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拈花一劍

      2011-12-29 00:00:00滕肖瀾
      上海文學(xué) 2011年4期


        一
        
        拾兒。拾兒。
        她喜歡聽他這么叫自己。他叫得很快,聲音是浮在半空中的。帶個小尾巴,輕輕巧巧地滑過去。夾雜些兒時的狎昵意味。拾兒,拾兒——像叫一件最親近的物事。這是她的特權(quán)。外人面前他可不會這樣,人家都說,杜都尉啊杜都尉,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端正了些,不茍言笑。只是一回到家,遠遠地,還未見到她的面。官服還穿在身上呢,一邊脫,一邊便叫她的名字。拾兒,拾兒——那一刻,他的官服,連帶著官威。一并脫了下來。
        她迎上去。叫聲“公子”。
        她接過他的官服和官帽,端上點心和茶。是他最喜歡吃的百花蒸糕——拿時令的花瓣曬干,加糖腌了,放在密罐里埋在樹下,吃時取些出來,和面粉一起揉了,做成一朵朵花的形狀,上屜蒸半個時辰,人口有花的清香。她常說這是女孩家的玩意兒,男人喜歡吃真是奇怪。他不理會,隔幾天便纏著她做。他一邊吃,一邊說衙門里的事。這樣的亂世,每天總有忙不完的事,像水里的木頭,按下去又起來,反反復(fù)復(fù)的。她知道他心煩。都尉的官階,不大不小,下頭管著幾千兵馬,等他的號令;上頭又有將軍,等他的捷報。都尉是個苦差事,實打?qū)嵉馗苫?,硬碰硬地打仗,連個躲懶的借口都沒有。
        楊鏘,這條臭蟲。她又一次在他嘴里聽到這個名字。楊鏘——傳說這人有三只眼睛,第三只眼睛白天閉著,到了晚上才睜開,能看見千里之外的東西。身上的皮像野豬皮那樣厚實,刀槍根本奈何不了他,而且不食五谷雜糧,專吃人肉、喝人血——她每次聽人說到這些,心里便顫一下。這樣一個妖物,難怪攻了那么多次都是徒勞。人又怎么斗得過妖呢?別說一座山頭,便是整個天下,也難保有一天不是他的。她不懂朝廷的事,只是為她的公子爺擔(dān)擾。每天三更睡五更起的,人日漸憔悴下去。她看他在書房里一遍一遍地寫“楊鏘”這個名字,恨恨地,然后把紙撕個粉碎。拋到空中。那樣溫文爾雅的一個人,到這個地步,也實在是逼急了。
        楊鏘——他說,昨日又搶了十幾車官糧,傷了百來個官兵。他說這話時,皺著眉頭。聲音是往里收的。壓著許多東西。她聽見他話尾的那聲嘆息,心里難受極了。她寧可把自己變成刀槍劍戟,朝那個楊鏘刺過去,把他胸口刺個大窟窿。她的公子爺,得平安無事才好。
        他一邊吃糕,一邊喝茶,嘴里還嚼著糕呢,滿滿一大口茶灌下去。她說這樣容易傷胃。他不理會,說吃肉要喝酒才有意思,吃糕也是一樣,配上茶才吃得香甜。
        點心吃到一半,王爺派人來傳話,說讓都尉過去一趟。他放下筷子便走,一口蒸糕噎在喉嚨,嗆得咳嗽起來,腰撞上桌角,差點絆個趔趄。她扶住他,拿過衣服替他穿上,說,慢點兒,不急——她知道他這么火急火燎的是為了見誰,心里怪不是滋味,又有些瞧不起自己,不該捻這個酸,沒意思。他是她的神,從小到大捧在心坎間上,卻又連手也不敢握的。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兩歲時老杜相公拾了她來,教她讀書,吃穿與主人無異??伤龝缘?,“拾兒”終究是“拾兒”,幼時家鄉(xiāng)遭了瘟疫,爹媽都病死了,只剩她撿了條命,又遇上了好人家。她乖巧得很,府里上下都疼惜她,但這乖巧里多少帶些無奈,被情境逼出來的,不得已的。
        公子慢走。她輕聲道。他卻握住她的手,說,咱們一塊兒過去。她笑著點頭。
        兩人走到府門口,小廝牽了馬,后面兩個漢子抬著一頂小轎過來。他上馬,她上轎。穿過兩條巷子,青石大街盡頭,便是王府了。門前兩座石獅,威儀還在,只是顏色舊了,有了年月,也顧不上整修。旁邊幾個軍士持刀站著,見人來了,便問是誰。小廝上前通報,說杜都尉到了。一會兒,管家從里面急急地出來,手卷在袖籠里,“王爺請都尉進去呢?!?br/>  如軒。王爺親手端了茶,遞給他——禮數(shù)有些重了,杜如軒忙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接過,說,不敢。王爺坐下,又讓了讓。他揭開茶杯,一股淡香撲鼻而來,是清明前新摘的茶。王爺卻不喝茶,也不說話,坐著只是嘆氣。他不敢問,便也陪著沉默。廳堂里點著幾盞香爐,薄煙裊裊。半晌,王爺?shù)?,如軒啊——他忙起身,垂手站著。王爺一擺手,示意他坐下。
        “如軒啊——本王如今能倚靠的人,只有你了?!?br/>  王爺說完嘆了口氣,朝他看。杜如軒不便接口,依然沉默。王爺又道:“那個混賬,上京參了我一本,說我霸田占奴,激了眾怒,民心都向著楊鏘,這才久攻不下——你聽聽,這還像話嗎?”
        王爺口中的“混賬”,便是楚將軍,朝廷重臣,討賊大員。杜如軒低頭,不敢答話。拾兒一旁站著,見王爺右手小指留了長長的指甲,微微翹著。臉色鐵青。他似是越想越氣,一甩手,把茶杯摔在地上,砸個粉碎。侍從忙上來收拾,“奴才給您換新的茶來?!?br/>  王爺不語,忽的,斥責(zé)那人:“狗奴才,又忘了含雞舌香——口臭得很?!?br/>  侍從忙不迭從袖管里掏出一片香,放進嘴里含著。
        王爺“哼”了一聲,轉(zhuǎn)向杜如軒笑道:“我最聞不得異味了,才讓他們整天含著香。”杜如軒道:“王爺是雅人。這堂上薰的香也好聞得很,就不知是什么香?!蓖鯛敶鸬溃骸笆遣ㄋ惯M貢的芫茜香。你若喜歡,帶些回去?!倍湃畿庍B忙謝過。
        王爺站起來,道,隨我到內(nèi)堂。杜如軒應(yīng)了,跟著上去。拾兒也要跟進,杜如軒對她道,你在這里等我。拾兒微一欠身,答應(yīng)了。見旁邊一眾侍從也并不跟著,只王爺和杜如軒兩人進了內(nèi)堂。管家垂手站著,說,姑娘若是悶了,不妨到后花園走走,出了客廳往右便是。拾兒說聲“謝謝”,慢慢踱了出去。
        穿過一條長廊,池塘里荷花盛開,斜陽掩映著亭閣一角,便是王府后花園。她走上兩步,倚著欄桿,看塘里的錦鯉,不時躍出水面,濺起幾朵水花。站了一會兒,忽聽后面有人道:“拿這花瓣用水煎了,清火敗毒,對咽喉痛最有效。小心別帶著根莖,有毒的。”
        她回過頭,見不遠處一個穿湖綠色衫裙的少女站在樹下,手里拿著幾支花,對著旁邊幾個丫鬟說話。這少女眉目如畫,夕陽余暉落在她臉上,整個人竟似發(fā)著光,讓人不敢直視。
        拾兒猜她便是郡主——王爺?shù)莫毶訝數(shù)男纳先?。想到這里,心不自禁顫了一下。正要走開,郡主已看見了她,“你是——啊,我曉得你是誰,你是杜都尉的伴當(dāng)。”
        她只得停下,躬身道了個萬福。一個丫鬟道:“郡主認得她?”郡主不答,卻指著手中的花兒,問她:“你曉得這花嗎?”
        拾兒見這花只有兩爿花瓣,細葉兒呈心形,從根直長到上頭,卻是從未見過。便搖了搖頭。郡主提醒她,你看這花長得像什么。她又細細看去,見花心處幾道淺黑色的條紋,花瓣裊裊婷婷地伸展出去,直如蝴蝶的翅膀?!澳皇呛▎?”她道。
        郡主笑起來。“沒錯,就是蝴蝶花——這花美不美?”
        拾兒點了點頭。
        “這花不光美,還能人藥,解百毒。春夏季將花瓣采收,切段曬干,若是誰肝胃不適、內(nèi)毒上火,煎湯服下,一會兒便好了?!?br/>  她說著,朝拾兒一笑。隨即又看向手里的花,走上幾步,嘴里輕哼著:
        蝴蝶花,蝴蝶花,
        蝴蝶你可好嗎?
        看似花,不是花,
        無人來睬她。
        蝴蝶花,蝴蝶花,
        蝴蝶花不說話。
        人在那,雨在下,
        風(fēng)吹草動疑是他——
        這歌詞簡單人俗,倒也瑯瑯上口。她聲音溫柔得如同溪水一般,眼睛微垂,睫毛長長地披下來,臉上肌膚如玉,沒有一絲瑕疵——這樣一個美人兒,也難怪公子爺對她朝思暮想。別說男人了,就是女人,也忍不住想多看她幾眼,和她親近親近。拾兒心里嘆了口氣,正想找個借口離開,忽聽郡主脆生生地道:“你頭上的簪子真好看,讓我瞧瞧好不好?”
        拾兒一怔,摸了摸頭上的簪子——前年過生日時夫人給的,只是一支尋常的玉簪,并無出奇之處。又瞥見郡主頭上竟沒有一點飾物,只拿絲帶挽了發(fā)髻,不免有些意外,想這堂堂王府也忒節(jié)省了些——稍一遲疑,拔下簪子,遞上前,忽見旁邊丫環(huán)使個眼色,朝她搖了搖頭。心念一動,還不及反應(yīng),手上一空,簪子已被郡主拿去。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郡主微微一笑,反手便往自己脖子里抹去——
        周圍一陣驚呼。拾兒叫聲“不好”,正要去奪簪子,然而已經(jīng)遲了一步,簪子已在她雪白的頸上劃出一道血痕。忽地,半空中一個人影閃過,出手如風(fēng),緊扣住郡主的手腕——正是杜如軒。
        “啪嗒!”簪子掉在地上,斷成兩截。
        都說郡主瘋了,若不是瘋了,怎么沒來由的便要尋死。好好的,一點征兆都沒有,冷不丁的,叫人猝不及防。貼身服侍的人都怕了她,連一丁點利器都不敢放在身上,首飾不敢戴,尖頭的鞋不敢穿,吃飯拿石制的碗碟,就連女孩兒家用的針線包也都藏了起來——那個朝拾兒使眼色的丫環(huán)。心急火燎出去找大夫時,對著拾兒拋下一句“你呀,多事”。拾兒怔得都有些傻了,臉色比床上的郡主還要白。一會兒,大夫來了,搭了脈,說是皮外傷,不妨事,休養(yǎng)兩天便好。管家送大夫出去。王爺朝杜如軒看,嘆口氣。
        “都是那廝害的——”
        丫鬟端上藥,郡主不肯喝,“太苦了——”王爺勸她:“良藥苦口,你若不吃藥,病怎么能好?”郡主依然是不肯。旁邊兩個丫環(huán)走上前,一個把郡主扶起來,一個拿藥便往她嘴里灌??ぶ饕煌犷^,將藥盡數(shù)吐了出來,弄得枕頭上一片污跡。
        回去的路上,拾兒都不敢跟杜如軒說話,坐在轎子里,一聲不吭,聽著簾外踢踢踏踏的馬步聲,猜他必定也是滿腹心事——也是郡主命運多舛,好端端的,去年到廟里給亡母上香,居然叫楊鏘那廝給擄了去。天牢里十幾個天瞳山的賊人,原定了秋后問斬,可這么一來,投鼠忌器,沒法子,只得放人??ぶ鞅粨锪艘辉?,人是回來了,可是卻失了魂,整個人都傻了,也不曉得在山上遭了什么罪——杜如軒不說,拾兒也不敢問。
        “你怎么不說話?”他在轎外問她。
        她道,有些累了。他道,簪子斷了無妨,我買支新的給你。她曉得他是在逗她呢——這當(dāng)口誰還想著那支簪子?她順著他,“嗯”了一聲。他又問,嚇壞了吧?她停了停,道,我倒還好,你才嚇壞了。
        他沉默了一下。她掀開簾子,見他臉色凝重,眉頭緊攢著,雙手握住韁繩,似在發(fā)怔。她忙放下簾子,半晌,道,郡主真是個美人呢——話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不該提這個。聽他在轎外嘆了口氣:“大夫說了,是肝氣淤結(jié),形神俱傷——她這個病啊,怕是好不了了。”
        她聽到他的嘆氣聲,更是難過?!坝惺裁床∈呛貌涣说?她是郡主啊,王爺自然會遍尋名醫(yī),不必擔(dān)心。”他停了停,澀然道:“也是?!?br/>  她尋思著說些什么話哄他,忽的,聽見轎外有人高聲喝道:“什么人!”
        她慌忙掀開簾子,見外面兵士正與幾個黑衣蒙面人斗成一團。這幾個蒙面人出手極快,只一會兒工夫,便逼退了兵士們。劍鋒一轉(zhuǎn),便向杜如軒襲來——他們的目的顯然是杜如軒。拾兒不由得驚叫起來。杜如軒“哼”的一聲,也不見他如何出手,白光過處,幾個黑衣蒙面人便已悉數(shù)倒地。眼見得不敵,起身要逃。兵士們一擁而上,將他們團團圍住。
        這幾人身手也著實凌厲,饒是處于弱勢,仍掙脫了去,展開輕功,頃刻便不見蹤影。只剩下一人,胸口中劍頗深,自知無望,反手一劍砍在自己頸中。眾人待要阻止,已是不及。這人當(dāng)場斃命。
        有兵士把這人的劍呈上。杜如軒看了一眼,劍柄處刻了個“楚”字,旁邊是一只雄鷹展翅,栩栩如生。拾兒見了一驚,朝他看去。杜如軒先是不語,隨即幽幽地說了句:“他竟是這么容不下我。”
        楚將軍愛鷹。遠近無人不知。將軍府內(nèi)兵器更是統(tǒng)統(tǒng)刻上雄鷹。杜如軒早年拜在他門下,后來又由他引薦,立了好些戰(zhàn)功,年紀輕輕便官拜都尉。將軍算是他的恩師。這些年,王爺與將軍的過節(jié),越來越不可收拾,兩人形同水火,只是沒料到竟?fàn)砍读怂M去。外面?zhèn)鞯梅蟹袚P揚,說杜都尉早晚是王爺?shù)某她埧煨?。這本也沒什么,他杜如軒苦戀郡主,世人皆知——將軍不該為這個,便想要他的命。
        杜如軒吩咐將刺客埋了。那柄劍藏了起來。左右傳令下去——這事不許透露半個字。拾兒曉得他是為了大局,眼下這形勢,自己人若是先斗起來。只會給賊人可乘之機。
        “倘若,他再這么做呢?”她有些擔(dān)心。
        “我自有法子。他傷不了我?!?br/>  他說完。朝她微笑了一下。忽的,眉頭一皺,整個人低了下去。拾兒慌忙扶住他,見他面如金紙,左肩處有血跡不斷滲出,驚呼道:“你受傷了——”
        這一劍正中肩頭,入骨三寸,大夫叮囑要臥床將息個十天。偏偏圣旨前兩日便下了,“速速剿滅天瞳山賊匪,不得有誤。”原本已定了杜如軒領(lǐng)兵,這下事出突然。只得易人。照杜如軒的意思,這點傷不妨事??衫隙畔喙珶o論如何不答應(yīng),幾次三番到楚將軍那兒去說情,到底是把他攔下了,改由將軍親自掛帥。
        王爺來杜府探病。問他,“這一仗,你覺得會如何?”
        杜如軒沉默了半晌?!安缓谜f?!?br/>  “不好說”便是“兇多吉少”的意思。杜如軒與楊鏘交手多次。曉得那廝的厲害。天瞳山雖小,可地勢險峻。易守難攻;賊人數(shù)目縱然不及官兵,但一個個都是彪悍驍勇的壯漢,以一抵十,加上抱著必死之心,拚死相爭,實在駭人。將軍上了年紀,用的也是老兵法老路數(shù),這一仗勝算無多。
        “唉——”王爺嘆了口氣。卻是難掩一臉幸災(zāi)樂禍。
        杜如軒果然言中。不到三日,便有戰(zhàn)報傳來——全軍覆沒,數(shù)名死士保護將軍脫險,卻在離城不到五里處遭伏。一支冷箭正中將軍咽喉,要了他的命。
        楚將軍無兒無女,杜如軒以子徒身份,自請扶靈之任。出殯那日,天瞳山竟送來一把鐵弓——應(yīng)該便是射中將軍的弓。這是大咧咧的挑釁了。杜如軒再好的脾氣,也按捺不住。
        “拖下去砍了!”
        有人擔(dān)心這樣會激怒楊鏘。杜如軒全然不睬。稍后,那人的首級呈上,杜如軒吩咐掛在城樓示眾三日——殺敵軍的氣焰,再振自家的軍威。
        天瞳山那邊果然有了反應(yīng),當(dāng)天晚上便出動偷襲。杜如軒早有準(zhǔn)備,安排幾百精兵候在他們的必經(jīng)之路,殺個措手不及。這一仗著實漂亮。王爺向京城奏表,說杜都尉英武驍戰(zhàn),智勇雙全,是朝廷不可多得的人才。很快圣旨便下了,說邊關(guān)不可一日無帥,命杜如軒暫代將軍一職,領(lǐng)剿匪之任,多建戰(zhàn)功。
        王爺設(shè)宴為杜如軒慶賀,郡主也出席。拾兒冷眼旁觀,見郡主坐在那里不吵不鬧,臉色似比前陣子要好些,只是安靜得有些異常,竟像個木頭人了。
        “惠兒”王爺叫郡主的小名,“你覺得杜將軍如何?”
        郡主并不看他,微笑了一下,“不是杜都尉嗎?”
        “昨天是都尉,今天已是將軍——女兒,你好福氣啊?!?br/>  王爺這話的意思已經(jīng)很清楚了——是明明白白的求婚。杜如軒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身上??ぶ鬟€是微笑。王爺?shù)溃骸跋略鲁醢耸莻€好日子——如軒。你覺得呢?”
        杜如軒連忙起身。朝王爺深深地作了個揖,“多謝王爺。”忍不住又朝郡主望去,見她把玩著手上的玉鐲,似是沒有聽見。杜如軒不禁有些失落。拾兒在一旁見了,想,這郡主算是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呢?雖說婚姻大事由父母作主,可她與公子相識時間也不短了。別的不提,前年那場廟會,若不是聽說她會去,公子爺怎么會恰恰也在那里?裝著是碰巧遇見,但那架勢,喘著粗氣,一頭的汗水,官服都來不及脫——郡主又不是傻子。如何會不明白?還有那次,她隨口說了句“喜歡清居庵內(nèi)的梅花”,他聽了,第二天便替她摘了來。清居庵離得遠,快馬加鞭來回都要好幾個時辰。又是在山上。大冷的天,恰恰那幾日又在下雨,山道滑濕。除了他這個呆子,還有誰會把她隨口一句當(dāng)成圣旨。那樣巴巴地趕去?
        沒來由的,拾兒竟有些惱恨這個郡主了。惱她那樣擄了他的心,卻又渾不在意。只是這話卻是對誰都不能說,連臉上都不能露出一星半點。她曉得,公子是心里都要甜出蜜來了。府里上下也是歡喜無比。才獲了圣恩,如今又要當(dāng)郡馬,大小登科接踵而至,這福氣不是人人都攀得上的。
        婚禮那天,迎親隊伍敲敲打打到了王府,把郡主接了。杜如軒與家人等在府門口,迎接新人。杜如軒穿著喜服,站在那里一個勁地又是搓手,又是摸頭捏鼻,喜不自禁的模樣。杜夫人笑說他竟像個猢猻了,“別讓你的新娘子笑話?!?br/>  等了小半個時辰,沒等來喜轎,卻見幾個迎親的侍從跌跌撞撞地奔來,嘴里嚷著:“新娘——新娘被賊人擄走了!”
        杜如軒這一驚非同小可,“怎么回事?”
        “轎子走到半途,便殺出幾十個天瞳山的賊人,我們拚死相斗,到底是不敵,還傷了幾個弟兄,服睜睜地看他們把轎子給擄了去?!?br/>  “啊——”老杜相公急得跳腳,“還不快去通知王爺!”
        喜事成了傷心事。當(dāng)天晚上,杜如軒獨自坐在新房,一動不動。等雞叫了三遍,抬頭看去,窗外已是微微發(fā)白了——這一夜,竟似是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夜。
        
        二
        
        天漸漸暗下來。晚霞卻還未褪盡,像放完焰火后留下的那幾道光,在天空徘徊逗留。天瞳山成了光禿禿的筆頭,在黑暗中只剩了個輪廓。偶爾傳來幾聲雁鳴,低低回旋。
        郡主坐在床邊,喜帕還頂在頭上。遠遠聽見開門聲,接著,是一個人的腳步聲,漸漸近了。到她面前停下??ぶ骺匆娺@人的腳,穿一雙青白色的靴子,靴尖沾了些泥。
        “惠兒?!边@人叫了聲。
        喜帕被掀起。郡主見到他的臉——留了絡(luò)腮胡須,本來眉宇也稱得上英俊,只是臉上那道疤。從太陽穴直落到鼻尖,看著有些可怖了??ぶ髋c他目光相接。
        這人便是楊鏘,天瞳山的首領(lǐng),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妖人”??ぶ髡?。他靠近了,伸手在她臉上一撫。她不自覺地朝后一退。他嘆了口氣,“啪啪”兩下,解開她的穴道。
        郡主先是不動,忽地,“啊”的一聲,起身便往外逃去。他抓住她手臂,一按,將她按了回去。她要掙扎,卻哪里掙脫得開。他朝她看。目光里盡是憐惜。半晌,郡主不動了,退開兩步,縮在床角。
        他在她身旁坐下,柔聲道:“惠兒,你怎么不說話?”
        郡主不作聲。
        他細看她的臉色,忽地,眼里兇光大起,“是他們害你變成這樣的,對不對?”
        停了停,他又溫言道:“你放心,我一定有辦法治好你。”
        郡主怔怔地看著他,忽地,朝他微微一笑。他心里一蕩,兀自未回過神來,她已從袖口里抽出一把匕首,猛然朝他刺去。以他的武功,這一下自然是難以傷他半分。只是不知怎的,見到她的笑容,他整個人便似傻了一樣,竟忘了閃避。
        “啊——”
        匕首直直地刺入他左胸,鮮血汩汩而出。9e42585ca496f903bdf18370950050c9
        天瞳山的大夫姓吳。吳大夫幾年前本要投奔親戚,在山腳下被提了上來,因為醫(yī)術(shù)超群,留下當(dāng)了軍醫(yī)。山上許多兄弟受了重傷,若不是他,早不知死了幾回。
        楊鏘的傷不深,位置卻極準(zhǔn),倘若力道再多個三分,直刺入心臟,那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了。吳大夫替他包扎完傷口,灑上藥粉。楊鏘的神志還清醒,問他:“人呢?”
        吳大夫知道他說的是誰?!瓣P(guān)進大牢了,聽候處置?!?br/>  “別難為她?!?br/>  吳大夫應(yīng)了一聲。
        楊鏘在床上躺了三日??ぶ鞅卉浗巳?。第四日,楊鏘去看她。幾日不見,受傷的倒像是她似的,整個人瘦了一圈。那把匕首藏在鞋子里,刀尖上還淬了毒——誰都沒想到成親當(dāng)日,新娘子隨身居然還帶著利器。
        楊鏘把這層道理想了又想。“我曉得,”他道,“你必定是不想嫁給那個姓杜的?!?br/>  郡主依然是沉默,眼神渙散,似是什么都沒有聽見。
        吳大夫替她把了脈。“邪毒入侵。五臟受損——這個病有些麻煩?!?br/>  “是被人下了毒?”楊鏘目光森然。
        “這倒不好說??傊莻€邪癥?!眳谴蠓蚓従彽氐馈?br/>  接下去的幾日,楊鏘陪郡主把天瞳山逛了個遍。
        “還記得這里嗎?那時你最愛到這條小溪來玩,說這里像極了你老家。你跟我說過,你出生在江南,是外祖母帶大你的,直到十五歲才到了這邊。你還說你不喜歡跟著你父親,要不是你外祖母過世,你寧可在江南待一輩子。是不是?”
        “那里,就是那棵梨樹,有印象嗎?我們第一次見面,就在那棵樹下。我本來以為你必然是嚇得去了半條命,誰知你竟一點懼意也沒有,看我的眼神,就跟看普通人沒什么差別。說實話那時我還挺氣,想,我堂堂一山之王,居然還鎮(zhèn)不住你一個姑娘家?!?br/>  “這花叫什么名字,記得嗎?是蝴蝶花。你說從來沒見過這花,我告訴你,這是西域才有的品種,中原人自然不知。我母親是西域人,我說給你聽過的,是吧?!你求我教你種這花,我逗你,說是傳家技藝不能外授,你生氣了,幾天沒睬我,我拚了命地給你作揖賠不是,你才饒了我。其實你也該給我留些薄面的,兄弟們都在旁邊呢,多不好意思。”
        “我臉上這條疤,想起來了吧?是大小姐你拿簪子劃的。除了你,誰還能傷我半分?我那時若要傷你,一百個你也早沒命了。如今我胸口上又多了處傷,早晚要留疤的,比先前那個還要深。你啊,究竟要在我身上留多少疤才夠?”
        “……”
        他自言自語,一句又一句,絮絮叨叨的竟像個女人了。別人見了,都忍不住感嘆——首領(lǐng)又犯傻了。上一回犯傻,是在去年。任誰見了郡主的面,都會感慨,這是個容易讓男人犯傻的女人。大家千辛萬苦劫了她來,為的是換回牢里的兄弟,但看首領(lǐng)那架勢,誰都曉得他舍不得。有人打趣——干脆留下當(dāng)壓寨夫人算了。他不理這茬。兄弟是什么?是一起喝酒一起搏命的交情,誰都不能比。后來那幾個兄弟回山不久,都得傷寒病死了。有人替首領(lǐng)抱屈,早曉得是個死,還不如把人留住。他聽了把那人罵了一通。哪怕是兄弟的尸體,也得換回來!只是她走了以后,他連著幾天都癡癡怔怔的,似是沒了魂。有人建議,把人再劫回來,不就是了?他卻又不肯了,猶猶豫豫瞻前顧后,都不像他了,終日里望著窗臺上那盆蝴蝶花發(fā)呆。天瞳山種滿了蝴蝶花。她說喜歡這花,美麗卻不妖艷,很別致的模樣。他告訴她,每次看到這花,便會想起他母親。
        臨分別前,他送了一盆給她。只是這花著實嬌嫩,又難養(yǎng),也不知她能不能養(yǎng)活。
        “那花,是時候開了吧?”他問她。
        她望著他,點了點頭。
        她依然是開不了口。吳大夫在她頸后“風(fēng)府”、“風(fēng)池”、“啞門”三個穴位施針,漸漸地,有黑色血滴滲出?!芭K腑受損已深,除非真氣輸入,替她打通全身經(jīng)絡(luò),那時氣血自暢,不藥可愈?!?br/>  楊鏘大喜,道:“果真?”
        “只是替她輸氣的人必須內(nèi)力高強,方能不受其害,且需持續(xù)一晝夜,片刻不能間斷,更不能受外界打擾。稍有分心,輕則前功盡廢,重則走火入魔,于二人俱有大損。”
        “那容易。”
        楊鏘挑了后山的一間靜室,一邊是懸崖峭壁,一邊由兵士把守,沒有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入半步。施功的自然是他自己——凡是她的事,他都不放心交給別人。大家覺得,首領(lǐng)這么做,有些過了。不是一方霸主該做的事。可誰都不敢勸他,知道再勸也沒有用。倘若相思是一種病,他便是病入膏盲了。無人能醫(yī),無藥可治。
        楊鏘與郡主進入靜室,室門隨即鎖上。百來名兵士守在門外。靜室無窗戶,墻壁上鑿了許多小眼透氣。兩人一前一后盤膝坐下,楊鏘按住她背上“神道”、“靈臺”兩穴,真氣緩緩輸入??ぶ鞑欢涔Γ@兩處穴位乃是人體要穴,平常人稍碰一下,便會酸麻難當(dāng),何況以真氣貫人。一時間,郡主只覺背上仿佛火燒般吃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楊鏘停下來,朝她看?!耙灰o?”
        郡主搖了搖手,示意他繼續(xù)。
        楊鏘卻不動了,原本看她的目光總是溫柔似溪水,此刻卻陡然冰冷如霜。她有些察覺了,詫然朝他看。楊鏘先是不語,忽地伸出手指按住她后頸。
        “說,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冷冷地道。
        杜如軒在書房看書,聽見身后有腳步聲。
        “還不睡?”他道。
        郡主端了茶,緩緩走到他面前。杜如軒放下書,朝她微笑。窗戶半開著,月光柔柔地灑進來,郡主整個人浸在月光中,臉龐皎潔無瑕。
        “我曉得,今晚你已布署停當(dāng),要攻上天瞳山?!彼曇羟迩宕啻?。
        “你怎么曉得?”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臉上笑容不改。
        “方才你在后廳說話,我聽見了。”
        杜如軒怔了怔。布兵殺敵是多么要緊的事——自己竟沒有察覺。實在是忒不小心了。
        “為什么是今晚?”她又問。
        “今晚是個好時機。”他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她沉默了一下。他從旁邊看去,見她眉頭微蹙,睫毛不住顫動。
        “這些日子委屈你了,”他溫言道,“天天待在房間里,哪里也去不得——坐牢似的?!?br/>  “拾兒去了幾日了?”她忽道,“差不多該有十日了吧?”
        “剛好十日?!?br/>  她朝他看?!叭羰潜凰R穿——你該曉得他對付敵人的手段?!?br/>  杜如軒沉吟了一下。
        “拾兒為人機警,況且金大師的易容術(shù)天下無雙,不會那么容易被識穿?!?br/>  “那也未必。易容術(shù)再高明,人再機警,終究是兩個不同的人。行動舉止,氣質(zhì)風(fēng)度,便是孿生姐妹亦不會全似,又豈能長長久久地騙下去?終究只是一時罷了?!?br/>  “一時就夠了,”他笑笑,手在她肩上輕輕一搭,“夜深了,去睡吧?!?br/>  她緩緩走到門口,忽地,回頭問他:“拾兒是你的伴當(dāng),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你真的一點也不擔(dān)心嗎?”
        “我說過,拾兒她很機警?!彼⑿Α?br/>  楊鏘頂著她的后頸,只要指尖稍稍用力,她立時便會斃命當(dāng)場。
        “我再問一次,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厲聲道。
        她有些驚恐地看著他,只是穴位被制,絲毫動彈不得。
        “若是你不出聲,只怕我至今還蒙在鼓里,受你的愚弄??赡惴讲沤辛艘宦?,我一聽便知,嘿,這斷然不是惠兒的聲音?!?br/>  楊鏘說著,命人把吳大夫叫了進來。
        “此人必是易容,你替我查驗一下?!?br/>  吳大夫應(yīng)了,將郡主拉到一邊,對著燭光,仔細查驗。片刻后,回道:“此人并未易容。”
        楊鏘目光再次投向郡主。見她眼里淚水滾來滾去,很快,一顆淚珠便滴了下來,順著臉頰落到頭頸里。
        吳大夫向楊鏘解釋,一個人若是久未開口,聲帶勢必受損。與以往大不相同。“平常人晨起時,第一句話必帶痰音,又啞又澀,皆因一宵未語所致——是一樣的道理?!?br/>  楊鏘沉吟了片刻?!叭羲媸羌榧?,今晚必然會有官兵偷襲。傳令下去,嚴加戒備——老吳,你也出去吧?!眳谴蠓螯c頭,出去了。
        房間里只剩下他與她兩人。楊鏘將房門照舊反鎖,拿過一把椅子,坐下??ぶ髯诖策叀扇讼嘞蚨?。他朝她看,臉上沒有表情,仿佛一只豺狼對著獵物。她曉得他這樣,一是監(jiān)視,二是存心不想張揚,以靜制動。倘若今晚安然無事,他或許還會信她。
        她避開他的目光,想站起來,整個人卻似僵了似的,動都不能動,手心里都是汗。他“嘿”的一聲,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她嘴唇有些發(fā)干,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屋里靜得要命,都能聽見心跳的聲音了。
        忽的,她低低哼起歌來:
        蝴蝶花,蝴蝶花,
        蝴蝶你可好嗎?
        看似花,不是花,
        無人來睬她。
        蝴蝶花,蝴蝶花,
        蝴蝶花不說話。
        人在那,雨在下,
        風(fēng)吹草動疑是他——
        他靜靜聽著。這原是他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他教她唱的。送她蝴蝶花的時候,連帶著把這首小調(diào)也送給了她。
        他坐著一動不動。但她看得出,他已不似剛才那樣強硬了。過得片刻,他起身倒了杯水,依然是不說話。她留心聽外面,一點動靜也沒有。她曉得這是他故意布下的疑陣。此刻天瞳山必定已是嚴陣以待,便是進來一只螻蟻,只怕也是有去無回。
        郡主——拾兒一顆心不由得提到胸口。信鴿早上便已放出,公子爺今夜必然會派兵襲山。到時官兵全軍覆沒,而她形跡敗露,也無活路可走。拾兒一生中從未像此刻這般緊張過。她死還是小事,耽誤了公子爺?shù)拇笫?,那就真是死不暝目了?br/>  她瞥見墻上掛著一把劍,一時競有種沖動,想要把這妖人斬于劍下——當(dāng)然只是想想罷了。她若真這么做了,無非是死得再早些,于事無補。
        楊鏘觸及她的目光,“想殺我嗎?”他“嘿”的一聲,“那便不妨試試?!?br/>  她閉目不語。楊鏘又是“嘿”的一聲,停了停,竟也哼起歌來:
        蝴蝶花,蝴蝶花,
        蝴蝶你可好嗎?
        看似花,不是花,
        無人來睬她——
        拾兒想,這人倒也好興致。這歌她只聽郡主唱過一遍,虧得記性好,方才一字不漏地哼出來,是抱著僥幸的心理。又有些不解,想郡主與這廝不知是什么交情,而看那廝的模樣,對郡主也是頗有情意——一時竟有些摸不著頭腦,索性什么也不想,閉上眼睛。
        這么不知不覺,竟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醒過來,見房門敞開著。天已大亮了。她倚墻而睡,頸脖處有些酸脹,起身伸了個懶腰。一件衣服掉落下來,一看,認得是楊鏘的外衣。
        拾兒怔了怔。心里陡的一凜,想昨夜不知情況如何了。自己也忒糊涂,居然就這么睡著了,實在該死。正要飛奔下床,心念一動,把步子放慢了,不慌不忙地走了出來。
        楊鏘站在門外。她走上前,把外衣遞給他。他一只手接過,另一只手卻在她的手背上撫了一下。她一震,差點把手縮回去??偹闶侨套×?。
        “惠兒?!彼辛寺暋?br/>  她聽到這聲“惠兒”,心里“撲通”一聲。有什么東西落地了。曉得這關(guān)總算是過去了。平生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可怕的難關(guān),總算是過去了。他又道:“昨晚睡得好嗎?你臉色不好,我點了你的睡穴。讓你多睡一會兒。”
        她吃了一驚,才知原來是被點了睡穴,怪道如此。她朝他點頭,心里著實不解。她是他的犯人,只有讓犯人坐立不安、心神交瘁的道理,哪有這樣體恤的?
        “惠兒——我真怕再也不能這樣叫你。好險。”
        他朝她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竟是那種有些孩子氣的笑容,明媚得像三月里的春光。他有多大年紀呢?她猜他該是三十出頭。因為留了絡(luò)緦胡須,所以顯得要老成些。
        她偷看周圍的情況,應(yīng)該是一夜無事。有些慶幸,又覺得奇怪。按理說,公子不該放過這么好的機會。但不管怎樣,平安無事就好。她的公子爺,吉人天相,自能逢兇化吉。
        原說好十天內(nèi)便能回去的。那天公子與她商議時,拍了胸脯保證,最多半月,便會親自接她回去。她想也不想便答應(yīng)了,為了他,冒些險又算什么呢?只是——她一直弄不明白。公子如何就那么肯定,楊鏘會劫花轎呢?還那樣大費周章的,請來了隱居世外的金大師。
        她作了最壞的打算。楊鏘那樣的妖人,什么壞事做不出來?她聽過無數(shù)關(guān)于他的傳聞,什么斬手斬腳、扒皮抽筋、食人血肉。平日里若是誰家小孩調(diào)皮,大人只消說一句“當(dāng)心天瞳山的楊鏘來把你捉去——”小孩便立時乖了。城里的鏢師每當(dāng)運鏢經(jīng)過天瞳山,都會寫好遺書,家中老小統(tǒng)統(tǒng)安置妥帖,生離死別一般。天瞳山與城內(nèi)只隔了幾十里遠,卻似一個地獄一個人間。他求她的時候,眼睛眨也不眨地朝她看。只消她有一丁點不情愿,這事便作罷。她說。不妨事——她別的都不在乎,只是想到此生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便忍不住傷心。從小到大,他與她分開的日子,加起來還不到一個月。她離不開他。臨走前,她又做了一次百花蒸糕給他。他大口地吃,拿起茶便往喉嚨里灌去,嗆得咳嗽起來。她勸他,快改了這個壞習(xí)慣吧,傷胃。他笑道,你比我娘還啰唆。
        楊鏘居然問她悶不悶,“要不要陪你下山逛逛?”
        她是真的有些吃驚了。他不怕嗎?山下到處是等著拿他的人。懸賞金都漲到五千兩了。他只怕她悶,怕她煩惱,卻不顧及自己的性命嗎?拾兒瞥見他的目光——他望著“郡主”的眼神,竟與公子爺是那么相似。
        她忽然想到,倘若他昨晚不管不顧,對她嚴刑逼供,不知會是怎樣的情形。雖然他未必會要她性命,但她絲毫不會武功,即便抱著必死的決心,終究不免玉石俱焚??伤堑珱]有如此,反而竟是點了她的睡穴,讓她安睡一宿。
        ——他始終是不忍傷害她。她想。倘若是他素來皆是這般行事,只怕天瞳山早已夷為平地。
        這個妖人。拾兒忍不住朝他看去。想像他斬人手腳食人血肉時會是什么模樣。他叫她“惠兒”的時候,聲音與公子爺一樣溫柔。她自然曉得他叫的不是她,可還是忍不住有些臉紅。她想,也只有郡主這樣的可人兒,才會讓人癡迷到這步田地。公子爺是這樣,這個妖人竟也是這樣。這妖人縱然有千般萬般的不是,可對待郡主,卻似是真心實意。
        她想,要死了,竟拿這妖人與公子爺相提并論——實在是不該。
        杜如軒醒來時,已是次日早晨。夜間副官幾次過來,見他睡得正香,喚他,他紋絲不動。再過一會兒,居然鼾聲大作,便不敢再喚了。兵士們在外等了一夜,因無他的軍令,皆不敢行動,議論紛紛,說都尉近日太操勞了,竟困成這樣。
        杜如軒起身后,命眾將士回去好生休息。瞥見桌上的茶杯,心思一轉(zhuǎn),派人去喚郡主。很快,郡主到了。“我在茶里落了些寧神散。好讓你睡得香些。”她開門見山。
        “為什么?”
        “我不說,你也該明白的——又何必多此一問?”
        他在房里來回踱了幾步。
        “你的病,似乎已經(jīng)大好了,”他朝她看,“見你說話行事,都與常人無異了。”
        她笑笑。
        “我知我犯了軍法。你若要罰我,我絕無二話。”她說著,在一旁坐了下來,神情平靜。
        
        三
        
        吳大夫進屋給拾兒診脈。楊鏘問他:“幾時能痊愈?”
        “看情形,用不了一月,當(dāng)可痊愈?!?br/>  楊鏘大喜。吳大夫拿出針盒,“我稍候會在郡主后背施針,須除去她上衣,請您暫且回避?!睏铉I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出去,只留個婆子服侍。
        婆子放下帳幔,脫去拾兒的上衣,將她背朝上而臥。吳大夫取出一根長約兩寸的金針,淬了火,在她背上“巨闞”穴緩緩刺入。婆子一旁候著。吳大夫讓她去打盆水。婆子隨即出去,關(guān)上門。拾兒側(cè)過頭,叫了聲:“吳大夫?!?br/>  吳大夫“噓”的一聲,示意她別說話。留神聽了四周的動靜,確定無人偷聽,方才道:“怎么?”
        拾兒臨行前,杜如軒關(guān)照她,到了那里,自會有人接應(yīng)。那日楊鏘派吳大夫給她把脈。她緊張得一顆心差點跳出來,及至聽到吳大夫說“邪毒入侵,五臟受損”,心才算回了原處。無人時,吳大夫向她說明身份。他原在城里開藥鋪,祖?zhèn)鞯尼t(yī)術(shù)。五年前,幾名天瞳山的賊人被官兵所追,逃到藥鋪,逼他為他們療傷。他迫于無奈只得答應(yīng)。誰知后來官兵襲到,混戰(zhàn)中,他妻子與兩子一女悉數(shù)被殺。從此他對賊人恨之入骨,自薦到天瞳山做了內(nèi)應(yīng)。
        拾兒問他,那晚是如何通知官兵取消偷襲的。他說沒有,“那晚楊鏘怕走漏消息。吩咐所有人都不準(zhǔn)離開房門半步,否則按奸細處置?!眱扇硕加X得奇怪。
        當(dāng)日拾兒行刺楊鏘的匕首上淬有劇毒。原指望一擊即中,能要了那妖人的命。誰知傷是傷了,隔幾日竟全好了。這讓吳大夫百思不得其解。拾兒說或許是這人天生異稟。吳大夫搖頭。
        “非但是他,這整座山頭啊,說不得,都有些古怪。”
        拾兒扳著手指,算回去的日子。大半個月過去了,她堅信公子爺不會食言。他是說得出便做得到的人。小時候,她養(yǎng)的小兔兒病死了,他為了逗她開心,說帶她去打獵。那年他才十一歲,她連十歲都不到。她只當(dāng)他是哄她,誰知他竟真的拿了副小弓,又牽了兩匹小馬,瞞著家里人,一起去郊外打獵。也虧得那次沒遇到猛獸。他人小力弱,只射落一只麻雀,兩人興奮得什么似的。回到家。他從懷里取出一只小兔兒,說是打獵抓到的。其實她曉得是他事先備下的,卻不戳穿他。他問她。以后還去打獵嗎?她使勁點頭。后來這事還是被夫人發(fā)現(xiàn)了,罰他抄了一百遍《三字經(jīng)》,其中有三十遍是她偷偷替他抄的。
        拾兒想起這些,不禁感慨萬千。
        偏偏這時,楊鏘過來邀她一起去打獵?!袄鲜谴谖堇锊缓?,出去替你解解悶?!?br/>  她與他各騎一匹馬,到后山叢林。他取出弓箭。她見這弓顏色呈暗紅,不似尋常鐵器所制,有些奇怪。他瞥見她的目光,猜到她的心思,“朝廷將這附近的鐵礦都派了重兵把守,逼得我們無法打造兵器。嘿,虧得蒼天庇佑,這山上產(chǎn)有一種赤鐵礦,打造出的兵器更加鋒利耐用。這就叫天無絕人之路。哎——”他正說著話,猛地抬手一箭射去,正中不遠處一只山雞。
        她笑笑,忽然想起一事,苦于無法開口相問。待要用筆寫在紙上,又怕字跡不同,愈發(fā)惹他懷疑,只得作罷。
        這一趟打獵收獲頗豐,山雞、野雀、兔子……少說也有十來只。他吩咐廚房將這些野味洗凈烹調(diào)了,晚飯與她一起吃。她喜歡那道辣炒山雞,連著吃了好幾塊。他見她吃得香甜,問她:“合不合口味?”她點頭。
        晚飯后,他拉她一塊兒去看屋外的幾盆蝴蝶花。他拿來水壺,遞給她。她接過。替花澆水。他一旁看她,道:“我上次同你說過,這花喜陽不喜陰,要多曬太陽。還記得嗎?”
        她點了點頭。
        “我送你的那盆花。種得可好?”
        她又點了點頭。
        “那就好?!彼π?,摘下一朵花,戴到她鬢間。
        臨睡前。吳大夫照例是給拾兒施針。楊鏘只坐一會兒,便離開,依然是留那個婆子侍候。
        拾兒趴在床上,聽吳大夫叮囑那婆子去打水。一會兒,婆子進來,說聲“水來了”。又過得片刻。拾兒聽到一聲悶哼,側(cè)頭一看,不禁吃了一驚。只見那婆子倒在地上,兩邊太陽穴各被插入一根金針。吳大夫伸手去掐她“人中”。她絲毫不動。
        拾兒慌忙起身,“你傷她做什么?”
        吳大夫“噓”了一聲。走到門邊,插上門閂,隨即回來,抱婆子上床。他從懷里拿出兩塊紗巾,遞了一塊給拾兒,“蒙住口鼻?!笔皟阂徽?,見他迅速系好紗巾,遮住口鼻,便也照做了。
        吳大夫從藥箱里取出一個小瓶子,掀去蓋子,將里面的藥粉盡數(shù)倒在那婆子的嘴里。拾兒不明所以,但見吳大夫臉色凝重,也不敢問。過了一會兒,婆子咳嗽起來,本來一張蠟黃的臉,頃刻間如同煤灰般顏色。
        忽然,婆子倏的睜開眼睛。拾兒與她目光相接,見她一雙眼睛紅得怖人,幾乎要滲出血來。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接著,更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這婆子剛剛還軟癱在床,忽然一下子坐了起來,如僵尸般,猛的掀去拾兒的紗巾,用手去抓她臉頰。拾兒大駭之下,竟忘了閃避。這婆子的手在半空中停住,接著,直直地落下。與此同時,一口血噴了出來,正中拾兒的臉。
        拾兒尖叫一聲,再朝她看去,見她雙眼圓睜,已然猝死。眼、鼻、口、耳有鮮血慢慢流出,一張臉卻是烏黑,如同戴了個面具。
        拾兒驚魂未定,正要抹去臉上的血跡。吳大夫急道:“別碰!”
        他拿出紗布,替她擦了血跡。拾兒瞥見他一雙手抖得厲害,似是緊張到了極點?!笆侵辛硕締?”她問。他眉頭緊蹙成一個“川”字。
        “是我糊涂了,竟忘記綁住她的手腳?!?br/>  他看向她。她觸及他的目光,忽的醒覺,聲音都發(fā)顫了,“難、難不成——我也中了毒?”
        吳大夫嘴巴動了動。半晌,道:“她的血,碰到了你的口鼻——拾兒姑娘,對不住。”
        拾兒聞言一震。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頃刻間涌到頭頂。還未及反應(yīng),只聽門口有人道:“什么事?”應(yīng)該是值夜的兵士聽到動靜,前來詢問。
        吳大夫搶著回答:“沒事,打翻了水盆?!?br/>  兵士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吳大夫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別過頭,見拾兒一動不動地坐著。想這姑娘應(yīng)該不過雙十年華,性命卻已危在頃刻。喂婆子吃的藥粉是他精心研制而成,劇毒無比,只需沾著一星半點,便即染上。原本不該拿這婆子來試藥,只是他不會武功,這山上的賊人俱是以一抵百的壯漢,奈何不得。這婆子一命不足惜,不料卻害了拾兒。
        “姑娘,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吳大夫嘆道。
        拾兒搖頭,瞧著地上的尸體,澀然道:“今夜你可要辛苦了——須將我們處理得干凈些才好。別讓別人看出破綻來?!?br/>  吳大夫拿出一瓶藥水,灑在那婆子尸體上。尸體頃刻間開始縮小,化作青煙升起,很快,便無影無蹤。拾兒看得心驚肉跳,想稍候自己也會這般隨風(fēng)而逝。雖說早已做了死的準(zhǔn)備,可落得這般下場,也不免心灰意冷。想,這縷青煙若是飄到公子爺那里,不曉得他可認不認得出來?自己對他的這片心意,到頭來他是否能明白?
        “咦——”忽然,吳大夫盯著她的臉,詫異道,“怎么你的神色——咦,當(dāng)真奇了。”他隔著紗布搭她脈膊,愈發(fā)驚了,“你且吐口氣試試?!?br/>  拾兒依言,深深呼了口氣,再吐出來。
        “可有哪里不適?”他問。
        她搖頭。
        他又探她額頭,連連稱奇,“你沾了那人的血。居然安然無恙——”他忽的扇動鼻翼,“你身上可配戴了什么香囊之類的飾物?;蚴遣肓耸裁聪惴?”
        拾兒茫然地搖了搖頭。
        吳大夫湊近她,目光觸及她頭上那朵蝴蝶花,心念一動,把花摘了下來,倒了些藥粉在花蕊處?;ò觐D時變成黑色,但很快,便一點點恢復(fù)了原來的顏色,嬌艷欲滴,直如變戲法一般。吳大夫看得目瞪口呆。
        “我明白了,”他恍然大悟。“我終于明白了——怪不得那妖人中了匕首上的毒,竟安然無恙——幾年來,我不知研制了多少厲害的毒藥,用在那些賊人身上卻如石沉大?!抑坏肋@山上有古怪,原來竟是這花、這花——”
        拾兒站起來,拍去身上的灰塵。她已明白自己性命無虞。瞥見吳大夫的神情,驚訝遠遠多于欣喜。適才雖非他親自向她下毒,但這毒是他所制,她若死了,終是他的罪孽。想必這人已見慣人之生死,所以才不把人命放在心上。這些年他潛在山寨,整日里便是制毒殺人。若非這蝴蝶花,只怕天瞳山早已成了一座荒山。
        她從地上拾起那朵蝴蝶花——楊鏘將它戴在她頭上,才救了她一命。她輕輕撫著花瓣,忍不住慶幸,竟不全為了自己,還有天瞳山的人。
        這一夜,久久不能入睡。次日早上,還未起身,便聽人在窗外說:“怎么一夜間,山寨里數(shù)百盆蝴蝶花盡數(shù)被人連根拔起——”她心里一凜,想?yún)谴蠓蜃鍪戮鬼ジ纱唷?br/>  官兵攻上山頭的那天,下著小雨。淅淅瀝瀝的,像是有人在哭泣,哭一陣停一陣,斷斷續(xù)續(xù),沒個盡頭。
        拾兒一輩子從未見過這么多尸體。滿山遍野的尸體,血跡被雨水沖走又來,臉與泥土是一個顏色,五官已看不甚清了。官兵用紗巾蒙住口鼻,小心翼翼地把尸體抬走,扔進早已挖好的大坑里。層層疊疊地堆在一起,仿佛那已不是人,只是些麻袋罷了。
        這樣的大坑足有好幾十個,堆滿了死尸。拿火把逐個點燃,很快,山上一片熊熊火光,直沖云霄。
        拾兒怔怔地望著,一動不動。雖然早曉得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但親眼見到如此血淋淋的場面,畢竟還是觸目驚心。風(fēng)過處,飄來一陣皮肉的焦味,混著血腥氣,令人作嘔。
        忽地,半空中隱隱有歌聲傳來:
        蝴蝶花,蝴蝶花,
        蝴蝶你可好嗎?
        看似花,不是花,
        卻無人來睬她。
        蝴蝶花,蝴蝶花,
        蝴蝶花不說話。
        人在那,雨在下,
        風(fēng)吹草動疑是他——
        歌聲低低回蕩,如泣如訴。拾兒猛然朝四周看,除了官兵和死尸,卻哪里還有別人?應(yīng)是自己聽錯了——此刻竟還惦著那妖人的曲子,也真是奇了。那妖人,此刻該是化作青煙,不知飄向哪里了吧。作的孽太多,也該有此劫。
        她癡癡的,不覺竟嘆了口氣。
        過得片刻,聽得身后有人喚她:“拾兒?!?br/>  她渾身一顫。這兩月來,朝思暮想的便是這個聲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她轉(zhuǎn)過身,見到一個長身玉立的身影。他朝她招手,微笑著。他比之前消瘦了些,眼神卻是炯炯然,笑容也依然是那么溫柔。她竟有些想哭了。想撲到他懷里,哭個夠——卻不知被什么抑止住,腳牢牢地釘在地上,動也不動。又有什么東西,沉沉地,直落下去。許久,她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公子爺?!?br/>  
        四
        
        圣旨很快下了。杜如軒剿匪有功,升為威武將軍,賜良田百頃,絲帛千匹,奴仆無數(shù)。次日,前來祝賀的人排成長龍,禮品從前門堆到后門,“恭喜”之聲不絕于耳。杜如軒素來不喜交際應(yīng)酬,可又躲不過,只得勉強應(yīng)付。
        “這架勢啊,比打仗還累?!彼麑κ皟旱?。
        “大家是替你歡喜呢,杜將軍?!?br/>  “別這么叫我,”他笑道,“聽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寧可你叫我阿貓阿狗,也好過這個稱呼。你就饒了我吧?!?br/>  拾兒做了百花蒸糕給他。他甚是開心,拿起一塊,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好香啊——這陣子你不在,我想這個味道都快想死了。”
        “是我和郡主一起做的,公子快嘗嘗?!?br/>  他聽了一怔,“哦?”
        “郡主看見我在做,便說也想試試。公子別拂了郡主的好意。嘗嘗吧?!?br/>  她說著,偷看他的臉色。府里上下都在傳,說郡主與將軍不怎么對勁,小夫妻至今還是分房睡。這當(dāng)然也有緣故,新婚那天,兩人又未曾拜堂——是她喬裝成郡主,上了他的花轎。她想到這,便忍不住臉紅心跳。好端端的,居然想這些。后來又聽人說,郡主擾了他的公務(wù),他惱了,差點要動軍法。其實拾兒曉得,他又怎么舍得對她動軍法呢?就是一根頭發(fā)絲,他也必然是舍不得的。那天王爺提出給他們再補辦一場婚禮,兩人都不作聲。王爺也不便多說。他如今是將軍了。之前那個楚將軍,是王爺?shù)乃缹︻^。如今這個,是王爺?shù)某她埧煨觥?br/>  做糕時,郡主問她在天瞳山的情形。
        “你扮作我的模樣,他真的沒瞧出來嗎?”她問了幾遍。
        拾兒搖頭。她便不說話。一會兒,又問:“他的尸體,你親眼瞧見了嗎?”拾兒想起那一張張焦炭般的臉,照實道:“沒有。”
        她微蹙眉頭,日光有些渙散,看不出是喜還是悲。拾兒瞥見她頭上戴著一朵白色的蝴蝶花。蝴蝶花有好多顏色,她偏偏挑了朵白色的,還在新婚里呢。拾兒心里“咯噔”一下,不覺嘆了口氣??ぶ靼l(fā)覺了,問她:“你為什么嘆氣?”
        拾兒看著她,竟不曉得說什么好。一時間,忽的有種沖動,想要告訴她,楊鏘對她深情一片——想想罷了,她自是不會說?!吧钋橐黄钡氖枪訝?,那妖人該當(dāng)用“癡心妄想”四個字才對。拾兒發(fā)現(xiàn)自己最近腦子亂糟糟的,想事情有些不清不楚,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公子爺早關(guān)照過了,郡主若是纏著她說話,只消敷衍幾句便是了,不必認真。只是郡主提起楊鏘來,竟像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孩子,連他每天喝幾瓶酒,胃口好不好,晚上睡得踏不踏實,都詳詳細細地問了。拾兒又怎會了解得那么清楚?!安恢腊 笨ぶ髂樕系氖?,看得她一陣陣心酸。
        杜如軒連著吃了幾塊蒸糕。拾兒問他,味道怎樣?他道,好吃。拾兒便笑笑。其實她嘗過味道,有些太甜了??ぶ鞯降资切率?,沒經(jīng)驗,撒糖跟撒面粉似的,沒個準(zhǔn)頭。她曉得他口味清淡,便給他倒了杯茶。他接過,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嚼一口糕,灌一口茶——他這個壞習(xí)慣總是改不掉。
        郡主走了進來。杜如軒一眼瞥見她頭上那朵白花,立刻把目光移開?!霸趺床缓煤眯菹?,又做這個?!彼钢P里的蒸糕。
        “拾兒說你喜歡吃,我想學(xué)著做?!笨ぶ餍π?。
        “讓她做就是了,你又何必去學(xué),”杜如軒說著,扶她在旁邊坐下,拿了塊糕給她,“要不要嘗嘗自己的手藝?”
        她不接,“剛才在廚房都嘗夠了,現(xiàn)在哪里還有胃口?”
        “辛苦了。”
        “我不辛苦——倒是拾兒,教了我半日,才真的辛苦了?!彼f著,朝拾兒笑。
        拾兒欠了欠身。想這夫婦倆講話竟如此客氣,倒真是相敬如賓了。正要出去,讓兩人單獨說會兒話,忽的,杜如軒“啊”的一聲,身子一晃,直直地倒了下去。
        她吃了一驚,見他手捂著肚子,臉色蒼白,額頭上有豆大的汗珠滲出。
        “公子——”她待要去扶,他嘴一張,立時一口鮮血吐了出來,隨即昏了過去。仆從們聞聲趕來,手忙腳亂地去請大夫。唯獨郡主坐著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地看著。
        “是砒霜,”她緩緩地道,“待他死了,我替他償命便是?!?br/>  這一夜,杜府里忙作一團。凌晨時,杜如軒總算是清醒過來,大夫說虧得他底子好,又救得及時,已沒有大礙了。老杜夫婦千恩萬謝地把大夫送出去,回來時,見郡主站在床邊,杜夫人忙不迭地把她推開?!澳阍谶@里做什么——”瞧她的目光都要冒出火來,若不是礙著她郡主的身份,怕是早就撲過去拚命了。
        “好端端的,教她做什么蒸糕!”夫人一口氣咽不過,出在拾兒身上。
        王爺親自過來賠罪。帶了長白山的野參,還有上好的燕窩。杜如軒掙扎著從床上起來,王爺扶住了??ぶ魃锨?,叫了聲“父親”。王爺反手便是一記耳光:“你做的好事!”
        郡主一個趔趄,站立不穩(wěn)。杜如軒忙伸手相扶??ぶ髦刂氐赝崎_他。
        “你居然做出這種事!”王爺恨恨地道。
        郡主嘴角有鮮血慢慢滲出,臉色卻是平靜之極。
        “他死了,我原也不想活了。只是,害他性命的人,須得一起陪葬才是。”她清清脆脆地道。
        拾兒垂手站在一旁,竟是從未見郡主用這般語氣說話,都不像平常的她了,只覺得腳底隱隱有涼意冒出。她原本想回避的,好讓他們?nèi)苏f話。只是杜如軒病還未愈,離不開人服侍,她只得留著。王爺幾次目光落過她身上,冷冷的。她曉得王爺心里窩著火,并不全為了郡主。幾日前,王爺原定好修建新宅的那塊地,被杜如軒征來建兵營了。他還不能說什么。新宅是自家住的,兵營卻是為國效力的,公私有別。況且杜如軒現(xiàn)在是朝廷的紅人,前任楚將軍打了三四年沒攻下的天瞳山,這小子只花了半年工夫,便贏得漂漂亮亮。
        偏偏郡主還給他添亂。上次在茶里下寧神散,這次又在點心里放砒霜。她是存心要讓他這個父親不得安生。都說漂亮女兒是福,也是禍。好端端的被賊人擄去,也就罷了,偏還對那賊人有了情愫,幾次三番說要回去尋他。又不能打斷她的腿,迫于無奈讓大夫給她下了一劑藥,吃得她神志不清,總算未做出有辱門楣的事情。好不容易嫁給了杜如軒,這個女婿是他親自挑的,對女兒鐘情,又有錦繡的前程。王爺有識人的眼光,煞費苦心助他當(dāng)上了將軍,其實也是幫自己。王爺胃口不算大,但該要的東西還是想要,該享的福一點都不肯落下,良田、華府、金帛、美女……說到底也不值什么。要不是生在亂世,又被遣到這鳥不拉屎的邊陲之地,這些本該是輕輕松松到手的。前幾日營里要重置軍服,王爺推薦了相熟的布料坊和裁縫鋪。軍中的生意最好賺,輪著誰便是誰發(fā)財。照他想這是小事,誰知竟被杜如軒拒絕了。還有,軍中要提拔幾個副校,王爺都收了人家的禮,答應(yīng)把事情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結(jié)果這幾個人全都沒輪上。王爺覺得,這是往他臉上潑屎呢,是存心駁他這個岳父的顏面。
        王爺想著這些,便恨得牙根癢癢。前面那個姓楚的,喜歡鷹,自詡為雄鷹;現(xiàn)在這個,初時還以為是只小雀。養(yǎng)大了才發(fā)現(xiàn),竟也是只鷹,比原先那只還狠幾分。
        又坐了一陣,王爺便說要走。杜如軒不顧身子虛弱,堅持送他到門口?!霸栏复笕?,”他道,“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待惠兒。”
        “若她再如此,直接打死便是。我只當(dāng)沒有這個女兒。”王爺咬牙切齒地道。
        “就算她恨我入骨,我也視她如珍似寶。”杜如軒道。
        王爺走后,杜夫人命家丁在郡主房里搜了一遍,看還有沒有別的毒藥。又關(guān)照丫頭們,好生侍候著,若再出什么事,統(tǒng)統(tǒng)打斷腿。郡主靜靜坐著,似是沒有聽見。
        拾兒煎了藥,喂杜如軒喝了,問他感覺如何。他道,還好,就是有些倦。拾兒道,那你睡吧。正要出去,他叫住她,“你替我到惠兒那走一趟,看她睡了沒,要是還沒,就安慰她幾句。說我沒事,叫她不必介懷?!?br/>  拾兒“嘿”的一聲:“是她下的毒,她又怎會介懷?”
        “還有,你拿瓶藥油給她搽搽——王爺那記耳光著實不輕,她半邊臉都腫了。若是不搽藥油,只怕明天會更腫?!?br/>  拾兒答應(yīng)了,轉(zhuǎn)身出了房間,卻沒有去郡主那里,繞了個彎,折到了書房——下午杜如軒便是在那里中的毒。她推門進去,點了燈,從書架底下摸出一包東西,用手帕包著。打開一看,是一大團糕點碎渣。
        這團碎渣是杜如軒吐出來的。他吃糕時,并沒有吞下,而是偷偷吐在手帕里,又扔在了書架底下。他以為沒人看見,偏偏給她瞧了個正著。
        一聽說是郡主做的糕,她曉得他已有了警惕,如何會真的去吃那糕?砒霜無色無味,平常人自然察覺不出,只是卻瞞不了他。拾兒看到地上那攤血跡。以他的武功,吐點血只是小事一樁。自亂經(jīng)脈,騙過大夫應(yīng)該也不難。
        也難為他這么煞費苦心。
        拾兒在原地怔了半晌,把東西包好,重又放回書架底下。
        次日,王爺又來到杜府。原先是讓杜如軒過去的,家人回話,說將軍身體未愈,不便行走。王爺只得自己過來。丫環(huán)奉上茶,他一拂袖,連茶帶杯摔在地上,砸個粉碎。這般氣勢洶洶,都不像王爺平素的行事了。
        杜如軒揮了揮手,示意左右退下。
        “岳父大人,”他親手端上新泡的茶,“何事大動肝火?”
        王爺朝他橫了一眼,“你是存心要把事做絕,是不是?”
        “小婿不明白您的意思?!?br/>  “你明曉得那條船運的私鹽是我的本錢,睜只眼閉只眼便是了,又何必那樣窮追不舍?剜了我的顏面,你又有何得益?托你那位前任的福,王府的吃穿用度,已是省得不能再省了。我堂堂王爺,圣上的皇叔,到如今這般田地,說出去簡直是笑話一樁。我問你,你是不是非要把我逼成乞丐。才肯罷休?”
        “岳父又何出此言,”杜如軒賠笑道?!澳仓?,我新任不久,下頭好多雙眼睛都看著呢,倘若不能事事秉公,只怕難以服眾?!?br/>  王爺“嘿”的一聲:“這些堂而皇之的話你就省省吧——杜如軒,你也不想想,要不是我向皇上奏請,你能順順利利當(dāng)上將軍?你以為憑你那些芝麻綠豆大的戰(zhàn)功,皇上就會對你這么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青眼有加?我勸你,做人留些余地。他日好相處。我再不濟,總還是個封疆的王爺,既能捧你上天,自然也能拉你下地?!?br/>  杜如軒聞言并不惱,反而笑了笑。
        “岳父大人的手段,小婿自然明白。別的不說——單是當(dāng)日那幾柄劍上的雄鷹,就刻得非常神似啊?!?br/>  王爺臉色一變:“你說什么?”
        “我說什么,您應(yīng)該最清楚——岳父大人,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您手下那些奴才個個都含著香。當(dāng)日那幾個刺客一靠近,我便聞到他們身上的香氣。楚將軍是個粗人,不像您這般風(fēng)雅,從來沒有讓手下熏香的習(xí)慣,”杜如軒緩緩說來,臉上兀自帶著微笑,“我記得,是雞舌香,沒錯吧?”
        王爺臉色越來越難看。
        “您派人假扮作楚將軍的手下,前來行刺。若殺了我,罪過都是楚將軍的;倘若殺我不死,我自然恨他之骨,從此唯您馬首是瞻。岳父大人,這條離間計,著實妙得緊呵?!?br/>  王爺?shù)钩橐豢诶錃猓骸霸瓉砟阍缇蜁缘谩?br/>  “小婿雖不才,卻也并非傻子。官場上你爭我斗,本也尋常。只是您老人家也忒狠心了些——我若死了,誰來當(dāng)你的好女婿?”杜如軒說著,笑著端起茶杯,朝王爺讓了讓。
        “很好,”王爺咬牙切齒道,“杜如軒,你果然厲害?!?br/>  “說到厲害,在下不及岳父萬一。別的不說,單是您給親生女兒喂毒藥,吃得她幾乎去了半條命,這般大義滅親的壯舉,又豈是常人所能做到?只是您有些大意了,一把她嫁過來,便立即停了藥。這是不是叫‘嫁出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呢?見女兒找到好歸宿,便立刻不管不顧了。不過,也虧得如此,要不是那晚她在我茶里下了寧神散,我貿(mào)然攻上天瞳山,必定全軍覆沒——所以說岳父大人,您真正是小婿命中的福星。您的大恩大德,小婿感激不盡。”
        王爺鼻里出氣,冷冷“哼”了一聲。
        “老夫自然是好事多為,不消你多說??赡阕龅哪切┦拢忠詾闆]人曉得?”他眼望杜如軒,“還是那句話——我能捧你上天,也能拉你下地。你若不信,咱們只管試試?!?br/>  王爺說完,起身大步向外走去。杜如軒在他身后幽幽地道:“我和惠兒夫妻一體。我若有事,想必她也不能獨活——岳父大人慢走?!?br/>  王爺聞言一凜,猛然朝他看去:“你——”
        “她幾次三番害我,府內(nèi)府外無人不曉。小婿若不幸有個三長兩短,她難脫嫌疑。到時候怕是也會牽連到您。加害朝廷大員,這罪名是大是小,您最清楚不過。再者,您也曉得,天瞳山雖已剿滅,難保不留有賊黨余孽,萬一他們找上門來報復(fù)——所謂明槍易擋,暗劍難防,誰都不敢擔(dān)保沒個閃失。況且惠兒她又不會武功,更是糟糕——岳父大人,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王爺死死盯著他:“你、你好狠——”
        杜如軒一笑,起身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
        “小婿送岳父大人出去。”
        走廊上,郡主拿個水壺澆花。蝴蝶花擺在墻角處,開得甚是嬌艷。拾兒走進來,叫了聲“郡主”。
        “你來得正好,”郡主放下水壺,擦了擦手,“我正想找你聊天呢?!?br/>  拾兒問,郡主想聊什么?她道,聊山上的事啊,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和他有關(guān)的,我都想聽。拾兒怔了怔,只得道,好。
        郡主留她一起吃午飯。拾兒冷眼旁觀,見那些丫環(huán)們一個個都懶懶的,對這位少奶奶服侍得并不十分殷勤,只是卻不敢離她半步,連上茅房如廁都盯得緊緊的。拾兒心里嘆了口氣??ぶ骶褂终f起那天的事,“害你跟著挨罵,不好意思?!?br/>  拾兒搖頭:“我不妨事的。只是郡主——您又何必如此?!?br/>  “我曉得,我傷了你家公子爺,你一定恨我入骨?!?br/>  拾兒不語,半晌,緩緩地道:“公子吉人天相,誰都傷不了他。”
        “你臉色不大好?!笨ぶ鞒矗安皇娣?”
        “沒有——只是方才吃了碗冰鎮(zhèn)酸梅湯,有些鬧肚子。”
        “早過了立秋了,可不該再吃這些東西?!?br/>  “郡主說得是?!?br/>  拾兒轉(zhuǎn)過頭,拿過手巾,借著擦嘴,順勢把額頭上的汗擦去——方才夫人吩咐她去偏廳給公子加件衣裳,她在門口聽見里面兩人的談話,雖然聲音不大,但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聽得她額頭上都冒冷汗了,身子也有些發(fā)顫。怪不得公子爺不讓人在旁邊侍候,連端茶的丫環(huán)都遣了出去?!白屛彝栏负蒙f會兒話——”公子爺說話總是那么溫文爾雅,連最后拿郡主的性命要挾,都跟閑話家常似的。她只聽到他的聲音,見不到他的人,一時竟閃過個念頭,里面那人并不是他,只是聲音像他罷了。她的公子爺,斷不會如此。她也算得機警了,手已搭在門框邊了,倘若再多用個半分勁,門一開,那情景便不好看了——總算是懸崖勒馬,躲開了。走出來,只覺得腿肚子發(fā)沉,都邁不開步了。
        丫環(huán)端上一道芙蓉雞片,色味俱佳。拾兒連著吃了幾筷,卻見郡主一口未嘗。
        “郡主不喜歡這道菜嗎?”
        “我從來不吃雞的。你若喜歡便多吃些。”
        拾兒笑笑,忽地想起什么,“郡主,您不吃雞,他——楊鏘可知道?”
        “他?我忘了,或許知道吧?!?br/>  拾兒目光瞥過墻角邊那盆蝴蝶花?!斑@花整日放在房里,不用曬太陽嗎?”
        “你不曉得,”郡主微笑,“這花喜陰不喜陽。若是曬多了太陽,不出兩天便枯死啦。”
        拾兒聞言,整個人如同被點穴般,倏的僵住了。
        “你怎么了?”郡主問她。
        拾兒嘴巴動了動,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吃過飯,她徑直去了書房。杜如軒正在看書。她端了點心和茶,走近,叫了聲“公子”。他抬起頭,朝她笑了一下。
        他的筆掉在地上,她幫他去拾。彎下腰,側(cè)目瞥見書架底下空空如也,那包糕點殘渣已經(jīng)不見了。她把筆交到他手里,又叫了聲“公子”。
        他望向她,“怎么?”
        她遲疑了一下,“我有話想說?!?br/>  
        五
        
        沒幾日,將軍府里傳出喜訊——郡主有喜了。老杜夫婦歡喜得什么似的,雖說不怎么中意這個兒媳。又不見這對小夫妻如何親近,本想著抱孫必是無望,不料這么快便有了好消息。杜夫人激動得當(dāng)天便去了廟里拜神還愿。只是郡主身子太弱,下面有些見紅,大夫替她開了好些方子保胎,又建議少夫人不妨回娘家住幾日——按老風(fēng)俗,懷孕女人回娘家能保母子平安。杜如軒本不信這些,但拗不過父母,便親自送郡主回了王府。
        隔了兩日,杜如軒競也病了,是風(fēng)寒。大夫說不妨事,但要吃幾副藥,臥床休養(yǎng)。杜夫人嘮叨著必是前陣子中毒傷了元氣,原先鐵板似的身體,哪有這么容易生病。偏偏杜如軒怕煩,每日只讓人煎了藥送進去,也不用人陪,昏昏沉沉地只是睡覺。拾兒給他送藥,每次都見他閉目休息,一動不動,臉色倒是還好。也不敢跟他說話,放下藥便出去了。
        杜如軒這一躺便是好幾日。到了第五日,拾兒到底是屏不住,勸他出去動動。他躺在床上,一聲不應(yīng)。拾兒見早上送的細粥小菜也都放著沒怎么動,想這樣可不行。問他,做百花蒸糕給你吃好不好?他還是不睬。拾兒走近了,輕輕推了推他,喚道:“公子。”
        他動也不動。拾兒在他額頭搭了一下,沒有發(fā)燒,稍稍放了些心。
        “你這個樣子啊,別人只當(dāng)你得了瞌睡病呢,”她同他開玩笑,“快起來,我陪你到園子里逛逛。都開春了,連蟲子都醒了找食吃呢,難不成你比蟲子還懶?”
        他“嗯”了一聲。她只當(dāng)他要說話,誰知他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半晌也未見他開口。心里更是納悶,想他是怎么了,又不是什么大病,竟困成這樣。
        窗戶開著,有風(fēng)透進來。她走過去把窗關(guān)上。無緣無故地,一顆心竟跳了起來。撲通、撲通——越跳越快。倏然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如濃霧般漸漸包圍過來,襲了全身。剛?cè)肭锏奶?,不知怎的,身上竟已涼透了。忽聽得身后有人說話:“別來無恙啊?!?br/>  拾兒聽到這聲音,整個人一震。隨即慢慢地轉(zhuǎn)過身——楊鏘站在距她不到兩尺處,滿臉絡(luò)腮胡子,比之兩月前又濃密了些,遮住了大半張臉,更顯得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你——”拾兒不禁朝后退了一步,“你——”
        楊鏘先是不語,隨即走到床邊,看著兀自昏睡不醒的杜如軒。
        拾兒一把推開他,擋在杜如軒面前,“你想干什么?”
        楊鏘朝她看,有些嘲弄地笑笑。
        “你說我想干什么?當(dāng)日他怎么對我,今日我便怎么對他——我不想傷你,請你及早離開。”他說著,從懷里拿出一個小瓶,拔掉瓶塞,一手扳過杜如軒的臉,張開他的嘴巴,要將瓶里藥粉倒人。拾兒瞥見那藥粉的模樣,認出這便是當(dāng)日吳大夫制作的毒粉。心里一凜,大叫一聲“不可”,搶上前要奪。楊鏘不理不睬,一指點出,正中她腋下“極泉穴”。拾兒頓時不能動彈。
        楊鏘將藥粉盡數(shù)倒入杜如軒口中,隨即站開幾步。
        拾兒大駭,要不是穴位被制,只怕立時便會癱倒在地。她見識過這毒粉的厲害,知道不消片刻,公子爺便會七竅流血而亡。瞬間只覺得五臟六腑盡數(shù)沉了下去,一顆心被掏空了似的,眼淚順著臉頰,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
        “公子——”
        楊鏘面無表情地看著杜如軒,隨即“啪”的一聲,解開拾兒的穴道。
        拾兒沖上前,見杜如軒嘴角漸漸有鮮血流下,心中大慟,拿起床邊的一把劍便向楊鏘刺去。楊鏘反手一奪,兩只手指牢牢夾住劍尖。拾兒頓時虎口發(fā)酸,半分力道也使不出來。
        “我說了,我不想傷害你,”他冷冷地道,“當(dāng)日你在送我的香袋里放了蝴蝶花的花瓣,是想救我一命。我楊鏘恩怨分明,雖然你假扮惠兒在先,但這份恩情足以抵過。拾兒姑娘,多謝了?!?br/>  拾兒咬牙道:“早知你今日這般狠毒,當(dāng)日我便不會存一念之仁?!?br/>  楊鏘搖頭嘆道:“我今日若不如此,日后他找到機會,必將對我狠毒百倍千倍?!?br/>  拾兒嘴巴動了動,心里曉得這話不假。
        “你早曉得我不是郡主,對不對?”半晌,她問。
        他點頭。“那天我見你吃了好幾塊雞肉,便試你一試,你果然露出破綻——惠兒從來不吃雞肉,更加不會搞錯蝴蝶花的生長習(xí)性?!?br/>  “那為什么不當(dāng)場戳穿我——”她說到這里,停了停,“是了,你必定是想靜觀其變,所以先不聲張——只是,你既已曉得蝴蝶花的秘密,為何還會讓公子爺滅了你的天瞳山?
        “我來告訴你——”忽然,從兩人身后傳來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因為,他想將計就計,讓我以為天瞳山已滅,消了戒心,他才好將我殺個兜底——是不是啊,楊兄?”
        兩人忽地回頭,只見杜如軒變戲法似的出現(xiàn)在門口,神情似笑非笑。拾兒先是一怔。隨即又向床上看去,見那“杜如軒”兀自躺著一動不動。
        竟然同時出現(xiàn)兩個公子爺,她詫異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楊鏘死死盯著他。
        “你怎么會——床上那人是誰?”他說著,聲音不覺有些顫抖。
        杜如軒笑起來。“你猜會是誰?你這么聰明,應(yīng)該猜得到的?!?br/>  楊鏘心里一凜,隱隱約約猜到了是誰。不知不覺,一股寒氣從五臟六腑漸漸升起,手心有汗?jié)B出,身體不自禁地朝后退了一步。
        “是——惠兒?”他聲音顫抖得愈發(fā)厲害了。
        “你果然聰明?!?br/>  杜如軒說完,臉上的笑容倏地消失,聲音如冰霜般冷酷。走到床邊,一手探出,只聽得“嘶啦”一聲,從那人臉上剝下一張薄薄的面皮似的東西。
        ——床上那人,正是郡主。
        “楊鏘也許并沒死。”
        那日,拾兒把這話說給杜如軒聽?!啊也簧髀读似凭`,他必定察覺,有了防備。”她瞥見他的神情,那一瞬,不知為何竟有些后悔,不該把這話告訴他。又想,自己這是怎么了,從小到大,何曾有事瞞他?他是她的公子爺,是她的主子、她的神。為了他,便是要她的命也沒二話的。
        他對她說“多謝”。她聽了一怔,他竟這么客氣。她勸他不必太擔(dān)心?!安灰姷谜鏁惺裁词?,只是提醒一聲,請您自己留心?!彼f完愣了一下。居然稱呼他為“您”。她對他竟也有些生分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兩人說完都笑了笑,是那種有些見外的笑。拾兒看見他的眼神,卻是一點笑意也沒有,有什么東西在眼里一閃而過,凌厲得很。
        郡主回娘家那天,是他親自護送的。馬車的簾子拉得嚴嚴的,說是不能見風(fēng),要保暖。郡主的臉也是包得嚴嚴實實的,由兩個婆子攙著。上馬車的時候,因為臺階太高,他一把將她抱了上去。旁人見了都想,有了孩子畢竟不同,這小夫婦也變得恩愛了。
        ——那人自然不是郡主。不知是誰做了郡主的替身。郡主則是公子爺?shù)奶嫔恚丘D,引楊鏘現(xiàn)身;又是盾牌,替他擋槍擋劍,擋災(zāi)擋難。
        拾兒一生從未像此刻這般懊悔過。若不是她提醒了杜如軒,他又怎會事先布置下。將郡主易容作自己的模樣。他必定是點了郡主的穴位,讓她昏睡不醒,好使旁人不起疑。饒是楊鏘精細過人,也猜不出床上的人居然不是杜如軒。
        果然是好棋。
        “你該曉得這藥粉的厲害,”杜如軒朝楊鏘看,“老吳的手段你最清楚。中了這毒,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人就去了?!?br/>  楊鏘雙唇緊抿,喉結(jié)上下滾動,低吼一聲,便要沖過去看郡主。杜如軒手一擋,將他攔在三尺以外,隨即“啪啪”兩下,點了郡主的穴位。
        “我已封住她胸前兩處大穴,暫時不致毒血攻心——楊鏘,咱們聊聊吧。”
        “你這個畜牲!”楊鏘沉聲道,“她好歹是你的妻子,你若對她還有一絲一毫的情意,便不該如此?!?br/>  杜如軒“嘿”的一聲:“她又何曾當(dāng)我是他的丈夫?有哪個妻子會為了別的男人,三番五次對自己丈夫下毒?既然她不仁,便休怪我不義了?!?br/>  楊鏘瞥一眼床上的郡主,見她雙目緊閉,整張臉已是土灰色,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將杜如軒推開,沖了過去?!盎輧?”他顫聲道。
        郡主身子一動,忽然“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吐了出來。楊鏘大慟,不住搖晃她肩膀,叫道:“惠兒,惠兒——”郡主一動不動,已然昏了過去。
        楊鏘轉(zhuǎn)身看向杜如軒:“解藥呢?!”
        杜如軒笑笑。“你莫非是嚇糊涂了?我哪來的解藥?我又不是大夫?!?br/>  “你若沒有解藥,此時又拿什么來要挾我?姓杜的,少惺惺作態(tài)了,惠兒命在旦夕——你想怎樣,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
        杜如軒又是一笑。“果然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我想怎樣,便是不說你也該曉得?!?br/>  “你無非是想滅了天瞳山,建好大一份戰(zhàn)功給皇帝老兒,加官進爵——杜如軒,我們同年入的軍,同年拜的都尉,你野心有多大,沒人比我更清楚?!?br/>  “好兄弟就是好兄弟,”杜如軒微笑,“沒錯,這是其一。”
        “其二呢?”
        “帶著你的賤人,走得越遠越好?!?br/>  “賤人?”楊鏘朝他看,怒道,“你居然叫她‘賤人’?”
        杜如軒“嘿”的一聲。
        “你楊鏘視她如寶似珠,可在我杜如軒眼里,真正喜歡的人從來只有一個,”他說著轉(zhuǎn)向拾兒,聲音剎那間變得無比溫柔,“這個人,始終真心待我,為了我不惜以身犯險。我欠她良多。她對我的情意,這一世我便是粉身碎骨也還不清的?!?br/>  拾兒看著他,腦子有些迷糊,像做夢。有那么一瞬,幾乎便要相信公子說的這番話是真的,眼淚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轉(zhuǎn),一圈又一圈的。不是感動,而是為自己這么多年付出的真情。拾兒看過一些兵法,曉得這招叫“緩兵之計”。此時此刻,公子爺是怕腹背受敵,不得不先穩(wěn)住她。他太了解她了。這些話句句都落在她心坎尖上。她的心事,他一直都曉得,從來不提,卻偏偏放在這個時候說破。
        拾兒再也忍不住,“嗒”一滴眼淚落了下來。
        杜如軒又轉(zhuǎn)向楊鏘,“考慮得怎樣了?”
        “我答應(yīng)你,”楊鏘伸出手,“給我解藥。”
        “別急,”杜如軒道,“你那些余黨藏在哪里,說出來,我立刻把解藥奉上?!?br/>  楊鏘遲疑著。
        “不說也沒關(guān)系,”杜如軒笑笑,“那就走吧——惠兒到底和我夫妻一場,她的后事,我必然替她辦得妥妥帖帖,你不用擔(dān)心?!?br/>  楊鏘看了一眼床上的郡主,一咬牙,道:“東郊城外,距此三里地,那個廢棄了的酒莊?!?br/>  “總共多少人?”
        “五百?!?br/>  “兵器呢?”
        “三百多柄劍,長矛一百,短戟兩百,另有暗器飛刀千余把?!?br/>  “可有火藥?”
        “沒有?!?br/>  杜如軒點了點頭,“當(dāng)日天瞳山上那些尸體,都是你事先備下的假人吧——楊鏘啊楊鏘,我一直只當(dāng)你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想不到你居然還有這些心思,也算是領(lǐng)教了。”
        “廢話少說,解藥呢?”
        杜如軒看了他一眼,忽地,笑道:“你未免太高看我了——我真的沒有解藥?!?br/>  “你——”楊鏘怒極,一雙眼睛幾乎要滲出血來。大喝一聲,拔劍便向他刺去。杜如軒側(cè)身避過,手指搭住劍身?!扒衣?,我說我沒有解藥,可沒說沒法子救她?!?br/>  楊鏘收劍站住,“什么意思?”
        “我問你,人若是被毒蛇咬了,身旁無藥無醫(yī),該當(dāng)如何救他?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曉得。”
        “你是說——”
        “沒錯。再厲害的毒藥,只要碰上一個不怕死的人,也就無計可施。楊鏘,你口口聲聲說愛惠兒,現(xiàn)在我給你個機會——將她體內(nèi)的毒液吸出來,或許還能救她一命?!?br/>  “不可!”楊鏘還未說話,拾兒已脫口而出,“這毒粉見血封喉。萬萬不可!”
        杜如軒一怔。隨即笑了笑,“我的拾兒便是這般心軟——楊鏘,時候不多了,你若要當(dāng)情圣,便早下決心,若是怕死,棄惠兒而去,我也不攔你。改日我們再一決生死好了。你看如何?”
        楊鏘不語,掉轉(zhuǎn)劍尖,在一旁的燭火上淬過,走近床邊,掀開郡主的被子,手起劍落,在她頸脖處劃開一道口子,血隨即流了出來。他再無猶豫,低頭便要吸血。
        “且慢?!倍湃畿幒龅?。
        “怎么?”楊鏘停下來,朝他看。
        “把你腰間那個香袋拿下來——我一直不曉得,蝴蝶花竟這般神奇。我的拾兒真是很心軟呢?!倍湃畿幷f著,接過楊鏘遞來的香囊,朝拾兒微微一笑。
        “姓杜的,你是非要我的命不可了?”楊鏘沉聲道。
        “不錯?!倍湃畿幠樕闲θ莶桓?,“剛才話未說完,我的確是要你的命——這是其三?!?br/>  楊鏘停了停,神色反而平靜下來。
        “我想喝杯水,拾兒姑娘,有勞了?!?br/>  
        六
        
        “惠兒,惠兒?!?br/>  郡主只當(dāng)自己在做夢,平白無故的,竟聽見他的聲音了。她記得,上次聽見他的聲音,是兩年前。她剛從天瞳山回來,卻是每天都在想他,恨不得再回到山上,好與他時時刻刻呆在一起。父親罵她“不要臉”,旁邊下人們都聽著呢,她卻一點也不覺得難堪。別說罵。便是打又如何呢,她不在乎。只是她的身子不爭氣,好端端的,便這個病那個病,吃藥比吃飯還多。
        “惠兒,惠兒……”
        她想睜開眼睛,卻不知怎的,無論如何睜不開。她覺得累,想睡,便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能睡,若是睡了,下次不知幾時才能見面。她與他,總共也就呆了個把月。山上那些日子,她永遠也忘不了。他說他上山之前,也是入過軍的,吃了冤枉官司才被逼做了賊寇。他還說他早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砍頭不過碗大個疤,不值什么。她卻不許他這么說?!澳闳羲懒耍遗隳??!彼f這話時,好像真的覺得死并不可怕。只要與他一起,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送她的蝴蝶花,她種得漂漂亮亮的。他教她唱的歌謠,她整日掛在嘴上,連幾個貼身服侍的丫環(huán)也都會哼了。他下山找過她一次,那晚差點被王爺擒住。單槍匹馬的,便是神仙也抵不住啊。虧得她以死相脅,他才逃了出去。后來兩人便再也沒見過面。一來是她病得神志不清,二來他也曉得自己肩上的擔(dān)子,不能放著山上幾百號兄弟不管,以身犯險。兩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她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嫁給杜如軒,是她父親的意思,后來才曉得是個局,讓拾兒扮作她的模樣,接近他,好伺機下手。她想去通風(fēng)報信,可又怎么逃得開?那些日子,她天天往杜如軒的書房跑,便是為了打聽消息。她在杜如軒的茶里下寧神散,后來又在糕里下砒霜。他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惠兒,惠兒?!?br/>  她想,一定是做夢。一定是了,他明明已死了,怎么還會聽見他的聲音,還那樣反反復(fù)復(fù)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眼睛一下子睜開——她竟看見他了。他就躺在她的身邊,滿嘴是血。她驚得呆了,推他,他動也不動。
        她迷迷糊糊地想,這必然還在做夢。也是奇了,這個夢竟總也不醒。
        忽地,她聽見有人說話:“你總算醒了?!?br/>  她怔在那里,像一個人從高處跌下,有失重的感覺——這不是夢。她看見床邊的杜如軒,一下子清醒了。有什么東西在心底爬,像千條萬條小蟲,吞蝕著她的血肉。
        她再朝旁邊看去——楊鏘緊閉雙目,一動不動。她抖抖地伸出手指,探他鼻息。已然氣絕。那一瞬,心竟是沒了知覺,凍僵了似的。與此同時,聽見杜如軒嘲弄的口氣:“若是吸出毒血便可以救命,那天下人便都不用怕什么鶴頂紅、孔雀膽了——惠兒,他這條命,到頭來竟是死在你的手上,你說有沒有趣?”
        郡主腦子里空白一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覺得手心里似是握著什么,攤開一看,竟是幾片蝴蝶花的花瓣。拾兒一旁見了,頓時明白——這花瓣自然是杜如軒事先塞在她手里的,毒粉根本傷不了她。公子爺要的不是她的命,而是要她親眼看見楊鏘為她而死。
        “可惜你剛才昏迷著,否則親眼見他為你吸毒血,豈不更有意思?”杜如軒道。
        拾兒看見郡主的神情,也不哭也不鬧,只是那樣怔怔的,傻了似的——這比親手殺了她還讓她難受。也虧得公子爺想出這樣的招數(shù)。拾兒心中不忍,別過頭,與杜如軒目光相接。他竟還笑了笑。
        “拾兒,你再做百花蒸糕給我吃,好不好?”
        拾兒一怔,想他這當(dāng)口竟還惦著這個,正要說話,只聽得旁邊“當(dāng)”的一聲,急忙看去,一把寶劍跌在地上,郡主應(yīng)聲而倒——拾兒大驚,奔過去扶起她,見她頸脖處一道血痕,血汩汩而出。拾兒慌的回頭叫杜如軒:“公子,快救救她——”
        杜如軒只看了一眼,便搖頭道:“傷口太深,來不及了?!?br/>  拾兒慢慢放下郡主,瞥見杜如軒冷漠的神情,一顆心漸漸沉下去。只一會兒工夫,房里便多了兩具尸體。她曉得,以公子爺?shù)奈涔?,剛才若要擋住郡主,實在是綽綽有余——他自然是不想她活。凡是待在這間屋子的人,他都容不下。拾兒心里“咯噔”一下,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油然而生,仿佛一股陰風(fēng)從五臟六腑慢慢滲出,手腳瞬間變得冰冷。拾兒聽得身后腳步聲漸漸近了,公子爺?shù)穆曇魠s還溫柔如舊:“拾兒,你頭上這支簪子歪了,我替你重新戴過,如何?”
        她幾乎都聽見他掌風(fēng)的聲音了——她立時便會被他斃于掌下,房里很快又會多出一具尸體。那一瞬,她隱隱竟是有些歡喜。人總要一死,能夠死在他手里,也不枉了。她又想自己實在是忒傻,都這個時候了——他的手,幾乎都碰到她后腦勺的頭發(fā)絲了。
        她忽地一骨碌爬起來,看著門外,大聲道:“是您啊——您請進來?!?br/>  杜如軒倏地收住掌力,順著拾兒的視線朝外看去。
        一個人開門進來——正是王爺。
        “如軒,”王爺仿佛沒有看見地上的尸體,“病可好些了?”
        “托岳父大人的福,已經(jīng)太好了?!倍湃畿幦魺o其事地回答。
        兩人一問一答,都是平平無奇的語氣。拾兒一旁聽著,卻覺得渾身寒毛根根倒豎,都忍不住要打寒戰(zhàn)了。
        “奴婢給您倒茶去?!彼椭^說完,飛快地出去了,逃也似的。
        她萬萬沒想到,王爺竟會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方才她只是隨口一叫,仿佛溺水的人撈住一根救命稻草——誰知竟真的有人在門外,也是始料未及。
        她快步離開將軍府,到了城西的悅來客棧。
        適才楊鏘問她要水,趁杜如軒不察。在她耳邊說了句“悅來客棧,找陳掌柜”。她把水遞給他時,手都有些抖了。他朝她微笑。她想起山上那段日子,心里酸了一下。
        她找到陳掌柜,說要買酒。趁小二拿酒的當(dāng)口,蘸水在柜臺上寫下“官兵很快殺到,快逃”。陳掌柜看了一眼,便拿袖管把字擦去。拾兒接了酒,匆匆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身后似是有人跟蹤。她加快腳步,轉(zhuǎn)進一個小巷,停下來,閃在一邊。隨即一個戴著帽子的人跟著進來。拾兒掏出隨身的匕首,正要向他刺去,這人叫聲“且慢”,聲音有些熟悉,拾兒定睛一看,竟是吳大夫。
        “是你——”。
        “拾兒姑娘,看在我們一場相識的份上,能不能幫我個忙?”吳大夫懇求道。
        王爺伸出長長的指甲,輕輕撓了撓額頭。
        “當(dāng)年北魏孝武帝與高歡交惡,投奔宇文泰之前,他將宮中的財寶帶出來,藏在一處隱秘之地,以留作后用。可惜世事難料,不久他就被宇文泰毒死。這些數(shù)之不盡的財寶便長埋深山,無人知曉。誰知過了百來年,這秘密到底還是被人得知了——寶藏就在天瞳山。好女婿,我說得對不對?”他說著,看向杜如軒。
        杜如軒一怔,隨即笑了笑?!霸栏复笕斯簧裢◤V大。我只道除了死去的楚將軍,再無第二人知曉這件事,想不到您老人家竟也知道了?!?br/>  “你和那姓楚的處心積慮,費了不少心思。才得知這個秘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本來空空一個山頭,竟教楊鏘那廝給占了。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倘若姓楚的對手下稍微寬待些,楊鏘也不至落草為寇。偏偏那廝又是個厲害角色,區(qū)區(qū)幾百號人馬,竟是連著幾年都攻不下。山上那些富可敵國的寶藏,眼看已到嘴邊了,卻是怎么也吃不到——嘿,你說著不著急?”
        杜如軒聽著,一言不發(fā)。
        “殺死姓楚的那支冷箭,是你射的吧?”王爺話鋒一轉(zhuǎn),忽地問他。
        杜如軒先是不語,隨即“哼”了一聲。
        “岳父果然什么都知道?!?br/>  “其實這也沒什么,那么大一筆寶藏,換了誰都想獨吞,”王爺?shù)溃澳闳舨粴⑺?,早晚他也會殺了你。這叫先下手為強。”
        “岳父這般體恤,小婿感激不盡?!倍湃畿幷f完,目光冷冷地投向王爺。
        王爺笑笑,“我知道此刻你在想什么,你必然是想,該當(dāng)怎樣結(jié)果這個人才好呢,王爺?shù)降撞皇菍こ0傩?,若是處置不?dāng),只怕會惹上麻煩。好在眼下有個替死鬼,只須將責(zé)任全部推在楊鏘那廝身上便可,對外只說王爺與郡主被這廝殺死,杜將軍再拚死殺了這賊人——這樣便全然不露痕跡了,是不是?”
        杜如軒笑笑,“岳父替我設(shè)想得這般周全?!?br/>  “如軒,你父母親可好?”王爺忽道。
        杜如軒怔了怔,臉色一變。
        “哦,是了,我竟這般糊涂,”王爺一拍腦袋,“這幾日我府上那幾盆牡丹開得正艷,剛才已派人請了二位老人家過去賞花——怎么,他們沒跟你提過嗎?”
        杜如軒臉色越來越難看。
        “我回不去不打緊,我手下那班奴才自會好生招待二老——兩命換一命,也值了?!蓖鯛斦f著,在一旁坐下,朝他看。
        杜如軒沉聲問道:“你想怎樣?”
        “很簡單——方才你要楊鏘怎樣,如今我便也要你怎樣?!蓖鯛斠蛔忠痪涞氐馈?br/>  杜如軒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你不是很喜歡惠兒嘛,怎么舍得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走?”王爺望著女兒的尸體,眼里閃過一絲淚光,“我做樁好事,送你到下面去替她作伴?!?br/>  他說著站起來,從地上撿起長劍,劍尖上還沾著郡主的血,慢慢地,指向杜如軒,“若是你自己下不了手,我?guī)湍阋话讶绾?”
        杜如軒僵在那里,眼見劍尖一點點逼近,寒光都觸到他眼睛了。忽地,他手掌一翻,將長劍拗了過來,“哧”的一聲,直直地刺入王爺胸膛。
        “你——”王爺胸口鮮血涌出,兀自不敢相信,“你、你當(dāng)真不要你父母的命了嗎?”
        “我自然要我父母的命,只是岳父大人您卻要不了我的命,”杜如軒冷冷地道,“您手下那些個奴才,裝腔作勢狐假虎威還過得去,可想要到我府中拿人,卻欠些火候了。小婿的父母,如今正在東廂房里好好歇息著呢。岳父大人,看來惠兒并不想我陪他,卻是思念你這個父親了——您一路走好?!?br/>  杜如軒說完,眼中陡露兇光,劍尖一轉(zhuǎn),倏地拔出。王爺胸前頓時血如泉涌,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立時身亡。
        杜如軒掏出汗巾,緩緩擦去劍身上的mL跡——身后有開門的聲音,隨即一個人走了進來。杜如軒并不轉(zhuǎn)身,說道:“是你啊,拾兒?!?br/>  拾兒端著一盤百花蒸糕,走近。“公子,吃些點心吧?!?br/>  杜如軒朝她看。竟有些意外了。原先還擔(dān)心她逃脫。正要遣人去擒她,想不到她竟自己送上門。杜如軒目光瞥過她手里的蒸糕,嘆了口氣,“你又何必做這個,怪累的。”
        他這么淡淡地說來,若無其事般。拾兒搖頭道:“有什么累的——若是今日不做,只怕以后再也沒機會了?!?br/>  杜如軒停了停。心底有什么東西被觸動了一下。他朝她看——這個女孩,從記事起便陪在他的身邊。小尾巴似的。她叫他“公子”,連正眼都不敢看他一眼。他每次想起她,便會在心里偷偷“嘿”的一聲,像嘆息,又像是笑話。他把她當(dāng)什么呢——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好像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她只是個小人兒罷了。
        “有勞你了。”杜如軒大咧咧地拿起一塊糕,放進嘴里。
        拾兒替他倒了杯茶放在邊上。房里三具尸體臥著,有些觸目驚心。她只看一眼,便把目光移開?!肮?,吳大夫托我求您一件事?!?br/>  “什么事?”
        “求您饒他一命?!?br/>  杜如軒“哼”了一聲。
        “他說,他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人,您若饒了他,從此他便遠走他鄉(xiāng)。再也不回來。您的那些事。他發(fā)誓不會告訴任何人?!?br/>  “我若是不饒他呢?”杜如軒問。
        “您若不饒他,他也沒法子。他說他作的孽太多。早料到會有這天。他說他先走一步,在地府等您。”
        “哦,他還說了什么?”杜如軒饒有興趣地問。
        “他還說,您當(dāng)年把那幾個天瞳山的賊人與傷寒病患關(guān)在一起,教他們得了傷寒。再放回去,好讓整個山頭的人都染上傷寒。您不用費一兵一卒,便能如愿以償。誰知天瞳山上有蝴蝶花,竟沒人傳染。可偏偏看管賊人的那些官兵,全都染上了傷寒,眼看性命不保,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們?nèi)低禋⒘耍w燒個一干二凈?!?br/>  “還有呢,他還說了什么?”
        “他說那些兵士的家眷中,有起疑心的,要找您麻煩,還說要上京告御狀。您辦事著實干凈利落,統(tǒng)統(tǒng)處理了,一個不剩?!?br/>  杜如軒吃了塊蒸糕,喝了口水,笑笑?!斑@些人自是該死——繼續(xù)說?!?br/>  “他還說,殺死楚將軍的那支冷箭,是普通鐵器所造,而天瞳山的兵器都是赤鐵所制——葬禮上楊鏘派人送了把赤鐵弓來,您怕別人察覺,忙不迭地把來人殺了——您在將軍靈前掉的那些眼淚。若是被戳穿,豈非都自流了?”
        “很好,繼續(xù)?!倍湃畿幠樕县W栽谛?,只是看著有些僵硬了。
        拾兒越說越快,“他還說,他在天瞳山這些年,殺的人太多,早想收手了,可您拿住他的小兒子要挾——吳大夫跟我說過,他妻兒是在一次意外中被賊人殺死——我只當(dāng)他家人已經(jīng)死絕了,誰知他竟還有一個小兒子。您把他留在身邊,拿他試藥,結(jié)果他也死了?!?br/>  “還有呢?”杜如軒索性坐下來,往嘴里放了塊蒸糕。
        “公子爺,”拾兒有些凄然地道,“我記得小時候,我家鄉(xiāng)鬧瘟疫,滿天滿地都是死人,先是一個人染上,結(jié)果一夜間,全村人都染上了。外村人過來做生意,也染上了,回到家鄉(xiāng),又傳染給自家人。這么一個接著一個,沒多久,周圍幾里便死絕了。這是沒法子的事??赡趺茨芄室庾屓巳旧衔烈吣?傷寒是多么可怕的瘟疫——公子爺。人命在您眼里,是不是連一只螞蟻都不如?”
        杜如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拾兒看向床邊郡主的尸體,“恕我再多口問一句——您對郡主,可有一絲一毫的真情?”
        杜如軒沉默不語。
        “公子爺,您好狠的心——”
        拾兒說到這里,忽覺得喉嚨口被什么堵住,淚水在眼眶里一圈圈地打轉(zhuǎn)。她看見杜如軒吃一塊糕,喝一口水,忍不住道,“公子爺,邊吃糕邊喝水,容易胃疼?!?br/>  這話她曾經(jīng)在他面前說過無數(shù)遍。每次他都是孩子般地依賴她的神情,撒嬌似的。她比他小了好幾歲,可當(dāng)著她,他總是長不大似的。要她寵著、慣著。
        “公子爺好生上路罷?!?br/>  拾兒聽見自己發(fā)顫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發(fā)出來似的。
        杜如軒先是一怔,隨即笑笑,“你以為我會吃你的糕嗎?拾兒,莫非你以為你的公子爺是傻子?”他說著,從旁邊撿起一包汗巾包著的東西,打開——是一堆糕點殘渣。
        “公子爺這招,奴婢早見識過了?!笔皟和A送?,道,“蒸糕里什么都沒有——毒下在茶里——我早對您說過,邊吃糕邊喝茶不好?!?br/>  杜如軒又是一笑,從懷里取出兩片花瓣,朝她晃了晃。
        “這還是你教我的,蝴蝶花能解百毒。王爺喜歡熏香,我也向他學(xué)上一學(xué)——這天然的花香,可不是更好聞嗎?”
        “沒錯,蝴蝶花的花瓣能解百毒,可解不了它根莖上的劇毒,這叫自生相克——您剛才喝的,便是拿蝴蝶花根莖泡過的茶。這還是吳大夫近日剛發(fā)覺的。公子爺若是對他留有余地,或許他已將這事告訴您了——這蝴蝶花也真是神物,救人的是它,殺人的也是它,居然又是仙丹又是毒藥?!?br/>  杜如軒一震,整個人怔在那里,被點穴似的。
        “您若不信,試試運口真氣,是不是提不上來?”
        杜如軒暗自運氣,果然一點都提不起來,臉色霎時變得煞白。
        “吳大夫說了,”拾兒有些澀然的聲音,“只消半炷香的時間,人便去了?!?br/>  “拾兒,”他怔了半晌,忽地一把抓住她的手,使勁搖晃著,“你一定有解藥的,是嗎?你不會真想毒死我的,是不是?”
        拾兒黯然不語,站著,任由他搖晃。
        “拾兒,你該明白我的心的,這世上我真正在乎的,其實只有你一個?!倍湃畿幷f著,忽覺得肚里一陣絞痛,隨即一股甜甜的液體沖上喉嚨。整個人低了下去?!笆皟骸?br/>  拾兒搖頭。
        “公子爺你錯了——這世上你真正在乎的,只有你自己,沒有別人?!?br/>  她說完,朝前走了兩步。只聽得身后“啊”的一聲,隨即“撲通”!身體倒在地板上的聲音。很快便安靜下來,一絲聲響都沒有了。
        拾兒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兩晃,仿佛整個世界都坍塌了,幾乎要昏厥過去。她想哭,竟是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有種想嘔吐的感覺,五臟六腑都在翻轉(zhuǎn)。她不敢看他的尸體。她的公子爺,竟是死在她的手里。她從未想過此刻的情景,噩夢似的。
        天色竟已全黑了,不知不覺,已是夜里了。她看見窗外那輪圓月,木然地掛在樹梢上,全無生機,竟也像是死了。
        她想轉(zhuǎn)身,腳卻似是僵住了。整個人都僵住了,連帶著思想都僵了。那一瞬,她竟然想不起為何要這么做。她親手殺了他的公子爺。她只記得,公子爺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房里,她送上百花蒸糕。他朝她微笑。她紅了臉,立刻低下頭去。怕他看穿她的心思。他叫她“拾兒”的時候,她全身每個毛孔都在往外漾著幸福。
        她看見他在吃糕。吃一口,再喝口水。
        “你這個邊吃糕邊喝水的習(xí)慣啊,怕是一世都改不了了?!?br/>  她說完這句,眼淚終于忍不住。嘩嘩地流了下來。
        天瞳山上,郡主與楊鏘的墓前,拾兒擺上一盆蝴蝶花。微風(fēng)縷縷飄來,花瓣隨風(fēng)輕擺,竟真像是低飛的蝴蝶了。墓碑上刻著“楊鏘惠兒伉儷之墓”。
        “你們兩個生前做不成夫妻,來世一定要睜大眼睛,別錯過了?!?br/>  她將楊鏘的長劍埋在土下。用赤鐵煉制的劍——他只道是山上的奇礦,卻不曉得。這竟是一個天大的寶藏。當(dāng)年魏孝武帝將隨身的黃金藏在山上,怕被人發(fā)現(xiàn),盡數(shù)熔了,鋪在地下——真正是一座金山了??上г俣嗟慕鹱右矝]用,他終究還是被宇文泰殺死,成了北魏的末代皇帝。這事楊鏘并不知情,整座天瞳山也沒人曉得。也是楊鏘時運不濟,那么多山頭,偏偏占了這座天瞳山。若非如此,只怕他也不至于如此下場。
        墓旁種了一棵梨樹。拾兒記得楊鏘說過,他與郡主第一次見面,便是在梨樹下——他叫她“惠兒”時,聲音真的很溫柔。
        拾兒離開時,忽然不知從哪里傳來一陣歌聲?;仡櫵闹?,這樣人跡罕至的荒野,居然有歌聲,也真是奇了。幽幽的,在半空中低低回蕩,卻聽得甚清,直如在耳邊哼唱一般。
        蝴蝶花,蝴蝶花,
        蝴蝶你可好嗎?
        看似花,不是花,
        無人來睬她。
        蝴蝶花。蝴蝶花,
        蝴蝶花不說話。
        人在那,雨在下,
        風(fēng)吹草動疑是他

      青海省| 庆元县| 甘孜| 峨眉山市| 东方市| 禄劝| 房产| 乐陵市| 通城县| 万全县| 普宁市| 攀枝花市| 寻甸| 固阳县| 崇仁县| 西畴县| 星子县| 柳河县| 东阿县| 黑龙江省| 瓮安县| 定安县| 那曲县| 衡水市| 沿河| 读书| 鸡泽县| 五原县| 尤溪县| 咸丰县| 绥棱县| 江北区| 隆安县| 谢通门县| 南溪县| 平乐县| 分宜县| 黄石市| 石台县| 泊头市| 蒲城县|