒植入目標受害者的電腦，于是受害公司的銀行賬戶和密碼就被這一團伙搞到了手。據說他們隨后便在拉斯維加斯雇用一些流浪漢，開設假的公司銀行賬戶，并用這些賬戶來提取詐騙到的錢。
　　在斯托卡開始追蹤齊塔團伙的那個月，一名美國警官在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市郊區(qū)攔住了一輛超速行駛的轎車。當他在給司機開罰單時，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車后座，發(fā)現(xiàn)那里放了五六只手機、兩臺手提電腦，好幾本護照和兩疊現(xiàn)金匯款收據。他當即拘留了坐在車里的兩名青年男子，證實他們都是羅馬尼亞人。警方還從車中搜到了63000美元現(xiàn)金。兩名青年后來交代說他們是為齊塔團伙擔當“箭客”的。在那年整個冬季的大部分時間，這兩個人開車在美國中西部各地奔波，提取由Western Union和Money Gram（速匯金，另一種國際特快匯款服務）門店寄到的款項。兩個同伙的坦白導致警方在美國和羅馬尼亞之間進行了更多的偵聽和監(jiān)控，最終破獲了一個人數達20多人的犯罪集團。
　　與一個“首腦”人物的會面
　　當年夏季，羅馬尼亞警方和美國FBI在各自國家連續(xù)發(fā)動襲擊，掃蕩了這些團伙分子。齊塔在拘留所里待了14個月后，暫時獲得保釋，以等待審判。目前在斯托卡的辦公室，齊塔的照片仍然貼在一張繪制的圖表的首位。記者在沒有獲得兩名警官的首肯下，就悄悄地動身去探訪該團伙的這名年輕首腦人物，因為斯托卡說過，這是一座小城市。
　　一個上身穿T恤衫，下面穿著百慕大短褲，腳上穿帆布鞋的年輕男子自我介紹說他是齊塔的弟弟馬里安，只見他神經質地舔著嘴唇，不停地擺弄著一只iPhone?！褒R塔快來了，”馬里安說?！安贿^他喝了點酒。”當他們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館等待時，記者注視著馬里安停放在路邊的一輛嶄新的英國產Jaguar（美洲豹），詢問他怎么能買得起這個牌子的轎車。“你知道一輛美洲豹在羅馬尼亞賣多少錢嗎？”他微笑道?！皩τ虚T道的人來說，僅需2000歐元。你給我錢，我馬上給你開來?！?br/>　　幾分鐘之后，齊塔順著墻角走了過來，并緩步跨進咖啡館。這是一個有著孩子般的面容，氣質瀟灑的年輕人：上身穿著淡藍色Polo襯衫，下身穿著短褲，腳上套著人字拖鞋。他看上去與其說是一名犯罪團伙的決策者，倒不如說更像是一名在校大學生。在他身旁，還跟著一名戴著墨鏡，肌肉發(fā)達，胳膊上畫著文身的年輕男子。這個保鏢式的人物將一只啤酒瓶重重地放到桌子上，然后彎曲了一下手臂，仿佛隨時準備參加一場拳擊賽。
　　齊塔瞥了一下四周，神情陰郁地與記者握了握手，然后在記者身邊坐下。隨后又有兩個男子坐在他們的桌邊。在咖啡館的一個角落，一對喝咖啡的夫婦帶著諂媚的笑容走過來與齊塔握手。咖啡館的老板走到記者身邊，一本正經地瞧了瞧他?！白Ｄ愫眠\，”這位老板說道。
　　胳膊上畫有文身的男子不友好地探身問記者：“你是巴拉克?奧巴馬派來的嗎？”記者表示說不是的。在場的每一個人除了記者都點燃了一支香煙。齊塔請那對夫婦和馬里安一起當翻譯，他們表示同意。緊接著，在座的一個男子讓記者站起來，文身男子從上到下檢查了他的服裝，并問他是否帶了錄音裝置。
　　“你對于指控你的罪名有何看法？”伯哈塔恰基問道。
　　“它們是不實之詞?！饼R塔用英語回答。
　　齊塔繼續(xù)為自己辯護，那對夫婦很積極地翻譯著?！八踔敛恢烙⒄Z怎么說，所以根本不可能制作廣告或與買家發(fā)E-mail交流?！蹦贻p的女子說道。“他甚至沒有E-mail信箱，怎么在互聯(lián)網上進行詐騙？”這些辯解聽起來蒼白無力，然而互聯(lián)網的匿名制度使不法之徒有了偽裝。正是這一點造成警方在追蹤網絡詐騙分子和起訴他們時遇到很大的挑戰(zhàn)。
　　記者勸說齊塔將這場談話錄制下來，但擔任保鏢的男子打斷了兩個人的談話。齊塔于是吸了最后一口煙，隨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斑@次談話到此結束，”馬里安說。
　　記者與年輕夫婦一起離開了咖啡館。那個名叫阿歷克斯?尼格魯的男子說他從朋友那里聽到關于齊塔的事，也看到了報紙上的報道。他告訴記者他剛從布加勒斯特的一所院校的工程專業(yè)畢業(yè)，一直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勒姆尼庫沃爾恰找工作。“我還沒有一點頭緒，”他說。如果這種狀況持續(xù)下去，似乎可以肯定，齊塔這類網絡團伙組織將會是他可能的選擇。
　　2010年，羅馬尼亞警方實施了188次逮捕行動——但是這是一個永無窮盡的任務。伯哈塔恰基記起佛倫澤在那家意大利餐館講的話——要想將勒姆尼庫沃爾恰的網絡騙子們清除干凈幾乎是無望的。“你抓捕他們中的兩個人，就會有20個人取代這兩個人，”佛倫澤說道?！拔覀冎皇莾擅?，而他們有2000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